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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迷失的籠子

    1

    我回到二樓房間,稍微收拾一下,穿好鞋子,然後和昨晚一樣,朝着面向庭院的窗户走去,想看着雨下得如何。我拉起磨砂玻璃,推開黑色的百葉窗。那一瞬間——

    我不禁用一隻手遮住眼睛,往後退了一步。室外的光線讓我覺得刺眼。

    室外陰鬱、昏暗,烏雲密佈,讓人根本感覺不出已經是上午11點鐘。而我竟覺得刺眼,可見整個黑暗館被遮得如何嚴實,館內如何幽暗了。

    等眼睛適應了屋外的光線,我走到窗邊,深吸一口潮濕空氣,環視着昨晚被黑暗所籠罩,無法窺其真容的室外風景。

    這個庭院很大,周圍環繞着建築……所有的一切都被雨淋得濕漉漉的。

    這個庭院並未得到很好的護理,甚至可説是荒蕪。往昔,這或許是個規模宏大的西洋式庭院,但現在這樣俯視下去,則讓人覺得荒廢不堪,説得誇張點,似乎被神靈拋棄了。

    與草木的葱綠相比,地面的泥濘反倒更加顯眼,不知為何,庭院中的樹木大都枯萎了。總體上,用“黑糊糊”來形容是非常恰當的。

    周圍的建築也一樣。站在這裏,我多少能看到北館、西館、南館這三幢建築,雖然建築構思和結構有些差異,但放眼望去,整體上還是可以用“黑糊糊”這一個詞來形容。

    “黑暗館。”我無意識地嘟噥出這宅子奇怪的別名;我用手撐着窗框,將身體探出窗外,朝“那個建築”看去。

    “那個建築”隔着庭院,與這裏正面相對。那或許就是西館——“達麗婭之館”吧。玄兒曾説——那建築和東館一樣古老,建成後一直是宅子“當家人”的起居處,從某種意義上説是這個宅子的中心地帶。

    和東館一樣,西館也是兩層樓的西式建築,但在其南端——從我這個角度望去,是正面的左邊——突起着一個帶有大角度方形屋頂的塔屋,其高度大約有四層,和昨天我們去過的十角塔相同。

    建築的牆面還是黑色,讓人聯想到爬行動物的皮膚,上面零星開着幾個黑框的小窗户,衝着外部的百葉窗也是黑色,關得嚴嚴實實。屋頂的瓦片、塔屋牆壁接縫處的灰漿當然也是黑色,整個外觀是清一色的黑,和這裏沒有絲毫不同。窗框和百葉窗上的油漆已經掉落不少,上面緊緊纏繞着從地面延伸上去的青藤,如此一來就形成了一種異樣的色調,讓人無法分辨出是黑色、綠色,還是灰色。

    但整體給人的印象還是黑糊糊。

    正如玄兒昨天所説的那樣,從外觀上看去,與東館、西館相比,我正面右首方向的北館倒更像石造的西洋建築。石砌的牆壁、“人字形”房頂,整個建築顯得莊重。説起來也奇怪,這個建築讓我聯想到今年春天我去過的那個古河男爵的老宅子。建築物被塗得黑糊糊的……

    在我正面左首方向的是供傭人們使用的南館,那是一幢鋪着魚鱗板的兩層建築,與其他三幢建築相比,顯得素樸和狹小。近代日本西洋式建築常帶有陽台,但現在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處卻看不到這樣的構造。這是否也從一個方面反映出這個宅子根本就沒有對外部“開放”的意思?

    昏暗的背景下,黑糊糊的建築物排列着——

    我再次將觀察的目光放回到“整個宅子”。我覺得整體上,這個宅子讓人覺得像是一幅剪紙。或許就像我昨晚站在東館前產生的第一印象那樣——像個影子,不是實實在在的建築,僅僅是個影子。站在那裏所看到的只是沒有實質內容、沒有厚度、從暗色的紙張上剪切下來的“形態”。

    ……突然,我的目光停留在荒蕪的庭院中央。

    在黃楊、桃葉、珊瑚等常綠灌木叢中,似乎有一個很小的建築。

    我的視線被樹木所擋,無法把握其整體形象,但絕不是亭子,猶如一個從地下躥出來的黑岩石。

    那是什麼呀?

    一陣大風呼嘯刮過,庭院中的草木被吹得沙沙作響,細雨迎面打過來,百葉窗隨即也被大風颳得關起來。我被嚇了一跳,從窗邊退回來。

    屋外的光線再次被阻斷,昏暗中,我深呼吸一下,似乎鬆了一口氣。我用手摸摸胸口,感覺到心跳有點加快。

    我又深呼吸一下,將上下開關的窗户關好,離開了窗邊。我坐到牀邊,從小茶几上拿起一枝煙,叼在嘴上,點上火,用牙咬着過濾嘴,思考起來。

    雖然風很大,但是雨勢並不強,可以説是小雨。這樣的話,也完全可以到室外去素描建築物的……

    我掐滅香煙,站起來,拿上我帶來的8號大小的素描本,戴上那個黑色的棒球帽,走出了房間。

    2

    下樓之前,我決定先去別的地方看看。

    走出房間,我朝右首方向走去,沒有下樓梯,而是沿着走廊往前走。走廊在半截一下子變窄,在盡頭處似乎往左拐。我想看看那前面有什麼。

    那裏有樓梯,與半截變窄的走廊同寬,不是通往下面,而是延伸到上方。

    難道還有三樓?

    我吃了一驚,覺得納悶。難道在這個東館中,還有三樓,或者是相當於三樓的閣樓嗎?

    昨晚從外面看,似乎沒感覺出有三樓,而且也沒發現有窗户。我納悶着,登上樓梯。走廊上的地毯一直鋪到樓梯口,樓梯踏板依然是黑色,仔細一看,上面積了一層灰,不是很厚。

    樓梯通向上方,角度不是很陡。天花板很高,也是黑色。在十級左右處,有一個小平台,樓梯在那裏向左轉了個直角,繼續向上——但是,當我登到平台處,不禁嚷起來——怎麼回事?

    樓梯的確繼續向上延伸,但前方並沒有房間——什麼都沒有。樓梯到此為止,像是被毫無光澤、漆黑的天花板完全吞沒了一樣。

    一瞬間,我甚至懷疑是自己看錯了——那是不可能的。我趕緊眨眨眼睛,又向上走了兩三級,發現前面的確是無路可走了。難道這裏也有類似“旋轉門”的機關嗎?

    一邊想着,我仔細觀察着附近的天花板和牆壁,但“吞沒”樓梯的天花板上塗着灰漿,沒有一絲接縫,牆壁上也一樣。看上去根本就沒有能設置暗門機關的地方。真的是無路可走了。

    ——似乎都是些奇怪的建築。

    我突然想到昨晚玄兒講過的話。建造這個宅子的玄遙多少受到了一個名叫尼克洛第的外國建築師的影響。當我問到他的建築手法時,玄兒是這樣回答的。

    ——他設計的房子讓人無法入住,他似乎故意那麼設計。看到那些房子,讓人懷疑設計者是否是正常人……難道這個樓梯的設計就是受到尼克洛第的影響嗎?

    與此同時,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位於東京深川門前仲町的那個有名的怪建築。也許是這個“無路可走的樓梯”讓我聯想到的吧。

    那個被命名為“二笑亭”的房屋是一個雜貨店老闆——在我讀過的書中,那人的名字是赤木城吉——親自設計並長期居住的建築。後來,那個赤木被診斷為精神分裂,送進了精神病院並在那裏去世。當時的報紙稱那個建築是“狂人建造的鬼物”,引發起人們的好奇心,成為當時大家茶餘飯後談論的對象。

    無路可走的樓梯、無法使用的壁櫥、帶有小孔的玻璃窗等等,據説二笑亭中有許多超越常規的構造。結果這一切都被解釋為精神病人的突發奇想和與眾不同的構思,有時人們也想從中探尋出一些藝術價值……

    總之,這個宅子不僅僅是一個黑糊糊的西洋式宅邸,其內部還有許多怪異構造。或許剛才看到的那個暗門和暗道也是模仿尼克洛第的建築手法設計的。美鳥和美魚這對雙胞胎不是説在這個宅子裏還有許多那樣的機關嗎?我覺得這樣想像也挺有趣。

    關於尼克洛第的建築特色,玄兒説無法用語言描述,但如果那些特色都出於一種“玩心”,我倒不是很反感。下次要是和玄兒談到這個話題,我是不是應該調侃他一下——“如果江户川亂步來,肯定高興”。

    3

    我離開“無路可走的樓梯”,折返回來,正準備下樓梯去玄關大廳,突然聽到一些聲響。我停下腳步,四處張望。

    那似乎不是講話聲,而是打哈欠的聲音,而且我覺得這聲音是從樓梯附近的客房中傳出來的。

    有人已經起牀,並在那裏舒展着身體?是玄兒,還是別的人?

