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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他説:在你的頭髮裏,在你的皮膚上,有一股陌生的香味,説不上是什麼。

    她垂下眼,説出了原委。不僅有她自己的氣味,還有另一個男人的氣味。如果他願意的話,明天她只帶着那個男人的氣味來,如果他希望這樣。他沒有回答是否希望如此。

    一天晚上,他問她為何來到海濱酒吧間他的桌邊。為什麼她接受了度過不眠之夜的合同。

    她思索着。她説:“因為從你一走進酒吧間,從你那時的狀態,那種平靜的憂傷——想必你還記得——看得出你想去死;而我呢,也想以這種戲劇性的、外露的方式去死。我願和你一起去死。我對自己説:把我的身體和他的身體貼在一起,等待死亡。正如你或許會想到的那樣,我受過的教育本該讓我相信你是個流氓,我本該害怕你;可你在哭,我只看到這一點,於是我就留了下來。那是在上午,在那條國道上,當你提出要我收錢時,我仔細地觀察了你。我注意到你那小丑式的裝束和眼睛周圍的藍色眉墨。於是我確信我沒有弄錯,我愛上了你,因為,與人們教育我的恰恰相反,你既不是流氓,也不是殺人犯,你是個厭世者。”

    他相信他從這種微笑中看到了淚水在滾動,看到了失神的目光;目光裏有一種新的虛偽,這虛偽終於在事情開始後的半個月後出現了。他為之驚恐不安。

    她説:“我不瞭解你。沒人能瞭解你,沒人能設身處地地站在你的位置上,你沒有位置,你不知道在哪裏找到一個位置。正是由於這一點我愛上了你,而你陷人了迷途。”

    她合上了眼睛。她説:“在這個海濱小屋裏,你像一個沒有後嗣的人那樣惶惶不可終日。在這個酒吧間裏,我看見你想獲得這名聲,這身份,我在生命的一段時間裏和你在一起——正值青春年華——那時我覺得這迷了路的人似乎就是自己人。”

    她停住了,看了看他,然後告訴他,在剛見面的時候,她就知道她開始愛上他了,正如人們知道自己開始死去那樣。

    他問她是否已適應死亡。

    她説她認為是的,因為這是人們最能適應的事。她説:“在這以後,在黑夜結束時,要拒絕已經太晚了。想不再愛你為時已晚。你認為錢能證實死亡,你付給我錢,為了使我不再愛你。而我,從這些計謀中,我只看到你還很年輕,你的那些錢根本不管用。”

    他想知道城裏的那個男人。

    她告訴他:他們每天下午在他按月租下的一家旅館房間裏見面,在那裏度過白天。他們一直呆在那個房間裏,直到講定的時間。有時他沒來,她就睡上一覺,這就是她遲到的原因。通常總是他把她叫醒的,要是他不在,她就不醒。有時,一從這個房間出去,她就直接去旅館,在那裏一直呆到第二天晚上。

    她告訴他,她辭去了教師的職務。他朝她嚷嚷起來。他説,這是蠢事,發瘋。我不會供養你,你別指望。她大笑不止,最終他也和她一起笑了起來。

    他躺在她身邊。她閉着眼,蒙着黑絲巾。她撫摸着眼睛,眼眶,嘴,面頰,額頭。她盲目地試圖通過皮膚、骨骼來尋找另一張臉。她説起話來。她説經歷這種愛情和生活在印第安人廣袤的土地上一樣可怕。接着她叫喊起來。

    似乎被灼痛一般,她把手從房間裏的男人臉上縮了回去,她離開他,跑到靠海的牆邊。接着她叫喊起來。

    她抽泣着。她面臨的是她剛剛發現的生存理由的得而復失。

    事情隨着死亡的突然降臨而發生。

    她用很低的、含糊不清的聲音呼喚着一個人,彷彿那人就在這裏,她似乎在呼喚一個死去的生命,就在大海的那一頭,大陸的另一側,她用所有的名字呼喚着同一個男人,回聲中帶有東方國度嗚咽般的元音,這聲音在這夏日結束時從岩石旅館的屋頂傳出。

    她為這個遙遠的他,為這個男人哭泣,與其行止毫不相關,她只關注整個故事,她為不存在的故事而哭。

    男人重新成為房間裏的男人。他孤單一人。起先,當她叫喊時,他沒有看她,他站起來走開,逃跑了。後來他聽到了名字。於是他慢慢地回到她身邊。他説:“奇怪的是,我想代替你來回憶,這似乎是可能的;我覺得可以辦到,重現情景、場所、對話……而與此同時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要我忘記它,簡直不可思議。”

    他的話好像沒有説出口似的。她依然背對着他,臉朝着牆,她要他走。她要求他去那房子,讓她獨自待著。

    整整一天,她一直呆在房間裏。

    當他回到房間裏時,她身穿白衣服站在敞開的門口。

    她微笑着,她説:“真可怕。”

