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説,我像殭屍嗎?”
兩天後容熙這樣問朋友熙媛,正在試訂婚禮服的熙媛一臉嚴肅地盯着提怪問題的容熙,容熙經常問些怪問題,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可這次的問題格外奇怪。
“什麼?殭屍?為什麼?有人看到你説你像殭屍?”
容熙儘管不願意承認自己是殭屍,可還是無力地點了點頭説:
“嗯,有人這麼説的,看到我説像殭屍,説我是在雞窩一樣的公寓房裏虛度人生……”
聽到這裏,熙媛的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朋友受到了這樣陰險的責難,還是因為禮服店店員狠狠地勒緊了自己的腰。
還有不足兩週的時間,就到鎮宇和熙媛的訂婚日期了,所以容熙現在正陪着熙媛挑選訂婚禮服,她們兩人從高中起就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有人敢這麼對你口出狂言?誰啊?膽子這麼大。是男的嗎?”
“是個小孩,才二十二歲。”
熙媛聽到容熙的回答,吹起了口哨。
“你在和小男生談戀愛?哇,於容熙厲害啊!是你的那個他説你像殭屍嗎?”
熙媛的話不像話,她誤會了,容熙聽後,一臉的不高興。
誰和誰談戀愛啊?頭髮染成黃色,價格不菲的牛仔褲上特意挖幾個洞,戒指、手鐲、項鍊一應俱全,最詭異的是他竟然三年沒有講一句話,我怎麼會和這種變態談戀愛?他第一天見到一個女人就説想吻就吻,強吻人家,我又怎麼會和這種無良之人談戀愛?最可氣的一點是,我都會跑了的時候,他還在媽媽肚子裏呢!我怎麼會和他談戀愛?
容熙喝了一小口面前的苦咖啡,侷促不安地回答説:
“我有必要和這種小男生談戀愛嗎!哼,渾身起雞皮疙瘩!話歸原題……熙媛,你説説看,我是不是真的像殭屍啊?”
望着相處了十幾年的朋友,熙媛矛盾了。是哪個膽大妄為的人心直口快,害得我們的於容熙這麼心緒不寧嗎?作為朋友,我應該講實話,可這無疑是往容熙的胸口插了一把刀,要不我用外交辭令高呼“絕對不是!”
最後,熙媛選擇了前者,殭屍的字眼雖然很殘酷,但容熙現在的樣子完全不同於大學時代的朝氣蓬勃,對朋友應該真誠,即使實話使人痛至骨髓。
“殭屍的説法太過分了,不過,你把眼鏡摘了怎麼樣?我們既然出來了,就順便去配副隱形眼鏡吧!再買些衣服!”
容熙聽了熙媛的回答,倒吸一口冷氣,看來那個該死的傢伙沒説錯,他講的是實話,我是僵·屍!
熙媛幫沒了脾氣的容熙取下眼鏡。
“你忘了人們把墜入愛河稱為‘情人眼裏出西施’嗎?你要是想在今年俘獲一個帥哥,就要先把眼鏡摘了!”
熙媛很快就會成為幸福的新娘了,她的臉上滿是純淨的笑容,下結論説:
“容熙,戀愛吧,你的他一定在什麼地方等你呢,你一定會因為他變漂亮的。我敢保證!”
對於容熙來説,這是現在還無法相信的預言。
“可能還會暴發亞洲金融危機的,這麼過度消費合適嗎?”
如果今天早上有人向容熙預言:今天全天都要從事被熙媛拉着購物的重體力勞動,那她也許就不會外出了。容熙幾乎被購物的重體力勞動折磨死了,一邊嘀咕,一邊愣愣地盯着堆得跟小山似的購物袋。
現在,容熙和熙媛已經結束了購物,走進商場附近的一家咖啡館休息一下,兩個人分別點了橙汁和苦咖啡,熙媛從自己的銀盒子裏掏出一支香煙,直截了當地説道:
“年輕女人應該花點錢來打扮自己,對不對?你打算就穿着牛仔褲出席我的訂婚儀式和婚禮嗎?打扮是女人的義務和權利!”