    我輕敲一下房門,沒聽到應答便推門進去了。

    昨晚,我就在這間屋子裏看到有人從十角塔上墜落下來。現在,在窗邊的反方向,也就是進門左首的睡椅上,有個人。

    “……哎?”

    “——啊,哎呀。”

    看見我,對方顯得有點驚訝,嚷起來,一下子從睡椅上坐起來,用手指梳理着亂蓬蓬的頭髮,拿起放在旁邊桌子上的圓鏡片的銀邊眼鏡戴好。他歪着脖子看着我,年紀和玄兒相仿或者小一點,臉盤不大,圓圓的。

    “啊……你就是玄兒帶來的客人吧?叫什麼來着?中也先生?”

    我沒説話,鞠個躬。而他又張開嘴巴,打了一個哈欠。

    在他剛才放眼鏡的桌子上,還放着一個威士忌酒瓶和紅色的玻璃酒杯。這男子拿過酒杯,苦着臉,將殘留的威士忌一飲而盡。他又打個哈欠,撓撓頭髮,他鼻子下方和下領處的鬍鬚稀稀拉拉,很顯眼。

    “哎呀,昨天晚上,我從那裏回到這裏後,想再喝一點。沒想到一覺醒來,竟然躺在這個椅子上……哎呀,頭疼。”説着,這個男子又開始往杯中倒酒。他説話的語調和架勢都很怪,手直抖。

    “你是——”我問道,“你是首藤伊佐夫嗎?”首藤伊佐夫是玄兒的表兄弟,是個自稱為藝術家的酒徒。我覺得這個男子就是伊佐夫。

    “是的。我就是伊佐夫。是玄兒告訴你的?”

    “是的,他稍微説了一點。你昨晚和野口先生在北館喝酒吧?”

    “是的,是的。那老先生真能喝。我每次陪他,都落得這麼個下場。真受不了。”

    看着他歪着脖子感慨的樣子,我不禁想——不知美鳥和美魚會把他比喻成什麼動物。是浣熊,還是狗獾呢?抑或是——樹獺。我覺得自己的聯想太缺乏詩意。

    “你也是,怎麼説呢,也是個好事的學生?——你不要傻站在那裏,到這邊來。”

    他招招手,我便走到房間中央。首藤伊佐夫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問道:“你來一點?”

    我搖搖頭,坐在昨晚玄兒所坐的皮安樂椅上。

    “那是素描本?中也先生,你是畫家?”

    “繪畫不是我的專業,我喜歡素描建築。”

    “這麼説,你是建築系的學生——但你還是個好事的人。為了看這麼一個陰森森的宅子,竟然特地跑到熊本來,跑到這麼個深山老林中來。”

    我點點頭,隨即補上一句:“但是,我覺得這個宅子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樹獺——首藤伊佐夫微微聳聳肩,又將酒杯送到嘴邊。

    “對,你説得不錯。這裏也的確有意思。我也這麼認為。正因為如此,我才會纏着父親來這裏。”

    “是這樣。”

    “是的。你來就真的只為看這個宅子本身?”伊佐夫問道。他向上翻着眼睛,試探性地盯着我。

    我下意識將素描本子抱在胸前,回答道:“是的。”

    “玄兒什麼都沒衝你説?今天偏偏就是9月24日。”

    “因為今天是‘達麗婭之日’,所以……”

    “哎呀,你不是知道嗎?”

    伊佐夫摘下眼鏡,扔在桌子上,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深呼吸一口,用手背擦擦嘴巴。雖然他屬於喝酒不上臉的那種人,但他的醉意比剛才明顯。

    “説來説去,中也先生,你也是被浦登家族的秘密所吸引而來到這裏的。原來如此。”

    “不,那……我只是……”

    我矢口否認,但伊佐夫根本就不聽,打斷了我的話。

    “就是那麼回事。這個宅子真的有意思。有意思,但那玩意可讓人不舒服。有意思但不舒服。這是我的真心話。住在這裏的人都被那玩意蠱惑了……玄兒也同樣。我家老爺子也一樣。都拼命想得到‘肉’。但這次他和那個女人似乎有不良企圖,我無論如何……”他説話的語調越來越怪,喋喋不休。

    我根本無法插話,只能一邊聽着,一邊在腦海裏複習聽説過的人名——“我家老爺子”恐怕就是前天出門的首藤利吉,而“那個女人”恐怕就是他的後妻茅子。但“肉”是什麼東西?“那玩意”是什麼?“不良企圖”是什麼意思?我還是弄不清楚。

    “別看我這個德行,其實我是非常具有現代科學主義精神的人。你,懂嗎?雖然我可以對宗教現象表示理解,但自己卻是個不相信任何宗教的無神論者、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神,當然也就不會存在惡魔和魔女。什麼神靈、惡魔、魔女,統統都沒有。只有相信這些玩意的人們。這個宅子裏的人就是這樣。作為第三者來觀察,倒是很有意思。”

    喋喋不休的伊佐夫又加滿了酒,灌到肚子裏。我在旁邊看着,覺得自己都要醉了。

    “中也先生,你相信嗎?”他問得不着邊際,我給弄糊塗了。

    “你是説我相信神靈嗎?”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心裏覺得焦躁,“我家裏人信奉淨土真宗,我小時候也去過基督教堂。”

    “哦,是嗎?我已經死去的媽媽也信奉淨土真宗……哎呀,不説這個了。”

    “我有一個弟弟。”

    “是嗎?你是老大?我是獨子,你弟弟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也有點怪。從小就喜歡看《枕草子》、《源氏物語》之類的古典文學。我可不知道這些作品有什麼好的。”

    “是嗎?你弟弟是個古典愛好者?好了,不説這個了……中也先生,我好像誤解你了。”

    “誤解……”

    “你好像不清楚這個宅子的事情。”

    我剛才不就想解釋的嗎?我真想責怪這個“醉鬼”,好不容易剋制住情緒,惡狠狠地瞪着他。

    “好了,好了。你對這個宅子還不清楚。既然這樣,還是説説我吧。”

    伊佐夫説話的語調更加怪了,他重新拿起剛才扔下的眼鏡,摸摸長着稀疏鬍鬚的團下巴,突然一本正經地説道:“我是藝術家。”

    “我聽玄兒提起過……”我暗示了他一句。”許多藝術家都信奉神靈,還有些人為了創作傑作,不惜向惡魔出賣靈魂。大體上,所謂藝術家,都或多或少與神靈有關聯。對嗎?”

    “是嗎?”

    “但我不同。我成為藝術家正是為了證明神靈的不存在!”

    “不存在神靈?”我覺得他説得有點過,即使聽也沒什麼價值,但是出於初次見面的禮貌,還是應付了一下,“聽上去挺有趣的。”

    “是嗎?你覺得有趣嗎?有些人雖然這麼説,但並沒真正明白。”

    透過有點污垢的圓鏡片,能看見伊佐夫眨巴了一會兒眼睛。我隨口問道:“你具體創作了什麼作品?是繪畫、雕塑,還是陶藝?”

    伊佐夫低聲呻吟一下,擺出羅丹創作的那個著名雕塑的姿勢:“問題就在這裏。應當選擇怎樣的表現手法,關於這個問題,我整整考慮了三年半。”

    我憋着沒笑出來。由此看來,玄兒説他是個自封的藝術家也不為過。當他和野口醫生相對暢飲的時候,不知會説些什麼?

    伊佐夫擺着那種姿勢,一語不發,沉思了一會兒,很快就搖搖頭,撮了一口杯中酒。

    我覺得再待下去,他會嘮叨個沒完,便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他似乎才意識到那裏有個人一樣:“是中也先生嗎?”他衝着我説道,“玄兒為什麼會帶你到這裏來。這個問題也很有意思。”

    “這個……”這也是我從昨晚開始就放心不下的問題,“對了,你父親回來了嗎?”

    “哎?老爺子?”