    他問什麼事可怕。她説:“我們的奇特故事。”

    他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説,她撫摸的是他的臉,可是,也許她並沒意識到這一點,她在不知不覺地尋找另一張臉。她的手突然摸到了另一張臉。

    對於她説出的原因,他並不在意。她説:“我實在弄不明白,這就像一種幻覺,所以我才如此害怕。”

    她説他倆雙雙卷人了一本書裏,書至末尾,他們將回到城市的廕庇中,再度分手。

    她輕鬆地談起故事的插曲來。她説:“這很可能發生在遠離此地的某個外國,時間是很多年以前的一個迷人的夏天;而對你來説假日那要命的惆悵使你悲傷落淚,如果不再去想它,它便被忘卻,永遠地忘卻,然而卻又因第一次突如其來的瘋狂的愛而意外地重現。”

    他説他已開始忘記那個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夥子的眼睛。有時,醒來後,他甚至懷疑這故事是否存在過。因為她是在不為她所知的情況下尋找這張臉的,外國小夥子的臉想必掩蓋了另一張臉。他説,他至今還記得的那張喪失理智的臉,現在,在他看來那張臉是懷有敵意的,粗野的。

    她告訴他,也許她一直想愛的就是他,一個假情人,一個不愛的男人。

    他説:“在認識我之前就已經是我了。”

    “是的,像劇中的角色那樣,甚至在知道你的存在之前。”

    他感覺到一種不安。他不喜歡別人談這些,談有些事情。他説,他們談的是他們不瞭解的東西。她對此沒有把握。她説:“你搞錯了,也許這不是真的。我以為人按某種方式認識一切。正視死亡吧,我們對它很熟悉。”

    他久久地呆在黃色的燈光裏一動不動,愣得地想着這些可怕的話。他要她靠得更近些。她照辦了,她緊靠着他的身體躺下,但一點也沒碰到他。他問她,她摸到的是不是一個死人的臉。

    她遲疑了一會才回答。她説不,肯定不是。

    他希望她到燈光下來。她還不能過來,她請他別管她。他不讓步,他質問她,而她則回答:“你為什麼叫喊?”

    “因為我以為是上帝的懲罰。”

    他們睡着了又醒來,他還在問這愛情是怎麼回事,是怎樣存在下來的。她説:“就像一種有始有終的愛情,在已經遺忘它時卻無法忘卻,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她説,他們應該繼續一如既往地生活,身處荒漠,但心裏銘記着由一個吻、一句話、一道目光組成的全部愛情。

    她睡了。

    他説:這是一個寧馨得出奇的夜晚,沒有一絲風,全城的人都在室外,大家只談微温的空氣、殖民地的氣温、春天的埃及。南大西洋上的羣島。

    一些人望着夕陽,大廳就像一隻擱在海上的玻璃定於。大廳裏,有一些帶着孩子的婦女,她們談論着夏日的夜晚,她們説這很難得,整個夏季也許只有三四次這樣的機會,應該在死之前及時享用,因為我們無法知道上帝是否還會讓我們經歷如此美妙的夏天。

    男人們都在旅館外面的露台上,他們的話語和大廳裏的婦女一樣清晰,他們也在談論以往的夏季。同樣的話,連聲音也相同,輕飄、空渺。

    她睡着。

    “我穿過了旅館的花園,來到一扇洞開的窗户旁邊。我想到露台去和男人們在一起,可我不敢,我呆在那裏看着女人。真美,這大廳朝向大海,正對着太陽。”

    她醒了。

    “我來到窗户旁不久就看見了他。想必他是從花園門進來的。我看到他時,他正穿越大廳。他在距我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微笑着,想開個玩笑,可是他的手在顫抖。

    “事情就在這時發生了。我沒對你説起過的愛情就在那兒。我在那兒永遠永遠地看見了一個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夥子,為了他,那天晚上我想在海濱酒吧間當着你的面去死。”他微笑着,他説着笑話,可仍然在顫抖。

    她望着他,重複着那句話:一個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夥子。

    她微笑着,她問:你已經對我説過的那個人,他和那個穿白衣服的女人一起走了?

    他肯定地説:是這樣。

    她説:“那天晚上,我經過大廳,就幾分鐘,為了和一個要離開法國的人會面。”

    她想起了大廳裏的婦女的聲音,還有關於行將逝去的那個奇妙的夏夜的話語。

    可是,對於那個夜晚本身,她記不起來了。

    她思索着。對了,她想起了對難得的夜晚的一致讚歎,人們像談論一件超越死亡的事情一樣,預備日後説給孩子們聽。而她,她本該藏起這個夏夜,使它煙消雲散。

    她沉默了很久。她哭了。

    她説,她尤其記得透過岩石旅館房間的窗簾看到的血紅的天空。那時她正在房間裏和一個不認識的、藍眼睛黑頭髮的外國小夥子交歡。

    他也哭了。他靜默下來。他從她身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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