熙媛的話句句在理,可是容熙卻不理睬她的煽動,反而為衝動購物後悔不已。昨天得到的稿費全都變成了購物袋!還不如拿這些錢去買一直嫌貴而沒捨得買的資料集,或者網點紙(漫畫材料)更實際呢!要是把衣服退掉一半怎麼樣?
熙媛好像懂得讀心術,能看透容熙的內心世界,她兩眼閃爍着光澤,堅決反對容熙這樣做:
“你把衣服退掉試試!你也應該打扮一下了!至少這樣就不會被其他男人稱為‘殭屍’了!”
“我説了不是男人!不是告訴過你嘛,是二十二歲的小孩。”
容熙一臉的不快,熙媛可不聽她的否認之詞,倒覺得很有意思,大笑起來。
“比你小六歲算什麼後輩嘛,連未成年人都算不上,你有沒有動動腦子啊?他是學生嗎?”
容熙很清楚熙媛比較開放,可是做夢也沒有想到她會開放到這個程度。容熙和熙媛面對面坐着,容熙感覺熙媛十分美麗。
的確。
容熙獨一無二的朋友。
容熙深愛的屬於鎮宇的女人——熙媛,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
熙媛用白皙修長的手指夾着香煙,鼻孔中散出煙霧,連她吸煙的模樣都是那樣地美。熙媛從裏到外都如同星辰般光彩照人,鎮宇當然要選擇耀眼的熙媛,而不是暗淡無光的容熙了,實在是太……啊,打住,這種想法真是小氣。
“別説廢話了,結了婚就少抽點煙吧,要是能戒煙就最好不過了。”
熙媛從銀盒子裏掏出第二支香煙,叼在嘴上,容熙把煙灰缸推到她面前,熙媛一副絕望的表情,搖着頭説:
“鎮宇也是這麼説,為什麼成了別人的妻子就有這麼多的不能做啊?不能抽煙,不能穿超短裙,不能去夜總會,不能約會……”
“因為你是別人的妻子。”
容熙簡單利索地回答了熙媛的牢騷。
“就算是為了下一代着想,你也應該把煙戒了,要不然你們的孩子也從孃胎裏就開始叼着煙了,你們兩個都是大煙鬼。”
如此看來,成了容熙家寄生蟲的善宇也是個煙鬼。容熙的大腦裏下意識地浮現出善宇叼着香煙的模樣,容熙趕緊搖頭,想把他的身影趕走。在家裏成天對着他已經夠煩的了,怎麼在外邊還會想起這小子?
“嘿!嘿!趕緊消失!你這個壞傢伙,不許隨意跑到我的大腦裏來!”容熙在心裏説。
容熙趕緊擦去了未經允許就突然出現的不良少年的身影,接着從熙媛的口中奪下了香煙,丟進了煙灰缸裏。
“你最好趁着還沒被恐怖的婆婆發現,就把煙戒掉!小·姐!”
還沒來得及抽的香煙彎着身子躺在煙灰缸裏,熙媛難過地望着香煙,聽到容熙提起恐怖婆婆時,無可奈何地點頭説:
“嗯,是得戒煙了,我雖然愛抽煙,但我更愛鎮宇。而且鎮宇媽媽最近發神經很厲害,可不是鬧着玩的喲,還不都是為了鎮宇的那個寶貝弟弟。”
聽到這裏,容熙手裏的咖啡杯差點打翻了。
那·個·家·夥!