    “昨晚聽説他出門,還沒回來。”

    “這我可不知道。”伊佐夫無心地回答道,“恐怕回來了吧。也許現在正躺在那個女人的旁邊。”

    “你是説茅子?”

    “對,是我那親愛的媽媽。她來到這裏就發燒了,一直待在屋子裏。”説完,伊佐夫又打了一個哈欠,放下杯子,從睡椅上踉踉蹌蹌站起來,“好了,我或許也該上牀安靜地躺一會兒。”

    “你也住在東館?”

    “就是旁邊的客房。老爺子和那個女人在北館有自己的房間。但我討厭那邊的建築。”

    “為什麼?”

    “就是不喜歡!”伊佐夫説得很不客氣,接着又加上一句,“如果硬要我説……怎麼説呢?心裏不舒服……也許是因為太接近核心了,我覺得心裏不舒服。”

    “核心?”

    “好了,再見!小心不要被蠱惑了。晚安。”説完,伊佐夫踉踉蹌蹌地朝門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心裏想——這個樹獺太饒舌了吧?

    4

    在東館一樓的玄關大廳內裏,有一扇雙開門,其上有門楣。我從二樓下來後,毫不猶豫地朝那扇門走去。門嵋上有紅玻璃。那紅色太深了,如果對面沒有光線,讓人分不清是紅色,還是黑色。玄關大廳的門也是同樣結構。從位置上看,這扇門似乎通向庭院。

    門沒有上鎖,外面的光線透過玻璃、泛着紅,照進屋內。我猛地推開門。

    和預想的完全吻合,門外是一個正對庭院的大平台,那平台鋪着黑色的磚頭,劃出一道柔和的弧線,延伸到庭院中。

    雨比剛才小了,風也停了。

    我夾着素描本,從平台走向長滿荒草的庭院。也許是颳風下雨的緣故,氣温相當低。和昨天一樣,我穿着米色的長袖襯衫,深藍色的馬甲,竟然感到有點冷。濕漉漉的雜草也讓腳下涼颼颼的。

    在小雨——其實可以説是細雨——中,我環視周圍,剛才在二樓窗口看到的風景沒有絲毫改變,還是黑糊糊的,周圍的四幢建築讓人覺得像是剪紙。

    我回到房檐下能擋雨的地方,站着打開素描本,用左手和上腹部支撐着,右手握着鉛筆。我決定先大致描繪一下開闊庭院對面的西館。

    長滿爬藤的黑色海蔘形凸稜牆,從左端突兀出來,四方形的塔屋……灰暗天空下,這個西洋式的古老建築看上去讓人覺得陰森可怕,它還有一個別名——“達麗婭之館”

    與此同時——

    我不禁想起剛才在二樓首藤伊佐夫離開時所説的一句話。

    ——也許是因為太接近核心了。

    他的原話就是這樣,我覺得話裏的核心指的就是西館。昨天晚上,玄兒也説這個西館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一幢中心建築。

    據説宅子裏的人把東館稱為“外館”,把西館稱為“內館”。我覺得這個“內”字就象徵了一切。所謂“內”,就是某個事物的深處,也就是該事物的關鍵處、核心處。我聽説過“內”本來指的是家中放爐灶的地方,後來轉為指房子的西南方向——也是祭祀神靈的地方。

    ——小心不要被蠱惑了。

    這是伊佐夫離開時所説的話_

    我會被什麼東西“蠱惑”呢?包括玄兒在內的浦登家族到底被什麼東西“蠱惑”了?

    讓我覺得不解的問題太多了。

    素描的時候,我產生一種衝動,想離那裏更近一點。但是我不願雨水打濕素描本。我放下素描本,走到庭院中,心裏後海沒帶傘下來。

    在稀疏、枯黃的樹叢中,有一條人走的小路。在庭院中央,常綠灌木叢中,有那個小房子,小路就像是從南北兩面迂迴一般,在那裏分成兩股。我選擇靠近北館的那條路,朝西館走去。

    北館看上去和東館一樣,也有通向庭院的大門和平台,從那裏延伸出的小路在前方與這條路匯合。用碎石堆積起來的外牆上有窗户,但都關得嚴嚴實實,讓人根本就察覺不到裏面是否有人居住。

    細雨中,我走在小路上。因為雨水,地面鬆軟了,讓人覺得似乎連泥土本身都腐爛了。每走一步,我就覺得腳下沉重一點。

    漸漸地,西館越來越近了。

    一層和二層的黑色百葉窗依然關得嚴實,黑色凸稜牆上的爬藤被風吹得此起彼伏。那就是“達麗婭之館”——這個黑暗館的“核心”。

    ……我突然停下腳步。

    因為透過細雨聲和草木的搖曳聲,我聽到了另一種聲音。

    那似乎是金屬摩擦的聲響。這個聲音來自哪裏?

    我環顧四周,想找出聲響的來源。很快,我的視線轉移到左首方向,那個常綠灌木叢—那不是黃楊、桃葉珊瑚,好像是紫杉、沉香樹——的對面。是那對面嗎?難道是從那個小建築裏傳出來的?

    小路在前方緩緩地,拐到左邊,似乎一直通向西館,那裏肯定有通往常綠灌木叢對面的岔路。

    我加快步伐。風雨似乎也合着腳步節奏,變得猛烈起來,草木的搖曳聲也比方才大,我走得更快了。

    果然不出所料,小路拐過去後,分成三股。往右走是西館,往前走是南館,而左邊的路則通向那個小建築。

    那到底是什麼建築?

    方才,透過二樓窗户發現那個建築時就產生了這樣的疑問,現在同樣的問題又縈繞在我的腦海中;剛才傳入耳中的異響難道是那一個建築的小門開關的聲音?

    突然,前方的岔路上出現一個漆黑的身影。頓時,我停下腳步,差點叫起來。

    到底是什麼人?那人看上去很奇怪,渾身裹着拖拖拉拉的黑色斗篷,頭上圍着頭巾,似乎擋雨用的。那肯定是人,但除了能看出其身材不高外,根本就看不出體格和相貌。不要説年齡了,就連性別也分不出來。之所以覺得那人身材不高,是因為其彎着腰,但一也不像蛭山那樣駝背。

    那人拖着黑色衣邊,慢慢地朝南館走去。我目不斜視地看着那人,也不知道那人是否注意到我的存在。我覺得那人似乎停頓一下,回過頭,瞥了一眼,但或許那是我的錯覺。不管怎樣——

    我覺得從形態、動作上看,那人就像是一個“活影子”。一瞬間,我甚至覺得自己看到了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的東西。

    就在“活影子”的後背將要從我的視線中消失的時候,一陣大風呼嘯着從我頭上刮過,將我從某種魔咒中解脱出來。

    “活影子”雙手拎着一個帶把手的、像黑箱子一般的東西。那裏面有什麼?算了,還是先弄清楚那個人到底是誰。那人肯定住在宅子裏。那人究竟是浦登家族的成員呢,還是一個傭人呢?至少從他的步伐上看,不像是一個孩子……我猶豫了一下——是否要轉身回去——然而還是好奇心佔了上風。我膽戰心驚地注意着四周,朝“活影子”剛剛出來的那條路走去。

    那個建築周圍的植物還是紫杉。紫杉是常綠樹,長成後高達20米,在西洋式庭院中,經常被人修剪成幾何造型或者是動物圖案。也許往昔,這裏的紫杉就是被那樣修剪的。

    當我在二樓看到這個建築時,第一印象就是“似乎是從地下躥出來的黑岩石”,事實上,這是用石頭堆積起來的四方形建築,説它是小房子都不恰當,惟一比較相稱的叫法就是“祠堂”。

    其正面大門緊閉着。那是一扇黑色的雙開鐵門,門表面刻着奇妙的圖案——左右門扉上各有幾條象徵人肋骨的曲線,還有兩條蛇纏繞着。

    “骨頭和蛇……”我小聲嘟噥着,輕輕握住門把手。

    門沒有上鎖,一用勁就開了。與此同時,傳來吱嘎聲響,與剛才聽到的完全一樣。

    沒錯,剛才那個一身黑的怪人在開關這扇門。我碰巧聽見了。

    ——裏面非常黑。

    沒有采光的窗户,也沒有照明開關,至少我在入口附近沒有看到。地上和外牆一樣,也鋪着黑色的石頭,天花板低矮,如同儲藏室一般。

    藉助從入口處照進來的光線,我心驚肉跳地打量着四周。

    整個空間很狹小,可以鋪四個榻榻米左右,最多也只能鋪六個榻榻米。沒有任何傢俱。

    我定睛一看,發現在內裏還有一扇門。我朝那裏走去,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拖過去一樣。

    那也是一扇黑鐵門,和入口處一樣,但不是左右對開,而且在其上方還開着一個長方形的小窗户。窗户上有粗粗的鐵棍子,讓人很自然地將其與監獄的囚禁室、精神病醫院的病房聯繫在一起。

    門上有一把結實的彈子鎖,和十角塔入口處掛着的彈子鎖一模一樣。我摸索着,握住門把手。冰涼,還有一點濕氣。我用勁擰一下,門紋絲不動。

    我將臉湊到那個帶着鐵棍子的窗户邊,屏息看着裏面。空無一人。但是——

    我的眼睛習慣了黑暗,凝神一看,發現對面似乎有階梯。地上開着一個四方形的大洞,黑色的石階梯延伸下去……

    ……地下?

