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舒警官奉命查清“老塔”事件的真相。他掌握了必要的情況後,晚間,搭上開往法國中部的那班火車,在蓋雷下了車。翌日上午,一輛小汽車把他送到馬佐雷什鎮。他先去城堡造訪。這座城堡地處於被環行的克勒茲河圍繞着的海岬上,是一棟古老而寬敞的大住宅。喬治-卡澤馮就住在此地。
喬治-卡澤馮是個有錢的工廠主,任省議會主席,是當地的重要人物。他年紀最多隻有40歲,正當年富力強。喬治-卡澤馮相貌長得平平常常,但他那瀟灑、利落的舉止贏得了人們對他的尊重。“老塔”是他的地產,因此,貝舒警官一到,他就想立刻把警官帶往那裏。
他們穿過一座栽種着栗子樹的美麗公園,然後,就來到了一個搖搖欲墜的高塔前,這是古老的馬佐雷什鎮唯一殘存的遺蹟。塔尖直指蒼穹,塔腳下是克勒茲河流經的溢口,河水從這兒蜿蜒流入那周圍岩石業已傾圯的河牀。
對面是達萊斯加家的領地。離岸大約12米遠的地方,聳立着一堵龐大的礫石牆。這堵牆的造型像一座大堤,濕漉漉的,閃閃發亮。一個邊上鑲着陽台的大平台高踞在礫石牆上方五、六米高處,花園的小徑直通這兒。
在這荒蕪人跡的地方,十天前的某個早晨六時許,有人在一塊大岩石上發現了年輕的約翰-達萊斯加的屍體。屍體上沒有別的傷痕,除了在頭部可以看出大約是在墜落時擦破的一絲痕跡。對面平台的樹木中,有一枝新折斷的樹枝垂在樹幹旁。因此,大家認為,事情是這樣的:伯爵置身在這根樹枝上,由於樹枝承受不了他的重量而折斷,伯爵也就墜落在河中。於是,就這樣釀成了悲劇。官方已發出埋葬屍體的許可證。
“但是這位年輕的伯爵爬到樹上去究竟搞什麼名堂呢?”貝舒問道。
“他想從高處就近看看這座主塔,因為它是古老的達萊斯加家族的發祥地。”喬治-卡澤馮應聲答道。
然後,他連忙又説:
“警官先生,我無法對您提供更多的情況。您知道,由於我再三地請求,警察總署才把這一任務交給您。確實,這兒流傳着一些流言蜚語,甚至對我惡言中傷,我要結束這一切無聊的事。您進行調查吧。好好地查問吧。您尤其可以登門拜訪達萊斯加小姐,就是那位年輕伯爵的姐姐,她現在是他們這個家族唯一倖存的人了。調查完畢,您哪天動身,請來對我説一聲。”
貝舒一刻也不拖延。他先到高塔腳下探察一番,然後走進庭園。庭園裏由於樓梯和地板的塌陷,到處堆着破磚碎瓦。接着他又到鎮上,開始找人詢問。他拜訪了鎮長和教堂神父,然後,在旅店裏用膳。下午兩點鐘,他走進那座直通平台的小花園。這個小花園被一所毫無特色的被人們稱作“小城堡”的建築物隔成兩半。貝舒請一位老女僕通報他的姓名,他要見達萊斯加小姐。他很快被引進一間陳設簡陋、低矮的客廳裏。小姐正在客廳裏和一位先生談話。
小姐站起身來,先生也隨之而起,貝舒認出這是吉姆-巴奈特。
“啊,你總算來了,親愛的朋友。”巴奈特張開雙手高興地叫了起來。“今天早晨,我在報上看到你到克勒茲來的消息,我立刻駕着我那輛六匹馬力的車趕到這兒,可以隨時聽你的差遣,我一直在等着你呢。小姐,我給您介紹,這位是貝舒警官,他是總署的特派員。有他來負責這件案子,您可以放心了。他一定對這整個事件都已經瞭如指掌,我還沒見過比他更有智謀的人。這可是一位大師。貝舒,你説吧。”
貝舒瞠目結舌、驚愕萬狀,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巴奈特的在場可是他萬萬沒料到的。他面露愠色,狼狽不堪。又是巴奈特!總是這個巴奈特!他怎麼總也躲不開這個巴奈特,而且還得忍受他那種討厭的合作?凡事只要巴奈特插手,那麼,他不是愚弄別人就是要敲竹槓,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目的。這一點不是早就得到證實了嗎?