不過,非常幸運,熙媛好像並沒有發現朋友的驚慌失措。
“鎮宇的那個弟弟啊,你以前不是也見過嗎?鎮宇説你做家教的那天他就離家出走了。”
“嗯,啊。”
容熙表情曖昧地喝了一口咖啡,咖啡還是自己一向喜歡的苦咖啡,只是今天喝起來格外苦。容熙對善宇的熟悉程度並不限於朋友所講,僅僅是多年前見過一面而已,所以她正猶豫要不要全盤托出,告訴朋友這幾天自己正是和善宇住在一起。
容熙遲疑了有三十秒,最後決定絕口不提這件事。既然鎮宇都沒有告訴熙媛,那容熙自己也應該把緊口風。正當容熙發愣,陷入沉思的時候,耳邊又響起了熙媛的聲音:
“他媽媽這個樣子,所有訂婚準備也悄無聲息,哎,都是因為善宇那孩子!三年前他還進了精神病院呢!後來他被送到日本的親戚那兒留學,人家讓他學經營學,他一點不上心,反而自作主張退學了!誰知道他這次又惹了什麼禍,好像被強行抓回來了。”
在熙媛冗長的絮絮叨叨之中,有一個詞引起了容熙的注意,她甚至希望是自己的耳朵一時幻聽聽錯了,也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容熙反問熙媛:
“……什麼?精·神·病·院?”
看到自己的朋友臉色明顯變得蒼白,熙媛奇怪地盯着容熙。
“嚇着你了?不過,世界上的精神病院多的是,他只不過去了其中的一個,沒有什麼。”
此時此刻,容熙真想抱住自己的頭,還想高聲怒吼,當然,這些好不容易都忍住了。
“但是不管怎麼説,總歸是精神上有毛病才會到那種地方去啊!他都去過那種地方了,現在竟然讓我和這個精神病患者住在一個屋檐下!”
容熙想起善宇吻自己時,自己曾經罵他是瘋·狗,而這隻瘋狗竟真的有神經病。天啊,怎麼會這樣啊,我是不是該請個大仙來看看啊?
“喂,容熙,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嗎?我包裏有止痛藥……”
熙媛關切地詢問自己的朋友,容熙心裏説:
“這種頭疼是不治之症,只要那傢伙住在我家一天,我的病一天就好不了……”
等到容熙哼唧哼唧,用兩條快要折斷了的胳膊提着無數購物袋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9點了,她無奈地謝絕了搭熙媛順風車的好意,要是熙媛和善宇在自己家門口碰上就麻煩了。
今天早上,容熙出門去找熙媛時,善宇也説有事情要出去,於是兩個人就一起出了門,在地鐵站分開了。所以,今天善宇有可能不回來了,不排除這種可能。
容熙打心眼裏希望善宇不要回來了,雖然這樣對不起鎮宇。但是與容熙期望的恰恰相反,善宇正背靠着牆,坐在家門口等自己回來呢,也許他不能對哥哥的威脅等閒視之吧。
容熙看到善宇就像等媽媽回家的小孩子似的,一屁股坐在門口的模樣,不由得嘆了口氣,説道:
“等了很久吧?”
嗯,大概三個小時吧!
“你該去附近的咖啡廳什麼的坐坐,笨蛋。”
容熙嘴上怪他笨,可看到他凍得通紅的臉,心裏卻起了惻隱之心,趕忙掏出鑰匙開門。善宇瞅着容熙提着的小山似的購物袋。
這都是什麼啊?
“買了點東西。”
容熙回答得含含糊糊,她怕善宇發現了購物袋裏的各種東西,那些已經開始後悔的迷你裙、化妝品、皮鞋、隱形眼鏡等女人用來武裝自己的所有東西。如果善宇知道的話,一定會取笑自己的。
其實,容熙今天買的只不過是自己二十八年的人生裏還沒有接觸過的東西而已。她心想,人如果做全了自己從來沒做過的事情,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我現在這是做什麼啊?
要是在釜山海鮮市場裏賣魚的媽媽看到眼前的這些東西,她會説什麼呢?容熙的耳邊好像響起了媽媽粗粗的嗓音,縈繞在耳邊:
“你出去買了些什麼回來啊?出門就亂花錢,看看你都買的什麼東西?”
還好,現在媽媽在遙遠的釜山,對容熙來説,這真是太幸運了。
“你這都是什麼啊?”