    我不禁顫抖一下,脖子周圍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下面有房間,那階梯就是通向那裏的。但下面而究竟有什麼東西呢?

    我感到從鐵窗欞對面,似乎有空氣流出,不像是風。那種流動的感覺很微妙。與此同時,一陣氣味撲鼻而來,有點潮濕、腐臭。總之不是讓人心情舒暢的氣味。

    這臭味是從階梯下飄散過來的嗎?如果那樣,下面究竟有什麼東西呢?誰在下面呢?

    剛才那個怪人就是來到這裏,去了門裏面嗎?他沿着那個階梯,下去了嗎?到底……

    越過鐵棍子的窗户,我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消失在地下黑暗中的黑色階梯。我預感那裏將有可怕的東西飛出,不禁心跳加快。就在那時——

    耳中傳來很細微的聲響。那似乎是人的聲音,是微弱的呻吟聲,讓人覺得毛骨悚然。沒錯,這聲音是從那階梯下傳出的……

    ……也許那只是自己的幻覺,那不過是屋外的聲響。但當時我已經無法保持冷靜了。迅速湧上心頭的恐識感將我的好奇心、衝動都趕到九霄雲外。

    不要説叫喊了,我甚至忘記從口袋中拿出火柴,照亮一下房間。我逃一般地衝出了那個“祠堂”。

    5

    我驚慌失措,根本就不想去西館附近了。此時,我才感到不安——如果被人看見,弄不好會責備我吧。

    我沿着來時的路掉頭回東館。也許是心理作用,我覺得風雨比剛才猛烈,草木的搖曳聲也響得多……

    我快步穿過小路,就要跑到鋪着黑磚頭的平台時,猛地停下腳步。我發現那裏有人。

    那人站在房檐下,拿着我放在那裏的素描本。對方似乎也看到了我,合上手中的素描本,朝我望過來。

    那人我沒見過。

    那人個頭不矮,穿着考究的咖啡色運動夾克,戴着無邊眼鏡,淡淡地蓄着一點鬍鬚。那男人看上去50歲左右,很有紳士風度。

    “你好!”那男人衝着我揚起一隻手臂,聲音洪亮地問候道,“我隨便看了人家的東西,不好意思。這個——這個素描本是你的吧?”

    “是的。”我回答時,顯得很緊張,而他則冷靜地看着我。

    “你就是玄兒的朋友,那個叫中也的人吧?”他説起話來,不急不慢。

    “是的。”説若,我慢慢地靠近平台。

    突然傳來“咣噹”一聲,那是平台裏面,通向館內的那扇門的關門聲——看來,剛才除了眼前這個男人外,還有其他人在。

    “那是我兒子,阿清。”還沒等我發問,他主動説起來,“是他先發現你。怎麼説呢,先發現這個素描本的。”

    “是阿清君?”

    ——猴子。

    美鳥和美魚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阿清是個滿臉褶子的猴子。

    ——中也先生,你要是碰到他,就明白了。

    為了能一睹“猴子”的樣子,我朝門的方向望去,但那裏已經空無一人。

    “那孩子很認生,連個招呼都不打,真不好意思。他很有好奇心,但因為那個病,只能一直待在宅子裏。”

    “哎呀,您不用介意。”

    我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麼“病”。那對雙胞胎姐妹説他可以上小學了,但從來不去學校。他的病真是那麼嚴重嗎?抑或是……

    “雨下得大了。朝這邊站一點,你都淋濕了。”

    男人退到門前,我躲到突出來的房檐下,那男人輕輕地摸一下油光光的頭髮,説道:“電視上説颱風好像又要來了。海面上波濤洶湧,聽説昨天有一艘貨船在大分灣沉沒了。”

    “昨天?……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是的。好多船員都下落不明。,”

    這個讓人痛心疾首的事故就發生在昨天,但我卻沒感到不可思議和現實性。我只是覺得這似乎發生在某個遠方,和我完全割裂的世界中。

    “可能的話,我希望颱風不要直接襲擊這裏。當然這個宅子絕不會被吹得散架。這個宅子雖然年代久遠,但造得相當結實。”

    聽着他的話,我想起上週,22號颱風襲擊了關東地區。18日,颱風越過東京上空,當時,我還在千代木的宿舍中埋頭苦讀,準備應付考試。不知為何,我竟然覺得這些一週前的事情似乎都發生在非常遙遠的世界中。

    我脱下帽子,撣撣上面的雨滴,然後再次看着對方。

    “您是浦登徵順先生嗎?”

    “你知道的不少呀。”

    “您是阿清的父親……”

    “對。我是浦登徵順。玄兒告訴你不少事情,對嗎?”

    “不,不是玄兒君告訴我的……”

    ——我們覺得姨父像老鷹或者是禿鷲。

    那對雙胞胎姐妹的聲音又在耳邊想起。

    ——但是也不能飛。

    他輪廓鮮明,的確讓人聯想到那對姐妹所説的老鷹和禿鶩。他目光柔和,我覺得其中透出含而不露的敏鋭。

    “中也君,你喜歡西洋式建築?”浦登徵順看着素描本,隨口説道,似乎也沒急着讓我回答,“你到過不少地方呀。透過每一張畫,能感覺出你對建築的熱愛。”

    “是嗎?”我重新戴上帽子,“喜歡是喜歡,但畫得不好。”

    “你對建築物韻味的把握很到位。從某種意義上講,與拍照片相比,通過素描更能接近本質。”

    “謝謝誇獎。”

    “聽説你老家在九州?”

    “是的。”

    “你去過很遠的地方呀。上面還畫着山形市的濟生館。我在很久以前,也去過那3裏。那是我無法忘記的建築物之一。”

    在全國各地殘留的明治時期的仿西洋建築中,那個建在山形市七日町的濟生館因其主建築形狀奇特而聞名遐邇。我是高三暑假,去東北地區旅行,參觀了那裏……想想也就是一年前的事情,但不知為何,我覺得己經過去很長時間。

    第一任山形縣長官三島通庸鼓勵建造西洋式建築,在此背景下,明治十年——1879年,濟生館工程竣工。當時,該館是作為縣立醫院使用的,同時還設有醫學校。

    整個建築為木質結構,圍繞着中間的庭院,呈巨大的十四角形。正面巍然聳立着精心設計的三層樓,一層呈不對稱的八角形,二層為正十六角形,三層為正八角形。外牆上的魚鱗板都被塗成淡黃色,陽台周圍的柵欄是藍色,柱子和窗框為暗紅色……這種鮮豔的色彩搭配將這個建築襯托得更加醒目。”你來到這裏,看過宅子後,有什麼感想嗎?”

    浦登徵順問道,我轉身,抬頭看着庭院對面的西館。

    “雖然都是仿西洋建築,但這裏的風格和別處,比如説和濟生館迥然不同,讓我有點吃驚。總之這個宅子——”

    “這個宅子怎麼了?””怎麼説好呢?閉塞感很強。和我以前看過的西洋式建築所具備的開放式特點正好相反。”

    “原來如此。”徵順靜靜地點點頭,“你當然會這麼感覺。從許多意義上講,這個宅子的確很閉塞。”説着,他將手中的素描本遞給我。

    我接過來,繼續問道:“在四幢建築中,裝新的是北館嗎?”

    “是這樣。”徵順安詳地笑起來,“以前,那幢建築也是木質結構,重建的時候,改成了石質結構。”

    “我聽説原來的建築被大火燒燬了,是嗎?”

