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小時以後他們又在酒館裏見面了。傑拉德推開門走進寬大高雅的正屋,透過瀰漫的煙霧可依稀辯認出顧客們的臉和頭,這些人影反射在牆上的大鏡子裏,景象更加幽暗、龐雜,一走進去就象進入了一個朦朧、黯淡、煙霧繚繞、人影綽綽的世界。不過,在噪雜的歡聲中紅色的絨椅倒顯得實在。
傑拉德緩慢地巡視着四周,穿過一張張桌子和人羣,每過一處人們都抬起頭來看他。他似乎進入了一個奇妙的地方,穿入一處閃光的新的去處,來到了一羣放蕩的人們之間。他感到心情喜悦,快活。他俯視着那些露出桌面的一張張臉,發現人們的臉上閃着奇特的光采。然後他看到伯金起身向他打招呼。
伯金的桌旁坐着一位金髮女子,頭髮剪得很短,樣式很考究,直披下來,髮梢微微向上捲到耳際。她嬌小玲瓏,膚色白皙,有一雙透着稚氣的藍色大眼睛。她嬌嫩,幾乎是如花似玉,神態也極迷人。看到她,傑拉德的眼睛立時一亮。
伯金看上去木然,神不守舍,介紹説這女子是塔林頓小姐。塔林頓小姐勉強地向傑拉德伸出手來,眼睛卻陰鬱、大膽地盯着他。傑拉德精神煥發地落了座。
侍者上來了。傑拉德瞟了一眼另外兩人的杯子。伯金喝着一種綠色飲料,塔林頓小姐的小酒杯中只有幾滴酒了。
“再要一點嗎?”
“白蘭地,”她咂盡最後一滴放下了杯子説。侍者離去了。
“不,”她對伯金説,“他還不知道我回來了。他要是看到我在這兒他會大大七(吃)一驚。”
她説起話來有點咬舌,象小孩子一樣,對於她的性格來説,這既是裝腔作勢又象是真的。她的語調平緩,不怎麼動人。
“他在哪兒呢?”伯金問。
“他在納爾格魯夫人那兒開私人畫展。”姑娘説,“沃倫斯也在那兒。”
“那麼,”伯金毫不動情但以保護人的口吻問她,“你打算怎麼辦?”
姑娘陰鬱地沉默不語。她厭惡這個問題。
“我並不打算做什麼,”她回答,“我明天將去找主顧,給他們當模特兒。”
“去誰那兒呢?”伯金問。
“先到班特利那兒,不過我相信我上次出走肯定讓他生氣了。”
“你是指從馬多那那裏逃走嗎?”
“是的。要是他不需要我,我可以在卡馬松那兒找到工作。”
“卡馬松?”
“弗德里克-卡馬松,他搞攝影。”
“拍穿薄紗衣露肩的照片——”
“是的。不過他可是個很正經的人。”
“那你拿裘里斯怎麼辦?”他問。
“不怎麼,”她説,“我不理他就是了。”
“你跟他徹底斷了?”她不高興地轉過臉去,對此不予回答。
這時另一位年輕人快步走了過來。
“哈-,伯金!哈-,米納蒂,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急切地問。
“今天。”
“海里戴知道嗎?”
“我不知道,再説我也不在乎他。”
“哈!還是那兒走運,不是嗎?我挪到這張桌子上來,你不介意吧?”
“我在同努(盧)伯特談話,你不介意吧?”她冷漠但懇求地説。象個孩子。
“公開的懺悔,對靈魂有益,啊?”小夥子説,“那,再見了。”
小夥子鋭利的目光掃了一下伯金和傑拉德,轉身走了,上衣的下襬隨之一旋。
在這過程中,傑拉德幾乎全然被人冷落了。但他感到這姑娘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他等待着,傾聽着,試圖湊上去説幾句。
“你住在旅社裏嗎?”姑娘問伯金。
“住三天,”伯金説,“你呢?”