果然,善宇身旁堆着箱子,數量比容熙的購物袋少,但體積卻大得多。
電腦啊,我逃跑時太匆忙,沒把家裏的電腦帶出來。
“我房間裏不是有電腦嗎?白白浪費錢。”
容熙出於好心這麼説,可這個傲慢的傢伙的回答卻是超級傲慢:
得了吧,大嬸。你那個電腦和廢銅爛鐵差不多,好像是386吧?
容熙看到寫在記事本上的傲慢回答,一板一眼地反駁説:
“開什麼玩笑!我那是486!”
那就算是吧。
這小子無論看起來有多帥,都令人生厭。既然他有錢可以買電腦,那乾脆單獨買房子好了。整個晚上,這個討厭的傢伙都在心無雜念地組裝自己買回來的電腦。
善宇一邊擦着額頭上的汗水,一邊戴着手套,認真地埋頭做事,這種形象對容熙來説是非常陌生的。此時,那個表情總是不三不四、寫着不三不四的話的不良少年不復存在了,只有一個專注於工作、認真做事情的男人,不過隨着時間流逝,善宇臉上滿是汗水,濕漉漉的。
過了幾個小時,那張濕漉漉地浸滿了汗水的面孔如同幽靈一般,向正在趕下一份稿件的容熙的脊背靠過來。
“什麼事情?規章第五條中不是明確規定了不許隨意進入我的空間嗎?”
容熙尖嗓子話音未落,善宇突然遞過來一支體温計,體温計上的數字把容熙嚇了一大跳。
“四十度?發高燒!”
容熙還沒來得及去冰箱裏拿冰塊,就聽見“咣”一聲,善宇高大的身軀倒在了地上,在她的小房子裏,這聲音聽起來格外響,聲音大得好像要把她的心臟壓下去了。
嘀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嘀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已經過了子時,鎮宇剛剛睡着,聽到嘈雜的手機鈴聲,他睜開了眼睛。
“12點59分。”
不知道誰這麼無聊,這個時候打電話?鎮宇一邊伸直身子,一邊翻開手機貼到耳邊,手機裏傳來了一個意外的聲音:
“鎮宇,怎麼辦啊?善、善宇他怎麼突然成這樣了?你弟弟他……”
“……容熙?”
聽到話筒裏面傳來容熙顫抖的聲音,鎮宇頓時睡意全無,一下子從牀上跳了起來。
“什麼事情?嗯……容熙,鎮靜一點,慢慢講,善宇他怎麼了?”
在話筒的另一端,容熙有一句沒一句地講着事情的經過,內容大致如下:
你弟弟高燒四十度,陷入昏睡狀態,正趕上醫院罷工,救護車來不了,你弟弟個子又高,我力氣小不能揹着他上醫院,所以希望你快點過來……
“我知道了,一會就和家庭醫生一起過去,你好好照顧他等我,不要着急。”
鎮宇掛上電話,立刻套上衣服,向樓下的大門口跑去。這個時候找家庭醫生的話,那老頭兒一定會嘟嘟囔囔的,可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而且現在看起來,善宇這孩子又到了出麻疹似的時期。自己身為哥哥,竟然連這麼重要的時間都忘記了,鎮宇心裏很不好受。
他正要打開大門出去時,客廳的燈突然亮了,他的背後傳來了一個冷靜的聲音: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兒啊?”
絲制家居服上套着端莊的白色睡衣,戴着銀邊眼鏡的一個威嚴的中年婦女出現了,她就是鎮宇的母親,兒子心裏倒吸一口冷氣,向媽媽這邊轉過了身子。
“突然有點事出去一下,如果我打擾了您休息,那十分對不起,晚安。”
但是媽媽好像並不認可鎮宇的回答,透過銀邊眼鏡射出了鋭利的目光,她反問道:
“你現在不是去找善宇嗎?”
鎮宇面不改色地回答説:
“不是。”
“不要説謊了!現在,連你也打算欺騙母親了嗎?”
