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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六

    我到底是誰?——我是芹澤圓子嗎?萬一不是的話,那我又是誰?對於自身發出的這種疑問,如今變得越來越迫切,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

    我究竟是誰?

    多少次的自問,每一次我都回答自己是芹澤圓子。那是“理所當然”的——這是我自己説給自己聽的理由。可是,依邏輯而言,“理所當然”是説不通的。

    “萬一不是的話”——迄今為止不過是假定的這個説辭,突然開始帶有一點現實味道了。也就是説,對待“萬一不是的話,那我又是誰”的問題,從以前的不可能,已開始出現具體的雛形呈現在我的眼前了。

    芹澤圓子。

    從客觀資料來分析,我除了是這個女人外,不可能是其他女人。但是,如今我發現了新的可能性,我或許不是圓子,而是與圓子不同的另一名女子。

    此話怎講……

    今天又有客人來訪。客人是叫木島久志的sxx人壽保險公司職員。他是芹澤峻大學時代的學弟,所以與峻的關係特別親密。

    當然,我也應該認識他。但不知怎麼搞的,我一點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和麪容。站在我面前的,完全是第一次聽到的名字和第一次看到的面容。

    胖墩墩的粗獷身軀上穿着一套緊窄的灰色西裝,淺黑色的臉,三七分頭髮。粗眉毛下有一對細線般的眼睛,眼瞳呈淺棕色。

    給我的印象是一名非常耿直的男子。

    説了老一套的慰問話後,木島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木乃伊般的纏滿繃帶的臉孔、切斷的雙腿……映現在他眼中的,想必是一個蜷縮在輪椅上的可悲而不幸的女人。浮現在淺棕色眼瞳上的靜靜的目光,憐憫地注視着我。

    “嗯,木島君。”逃避他的眼光似的,我把沉甸甸的頭偏向一邊,説道,“有一件事,我想請教一下。”

    “好呀。什麼事呢?”他重重地點頭,答道,“我來探望你的目的,正是希望有助於恢復你的記憶。”

    “謝謝!那麼我就提問了。如果你知道的話,務必請你據實相告。因為我想了解真實情況。”

    接着我就問他芹澤峻有情婦是否確有其事?

    一瞬間,木島噤口了,面露覆雜的表情。

    “芹澤已死,事到如今我不想再責備死人,我只是想弄清楚芹澤有沒有外遇而已。”我提高音量説道,“木島君,若你知道,請毫不隱瞞地告訴我吧。”

    “明白了……”不一會兒,木島面色凝重地開腔了。

    “芹澤學長,確實——有過女朋友。”

    “果然如此。”

    “我比學長遲兩年進公司,同樣被分配在大阪分公司。早在大學期間,我和學長就是同一活動小組成員,受到學長的多方照顧,所以在大學畢業後選擇了學長做事的公司。進公司後,經常與學長一起去喝酒,也不時到學長府上拜訪,與芹澤太太也很熟悉。

    “差不多距今兩年前,學長認識了某夜總會的舞女。我也跟他去過幾次那家夜總會。説實話,那是一間格調不高的娛樂場所。那舞女化名叫做瑪雅,年齡在二十五歲上下,言談舉止十分輕佻。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與學長極不相配的女人。

    “那時候,學長結婚已有四個年頭了,夫妻間開始為膝下尚虛而感到煩惱……我想學長玩那樣的女人或許與此有關吧。很早就聽學長説過他非常喜歡小孩,期盼早日有自己的孩子,但事與願違。學長懊惱地説不是自己有問題?抑或是太太的問題?

    “不過,學長與那個叫瑪雅的女子的交往,約莫只維持了兩、三個月的短時間吧。畢竟,那是一個品行非常不端的壞女人。某日,她無故曠工,從此以後在夜總會再也見不到她的身影了。或許跟某個男人遠走高飛了,也可能去其它地方鬼混。至於學長,從此以後也不再去那家夜總會了。他重新拾回顧家男人的本色,我看到這種狀況,內心甚感欣慰。”

    木島一口氣説到這裏才停下來,他瞄了我一眼,窺探我的反應。

    “請繼續説吧。”