    “這個宅子和大火犯衝呀。”——昨天晚下,玄兒也説過同樣的話——“為了避免火災,重建的時候,就將其改造成石質結構……”

    “明白了。聽説南館建於二戰前的昭和年間。以前那裏沒有建築物,傭人的房子在別處——在島北端,是一幢長平房。聽説那個平房也被大火燒燬了。對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趕忙向他問起來,“改造宅子的時候,在那些參與工作的建築師中,是不是有一個有點怪異的人?”

    “怪異?”

    “我是聽野口先生説的。昨天當我就這個宅子談感想的時候,説覺得悸動。野口先生就説過去有個怪異的建築師也説過同樣的話。”

    “是吧。”透過眼鏡片,能看見徵順眯縫着眼睛。眼神讓人感覺既不安詳,也不敏鋭。一瞬間,目光裏隱約透出強烈的悲哀。

    “您知道嗎?那是一個怎樣怪異的人?”

    “野口先生説他怪異嗎?”

    “是的。”

    “或許的確可以那麼説。那個男人選擇了一種怪異的活法……”

    “您知道,是嗎?”

    “哎,是的。”浦登徵順點點頭,輕嘆一口氣,“他叫中村。”

    “中村?”

    (對這個名字有所反應)

    “最終,他也成為被蠱惑的一員。”

    “被蠱惑……”我用手摸着帽澹,懷着一種奇妙的心境,直勾勾地看着對方,“那個中村現在怎麼樣呢?”

    “現在……”徵順又輕嘆一口氣,故意顯得很隨意,“他己經死了。”

    6

    雨下得更大了,被大風吹到房檐下。我們也沒講話,不約而同地回到館內。

    “浦登先生——浦登徵順先生。”

    走進昏暗的玄關大廳,我提心吊膽地喊住徵順。還有一件事情想問他。

    “什麼事?”

    浦登徵順回頭看着我。透過無邊眼鏡,我覺得那目光又恢復了原來的柔和與安詳。不管三七二十一,我開門問了起來。

    “在庭院正中,有個像祠堂的小建築。對吧?那究竟是什麼呀?”

    “聽口氣,你到那附近去了?”徵順稍微皺了一下眉頭,隨即反問道:“你覺得那是幹什麼用的?”

    “我……”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現在,能和他説自己看到黑衣怪人和進入‘祠堂’的事情嗎?

    正當我猶豫不決,徵順走到大廳中央,靜靜地仰面看着天花板,然後緩緩地轉過身,看看我,又將視線移到那扇通向庭院的大門。

    “那是墓場。”

    “墓場?”

    “是這個家族——浦登家族的墓場。那個建築就是墓場的入口。”

    “入口……”

    那個帶着小鐵窗的鐵門裏面,那個猶如被黑暗吞噬的階梯下方,難道是骨灰存放處嗎?抑或是……

    “也有人把那裏叫做‘迷失的籠子’。”

    “籠子?”我很納悶,“那是什麼意思?”

    “要説殘酷也的確殘酷,但那也是役辦法……”

    徵順低頭嘟噥着,似乎自言自語。接着,他抬頭看着我。

    “總之,中也君,即便是宅子裏的人也不能隨意靠近那裏。你還是注意為好。”

    我終於弄明白那裏是墓場。但那裏為何被叫做“籠子”?為什麼人們會這麼叫?

    其實,我還想繼續追問下去,但考慮了一下,還是點點頭,説了聲“明白了”。就在那時——

    “中也先生。”

    從樓梯方向,傳來女人的叫聲,很耳熟。

    “哎呀,原來你在這裏呀。徵順老爺也在……”

    是穿着廚房罩衣的羽取忍。她似乎剛從二樓下來,上氣不接下氣,跑到我們身邊。

    “玄兒在找您。”她説道,“昨天那個從塔上掉下來的人己經恢復意識了。玄兒少爺讓中也先生去一下。”

    7

    鋪着瓦的走廊從玄關大廳朝南延伸,一側的黑色無雙窗被關的嚴嚴實實。無雙窗和百葉窗不同,一旦被關緊,就不會透進一點光線。所以走廊上和昨晚一樣幽暗。

    在房間入口,除了那年輕人的鞋子外,還有兩雙鞋,或許是玄兒和野口醫生的吧。但是在最靠前的房間裏卻看不到他們的身影,那年輕人也不在被窩中……

    在羽取忍的催促下,我走進屋內,徵順跟在後面。進屋後,發現左邊的紅色拉門大開着,那三人正圍坐在裏屋中央的黑漆桌邊。

    那個年輕人背靠拉門(第二間屋子與第三間屋子之間的拉門),裏面穿着襯衫,其外是土灰色的夾克,伸着兩條腿,低着頭。

    玄兒坐在與外走廊相連的拉門邊,野口醫生則坐在他的對面,看見我們進來,他們兩人都扭頭看了一下,而那年輕人則依舊低着頭。

    “是你呀,中也君,早上好!”

    儘管當時已經是中午12點20分,但玄兒還是衝我説“早上好”。

    “你昨晚睡得好嗎……哎呀,姨父也來了?”

    “剛才我們在那邊的平台碰到了。”徵順回答道,“我們兩個人很偷快地聊了一會兒。”

    玄兒看看我,眼神里透着狐疑,很快便將視線移到羽取忍身上:“對不起,能給我們泡杯茶嗎?”

    “好的。”羽取忍回答着,朝走廊走去。

    那年輕人一直低着頭,也不知道他是否聽到我們的對話。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水罐和杯子,旁邊還有一條濕毛巾。

    “感覺怎麼樣?”體態龐大,猶如“狗熊”的野口日醫生穿着皺巴巴的自大褂,看着那年輕人,“頭疼不疼?想不想吐?”

    年輕人依然低着頭,只是搖搖頭。

    “肚子餓嗎?你什麼都沒吃,肚子餓了吧?”

    年輕人還是低頭不語,只是搖搖頭。

    “你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嗎?”年輕人稍稍猶豫一下,歪着腦袋。野口醫生追問下去,“你知道自己是誰嗎?為什麼會在這裏?”

    年輕人沒有作答,只是發出呻吟一般的聲音,兩手抱着頭。

    我和徵順默默地看着他,坐在年輕人的對面。玄兒衝我們聳聳肩:“他剛才就是這個樣子。一小時前,宏户君看到他在南館附近晃悠,後來鶴子就喊我過來了。”

    “宏户是誰呀?”

    “哦,是這個宅子的廚師。全名是宏户要作,他除了燒萊做飯,還幹些雜事。”

    “他一個人晃悠?”

    “聽説是這樣。”

    玄兒掃了年輕人一眼。他依然兩手抱着頭,撐在桌子上。

    “因為宏户也聽説了有關事情,當時就問了他許多問題,但沒有任何結果。當我趕到時,他已經被羽取忍帶回這裏……對吧?”玄兒扭頭看着那年輕人。

    “你隨便説説嘛!我們並不會在這裏責備你,也不會欺負你的。”

    那年輕人還是沒有反應。

    “他也許無法開口説話?”我在一旁插嘴,“昨晚,野口醫生不也這麼説嗎?”

    “那種可能性很大。”野口醫生點點頭。

    一陣酒味飄進我的鼻腔中,昨晚他和伊佐夫究竟喝了多少酒?

    “但或許這是因為驚嚇而產生的暫時性症狀。”

    “想説但説不出來?”玄兒和那年輕人一樣,兩隻胳膊撐在桌子上,“你能聽到我們説話嗎?”

    年輕人放開抱着頭的雙手,微微點點頭,依然埋着臉。

    “看來還是無法説話,發不出聲,對嗎?”

    年輕人停頓幾秒,再次微微點點頭,顯得有點膽怯。

    “是嗎……”玄兒用手撐着腮幫子,顯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很快——“對了,看看這個……”

    玄兒將手插進褲兜中,從裏面拽出銀鎖鏈。垂掛着的自然是昨晚在十角塔平台上發現的那塊懷錶。銀鎖鏈嘩啦啦響着,被放到年輕人面前。

    “你認識這塊表嗎?”

    年輕人慢慢地抬起視線,看着桌上的懷錶。隨即,他伸出右手,抓住銀鎖鏈,慢慢拿起來,又用左手抓住鎖鏈一端。纏在他左手上的繃帶似乎昨晚被野口醫生換過了。

    年輕人抬起頭,那塊懷錶就在他眼前微微晃動着,一閃一閃的。

    年輕人方才還很茫然,沒有喜怒哀樂的臉上有了一些細微的表情變化。我覺得那似乎是驚訝的神色。年輕人的嘴唇微微顫動,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你認識,是嗎?”玄兒探出半個身子,問道。

    年輕人看着晃動的懷錶,目不轉睛。

    “中也君!”玄兒回頭看着我,“能把那個借我用用嗎?”