“我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到伯薩家住,什麼時候都可以。”
一陣沉默。
突然這姑娘轉向傑拉德問:
“你熟悉倫敦嗎?”
她的口吻很正式、客氣,象自認社會地位低下的女人一樣態度疏遠但又顯示出對男人的親暱。
“我説不上,”傑拉德笑道,“倫敦我來過好多次了,但這個地方還是頭一次來。”
“你不是藝術家了?”她一語就把他推出了自己的圈外。
“不是。”他回答。
“人家是一位戰士,探險家,工業拿破崙。”伯金説,流露出他對放浪藝術家的信任。
“你是戰士嗎?”姑娘漠然但好奇地問。
“不,”傑拉德説,“我多年以前就退伍了。”
“他參加了上次的大戰①,”伯金説——
①指布爾戰爭(1899-1902)
“真的嗎?”姑娘問。
“他那時考察了亞馬遜河,”伯金説,“現在他管着一座煤礦。”
姑娘目不轉睛、好奇地看着傑拉德。聽別人講自己,傑拉德笑了。他感到驕傲,充滿了男子漢的力量。他藍色的眼睛炯炯發光,洋溢着笑漪,容光煥發的臉上露着滿意的神情,他的臉和金黃色的頭髮充滿了活力。他激起了姑娘的好奇心。
“你要在這兒住多久?”她問。
“一兩天吧,”他回答,“不過我並不急着回去。”
她仍然用一雙凝眸盯着他的臉,這眼神那麼好奇,令他激動。他自我意識極強,為自己的迷人之處深感喜悦。他感到渾身是勁,有能力釋放出驚人的能量。同時他也意識到姑娘那藍色的眼睛大膽地盯着自己。她的眼睛很美,鮮花般的媚眼睜得圓溜溜的,赤裸裸地看着他。她的眼屏上似乎漂浮着一層彩虹,某種分裂的東西,就象油漂浮在水上,那是憂鬱的眼神。在悶熱的咖啡館裏,她沒戴帽子,寬鬆簡樸的外套穿在身上,領口扎着一根細帶。這細帶是用貴重的雙縐做的,柔軟的帶子從嬌嫩的脖頸處垂下來,細纖的手腕處也垂着同樣的帶子。她容顏純潔嬌好,實在太美了。她長得端莊,金黃色的鬈髮披掛下來,她挺拔、玲瓏、柔軟的體態顯示出了每一處細小的曲線,脖頸顯得纖細,煙霧繚繞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她很沉穩,幾乎不露表情,一幅若即若離的神態。
她太讓傑拉德動情了。他感到自己對她有一種巨大的控制力,一種本能上令人心兒發痛的愛。這是因為她是個犧牲品。他感到她是處在他的控制之下,他則是在施恩惠於她。這令他感到自己的四肢過電般地興奮,奔湧着情慾的浪潮。如果他釋放電能,他就會徹底摧毀她。可她卻若有所思地等待着。
他們聊着些閒話,聊了一會兒,伯金突然説:
“裘里斯來了!”説着他站起身,向新來的人移動過去。姑娘奇怪地動了動,那樣子不無惡意,身子沒轉動,只扭頭朝後看去。這時傑拉德在看着她濃密的金髮在耳朵上甩動着。他感到姑娘在密切地注視着來者,於是他也朝來人看去。他看到一位皮膚黝黑、身材頎長,黑帽子下露出長長黑髮的小夥子行動遲緩地走了進來,臉上掛着天真、熱情但又缺乏生氣的笑容。他走近了急忙上前來迎接他的伯金。
直到他走近了,他才注意到這姑娘。他退縮着,臉色發青,尖叫道:
“米納蒂,你在這兒幹什麼?”