    經我這麼一説,他點點頭,又打開了話匣子。

    “自此之後,夫妻關係又變得如膠似漆了,再沒有聽到有關學長在男女關係上的流言蜚語。學長在公司內部也頗受女同事們的歡迎,但即便有女同事主動向他接近,他也無動於衷。

    “可是到今年春天——嗯,應該是三月份春寒料峭的時節吧。

    “那是週六的晚上,我和幾位公司同事一起出去喝一杯。哪想到偶然地看見了學長的身影。已經是相當晚的時刻,我們正好從酒吧出來,恰巧撞見學長從門前經過……本來是想和他打個招呼的,但最終沒有喊出口,因為在他身邊有一個女人。

    “那是一個幾乎從來沒見過的女人,但當時未能正面看清楚她的臉孔。身高約莫與芹澤太太差不多或更高一些,穿着一件大紅的外套,給人非常俗豔的印象。她披一頭波浪形長髮,化濃妝,雖然是夜晚,卻戴着太陽眼鏡。

    “學長和那個女人擠在週末的人潮之中,親、地挽着胳膊走路。女方略微低頭,似乎迴避他人的眼光似的。他們沒有發現到我們,匆匆走過了酒吧門口。”

    “那麼,這個女人是芹澤的情婦了?”

    “嗯——”木島避開我的視線,繼續説,“要説是普通的女友,似乎不該這麼親密。但那女人與風塵女子又不大一樣。

    “其實,我見到那女子就這麼一回。不過其他同事在另外的日子也目擊了相同的情景,説明我沒有看錯人。

    “一個月之後,大學的活動小組舉辦同學會,我和學長都去參加了。我決定乘機問他。平時在公司即便見了面,是不方便問這種事情的,何況學長在公司裏是一本正經的有頭有臉的人物。在同學會上大夥兒都放鬆了心情,我與學長三杯酒落肚,談興變得越來越濃之際,我乘勢提起此事。

    “我説大概一個月前,看到學長帶着一名打扮時髦的女子在街頭漫步。沒想到學長聽了立刻承認,並且毫無顧忌地説那是他的情婦。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知道如何回應才好,説話都變得語無倫次了。現在回想起來,記得我對學長説了此事千萬不可被你太太知道之類的老套話。學長聽了只是哈哈大笑,神色泰然,絕無要我守密的意思。”

    “那麼,那女人是怎樣一個人呢?她叫什麼名字?”

    我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但是,這絕非作為峻的妻子對那女人產生妒恨,在我心中掀起的漩渦,既非悲哀,也非憤怒,而是某種強烈的“預感”。

    “詳細情況我也不大清楚。”木島答道,“關於這個女人的職業啦、住處啦,以及她的出身啦等等,學長在我面前絕口不提。只有這女人的姓名,學長特地寫給我看。”

    於是木島告訴我那女人的姓名:“岡户沙奈香。岡山的岡,户口的户,黃沙的沙,奈良的奈,最後是香氣的香。”

    岡户沙奈香。

    聽到這名字的瞬間,我的心像被雷擊中似的。這與在七月二十日的新聞報導中看到芹澤圓子這個名字時所受的衝擊相同。

    我知道這個名字。而且,它是非常貼身的存在。在空虛的心靈中又喚醒了一種新的“真實感”。

    十一月一日星期日

    我到底是誰?——我是芹澤圓子嗎?如果不是的話,那我又是誰?

    岡户沙奈香這個名字倒是一個重要的線索。

    復甦的記憶,還只是一小塊、一小塊的斷片。不過,經苦苦思索,到目前為止,至少關於我本人的名字已經取得了一種“確信”:我是芹澤圓子,如果不是,我就是岡户沙奈香。

    這剛剛取得的確信,同時也成了我的新課題。

    我肯定是芹澤圓子和岡户沙奈香中的一個。但是,我究竟是兩者中的哪一位呢?

    過去的模模糊糊的懸念,現在已為明確的兩者擇一問題所取代。我想,稍後或許會看到更多的“真實”。

    這樣的想法,是否太過樂觀呢?

    十一月二日星期一

    我像鐘擺一般,在兩種可能性之間擺動着。昨天的樂觀展望,看來是高興過頭了。

    我是芹澤圓子呢?抑或是岡户沙奈香?

