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達黑暗館的第二天——9月24日的早晨,我被一陣笑聲吵醒。
醒來之前的一段時間,我做夢了。已經想不起來夢的具體內容,但如果大致分類的話,那絕不是讓人愉悦的夢。那個夢會讓人產生悲痛、憤怒和緊張之類的感情。
睡夢中,我無法明白那只是夢,完全被那種悲痛、憤怒和緊張的情緒所困擾,無法擺脱。突然間,傳來人的笑聲。聽上去似乎有個人站在高處,笑着俯視着我。
怎麼回事?那是什麼人?
伴隨着疑問,我從夢中醒來。
從意識恢復到眼睛睜開,還有一段時差。半夢半醒之間,我一直能聽到那個笑聲。
那個笑聲清脆、柔和,就像晶瑩剔透的玻璃鈴鐺的響聲,也像是小鳥的叫聲——這是誰的笑聲?
當我猛地睜開眼睛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黑色的天花板。一瞬間,我產生錯覺,以為這裏是玄兒位於白山的住所,而不是他父母家的客房,也不是我位於千代木的宿舍……不,不對。這裏不是,這裏是……我從牀上坐起來,與此同時,傳來房門關閉的聲響。
我從瞬間的錯覺中醒轉過來,立刻想到昨晚自己所經歷的事情。
“又來了?”我在心中嘟噥着,跳下牀。此時,我聽到屋外的細雨聲,不知從何時開始,下雨了。
我也沒穿外套,衝到走廊上,反射性地看看左邊。和昨晚一樣,一個人影在走廊拐角處一閃而過,從那個方向傳來竊笑聲——這是我的感覺。
“等一下!”
雖然天色大白,但館內的光線依然微弱,無論是房間中,還是走廊上。雖然我剛剛起牀,重心不穩,還是在鋪着黑色地毯的走廊上跑了起來。
“等等!你是誰?”
沒有人應答我。
當我就要跑到走廊盡頭的拐角前,昏暗中傳來硬物相碰的聲響。
這是什麼聲響?是開關門的聲音嗎?是那扇客房的門聲嗎?那人還是躲進那裏了?
和昨晚一樣,轉過拐角,走廊盡頭空無一人。和昨晚一樣,我站在走廊盡頭前面,右首方向的黑門前。
“你在裏面吧?”我加重語氣喊道,“我要進去了。”
我輕輕一轉把手,門開了。透過百葉窗的縫隙,些許屋外的光線照進來,屋內不像昨晚那樣漆黑。我趕緊伸手去摸照明開關,朝屋內邁出一步。就在那時——
傳來細小的聲響。
那是某人的竊笑聲。不是從屋內發出的,而是從我身後。
我大吃一驚,轉過身去。
走廊上空無一人,但還是能聽見那笑聲。從哪傳來的……這裏本應是走廊盡頭了,笑聲究竟從哪裏傳過來的?
正當我迷惑不解的時候,笑聲突然消失了,隨即傳來別的聲響。那是什麼聲音?聽上去像是腳步聲,接着又是吱嘎聲。這到底是……
我緊緊盯着走廊盡頭的那面黑色牆壁。
……是從這個牆壁傳出來的?
我離開客房門,半信半疑地朝那裏走去。
是從這面牆壁……這面牆壁的另一側傳出來的?
乍一看,這面牆壁沒有任何怪異的地方。
整面牆都鋪着毫無光澤的黑色牆板。牆面上沒有一扇窗户,但左右兩邊各有一個陳舊的燭台,和十角塔中看見的一樣。當然,現在人們根本就不用燭台了,只有一根蠟燭立在那裏。
這面牆壁中隱藏着什麼秘密嗎?有暗道或暗門之類的機關嗎?