咖啡館裏的人一聽到這聲尖叫都象動物一樣抬起了頭。海里戴無動於衷,臉上露出幾乎有點蠢笨的微笑。姑娘冷冷地看着他,那表情顯得深不可測,但也有些無能為力。她受制於海里戴。
“你為什麼回來了?”海里戴仍然歇斯底里地叫着,“我對你説過不要回來。”
姑娘沒有回答,只是仍然冷漠、沉重地直視着他,他向後面的桌子退縮着,似乎要保護自己。
“你知道你想要她回來,來,坐下。”伯金對他説。
“不,我不想要她回來,我告訴過她,叫她別回來了。你回來幹什麼,米納蒂?”
“跟你沒關係。”她極反感地説。
“那你回來幹什麼?”海里戴提高嗓門尖叫着。
“她願意回來就回來吧,”伯金説,“你坐下還是不坐下?”
“我不,我不跟米納蒂坐一塊兒。”海里戴叫道。
“我不會傷害你的,你用不着害怕。”她對海里戴尖刻地説,但語調中有點自衞的意思。
海里戴走過來坐在桌旁,手捂住胸口叫道:
“啊,這把我嚇了一跳!米納蒂,我希望你別幹這些事。
你幹嗎要回來?”
“跟你沒關係。”她重複道。
“你又説這個。”他大叫。
她轉過身,對着傑拉德-克里奇,他的目光閃爍着,很開心。
“你西(是)不西(是)很怕野蠻人?”她用平緩無味、孩子般的語調問傑拉德。
“不,從來沒怕過。總的來説,野蠻人並無害——他們還沒出生呢,你不會覺得可怕的。你知道你可以對付他們。”
“你金(真)不怕嗎?他們不是很兇惡嗎?”
“不很兇。其實沒多少兇惡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沒有多少是危險的。”
“除非是獸羣。”伯金插話道。
“真的嗎?”她説,“我覺得野蠻的東西都太危險了,你還來不及四下裏看看,他們就要了你的命。”
“你遇上過?”他笑道,“野蠻的東西是無法劃分等類的。
他們就象有些人一樣,只有見過一面後才會興奮起來。”
“那,做一名探險者不是太勇敢了嗎?”
“不。與其説是恐怖倒不如説是艱險。”
“啊!那你害怕過嗎?”
“在我一生中?我不知道。怕過,我對有些東西就感到怕——我怕被關起來幽禁在什麼地方,或着被束縛起來。我怕被人捆住手腳。”
她凝視着他,天真的目光令他心動,頭腦倒平靜了。他感到她從他這裏得到了他的自我暴露,似乎是從他軀體內黑暗的最深處得到的,這太有趣了。她想了解他,她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他的裸體。他感到,她被他吸引着,她命中註定要與他接觸,因此她必須觀察他、瞭解他。這讓他感到很得意。同時他還感到她必須投入他的手心裏,聽他的才行。她是那麼世俗,象個奴隸似地看着他,被他迷住了。倒不是説她對他説的話感興趣,而是她被他的自我暴露迷住了,被他這個人迷住了,她需要他的秘密,需要男性的經驗。
傑拉德臉上掛着莫名其妙的笑,精神煥發但並不很清醒。他雙臂搭在桌上,一雙曬得黝黑可怕的動物般的手朝她伸展着,不過他的手型很好看,很漂亮。這雙手迷住了她,她知道自己被迷住了。
別的男人來到桌前同伯金和海里戴交談。傑拉德壓低嗓門衝米納蒂説:
“你從哪兒回來的?”