    “是這個嗎?”我看玄兒指指我身邊的素描本,“給,但你要幹嗎?”

    “有筆吧?鋼筆呀,鉛筆什麼的。”

    “有。”

    玄兒接過我遞過去的鉛筆,打開素描本的最後一頁——那裏當然什麼都沒畫——擺到年輕人面前。年輕人把懷錶放同桌子,茫然地看着玄兒。

    “用這個!”玄兒將鉛筆塞到那個年輕人的手中,“如果你説不出話,就用筆寫。你能寫吧?對,我先問你一些簡單的判斷題,如果對,你就畫O,如果不對,你就畫X,如果兩者都不是,或者不知道,就畫△,……好嗎?你明白嗎?”

    雖然玄兒的話沒有立竿見影,但那年輕人似乎聽懂了他的要求,用右手握住鉛筆。他握筆的姿勢看上去有點彆扭。

    他伸手將打開的素描本拉到面前,將鉛筆靠近白色的畫紙,然後畫了一個標記,雖然畫得七扭八歪,但仍能看出,那是個O。也許這是對玄兒剛才同題的回答。

    玄兒點點頭:“太好了。我現在開始發問了——你認識那塊懷錶嗎?如果認識,就畫O,如果不認識,就畫X。”

    年輕人笨拙地畫了一個O。

    “那塊表是你的嗎?”

    回答依然是O。

    “在那塊表的背面刻着‘T.E-,那是你名字的縮寫嗎?”年輕人猶豫片刻,畫了一個△。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是不知道,還是兩個答案都不是?

    “我再重複一遍剛才的問題: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回答是X。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隔了一會兒,答案還是X。

    “昨天傍晚,你獨自登上十角塔,從最上層的平台上摔落下來。失去意識的你被我們發現,並被抬到這裏。這塊懷錶就掉在那個平台上——你記得嗎?”

    年輕人畫了一個X。

    “果然如此。”玄兒用手慢慢地摸摸尖下巴,嘟噥着,“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模糊記憶吧。這裏是何處,為何來這裏,甚至連自己是誰都無法準確地想起來。因為墜落時的撞擊,他才會喪失記憶的。”

    玄兒又衝着年輕人問道:“沒有記憶,想不起來,你是這樣的感覺嗎?”

    年輕人依然笨拙地畫了一個O。

    玄兒似乎早就料到是這個答案,嘟噥着,深嘆一口氣。

    ——我的心已經死了嗎?

    我看着兩人,腦海中浮現出中原中也那首詩章的片斷。當時玄兒背誦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聲音很輕,像是耳語。

    ——記憶已經完全喪失。

    伴隨着玄兒的嘆氣聲,那年輕人也輕輕地嘆口氣。他茫然而無神地看着桌上的素描本。

    我看着看着,心中一點點地憋悶起來。失去的記憶。空白的時間……我很不情願地回想起五個月前自己的樣子,並和現在坐在那裏的年輕人的身影重疊起來。

    當然——

    ——記憶已經完全喪失。

    玄兒肯定也或多或少地以同樣的心境和那個年輕人“交談”。

    ——我不能旁觀不管。

    “那我再按順序向你訴説一下昨天傍晚發生的事情。”玄兒像是和一個孩子説話,“這裏是位於九州熊本深山中的浦登家族的宅子。這個宅子建在見影湖的一個小島上。今天是9月24日——昨天你因為某些原因上島,並爬上塔。那個塔叫十角塔。你爬到最上層的平台上。當時正好發生了地震,你或許就是因為地震而從平台上墜落到地面。從這裏的窗户處看到你墜落的是他——中也君。他和我跑到塔下,找到了你,並把你抬到這裏。為你治療的是那位先生——野口醫生。幸虧你沒有性命之憂,也沒有骨折等大傷。昨天晚上,你曾恢復過一次意識,但你當時和現在一樣,茫然自失,發不出聲音。事情大體就是這樣。”

    玄兒停頓一下,叼起一枝煙。

    “怎麼樣?聽完我這些話,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嗎?”

    年輕人握着鉛筆,一動不動。他緊抿着乾裂的嘴唇,緊縮眉頭,這種表情還是首次看到。

    ……我覺得在玄兒的催促下,他木人也努力回想着“喪失的記憶”。

    “順便説一下——”玄兒補充説明起來,“我叫玄兒,浦登玄兒。我是浦登家族現任掌門人柳士郎的兒子。在本地,這個宅子有點怪異,所以很多時候被叫做‘黑暗館’,是個不吉利的名字。”

    當時,年輕人的表情發生了變化。至少在我看來——當玄兒提到“黑暗館”這個別名時,年輕人有了反應,表情發生變化。

    年輕人吃驚地抬起頭,慢慢地環顧四周,然後仰面看着天花板,又轉過身,依次打量着圍坐在桌邊的我們,再次仰面看天花板……很快又低下頭,讓我感覺像是一陣大風吹過沉寂的沼澤,掀起一陣波瀾。

    “打擾一下。”

    就在那時,羽取忍走了進來,把盛着點心和茶的盤子放在桌子上,麻利地忙碌起來。

    “哎呀,謝謝!”

    玄兒首先伸手拿了一杯綠茶,有滋有味地吸一口,將煙灰彈進桌上的煙灰缸中。就在那時——

    “啊!”我情不自禁地嚷起來,玄兒驚訝地扭頭看着我。我無言地指指那個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右手握着鉛筆,在素描本上寫起來。

    他的動作還和剛才一樣笨拙,如同小孩練字,讓人覺得他連寫字都忘記了。看得出他用了很大的力氣。在畫紙的空白處,蛆蝴一般的線條被畫出來……

    好不容易寫出來的第一個字是“江”。

    年輕人繼續寫着,很快第二個字也被畫出來——是“南”。

    ——江南。

    寫到這裏,隨着一聲悶響,鉛筆被折斷了。我趕緊從口袋中掏出備用的鉛筆,但年輕人慢慢地搖了幾下頭。我覺得那意思是“寫不下去了”。

    “這是——”玄兒看着那七扭八歪的文字,問道,“這就是你的名字嗎?你剛剛才想起來?”

    年輕人放下折斷的鉛筆,猶豫地點點頭。

    “這是姓,你的名呢?”

    聽到玄兒的問話,年輕人垂下眼簾,似乎被鎮住一般。他表情痛苦,歪着腦袋,呼吸急促,似乎寫這兩個字是幹了一件非常重的體力活。

    “還想不起來?”

    年輕人點點頭。

    “明白。”玄兒再次看看素描本,“是不是應該念‘ENAMI’”他嘟噥着,看着我。

    “也可以念‘KAWAMINAMI或‘KAWANAMI’還可以念‘KONAN’或者是——”

    我早就覺得日語人名和地名的念法相當麻煩。有好幾種讀法的漢字多得不勝枚舉。例如:我出生在“別府”,這個地名不讀‘BEPPU’而是讀‘BIU。但除了當地人,我還沒碰見一個能正確讀出這個地名的人。

    “但從刻在那塊懷錶上的縮寫分析,至少‘江’應該讀作‘E-,因為那個縮寫不是‘T.E’嗎……恐怕他寫的‘江南’還是讀作‘ENAMI’。”

    “江南君,可以這麼稱呼你嗎?”