千萬不能輕易地認為這些想法是偵探小説中的妄想。
我覺得這裏肯定有機關,心中對身份不明之人充滿了不安和恐懼。
肯定在牆的對面……
很快,我就發現了“那個東西”。在右側燭台的背面,突出着一個細細的控制桿。猶豫片刻,我伸手握住控制桿,一用勁,控制桿便縱向移動,牆壁中傳來細小的金屬聲。一瞬間——傳來“嘎嗒”一聲,藏身牆中的“大門”露出了廬山真面目。
只見牆板連接處露出一個大縫隙,右側朝前突出,左側朝內後退。這個機關是以牆壁中央為轉軸的。
這就是所謂的“翻轉構造”。暗門的寬度約為一米半,佔了這面牆壁的80%,有一人高。而解除這個“秘密旋轉門”的開關就是隱藏在燭台背面的控制桿。
我將兩手放在朝內側退去的左側牆壁上,用力一推,那扇門便旋轉起來,比預想的要輕快。
在門的背面,和正面完全相同的位置上也有兩個燭台。旋轉半圈,背面就會變成正面,按下開關後,使會和周圍的牆面融為一體。剛才聽到的“嘎嗒”聲或許就是這暗門開關的聲音。
暗門的對面是和走廊同寬的“秘密空間”,還有一定程度的縱深。在正面上方,有一扇緊閉的百葉窗,透進些許屋外的光線。我屏息走了進去。
2
走廊盡頭牆壁的後面是暗室,還有樓梯,那是“秘密樓梯”。雖然樓梯比較寬,但坡度相當陡,如果不小心,就可能失足摔落。我小心謹慎地走着。昏暗中,除了舊板材和灰塵的氣味外,還飄散着香皂的味道。這或許就是剛才從這裏逃走的人身上散發出來的。
樓梯在平台處轉了180度,通向底下狹小的房間中。這裏沒有一扇窗户,潮濕、黑暗中,我在牆壁上摸索着,很快便找到了門把手之類的突起。
我一轉,就輕鬆地打開了門。和上面的旋轉機關不同,這就是普通的門。
“這裏……”走出門,我不禁呆站在那裏,嘟噥着。那裏比我預想的要寬敞得多。
那是一個西式房間,如果鋪榻榻米的話,可以鋪50多張。高高的天花板上掛着好幾個枝形吊燈,現在只有一個亮着。由於面積大,光線太弱,整個空間依然顯得昏暗。
“這裏究竟是……”
這是我昨天還沒有來過的房間。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這房間是在東館的一樓。
整個地上都鋪着黑紅交錯的正方形木板。其中一面牆上有窗户,黑色的百葉窗緊閉着。天花板上有雕刻精細的鏤空橫楣,正好將其一分為二。那橫楣當然也被塗成黑色。
我出來的那面牆上和地面一樣,也裝飾着黑紅交錯的牆板,但沒有門把手。如果將門關起來,就會和二樓的“秘密旋轉門”一樣,和周圍牆面融為一體,被很好地偽裝起來。説不定滑動牆板,便能打開機關……
我粗略地巡視四周,沒有看見一個人。或許那個人又從這裏逃到別的地方去了
“你是誰?”我無法保持沉默,衝着無形的對方問道,“為什麼要……”
寬敞的房間裏幾乎沒有放置任何傢俱,我的聲音無力地迴盪着。我慢騰騰地穿過房間,朝着一扇雙開門走去,那扇門似乎通向走廊。就在那時——
“中也先生。”昏暗的大房間裏,聲音迴盪着,“中也先生……嘿嘿……”
我覺得這聲音和我從夢中醒來時聽到的笑聲完全一樣。那個笑聲清脆、柔和,就像晶瑩剔透的玻璃鈴鐺的響聲,也像是小鳥的叫。我停下腳步,急急忙忙地尋找聲音的出處。
聲音肯定是從這個房間裏發出來的。但這個房間裏看上去空無一人,這聲音究竟從哪裏……
“這邊!中也先生。”
那聲音聽上去有點戲弄我的感覺。
“這邊!嘿嘿。”
在橫楣對面——從我這個角度看,位於房間最深處,有一個日本式屏風,黑底,上面抽象地畫着暗紅色的線條,和這個西式房間非常匹配。
聲音就是從屏風後面傳過來的。
“中也先生……嘿嘿。”
那顯然不是我昨天在宅子裏碰到的小田切鶴子和羽取忍的聲音,而是年輕女子的叫聲。
“你是誰?”