他的母親,老女人的聲音越來越高,但是對於心急如焚的鎮宇來説,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去慰藉自己那歇斯底里的母親,他只能鄭重地向媽媽行禮,迅速走出大門。
“我出去了。”
“鎮宇,你!”
老女人衝着長子的後背大喊大叫,但兒子的背影還是消失在了夜幕之中。隨即,又傳來了汽車發動的聲音,母親呆呆地一個人站在寬敞的客廳裏。她的兒子為什麼總是要從她的身邊走開,對於老女人來説,這個問題恐怕是到死也猜不出來的謎語了。
容熙無論什麼時候都是磨磨蹭蹭。
學生時代,容熙曾創下百米短跑二十七秒的紀錄,體育老師徹底絕望,認為她不可救藥。大學入學考試體育測驗時也是如此,容熙是全校唯一一個沒有得滿分的學生,她是個眾所周知的慢性子。但是現在為了讓善宇降温,容熙一反常態,行動之快,幾乎是以光速衝向冰箱。
容熙先幫善宇脱下襯衣,把打碎的冰塊擺在他的身上。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突然就成這樣了?不停地嚇唬別人!喂,你倒是睜開眼睛啊!”
容熙不間斷地和失去了意識,倒下去的男孩子説話,現在好像需要她這麼做。突然之間,容熙的腦海中浮現出善宇坐在上鎖的門前等待自己的身影,那模樣就像是等着媽媽回來的小孩子。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但是你這小子也有責任啊!你這個小傻瓜!要是去咖啡廳什麼的不就沒事了嘛!”
雖然善宇的身上擺滿了冰塊,但是高燒卻毫無良心,一點也沒有要退燒的意思,冰箱裏的冰塊已經全用上了。鎮宇怎麼還不來啊?
容熙一邊焦急等待,一邊在善宇滾燙的額頭上放上毛巾,她繼續自言自語:
“喂,拜託你醒醒好不好!你起來吧,現在你再怎麼做錯事,我也不會打你了!我還要給你配一把屬於你的房門鑰匙,拜託你趕快醒醒啊!”
這一瞬間,容熙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營養不良,加上重感冒,應該讓他好好吃飯。”
鎮宇家的家庭醫生深更半夜從夢裏被吵醒出診,他診斷富家子善宇所患的疾病卻是這麼貧寒的病症,如此可見,這孩子這幾天都吃了些什麼東西啊。剛開始煮拉麪,善宇説那是“狗食”,不肯吃,以後他又説容熙是“殭屍”,容熙耿耿於懷,乾脆告訴他“那你別吃啊”,就再也沒有關心過善宇。
畢竟生活在一起,討厭也好,喜歡也罷,既然共同生活在一個房子裏,總是應該替他想一想吃飯睡覺這些問題的。
哎呀,我連着做了兩次拉麪,又一頓消滅了便當、漢堡包、冰激凌的時候,這孩子正捱餓導致營養不良呢!容熙羞愧難當,沒有勇氣去看這小鬼和小鬼哥哥的臉。而鎮宇卻用手輕輕敲着垂頭喪氣的朋友肩膀,安慰她説:
“容熙,沒關係,這不是你的錯。這孩子從三年前起,一到這個時候就會大病一場,我應該事先告訴你的……”
三年前?
到底,這個孩子三年前出了什麼事情呢?
容熙暗自思考這三年的時間。鎮宇最開始把他帶來的那天凌晨就提到過三年,他説弟弟三年前起不再開口説話。熙媛也説起過三年,她説善宇三年前進過精神病院。現在鎮宇又説到了三年,説善宇從三年前就得了病。
三年前,一千多天的時間以前,到底這孩子出了什麼事情呢?那個時候他還不到十九歲,有什麼事情能令他發瘋,身患重病,身體滾燙得像團火……而且還自我封閉,把自己隱藏在沉默之中呢?