    越思考,越搞不清楚。

    假定我是芹澤圓子——

    作為其可能性的理由,基本上是毋庸置疑的。根據迄今聽到的資料,七月十九日早晨,芹澤峻、圓子夫婦在開夜車回家的路上,車子墜崖,一死一傷。留下一條命的就是圓子我。

    但在這種場合,需要解答的問題是:事發後,峻的情婦沙奈香的動向如何?難道她一直不知道峻出了事故?這種可能性不大。或許她知道情夫出了事故,鑑於她所處的立場,她不方便做什麼吧。但最起碼總會設法去醫院看看情夫……事故發生後,各式人等都來醫院探望,但完全沒有聽説有類似沙奈香的女人來探望峻。

    此外還有一個問題。

    假定我是圓子,可是為什麼我對岡户沙奈香的名字是那麼熟?

    根據松山美樹的説法,今年春天的時候,圓子懷疑峻有外遇。在此之後,我才知道沙奈香的名字。我是怎麼查清楚的呢?是我逼峻説出來的嗎?還是通過自己的調查才弄清楚?我見過沙奈香本人嗎?

    另一方面,假定我是沙奈香,那麼又該如何改寫“事實”的內容呢?

    説起來,坐在芹澤峻駕駛的車子中的女人是圓子這種看法,是基於住在同一公寓大廈的鄰居的證詞:“昨晚,他帶着妻子開車外出了。”可是,從起火的車中救出來的兩個人,均處於全身嚴重燒傷的狀態,我的臉部至今還被繃帶纏繞着,隨身所持物件也都燒成了灰。警方是根據車牌號碼才判定男方是芹澤峻,至於女方是圓子則無強力的證據。

    僅僅憑與芹澤峻同車便判定那女人是圓子,是否過於武斷呢?反之,認為與芹澤峻同車的是他的情婦沙奈香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因某種緣由,坐在車子副座的不是圓子,而是作為芹澤峻情夫的沙奈香——我。然後,發生了預料不到的車禍。

    人院以來,我的臉孔一直被厚厚的繃帶包着。不要説是警方人員,就連探訪客人,都看不到我的真面孔。再加上我對過去的記憶已喪失殆盡。

    縱然我不是圓子而是沙奈香,恐怕誰也看不出來……但在這種場合,存在着一個大疑問。

    假定我是沙奈香,知道芹澤圓子的名字是不成問題的,但問題是真正的芹澤圓子現在置身何處呢?

    事故前夜應該與峻開車外出的圓子,她藏到哪兒去了呢?

    十一月三日星期二

    每天大河內醫生來巡房時都要對我做輔導,儘管如此,我的記憶並無恢復跡象。

    我不認為繼續這種療法能治好我的失憶病。我雖然不明白精神醫學是怎樣的學問,但我相信這是我本人的心病,解鈴還須繫鈴人呀。

    我是芹澤圓子呢?還是岡户沙奈香?

    現在的問題焦點就在這裏。

    可是,單憑自己的深思苦慮已想不出什麼東西來了,除非能遇到某種特別的契機。

    怎樣才能遇到這種契機呢?

    看來……譬如説能確定一些客觀“事實”的話,或許就能遇到契機。

    我是怎樣的—個女人呢?如果把這作為“事實”予以清楚確認的話,在我的記憶深處肯定又會有一些東西甦醒。

    我想到了兩種確認的方法。

    第一種方法,用自己的眼睛來比較圓子的臉部照片和自己的容貌。不過依目前情況來説,這種方法是行不通的。我的臉部仍被繃帶包裹着,像木乃伊一般。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除下繃帶,而且,就算拆除繃帶……唉!我不想考慮這個問題。

    第二種方法,是對照指紋。

    幸運的是,手部和指尖的傷勢全部痊癒了。只要把我的指紋與芹澤圓子的指紋核對,就能確認自己是不是圓子,與此同時也能證明自己是否並非沙奈香。圓子的指紋應該殘留在家中的物件——譬如她的化妝品瓶上……

    如此説來,要辨認我的身份,單憑住院中的我的一已之力,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還是要下定決心向大河內醫生説出心裏話吧。不!等到拆除臉上繃帶的那一天再説罷。

    唉!我怎樣做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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