聽到對方的回應和聲音,剛才心中的恐懼和不安頓時消除不少。雖然心中並沒有完全舒坦,但感覺對方似乎並沒有什麼惡意和不良用心。
“你是宅子裏的人吧?為什麼要……”
“初次見面,中也先生。”
對方打斷我的問話,毫不膽怯地和我打招呼。與此同時,對方從屏風左邊(從我所在的位置看過去)伸出臉來。她只是斜伸出頭,身體還藏在屏風後面。
藉助微微亮光,能看出那是一個美少女的臉。她的黑髮微微飄逸,似乎和黑暗背景融為一體。
“初次見面。”她又打了一次招呼,“讓你受驚了。”
“啊……不……”
正當我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作答的時候,少女又將頭縮回屏風後面。
“對不起,你是……”
“初次見面,中也先生。”
同樣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那個少女又從屏風右邊(從我所在的位置看過去)伸出臉來。
“初次見面。”少女又打了一次招呼,嘴角微微含笑,“讓你受驚了。”
“你是?”我朝屏風走去,“你去過二樓,我的客房?為什麼要……”
少女笑起來:“玄兒大哥説中也先生是個優秀的人,所以……對吧?”
我覺得她這句話似乎是衝着屏風裏面説的,心中納悶,但還是接着問下去:“你剛才説‘玄兒大哥’,難道你是玄兒的……”
“我是他妹妹,叫美鳥,就是美麗鳥兒的美鳥。請多關照,中也先生。”
玄兒曾經説過他有同父異母的妹妹,這個少女就是其中一人嗎?
正當我苦思冥想,該如回應的時候,少女——美鳥又將頭縮回到屏風後面。
“為什麼要躲起來?而且——”我和屏風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其實你完全不必偷看我的房……”
“中也先生,或許像貓頭鷹。”
冷不丁,少女冒出一句,再次從屏風左邊伸出腦袋。
“貓頭鷹?”我有點吃驚,“什麼意思?”
“感覺,第一印象,對吧?”
“我是貓頭鷹?”
“貓頭鷹有着貓一樣的眼睛,又大又漂亮,我很喜歡。”説完,少女又將腦袋縮回到屏風後面,很快又從屏風右邊伸出頭來。
“鶴子給人的感覺是狐狸,是銀狐。”
“是嗎?”
“羽取忍是鴨子,慎太是老鼠,野口先生是熊,蛭山是青蛙,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的。”
“哈哈哈……”
看來她很擅長用動物來比喻周圍的人。我給她的第一印象是“貓頭鷹”。我該用何種心情來接受呢?——不管怎樣,我還是樂於進行這樣的交談。
“那麼,玄兒是什麼呢?”
我問道。少女又將腦袋縮回到屏風後面,不到一秒,又從另一面伸出來,
“玄兒大哥是鼴鼠。”
“鼴鼠?怎麼又冒出一個怪怪的動物名字?”我不禁笑起來,“你看見過鼴鼠嗎?在這個宅子的庭院裏有?”
“這裏沒有,但我在圖片上看過,前後腳之間有膜,能在大樹間飛躍,能飛幾十米,真厲害。”
“玄兒也能飛嗎?”説完,我就覺得這話説得無聊,但少女卻樂呵呵地笑起來。
“怎麼可能呀。只是感覺,對吧?”
我覺得她最後所説的“對吧”似乎是衝着屏風裏問的。莫非在屏風後面,還藏着一個人?
“那裏還有人?”我問道,“剛才我就覺得……”
“是美鳥。”
少女回答道,我被弄得莫名其妙。
“你不是美鳥嗎?”
“我是美魚,中也先生。就是美麗魚兒的美魚。請多關照。”
我呆若木雞地凝視着少女的笑臉。剛才那個自稱“美鳥”的少女和她長得一模一樣,聲音也如出一轍。但……怎麼回事?
“我是美鳥。”説着,一個人從屏風右邊伸出腦袋,左邊則是自稱“美魚”的少女。同時出現的兩張臉完全一樣。
“你們是雙胞胎?”我總算反應過來,來回左右打量着。
右側是美鳥,左側是美魚。
從她們一模一樣的容貌來着,兩人肯定是同卵雙胞胎姐妹。我本來想問問誰是姐姐,誰是妹妹,思量片刻,覺得沒什麼意義便作罷了。
她們還只有十幾歲,黑髮短而亮。剛才她們身上暗紅黃布料在屏風邊時隱時現,看上去像是和服的袖子。與此同時,她們那嬌媚的面容又讓人聯想到西方的傳統人偶。
“玄兒大哥沒有對你説過我們嗎?”左側的美魚問道。
“雖然我知道他有妹妹,但沒想到是雙胞胎。”
“讓你吃驚了?”