但是,容熙再怎麼納悶,也不能直接問鎮宇“你弟弟為什麼進了精神病院”?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不容別人侵犯的聖域,或者説是一踏上就會“砰”一聲爆炸的雷區,容熙自己就有過類似的經歷,所以她深深明白其中的道理。
容熙離開了卧室,去找醫生詢問今後的注意事項,善宇狹窄的小屋裏只剩下躺着人事不醒的善宇,還有鎮宇兩個人了。
鎮宇蜷縮着身子,在躺着的弟弟身旁坐下,默默地看着昏睡的弟弟的臉龐。可能是降了温的緣故,善宇的臉色又回覆了往日的光彩。在鎮宇的眼中,善宇垂着長長的睫毛,閉着眼睛,這張面孔真是非常平和,而且不知怎的,平和得有些陌生。
在鎮宇的記憶中,善宇是個異類,他總是認為他們自己寬敞豪華的家是監獄,夢想從那裏逃走。鎮宇無法瞭解小自己六歲的弟弟到底是怎麼想的。三年前的“那件事”奪走了善宇的聲音之後,鎮宇對弟弟就徹底地無能為力了,如同他們的母親一樣。
“嗯嗯……”
不知道是不是鬼壓身了,善宇全身滿是汗水,他翻了個身,嘴裏發出了呻吟的聲音。只有在失去意識的這一瞬間,善宇才無法隱藏自己的嗓音。這也真是有諷刺意味,倘若善宇醒過來的話,是不是連呻吟的聲音都要寫在記事本上呢?不知道,這孩子是個無法用常理推測的怪胎。
呻吟聲過後,善宇接着小聲呼喚着誰的名字。
“……銀彩啊,……不可以!”
聽到這個聲音,鎮宇的表情凝住了,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聽到弟弟的聲音,隔得太久了,以至於鎮宇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在這種情況下聽到了弟弟的聲音,鎮宇應該感到幸運,還是生氣?直到現在善宇連做夢都還在喊着這個名字。
衣架上掛着的生理鹽水瓶裏流出了一滴滴的藥液,它至少可以幫助善宇退燒。可是善宇心裏面的火焰又怎麼能澆滅呢?
容熙從醫生那裏接過了善宇的藥,鎮宇拜託她幫忙照顧弟弟,説着説着,鎮宇的視線突然落在了卧室門口堆放的購物袋上,容熙順着鎮宇的視線看過去,明白了鎮宇正盯着那些購物袋,頓時,容熙變得滿臉通紅。
“那個,今天我見到了熙媛,我們一起去試訂婚禮服來着……然後順便就……”
“就是那段時間害得你弟弟得了重感冒”,容熙還有一句話沒有説出口。
但是,鎮宇的回答與容熙的負罪感毫無關聯,他很高興地回答:
“不錯啊,這樣你就不會穿着牛仔褲參加我們的訂婚典禮了。”
聽到這話,容熙撲哧一聲笑了,真是夫唱婦隨啊,白天熙媛説過的話,現在鎮宇又原封不動地説了一遍,有意思。
鎮宇和熙媛要訂婚了。
容熙知道這意味着自己長久以來的愛戀的終結,以後每次再見到鎮宇的時候,都可以不心跳,可以不心痛了。因為可以不心痛,所以心也就更加痛。事到如今,自己又能做什麼呢?自己愛的鎮宇和自己愛的熙媛將永遠相親相愛地生活在一起,而我就要作為“朋友”注視着他們二人,也許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為止。
容熙一邊希望鎮宇沒有注意到自己心跳加快,一邊很真誠地問鎮宇:
“你們會幸福嗎?我是説永遠幸福。”
鎮宇也誠懇地回答:
“會幸福,當然。”
咚咚咚咚咚……啷啷啷啷啷啷啷……咚咚咚……
咕嘟咕嘟……吱……
聽到案板上傳來的輕快刀聲,還有什麼東西從小鍋裏溢出來了的嘈雜聲,善宇睜開了眼睛。在恢復意識的最初幾秒,善宇還沒有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
這裏不是東京公寓裏自己一個人迎接清晨到來的那個有柔軟的牀墊、音響視頻一應俱全的整潔房間,也不是漢城寬敞豪華、按照母親心意進行過高檔裝修的家裏自己那個空閒太久以致冷清非常的房間。
從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善宇就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不是太好,身體裏一絲一毫的力氣也沒有,但他還是咬緊牙關坐了起來,這樣才得以環顧自己一直躺着的小房間。這個房間裏密密麻麻地堆滿了漫畫書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如果有人用手指輕輕碰一下書角,説不定自己就會一聲不響地被謀殺了,真是恐怖。
善宇愣愣地看着這個房間,門口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哎喲,醒過來了?”