“從鄉下,”米納蒂聲音很低,但很圓潤。她緊繃着臉,她時不時地瞟一眼海里戴,眼中燃起了怒火。神色沉鬱的小夥子看都不看她,不過他是真怕她。有時她就是不理傑拉德,看來傑拉德並沒有征服她。
“那麼海里戴跟你回來有什麼關係?”他依舊聲音低沉地問她。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不情願地説:
“是他讓我走的,讓我跟他同居,可現在他想甩了我,但又不讓我跟任何別的人在一起生活。他想讓我隱居在鄉下。然後他説我害了他,他無法擺脱我。”
“他簡直失去理智了。”傑拉德説。
“他就沒有理智,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她説,“他總等別人告訴他做什麼他才做什麼。他從來沒按自己的想法做過什麼事,因為他不知道他想什麼。他整個兒是個孩子。”
傑拉德看着海里戴那柔和、頹廢的臉。那張臉很有魅力;
那柔和、熱情的性格很可掬、宜人。
“但他並不能控制你,對嗎?”傑拉德問她。
“你知道是他強迫我跟他同居的,我並不願意,”她説,“他來衝我大叫,哭着説我要是不跟他回去他就沒法兒活,你從來沒見過他流那麼多的眼淚。每次他都這樣。可現在我懷孕了,他想給我一百鎊打發我到鄉下去,從此再也不見我,再也聽不到我的音訊。我就不這樣,不——”
傑拉德臉上露出奇怪的笑。
“你要生孩子了?”他不相信地問。看她那樣子,這似乎不可能,她那麼年輕,那神態也不象懷孕的。
她凝視着他的臉,現在她那純真的藍眼睛窺視着,看到了不祥的東西,顯出一副不可駕馭的神色。傑拉德心裏燒起了一股火。
“是的,”她説,“是不是可怕?”
“你想要嗎?”他問。
“我才不呢。”她加重語氣説。
“可是,”他説,“你知道多久了?”
“十個星期了。”她説。
她一直看着他。他則默默地沉思着。然後他轉過身去,變冷漠了,卻不無關切地問:
“我們吃點什麼好嗎?你喜歡來點什麼?”
“好的,”她説,“我喜歡來點牡蠣。”
“那好,”他説,“我們就要牡蠣。”説完他招喚侍者。
海里戴一直對這邊的事視而不見,直到盛有牡蠣的小盤子放到她面前,他才大叫:
“米納蒂,喝白蘭地時不能吃牡蠣。”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她問。
“沒關係,沒關係,”他叫道,“可喝白蘭地時就是不能吃牡蠣。”
“我沒喝白蘭地,”她説着將杯子裏的最後一滴酒灑在海里戴臉上。海里戴不禁怪叫一聲。可她卻若無其事地看着他。
“米納蒂,你幹嘛這樣?”他恐慌地叫道。在傑拉德看來,海里戴讓米納蒂嚇怕了,他喜歡自己的這副恐慌樣子。他似乎因為自己怕她、恨她而沾沾自喜,在恐慌中有所回味;欣賞這種恐慌的滋味。傑拉德認為他是個奇怪的傻瓜,但挺有味兒。
“可是米納蒂,”另一個男人小聲地操着伊頓腔説,“你保證過,説你不傷害他。”
“可我沒傷害他呀。”她回答。
“你喝點什麼?”那年輕人問。他膚色黑,但皮膚還算光潔,渾身有那麼點令人難以發現的活力。
“我不喜歡人伺候,馬克西姆。”她回答。
“你應該要點香檳。”馬克西姆很有紳士風度地嘟噥道。
傑拉德突然意識到這是對他的啓發。
“我們來點香檳好嗎?”他笑問。
“好的,請,要幹香檳,”她咬着舌孩子氣地説。