她們又問了同樣的問題。我用手梳理一下起牀後篷亂的頭髮,苦笑着:“發生了許多事情,怎麼説好呢……我醒來的時候,覺得有人來過房間。追出去,發現人在走廊盡頭消失了,接着我又發現了那個暗門和暗道,最後發現了你們。要説吃驚,還真有點吃驚。”
她們同時頑皮地笑起來。
“像那樣的機關,在這個宅子裏還有嗎?”
聽到我的問話,兩姐妹白淨的臉上露出相同的微笑。
“還有好幾個。”
“好玩吧?”
“昨天深夜,你們也來過我的房間,是吧?”我再次問道。
這次,兩姐妹頓時瞪圓眼睛。
“不知道。”
“不是我們。”
“是嗎?那會是……”
那不會是我的心理作用。昨晚的確有人到過我房間,然後在二樓的走廊上消失了。那人恐怕也是穿過那個“秘密旋轉門”脱身的。只要是這個宅子裏的人,恐怕都知道那個機關的存在。如果那樣的話……
“那肯定是阿清。”右側的美鳥説道。
“肯定是阿清。”美魚也附和着。
“只要有稀客來,他總會偷偷摸摸地去看一看。”
“那傢伙好奇心旺盛。”
兩姐妹絕口不提自己,在屏風左右兩側議論着。
我接着問起來:“你們所説的阿清是誰?”
“是我們的表弟。”
“是望和姨媽和徵順姨父的孩子。比我們小七歲……”
“這麼説,他還是個小學生?”
“是那個年紀,但他不去上學。我們也一樣。”
“你們不去上學嗎?”
這也許是她們不想聽到的問題。
“學校不好。”
從屏風後面先後傳來兩人的聲音。接着兩人撲哧一笑,異口同聲地説道:“我們是螃蟹。”
3
兩姐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為什麼是“螃蟹”?她們什麼地方像“螃蟹”——我不知該如何作答,懷着不可思議的心情,駐足於屏風前。
屋外還下着雨。從聲音聽上去,雨下得不大,但時不時傳來大風的呼嘯聲,似乎預示着暴風雨將要來到。
伴隨着衣服的摩擦聲,美魚從屏風左邊伸出頭來。
“我們是螃蟹。”她又説了一遍,一部分衣服露出屏風外。那杏色的和服袖子隨着她的動作擺動着。
“哎,也就是説——”我語無倫次,不知説什麼好,“你們兩個人是螃蟹?”
“是的!”
“我還是弄不明白。為什麼……”
“我們兩個人合在一起就是螃蟹。對吧?”
她衝着屏風後面説道,隨後便傳來美鳥的應答,“是的。”我條件反射地看看屏風右側,但美鳥並沒有露出臉。
她們這麼説,我更加不明白——“兩個人合在一起是螃蟹”——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幾秒鐘後,伴隨着巨大的驚詫,我的疑問煙消雲散了。
美魚先露出臉和手,接着從屏風後面走出來。她個子不高,體型細巧,宛如一個脱俗的美少女。她穿着碎白道花紋的杏色和服,纏着深藍色的腰帶。剪得整整齊齊的短髮下,一雙黑亮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一開始我就覺得她像個西方的古典美女,果然如此。
我想美鳥也會從屏風右側站出來,但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我的預料。
首先現身的美魚腳蹭着地,橫向移動,隨後美鳥像是被拽出來一樣,出現在屏風左側。
“中也先生,請多關照。”
“中也先生,請多關照。”
兩人異口同聲説道。兩人步調一致地鞠躬行禮。
“我們兩人合而為一。”
“我們兩人合而為一。”
我覺得並排站在那裏的兩姐妹的姿態、動作有種説不出的彆扭。過了片刻,當我明白那彆扭的原因的時候——我頓時覺得老天開了一個多麼大的玩笑。
兩姐妹同時出生,面容相同,體型都很細巧,但從側腹部到腰部,她們的身體緊緊地連在一起。我定睛一看,發現那個部位的和服也被縫合得嚴嚴實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暹羅雙胞胎。
我從貧瘠的大腦中,想到了這個詞。
所謂暹羅雙胞胎,指的是兩個應該相對獨立的個體在母體中,因為某些原因而發生異變,身體的一部分牢牢連在一起,或者共用一部分身體器官。我記得曾經在哪裏讀過有關這種先天性殘疾的文章。之所以這樣的畸形兒會被稱為“暹羅雙胞胎”,是因為當年暹羅國(就是現在的泰國)中,曾有一對這樣的畸形雙胞胎,且世界聞名……
現在,站在我眼前的兩姐妹難道就是所謂的“暹羅雙胞胎”嗎?