聽到這個聲音,善宇才記起來自己怎麼會躺在這個都難以稱為房間的倉庫裏。那個聲音的主人正託着擺了幾種食物的盤子站在門口,她是哥哥的異性朋友,個子小小,拳頭毒辣,高度近視。
“如果點滴打完了,就拔了針頭喝點粥吧!醫生説你營養不良,再加上重感冒才會這樣的,好好吃飯多休息就沒事了。”
説着説着,容熙在放下的盤子裏擺上了病人吃的粥、煎雞蛋、蔬菜沙拉。善宇有些不滿地望着這頓豐盛的晚餐。容熙想到善宇營養不良,特意做了這些飯菜,善宇理應感謝,不過坦白説,飯菜整體上比較可疑。
熱氣騰騰的粥裏輕輕地泛着一股糊味,顏色也很古怪,粥本來應該像雪一樣潔白,可容熙讓善宇喝的粥卻是罕見的灰色,就像攪拌過的水泥。煎雞蛋的蛋黃也破了,邊緣稍稍帶着黑色的邊,散發出難以入口的糊味。善宇倒吸一口冷氣,心説:
“這好像不是人吃的飯。”
善宇只是看了看這些飯菜,一點也沒有想吃的意思。容熙見他這樣,就把筷子勺子硬塞到營養不良的患者手中。
“沒有食慾也要吃飯!你要是營養不良,我還有什麼臉見你哥哥啊!這是把黑米弄碎磨成面做的粥!顏色雖然奇怪,但味道很香的!”
既然在一起生活,就要讓他吃飯,不舒服還要遞上毛巾。
善宇被容熙的這種精神感動之餘,鼓起勇氣往嘴裏送了一勺灰色的粥。
難道想毒死我嗎?
當然,這粥並沒達到毒死人的程度,只是味道恐怖,在嘴裏難以下嚥而已。
“嘔!”
男孩子趕快放下餐具,灌下了一杯水。又苦、又鹹、又腥的粥合着水一起進了喉嚨。
善宇剛吃了一口,那表情就變得好像窒息了,扔下了餐具。容熙怒氣衝衝地盯着善宇。
“怎麼了?我是看你難受才做的飯菜啊!規章二中明確規定了不能挑剔飯菜……嘔!”
容熙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嚐了一口自己親手做的粥。結果,她根本就咽不下去,吐了出來。
“你怎麼把它嚥下去的啊?”
這一刻,連容熙自己都開始嫌棄自己了,除了畫漫畫,到底我還能做好什麼事情啊?獨立生活了八年,竟然連粥都不會做!煎雞蛋也着了火!哎,真該死!
善宇饒有趣味地盯着陷入痛苦之中的容熙。通過他幾天來的觀察,發現容熙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十分認真,只是結局總是很悲慘。
痛苦了三分鐘之後,容熙突然披上外套,拿着錢包出去了。三十分鐘後,容熙滿載而歸。她氣喘吁吁地把買的東西嘩啦嘩啦堆在善宇面前,善宇不解地注視着大嬸。雖然不知道容熙去哪裏了,但可以看出她是跑出去買這些東西了。
“好了!挑你喜歡吃的吧,想吃什麼?”