傑拉德看着她吃牡蠣。她吃得很細,很講究。她的手指尖漂亮又敏感,優雅、小心地剝開牡蠣,仔細地吃着。她這樣子很讓傑拉德心悦,可卻把伯金氣壞了。大家都在喝香檳酒,只有馬克西姆看上去十分平靜、清醒,他是個俄國小夥子,穿着整潔,皮膚光潔,一臉的暖色,黑頭髮擦得油亮。伯金臉色蒼白、茫然、很不自在。傑拉德微笑着,眼睛裏放射出開心但冷漠的目光,很有保護氣度地向米納蒂傾着身子。米納蒂嬌嫩、漂亮,象一朵恐懼中綻開的冰花。現在她虛榮地緋紅了臉,由於喝了酒,周圍又有男人在場,她很激動。海里戴看上去傻乎乎的。只肖一杯酒就可以讓他醉倒並咯咯地笑。可他總有那麼點可愛的熱情天真相,這一點使得他頗有吸引力。
“除了黑甲殼蟲以外,我什麼都不怕。”米納蒂突然抬起頭睜大眼睛凝視着傑拉德,那眼睛裏燃着一團看不見的火。傑拉德從骨子裏發出一聲嚇人的笑。她孩子氣的話語觸動了他的神經,火辣辣的目光全部投在他身上,她忘記了她以前的一切,那樣子頗為放肆。
“我不怕,”她抗議道,“我別的什麼都不怕。就怕黑甲殼蟲,嚯!”她聳聳肩,似乎一想這些就難以忍受。
“你是不是説,”傑拉德喝了點酒,説話有些謹慎,“你看到黑甲殼蟲就怕呢,還是害怕咬你、危害你的黑甲殼蟲?”
“黑甲殼蟲咬人嗎?”姑娘問道。
“這簡直太讓人厭惡了!”海里戴驚歎着。
“我不知道,”傑拉德環顧着四周説,“黑甲殼蟲是否咬人這並不是關鍵。問題的關鍵是,你是否怕它咬,或者説,它是不是一種玄學意義上的惡物。”
姑娘一直用迷惘的眼光凝視着傑拉德。
“哦,我覺得黑甲殼蟲可惡、可怕。”她叫道,“要是我看見它,我就會渾身起雞皮疙瘩。要是有那麼一隻蟲子爬到我身上來,我敢説我會死的,我肯定會死的。”
“我希望你別這樣。”年輕的俄國人低語道。
“我敢説我會的,馬克西姆。”她強調説。
“那就不會有蟲子爬到你身上。”傑拉德很理解地笑道。説不清為什麼,他反正能理解她。
“這是個玄學問題,傑拉德説得對。”伯金髮話了。
桌面上出現了不安的停頓。
“那麼,米納蒂,你還怕別的嗎?”年輕的俄國人問。他説話速度很快,聲音低,舉止很文雅。
“難説,”米納蒂説,“我害怕的並不見得都是這種東西。
我就不怕血。”
“不怕血!”又一個年輕人問。這人臉色蒼白但多肉,一臉的嘲弄表情,他剛剛落座,喝着威士忌。
米納蒂留給他一個陰鬱、厭惡的一瞥。
“你真地不怕血?”那人追問着露出一臉的嘲笑。
“不怕,就是不怕。”她反唇相譏。
“為什麼,你恐怕除了在牙醫的痰盂裏見過血以外,還沒見過血吧?”小夥子諷刺道。
“我沒跟你説話。”她很巧妙地回擊。
“難道你不能回答我的話嗎?”
她突然抓起一把刀照着他蒼白肥胖的手戳了過去,作為回答。他罵着大街跳了起來。
“瞧你那德行。”米納蒂不屑地説。
“他媽的,你,”小夥子站在桌邊兇惡地俯視着她。
“行了,”傑拉德本能地立刻站出來控制局面。
那年輕人蔑視地看着她,蒼白多肉的臉上露出膽怯的表情。血開始從手上淌出。
“哦,太可怕了,把它拿走!”海里戴青着變形的臉尖叫着。
“你覺得不舒服嗎?”那位嘲弄人的小夥子有點關切地問,“不舒服嗎,裘里斯?夥計,這不算什麼,爺們兒,別讓她以為自己演了一出好戲就高興,別讓她滿意,爺們兒,她希望的就是這個。”
“哦!”海里戴尖叫着。
“他要吐,馬克西姆,”米納蒂警告説。文雅的俄國小夥子站起來挽住海里戴的胳膊把他帶了出去。蒼白、沉默的伯金袖手旁觀,他似乎不大高興。那位嘴頭子很損的受傷者不顧自己流血的手,也走了。
“他真是個十足的膽小鬼,”米納蒂對傑拉德説,“他對裘里斯很有影響。”
“他是什麼人?”傑拉德問。
“他是個猶太人,真的。我無法忍受他。”
“哼,他沒什麼了不起。可是,海里戴怎麼回事?”