她們各有一雙手腳,但身體的一部分緊緊地連在一起。美魚的左側腰部和美鳥的右側腰部完全結合在一起。
“你看,是螃蟹吧?”最後露面的美鳥説道,語調沒有任何的改變,“你很吃驚?中也先生!”
合而為一的兩人左右各有四隻手腳,合計是八隻手腳,的確像螃蟹。“兩人合在一起就是螃蟹”——這話説得沒錯。
震驚、恐懼、後悔(看了不該看的事物)——各種感情混亂地交織在一起,讓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眉。但她們還傻乎乎地看着我,笑眯眯的,時不時地笑幾聲,隨意地説着話。
“你還是受驚了。對吧?”
“如果讓你受驚了,請原諒。中也先生。”
“我們是不是挺怪異的?”
“但我們一生下來就這樣,所以自己也沒覺得有什麼彆扭的地方。”
“什麼事情,我們都是兩人一起做的。”
“一起睡覺。”
“一起洗澡。”
“如果通道太窄,我們就過不去……”
“所以,中也先生,你要多關照我們。”
“請多關照,中也先生。”
我不知如何應答,只能傻站在那裏。兩人覺得奇怪,收住話匣子,從我身旁穿過,走到房間中央。一陣香氣飄散過來,和我剛才在密室樓梯上聞到的氣味一模一樣。
“現在,這個房間已經不用了,但聽説以前是舞蹈房。”
雙胞胎中的一個——可能是美鳥——説着,環視了一下昏暗的房間。
“據説當時在這裏舉行聚會,邀請了不少人……我們的父母也曾在這裏跳過舞。”
“那是我們出生以前的事情。”
“真棒呀。”
“真好。”説着,兩人協調一致地跳起舞來,舞步奇特,彷彿有個夢幻樂隊在那裏伴奏一般。一頭霧水的我只能屏息看着這對美麗的“暹羅雙胞胎”的奇怪舞姿。
很快,她們停下舞步,回頭看着我。那兩雙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弄得我非常緊張,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眉。
“中也先生。”
雙胞胎中的一個——這次可能是美魚——衝我説道。
“那個——”説着,她指指我的腳下。我不知怎麼回事,很納悶。
“你看……你的鞋子?中也先生。”
“哎呀!”
我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看腳下,才發現自己沒有穿鞋子。剛才,我跳下牀,忘記穿鞋子,便衝到走廊上,一直走到這裏。
“哎呀,這……”我能感覺到臉紅,連自己都覺得這話説得太愚蠢。
“這個,這……”
兩姐妹看見我狼狽的樣子,美麗的臉上綻放出妖精般的調皮笑容。
“那麼再見了,中也先生。”美鳥説道。
“再見,中也先生。”關魚説道。
還沒等我回應,兩人靈巧地轉過“合而為一的身體”,有條不紊地走出房間。
4
“……怎麼……”
耳中傳來莫名的聲音,我一下子回過神。當美鳥和美魚這對雙胞胎離開房間後,我獨自痴痴呆呆地站在屏風前好一會兒。
“……去……好……”
我根本就聽不清説什麼,也不知道這聲音是從哪裏傳過來的。但這斷斷續續掠過耳際的聲響的確是人説話的聲音,好像還是個男人。
那對姐妹走後,在這個房間——舞蹈房裏只有我一個人。難道還有人躲在這個房間裏?