男孩子一時有些犯傻,呆呆地瞅着堆在自己膝蓋上的無數種快食粥,在此之前,善宇真沒想到世界上有這麼多種粥。南瓜粥,紅豆粥,芝麻粥,蘑菇粥,人蔘粥,肉粥,綠豆粥……
“還有這個……是鑰匙,我去買粥時順便配了一把,以後不要笨笨地在門口站着傻等了。”
善宇撲哧一聲,笑着接過了容熙遞過來的鑰匙。他想起自己在東京的時候,也有很多女人把自家的鑰匙給過他,而他則是收一把扔一把。
善宇把繫着皮卡丘鑰匙鏈的鑰匙環套在手指上轉着玩,在記事本上寫下了容熙看後會勃然大怒的話:
公寓鑰匙啊……大嬸,你這是在引誘我嗎?
容熙本來打算“温柔地對待病人,對待同住人”,可一看到本上寫的荒唐話語,她的耐心就發出了‘咣噹’的聲音,破碎了。面對本上荒誕無稽的問題,容熙動搖了。應不應該用拳頭懲罰這小子呢?或者乾脆撕了他的記事本,省得他以後再胡説八道?
但是,容熙最後兩個方案都放棄了。自己都二十八歲了,厭倦了因為二十二歲小孩的每一次惡作劇而發火。這小子本來就是這種人,所以最好是幽雅地一笑而過。容熙在心裏對自己説:
“忍耐,忍耐,忍耐的人有福氣!”
善宇開這種玩笑,本來就作好了準備迎接容熙用拳頭暴打後腦勺,但容熙卻不知道怎麼回事,並沒有發出雷鳴般的聲響,而是收拾了快食粥的碗,還對男孩子微笑。與容熙揮舞的拳頭相比,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反而覺得這種微笑更可怕,這難道是傳説中修煉百年的九尾狐之笑嗎?就是有九條尾巴的狐狸的微笑。
“好·好·拿·着·鑰·匙!你要是再胡説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就去告密,告訴你媽你住在這裏!我知道你們家的電話號碼!如果告訴你媽的話,説不定會有個紅包吧?”
容熙純粹是出於恐嚇威脅的角度講這番話的,可是站在聽者的立場上就不這麼認為了。剛才還是微笑的善宇頓時變得臉上殺氣騰騰。
你可以隨心所欲嗎?大·嬸!
善宇寫了潦草的幾個大字之後,躺了下來蒙着頭,再也不看容熙了。
嗯?難道恐嚇過於嚴重了?
剛才善宇還是滑頭地有説有笑,突然之間,他的臉色就變得像被冬天的寒風颼颼掃過似的,又躺下了。容熙看到這種急劇的變化,有些驚慌。什麼告密啊!在於容熙的字典裏是沒有這個詞的呀!
當然,他媽媽的確是百分之百可能給紅包,但是容熙有過接受他媽媽錢的經驗,想起來就渾身發抖,她當然清楚這是多麼不愉快的事情。
可是善宇沒有接受天使般姐姐的玩笑,反而發了火,可恥到了極點。容熙感覺受了委屈,火冒三丈,接着掀開了善宇矇頭的被子。
“什麼?你每天都對我説些無聊的話,我為什麼就不可以!一個男孩子竟然為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生氣!你就別起來了!”
容熙手裏抓着搶過來的被子,突然間,躺着的小鬼從牀上一躍而起,緊緊抓住了容熙的手腕。容熙的手腕被善宇巨大的手勁扭得疼痛不已,再加上善宇紅着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容熙閉上了嘴巴。剛才還哼哼唧唧的善宇變得非常激動。
“松,鬆手啊!啊,疼死我了!”
聽到容熙漸漸微弱的聲音,忽而熱情似火,忽而冷漠如冰的善宇鬆開了她纖細的手腕。
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那個魔鬼老太婆!絕·對·不·要!
容熙費了好大一會工夫,才弄明白魔鬼老太婆就是善宇自己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