“裘里斯是你見過的最膽小的膽小鬼。”她叫道,“只要我一舉起刀,他就會暈過去,他讓我嚇壞了。”
“嚯!”
“他們都怕我,”她説,“只有那猶太人想表現一下他的膽量。可他是世界上最膽小的懦夫,真的,因為他怕別人對他有看法,而裘里斯就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自己。”
“他們還挺勇敢的嘛。”傑拉德和善地説。
米納蒂看着他,臉上漸漸浮起笑容。她太漂亮了,緋紅着臉,遇上可怕事仍舊泰然自若。傑拉德的眼睛裏閃爍起兩個亮點。
“他們為什麼管你叫米納蒂?是因為你長得象貓嗎?”他問她。
“我想是吧。”她説。
他的臉繃得更緊了。
“你呀,倒不如説象一隻年輕的母豹。”
“天哪,傑拉德!”伯金有點厭惡地説。
兩個人都不安地看着伯金。
“你今晚很沉默,努(盧)伯特。”她有了另一個男人的保護,對伯金説話也大膽起來。
海里戴回來了,一臉病態,看上去很憂傷。
“米納蒂,”他説,“我希望你以後別再這樣了——天啊!”
他呻吟着坐在椅子裏。
“你最好回家。”她對他説。
“我會回家的,”他説,“可是,你們都來好嗎?到我的住所來。”他對傑拉德説,“你要是來我太高興了。來吧,那太好了,是嗎?”他四下裏環視着找侍者。“來輛出租車。”然後他又呻吟起來。“哦,我真不好受,難受極了!米納蒂,瞧你乾的這事,把我弄成什麼樣子。”
“那你為什麼這麼傻呢?”她沉着臉平靜地説。
“我不傻!哦,太可怕了!來吧,都來吧,來了太好了。米納蒂,你來吧。什麼?不,你一定要來,對,你一定要來。什麼;哦,我親愛的姑娘,別大驚小怪的了,我感覺,難受極了,哦!哦!”
“你知道你不能喝酒。”她冷冷地對他説。
“我告訴你説,米納蒂,不是喝了酒的原因,是因為你令人作嘔的表現,決不是因為別的。哦,太可怕了!裏比德尼科夫,咱們走吧。”
“他一杯酒就醉,只肖一杯。”俄國小夥子聲音很低沉地説。
大家都向門口走去。姑娘緊挨着傑拉德,似乎同他步調一致。傑拉德意識到這一點,心裏產生了一陣惡魔般的滿足:他的動作竟適用於兩個人。他用自己的意志控制着她,她在他的控制下很激動,顯得温順、神秘、隱秘。
他們五個人擠進一輛出租車中。海里戴頭一個歪歪扭扭地鑽進去,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然後米納蒂坐了進去,傑拉德緊挨着她坐下。年輕的俄國人向司機説明了方向,然後大家就擠坐在黑暗的車中了,海里戴呻吟着把頭伸出窗外。大家感到車子疾行着,滑動的聲音很鬱悶。
米納蒂挨着傑拉德坐着,似乎變得穌軟,點點滴滴將自己化入他的骨骼中去,似乎她是一道電流融入了他的體內。她的生命溶入了他的血管,如同一個黑暗的磁場,凝聚在他的脊髓中,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源泉。與此同時,她同伯金和馬克西姆談話的聲音變得細弱、冷漠起來。在她與傑拉德之間,存在着這種沉默與黑暗中閃電般的理解。然後她摸到他的手,把它緊緊握在自己那隻小手中。這純粹黑暗但赤裸裸的表示令他全身的血管顫動,令他頭眩,他失去了感知。她的話音仍象鈴兒在響,不乏調侃。她晃動着頭,濃密的黑髮掃動着臉頰,這樣子令他的全部神經起火,似乎他的神經受到了微細的磨擦。但是,他力量的中心是穩固的,他心中感到無比自豪。