    聽到玄兒的問話,那年輕人很暖昧地晃晃腦袋,未知可否。他呼吸急促,還沒有恢復正常,顯得很痛苦。雖然這兩個字是他親手寫出來的,但恐怕本人也沒有太多的自信。可能會是這種情況——

    雖然心中已經想起這兩個字,但還沒回憶起讀法。總之,他無論是精神上,還是體力上,都已經處在相當不安定的狀態了。

    “還是到此為止吧。”野口醫生沒讓玄兒再追問下去,隨後扭頭看着年輕人,説道:“吃點東西,補充營養,再好好休息休息。雖然現在説不出話,想不起事情,等過段時間,這些症狀都會意想不到地消失的。”

    我想起五個月前,主治醫生在病房裏也是這樣對我説的。我看看那個年輕人的反應——只見他垂着眼簾,大口呼吸着,右手握成拳頭,敲打了好幾下自己的額頭。

    間奏曲二

    ……突然,“視點”分裂開,超越法則地跳躍起來。這種變化藴含着讓人懷疑的隨意性,而思考則存在於這昏暗混沌中,暫時還無法控制,無法形成具體的意味。

    無邊無際的黑暗雖然柔和,卻充滿了冷冷的惡意。那究竟是怎麼回事?根源在哪裏?恐怕這個“世界”的人們無從得知……宅子所在的小島。小島所在的湖泊。湖畔森林處的停車場。停車場上的幾輛車。在其中,帶有車篷的車輛上——

    出現了那個在漆黑夜晚中,因為恐懼和不安而瑟瑟發抖的少年。“視點”飛落下來,滑入少年的身體中。

    1

    少年名叫市朗,是初中一年級的學生,今年9月剛剛過完13歲的生日。他家在I村開了一間雜貨店。

    市朗膽戰心驚。

    市朗鑽進堆放在車內的防水布中,抱着膝蓋,蜷曲起身體。

    剛才市朗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會兒,把揹包墊在頭下當做枕頭,後來被惡夢驚醒,當他發現周圍與自家房間不同,是一片濃密的黑暗時,再次絕望地嘆口氣。他在心中悲嘆着,翻來覆去——怎麼會這樣?本不該如此的。他看看手錶,能看見泛着淡綠色的長短指針。現在是早上1點多,又過了一天,現在是9月24日的早上1點多。距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

    除了夜光錶上的指針外,周圍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電筒早就沒有電了。雖然褲兜中有從那輛事故車旁揀到的火柴,但現在也無濟於事。

    沒有星光和月亮,市朗周圍是無盡的黑暗,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他一動不動,至少在這裏可以躲避一下夜晚的寒露,等着早晨的來臨。

    市朗緊閉上眼睛。

    他想停止思考,再睡一會兒,但怎麼都不能如願。只要閉上眼睛,各種情景便交替出現……

    市朗回想起來。

    ……那是暑假結束,開學不久的時候,市朗他們聽到了一個很震驚的消息。

    ——你們是説山嶺對面的那個宅子嗎?我看到過。

    第二學期,從鄰村轉學來的一個男孩不經意地説了這麼一句話。

    仔細一問,原來他曾經被喜歡登山和採集昆蟲的叔叔帶着,去了百目木嶺的對面。當時,他們到達了森林中的那個湖泊,隔着湖,他看見了那個湖中小島上的黑黢黢的宅子。

    像市朗那樣年紀的孩子,往往喜歡錶現某種“勇氣”,從而博得同伴的尊敬。他們總是主動地“冒險”。比如:他們會偷偷鑽進年久失修、禁止進入的老校舍;他們會跑到村邊的吊橋上,從那裏翻着跟頭,跳進河裏;他們會跑到後山的洞穴中,儘量往裏走,進行所謂的探險;他們還會在有逃兵幽靈出沒的神社中度過一晚——

    那個暑假,在那些孩子中,流行這樣的“勇氣挑戰”。

    對於市朗他們這些在I村出生、長大的孩子而言。長期以來,“山嶺對面浦登老爺家的宅子”是令他們恐懼、敬畏而又好奇的對象。而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卻親眼看到過,這對於他們而言,的確是個不小的衝擊。不用説,大家看那個轉校生的眼神中都充滿了敬畏。

    生性不服輸的市朗就想親自去嘗試一下……

    我也要親自看一下“山嶺對面浦登老爺家的宅子”——那個叫做“黑暗館”的地方。可能的話,我要帶一些能證明自己去過那裏的東西回來。不要和人同行,我要獨自去。如果成功的話,我就能一下子得到大家的矚目和尊敬。

    市朗開始制定計劃。

    到達百目木嶺後,如何去那裏?從村莊出發大約要花費多少時間?市朗從轉校生那裏探問出相關的情況,然後找來地圖和圓規,尋找地方……當他自認為準備停當,便決定本月23日,秋分的早晨開始實施計劃。昨天早晨,市朗便按照計劃,獨自從村裏出發了。

    但是……

    ……那場大霧。

    當市朗在百目木嶺的險峻山道中前行時,周圍開始有霧了。很快霧氣越來越大,周圍被一片蒼白所覆蓋,市朗的知覺和思考也受到影響。

    不僅是視覺,連聽覺、嗅覺,乃至踩在地面上的兩條腿的感覺都不正常了。他覺得呼吸時吸入的霧氣一直流入大腦中。他似乎被人推着往前栽倒,什麼地方傳來奇怪聲響,當猛然醒悟時,才發現再走一步便會墜入萬丈深淵中……

    當他花了比預定多了幾倍的時間到達山嶺時,市朗己經完全不知所措。他失去了正確的判斷力,一語不發,茫然地蹲坐了好一會兒。

    回想起來,當時就應該掉頭回村。要是當時掉頭回去就好了。

    此時此刻,他的思考力似乎也被昨天那場大霧形成的可怕漩渦吞沒了。如同損壞的唱片會跳音一般,市朗的回憶又被切換到另一個場景。

    ……當時,那場地震。

    當那輛黑車駛過身旁,市朗拖着沉重腳步,繼續前行時,那場地震發生了。伴隨着異樣聲響,大山和森林劇烈晃動起來。那晃動持續了好長時間。市朗因為受驚和害怕,頓時就蹲在地上。

    此後,市朗跟着車輪痕跡,繼續前行。很快,車輪痕跡拐到旁邊的小路上,市朗也跟着走下坑坑窪窪的陡坡。就在那時——

    周圍傳來和剛才地震不同的“異樣聲響”。

    當市朗迷茫之時,聲響越來越大,演變成轟鳴。他回頭一看,不禁毛骨悚然。在直線距離不到20米的地方,發生了大規模的山體塌方。

    最近一段時間,陰雨連綿,一直持續到昨天,地基己經相當鬆軟,加上剛才的地震衝擊……

    就在市朗眼前,伴隨着震天動地的轟鳴,山體斜面崩落下來。

    大樹接連傾倒,被茶色灰土吞沒,山鳥從森林中飛起來,尖叫着,在上空盤旋。不到幾分鐘,市朗剛剛走過的道路便被大量的砂土掩埋,消失了。

    市朗當時所在的地方沒有受到影響,但如果時間稍有差池,他就會葬身砂土中。從那個意義上講也算幸運。但是——

    因為這場突變,市朗的退路被完全切斷。就算他當時想折回村裏,也已經無計可施了,除非道路被修復。

    市朗看着腳下的車輪痕跡。只能繼續前行。對,只能這樣了。

    此後,又過了大約半小時,他發現了那輛撞到樹上、受損嚴重的黑色轎車。

    2

    ……那輛車。

    回憶的場景又被切換。

    ……那具屍體。

    在轎車不遠處,那屍體倒伏在雜草中。手腳被擰歪,讓人害怕;頭像是被敲破的西瓜;臉被擰向一邊;眼睛無神地望着空中。那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雖然市朗不敢觸摸,但他確信那人已經死了。那人不可能活着,死得慘不忍賭。

    市朗大叫起來,拔腿逃開,在暮色臨近的森林中胡亂跑起來。

    他根本就來不及考慮發生了什麼,自己該做什麼。

    市朗記得跑着跑着,看到了一塊豎着的牌子。

    自此為浦登家族的私有土地,非請莫入!

    那木牌上鮮豔的紅字讓市朗聯想到了死者頭部的鮮血,讓他膽戰心驚。與此同時,他也有點放心,看來自己走的方向沒錯。

    “自此為浦登家族的私有土地”——前面就是那個被稱為“大猿猴腳印”的湖泊。在那湖泊的小島上,就是自己的目的地——“浦登老爺的宅子”——被稱為“黑暗館”的地方。

    市朗無視“非請莫入”的禁令,繼續前行,很快就來到了湖邊。當時,已經是下午6點多了。太陽已經落到羣山那頭,周圍的風景被愈來愈濃密的暮色所籠罩。

    在湖畔棧橋邊,有座四方形小屋。那是一個石造的黑色建築。

    市朗一心想找人求救,徑直朝那裏走去。

    他站在門口。

    當他伸手觸及那黑色木門的鐵鎖時,心中浮現出祖母的面容——那裏住着不祥之物——她那煞有介事、令人心驚肉跳的表情。

    不祥之物——在這個建築中,有那樣的東西嗎?