我再次環視房間,還走到剛才那對姐妹藏身的屏風後面查看一番——沒有一個人。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之處。這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靜靜地走到房間中央,側耳傾聽。但此時聲音消失了,站在靜寂、昏暗的房間裏只能聽到窗外的雨聲。我覺得那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或許是別處的聲音傳到這裏。
在這幢明治時期的老建築中,產生這種情況也不足為怪。
我決定過會兒問問玄兒。走出房間,我終於弄明白了自己所處的位置。
這裏是從東館玄關大廳往北延伸,鋪着地板的走廊,西側是舞蹈房,走廊對面是昨天吃晚飯的餐廳。我的客房大概在正上方。當我冷靜下來,梳理一下位置關係,在頭腦中繪製出平面圖後,發現館內的房間位置也沒有那麼複雜。
玄關大廳的那個座鐘已經指向10點半。雖然玄兒説宅子裏的人不會早起,但到了這個時候,或多或少該有人起來了。
我朝玄關大廳的旋梯走去,但想想又折回走廊。沿着這條走廊,直走到盡頭,有洗手間和浴室。雖然光着腳到處亂逛有點不好意思,但我還是想先洗臉,好好清醒一下。
從洗臉池水龍頭中流淌出的水清澈冰涼。據玄兒介紹,這個島上有井,但這水並不是井水。這水是湖泊後面的森林中的清泉,通過湖底管道被引到島上。
另外,在建造之初,島上的電力似乎只能依賴自家的發電機。走廊上的蠟燭就是為了應付停電,是個歷史的見證。但很快,電力公司就開始為這裏供電。這的確讓人驚訝——竟然為這個深山老林中的宅子單獨供電。由此也能看出浦登家族很早以來就在各方面擁有巨大的影響力和發言權。
在洗臉池上方的牆壁上,雙開木門後有一面四方形鏡子。這似乎是後來安裝上去的,與房間的裝飾和其他物品相比,顯得相當新,讓人一時覺得不協調。
打開紅黑色的木門,一面五六十釐米大小,普通的四方形鏡子便展現在眼前。看着鏡中自己濕乎乎的臉,我想起了那對姐妹的話語。
——中也先生像貓頭鷹。
我記得是美魚説的。從我當時的角度看過去,她似乎在屏風的左側……從她們的角度看過去,應該是“暹羅雙胞胎”的右半身。
——貓頭鷹有着貓一般的眼睛,大而漂亮,我很喜歡。
右半身是美魚,左半身是美鳥。
——我們兩個人合而為一。
“我像貓頭鷹?”我嘟噥着,瞪着鏡中的“我”。
總體上我皮膚白,眼睛的確大而圓,嘴唇稍微有點厚,嘴巴小,臉頰雖然瘦削,但下領並不突出……
平時,我很少這樣仔細觀察自己的容貌,所以感覺怪怪的。在玄兒位於白山的住所中,不要説梳妝枱了,連洗臉池上方的鏡子都沒有。
我梳理了一下睡覺時被弄得亂七八糟的頭髮,又捋捋稀疏的鬍鬚。我的鬍子不濃密,即使兩三天不管,也不會太長,但今天我想過會兒還是再來一次,好好刮一下。
我漫無邊際地回想起來。
雖然我到這個宅子還不到一天,卻經歷了許多事情。剛剛越過大霧瀰漫的山嶺,來到宅子,便經歷了兩次地震;撞見了身份不明的墜落者;發現了秘密通道,還與美麗而畸形的雙胞胎姐妹相逢。現在我才覺得自己似乎被邀請到了一個怪異的地方。當然我並不會因此而過多懷疑發出邀請的玄兒,也不會非常後悔來到這裏。
這裏一定存在許多不為我所知的秘密。那是肯定的。而且在我停留的這幾天裏,我將會得知這些秘密的實質——也許不是所有的秘密。我有這樣的感覺。
這個宅子的秘密,這個家族的秘密……
我正想展開想像的翅膀,各種雜亂無章的情感(恐懼、不安,又有一種期盼……)交錯在一起,弄得我心神不寧。
我似乎又深陷在蒼白冰冷的大霧中,如同今年春天,我因為那個事故而喪失記憶時一樣。我似乎要被擠出那已經暖昧化的現實世界的邊緣。不管怎樣——
一切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