他們來到一條寧靜的街道,踏上一條園中小徑,走了一程,一個黑皮膚的僕人打開了門,傑拉德奇怪地望着開門人,猜測他也許是來自牛津的東方紳士,可他不是紳士,是男僕。
“沏茶,哈桑。”海里戴説。
“有我的房間嗎?”伯金説。
男僕對兩人的話都微笑着支吾作答。
這男僕讓傑拉德頓生疑問,這人身材修長,衣着體面,看上去是個紳士樣子。
“哪個是你的僕人?”他問海里戴,“他看上去很象樣子嘛。”
“噢,因為他穿了另一個人的衣服。他的確是個挺漂亮的人。我看到他在街上捱餓,就把他領來了,另一個人送了他一套衣服。他就這樣兒,唯一的優點是他不會英語,不會説,也聽不懂,所以他很可靠。”
“他太髒了,”俄國小夥子以極快的速度説。
男僕出現在門道里。
“什麼事?”海里戴問。
男僕咧咧嘴笑笑,然後靦腆地嘟噥説:
“想跟主人講話。”
傑拉德好奇地看着他們。那門道中的男僕長得挺好,挺清爽,舉止也文靜,看上去很高雅,有貴族味兒。可他又有點象野蠻人一樣傻乎乎地笑着。海里戴到走廊裏去跟他説話。
“什麼?”大家聽他説,“什麼?你説什麼?再説一遍。什麼?要錢?多要幾個錢?可你要錢幹什麼?”那阿拉伯人含糊不清地説了些什麼,然後海里戴回到屋裏,傻乎乎地笑着説:
“他説他要錢買內衣。誰肯借給他一先令?好,謝謝,一先令足夠他買全部的內衣了。”他從傑拉德手中接過錢又向走廊裏走去,大家聽他説道:“你別想要更多的錢了,昨天剛給了你三鎊六先令。你不能再要錢了。快把茶端上來。”
傑拉德環視屋裏。這是一間普遍倫敦人家的起居室,很明顯一租來就配好了傢俱,零亂但很舒服。但有幾尊雕像和幾幅木刻顯得古怪、讓人不舒服。這些藝術品來自西太平洋國家,那上面刻的土著人幾乎象人類胎兒。一尊雕像是一個奇形怪狀的裸女坐像,受着折磨,肚子凸起。俄國小夥子解釋説她坐着是在生孩子,兩隻手抓着套在脖子上的箍帶,這樣有利於分娩。這奇形怪狀的普通女人呆若木雞的臉又令傑拉德想起了胎兒。但這尊雕像也很奇妙,它表明人體極端的感覺是人的理性意識所不能控制的。
“這是不是太淫穢了?”他不贊同地問。
“我不知道,”俄國人喃言着,“我從來不認為它淫穢。我想這很好。”
傑拉德轉過身去看另幾幅未來主義風格的畫和屋裏的那架大鋼琴。這些東西加上倫敦出租房間的一般傢俱算是這間屋子的全部裝飾物。
米納蒂摘下帽子,脱掉大衣,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她在這屋裏顯然很有點賓至如歸的樣子,但還是顯得侷促不安。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她現在的同盟是傑拉德,可她不知道其餘的男人是否承認這種同盟,承認到什麼程度。她正考慮如何對付眼前的局勢,她下決心體驗一下。在這關鍵時刻,她決不再受挫。她漲紅了臉,似乎要打一仗,眼睛審度着,但這一仗是不可避免的了。
男僕端着茶點和一瓶科麥爾酒進屋來了。他把托盤放在了長沙發椅前的桌子上。