    據祖母説,從前——在她年輕的時候,村民失蹤的事情接連發生。失蹤者主要是婦女和兒童,一旦失蹤便再也沒有回來。人們悄悄地説,他們都是被那個宅子裏的“不祥之物”掠走的。

    市朗縮回觸摸鐵鎖的手,膽戰心驚地環顧四周,沒有看到一個人。他猶豫再三,還是離開門口。他想還是先觀察一下建築物四周。

    在房門的相反方向的牆壁上有幾扇小窗户。從裏面透出微弱的光線——有人。

    市朗趕忙湊到窗邊,所有窗户上的百葉窗都緊閉着,但其中一扇有縫隙。市朗屏息透過那縫隙朝裏望去。

    他着見一盞電燈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微弱光線中,一個男子穿過房間。從窗户這個角度望過去,在房間右首深處的牆邊,有個水池。男子搖擺着身體,走到水池前,停下腳步,突然回頭看着窗户。

    市朗趕緊將臉從窗户邊挪開。

    或許被發現了。市朗也想逃走,但他屏息傾聽了幾秒,確認那男子並沒有朝這裏走來,索性又朝裏面望去。

    男子還站在水池邊。在市朗看來,那個穿着深灰色衣服的男子顯得很怪異,讓人覺得可怕。他的背部嚴重彎曲,上面還隆着大瘤一樣的東西。臉部位置比背部彎曲處還低……

    那個男子沉默不語,開始忙碌起來。

    男子把砧板放進水池,上面再放上一塊茶紅色石頭一樣的東西。水從水龍頭中流淌下來,“咔嚓咔嚓’“的聲響傳入市朗的耳中。

    市朗定睛看看男子的手,終於明白他在幹什麼。

    ……磨刀?

    茶紅色的石頭……那是磨刀石。那個男子正用磨刀石磨廚刀。

    從市朗偷窺的角度,能看見男子的側臉部。他臉頰呈土灰色,顯得不健康,頭髮蓬亂,像個野獸。還有那表情——雖然他皺着眉頭,但唇角處帶着笑意。那是讓人毛骨悚然的竊笑,市朗似乎能聽見那笑聲。

    市朗瑟瑟發抖。反正很害怕。

    市朗覺得不能向這個男子尋求幫助。絕不能……

    市朗離開窗邊,心裏反覆唸叨着——不能,不能。就在那時他腳下晃動起來,傳來巨大的聲響,隨即市朗感到一陣猛烈的衝擊。又是地震——當他反應過來後,趕緊趴在地上。剛才山體塌方的情景又從腦海中掠過。市朗不由自主地兩手抱頭。

    聲音就在附近。

    那是劇烈的聲響,帶有破壞性的聲響……啊喲,崩塌了,整個世界崩塌了……

    當晃動消失後,聲響又持續了一段時間,其中還夾雜着人的叫喊聲。很快聲響也沒了,市朗慢慢地挺起上半身,看看手錶,當時剛過6點半。

    等心跳恢復正常,市朗環顧四周。湖邊鴉雀無聲,彷彿剛才的地震是在做夢。從雲間灑落下灰白的星光,消散了幾分暮色。

    市朗站起來,再次朝剛才的窗邊走去。他膽戰心驚地朝裏望去,裏面的情景出乎意外。

    水池所在的牆壁和天花板的一部分都坍塌下來,都是剛才的地震造成的。牆邊的大櫃子倒下來,地上散佈着瓦礫和玻璃碎片。剛才的那個男子被壓在櫃子下。

    從腳到胸口都被壓住了,臉上血肉模糊,樣子可怕,兩隻手在瓦礫和玻璃碎片中緩緩地蠕動着。

    啊……該怎麼辦?

    救人和恐懼的心情在市朗心中交織着,碰撞着。

    最後,市朗還是衝到入口處,打開門,衝進去。他從玄關一直衝到那個男子被壓倒的房間裏。

    還是要救人……

    市朗振奮精神,湊過去,但不知那男子是否發現了他,突然大叫起來。那叫聲夾雜着憤怒和痛苦。在市朗聽來,那似乎是兇狠野獸的咆哮,頓時他就腿軟了,救死扶傷的義務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拔腿就逃到門外。

    ……隨後……市朗藉助着時明時暗的月光和電筒,漫無目的地在四周徘徊,最後他發現了這個停車場。

    他再也不想回到那個岸邊小屋了——雖然他還掛念那人的生死。那男子或許受了重傷;如果他一直被壓在櫃子下……別想了,不能想。我是無能為力。我……

    那可能是宅子的停車場,裏面停放着幾輛車。當市朗看見一個帶斗篷的吉普車後,趕緊跳到車後部,鑽入堆放在那裏的防水布裏,蜷曲起身體,儼然在逃避黑暗中的某個恐怖事物……

    市朗對自己説——反正先在這裏等到天亮。

    等天色大亮,或許宅子裏的人會到這裏來。如果那樣,自己就出去,向他們説明情況……不,如果自己什麼都不做,就待在車上,説不定也能回到村裏。但是——但是那條因山體塌方而被破壞的道路要是不被修復的話……

    市朗因為不安和恐懼顫抖着。他希望能再次睡着,讓意識遠離現實,等待着黎明的到來。

    3

    分裂的“視點”飛落到東館的客廳裏,滑入他——江南的體內。

    從玄關大廳傳來渾厚的座鐘鐘聲:此時是9月24日下午1點鐘。

    ……我……

    ……我的名字是……

    他的枕邊放着從素描本上撕下來的一頁紙。他在被窩裏翻過身子,將下巴墊在枕頭上,直勾勾地看着紙上寫得七扭八歪的兩個漢字,來回嘆着氣。

    “江南”——這是自己親手寫的名字。對,這就是我的……

    當自己用畫O或X來回答那個叫浦登玄兒的男子的問題時,這兩個字從混沌、昏暗的胸中浮現出來。雖然自己連寫字都很費勁,但依然還是把這兩個字寫出來了。

    這肯定是自己的名字。這點可以確信,但其他的絕大部分記憶依然很混沌。

    那些記憶並沒有消失,依然存留在他的大腦中,但自己無法隨心所欲地調集,無法作為完整的意思把握——猶如七零八落的字謎碎片;猶如生鏽的精密儀器;猶如毫無章法的數字羅列。

    剛才還待在客廳裏的人都已經離開。五分鐘前他們走了。只有江南獨自留下,按照野口醫生的要求,再次躺在被窩裏。那個叫羽取忍的傭人很快就會把吃的東西拿來。

    幾小時前,自己醒過來,隨後在宅子裏轉悠,體力上已經相當疲憊了。雖然沒有感到劇烈的頭痛和嘔吐,但全身隱隱地覺得寒冷和麻痹。腦子裏也有同樣的感覺;還有手腳……到處隱隱作痛。看來那個讓自己繼續靜養的醫生的話或許是正確的。

    ——感覺如何?

    ——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嗎?

    江南閉上眼睛,在心中回味着剛才他們提出來的問題。

    ——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裏?

    ——你能聽到我們説的話嗎?

    ——你還是不能説話?不能很好地發聲?

    ——啊,是那樣。想説卻説不出來。他覺得即便自己想説,聲帶似乎凝固住了。

    ——你認識那塊懷錶嗎?

    ——那是你的懷錶嗎?

    江南睜開眼睛,看着那塊和素描紙一起放着的懷錶。認識,那是我的東西——不知為何,他對此很確信。

    ——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不知道。我的名字是江南……除此之外,什麼都想不起來。

    ——你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嗎?

    ——不知道。剛才我才聽説——這裏是浦登家族的宅子,有個奇怪的別名,叫黑暗館。黑暗館、浦登家族……自己覺得這些名稱似乎聽説過;覺得依靠這些名稱能發現什麼。雖然有這樣的感覺,但是……

    ——總之你記憶很模糊,是嗎?

    ——是呀,你是不是感到沒有記憶,想不起來?

    ——是,結果就是這樣。

    雖然自己醒着,但絕大部分意識還很朦朧,遊離不定。自己覺得是這樣。現在自己並沒有基本的現實感受。總覺得真正的自己被丟棄在遙遠的往昔,很遠很遠的地方……

    江南仰面看着黑色的天花板,來回嘆氣,將右手搭在額頭上,輕輕地閉上眼睛。

    突然——

    一些聲音和圖像的片斷湧現在腦海中,這情況和今早醒來時完全一致。

    那是躺在病牀上的她——媽+++面容:

    ——讓我死吧!

    無力的眼神、微弱的呼吸、含混的發音。

    ——夠了,殺死我……讓我舒服一點。

    她的確是這麼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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