“米納蒂,”海里戴説,“倒茶。”
她沒有動。
“你倒茶,聽見了嗎?”海里戴重複着,但心裏很是緊張害怕。
“我今天回這兒來,可跟以前不一樣了。”她説,“我來這兒只是大夥兒想讓我來,並不是為你來的。”
“我親愛的米納蒂,你知道你是自己的主人。我只是想讓你在這公寓裏受用,沒別的意思,這你知道,我以前對你講過多次了。”
她沒有回答,卻默默、有節制地伸手去拿茶壺。大家都圍桌而坐品着茗香。傑拉德可以感覺到他同她之間那電磁般的聯繫是多麼強壯,以至於他覺得這是另一種場合。她沉默着,剋制着自己,她的沉寂令他困惑。他怎麼才能親近她呢?他感到這是不可避免的。他太相信那將他們兩人連結在一起的電流了,他的困惑不過是表面現象,新的條件產生了,舊的已成為過去。此時一個人必定要尊從自己的命運,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管是什麼事都要去做。
伯金站起身來。已經快一點了。
“我要去睡了,”他説,“傑拉德,我明早往你的住處打電話,要不然你就給我這兒打電話。”
“好吧,”傑拉德説,他説完伯金就出去了。
當伯金的影子全消失了以後,海里戴很激動地對傑拉德説:
“我説,你留在這兒吧,啊,留下吧!”
“你並不能為每個人都安排住宿。”傑拉德説。
“能,我可以,沒問題,除了我的牀以外,還富裕三張牀,留下吧。都是現成的,我這裏總有什麼人住,我總留人住下,我喜歡這屋裏人多熱鬧。”
“可只有兩個房間呀,”米納蒂冷漠、敵視地説,“現在盧伯特在這兒呢。”
“我知道只有兩間房,”海里戴聲音高得有點怪。“那有什麼?還有一間畫室呢。”
他很憨厚地笑着,誠懇地、執着地説。
“裘里斯和我住一間,”俄國人謹慎、吐字準確地説。海里戴同他在伊頓公學上學時就是朋友了。
“這很簡單嘛,”傑拉德説着舒展一下雙臂闊一闊胸,然後又去看一幅圖畫。他的四肢被電流催脹,後背象老虎一樣緊張地聳着,燃着一團火。他感到很自豪。
米納蒂站起身,狠狠地瞪了一眼海里戴,這一瞪反倒招來海里戴一個很憨厚、得意的笑。然後米納蒂向所有的人冷冷地道晚安,走了出去。
屋裏沉默了一會兒,隨後響起了關門聲,然後馬克西姆用優雅的語調説:
“好了,就這樣吧。”
他又意味深長地看看傑拉德,點點頭説:
“就這樣,你沒事了。”
傑拉德看看那張光潔、紅潤、漂亮的臉,又看看他那意味深長的眼睛,似乎那俄國人的聲音是在血液中震盪而不是在空氣中。
“我本來就沒什麼事。”傑拉德説。
“是!是啊!你是沒什麼事。”俄國人説。
海里戴還在笑着,沉默不語。
突然米納蒂又出現在門口,她那孩子氣的小臉上表情陰鬱、充滿報復性。
“我知道你們想找我的茬兒,”她冷漠但響亮地説,“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們挑我多少錯兒。”
説完她又轉身走了。她身着一件棕色的寬鬆上衣,下襬系在腰部。她看上去那麼嬌小,象孩子一樣容易被傷害,幾乎有點可憐。可她的眼神卻讓傑拉德感到沉入了黑暗的深淵,他幾乎嚇壞了。
男人們又點上煙聊起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