貝舒有什麼可説的呢?直到目前為止,他對整個事件還毫無頭緒,迷惑不解,連一點細枝末節也沒發現。
巴奈特見貝舒緘默不語便又説起來:
“恩,小姐,貝舒警官時間很寬裕,他要核實一下他所獲得的證據。他強烈要求您能有助於證實他調查的結果。既然您我之間尚未交換看法,請您把您所知道的有關您弟弟達萊斯加伯爵慘死的情況談一下,好嗎?”
伊麗莎白-達萊斯加披着黑紗,身材修長,臉色蒼白,顯出一種莊嚴的美。她那端莊的面龐有時因為要遏制啜泣而抽搐着。聽了巴奈特的話以後,她反駁道:
“我寧可保持沉默也不願提出指控。但是,既然您要我盡這一責任,我也只得勉為其難。我準備回答您的問題,先生。”
巴奈特説:
“我的朋友貝舒警官想知道您最後一次見您弟弟的確切時間。”
“晚上10點鐘。那時,我們像往常一樣高高興興地吃過了晚飯。我十分鐘愛約翰,他比我小好幾歲,幾乎可以説是我一手把他撫養成人的。我們一直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夜裏出去了嗎?”
“他只是在凌晨時才出去的,大約是早晨3點半鐘。我們的老女僕聽見他出門的聲音。”
“您知道他上哪去了嗎?”
“他頭天晚上告訴我,他要到平台高處釣魚。這是他最喜愛的消遣。”
“那麼,從3點半到發現他的屍體為止,在這段時間裏,您沒有什麼情況可對我們講嗎?”
“不,有情況。6點一刻左右,我聽到一聲槍響。”
“確實,有好幾個人聽到這槍聲,不過,也許是某個偷獵的人開的槍。”
“我當時也是這樣想的。但我感到忐忑不安,於是,我起身穿好衣服。當我趕到平台時,對面已有好些人在那兒,城堡的公園附近有人在往上爬,看來這斜坡十分難以行走。”
“這下槍聲不可能跟這件事有任何關係的,對嗎?要不然,在驗屍時就會發現有子彈的傷痕,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沒有發現傷痕。”
巴奈特見達萊斯加小姐躊躇不答,就執拗地説:
“請回答,我懇求您回答。”
於是,她鄭重的聲稱:
“不管事實如何,我還是得説,在我心目中,我認為兩者是有關聯的。”
“首先,因為沒有別的理由可以解釋我弟弟的死因。”
“也許是一次事故?”
“不對,約翰年輕體健,十分靈活,而且他一向謹慎小心。他決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置身於這麼一枝過於脆弱的樹枝上。”
“可是,這根樹枝已被折斷了。”
“但是也沒有任何根據可以説明這根樹枝在那天晚上是被約翰折斷的。”
“那麼,小姐,坦率的説,您堅持認為這是一件謀殺案。”
“是的。”
“您甚至已經對別人説過罪犯的名字?”
“是的。”
“那麼您根據什麼這樣説的?貝舒警官在問您呢。”
伊麗莎白沉思片刻。她似乎難以把那些恐怖的往事再重新回憶起來。然而,她還是毅然決然地説:
“我還是説吧。不過,説來話長,我還得先從24年前的一件事説起。那時,我父親因為他的公證人捲款潛逃,只得宣告破產。為了償付債務,他不得已去向蓋雷一位有錢的工廠主求救。這位工廠主借貸了20萬法郎給我父親,但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如果五年內我父親還不清借款,那麼我們在馬左雷什的城堡和地產都得歸這工廠主所有。”
“這位工廠主就是喬治-卡澤馮的父親?”
“是的。”
“他很喜愛這座城堡嗎?”
“喜愛極了。有幾次,借約還未到期,他就想把城堡買下來。過了4年零11個月,我父親患腦溢血去世,他就預先通知我們的叔叔兼保護人,説我們只剩下一個月的期限了。我父親身後分文不留。就這樣,人家把約翰和我攆出了大門,我們倆被叔叔收留下來,我們和他一起住在這兒。我叔叔收入微薄,不久,他和老卡馮先生也去世了。”
巴奈特和貝舒全神貫注得聆聽姑娘這番話,然後,巴奈特巧妙的説道:
“我的朋友貝舒警官看不出這些事情和今天所發生的慘事有何關聯。”
達萊斯加小姐驚詫地瞪着貝舒警官,臉上微露鄙夷的神情,並不答理,繼續説:
“叔叔死後,約翰和我,只有我們兩人住在這小古宅裏,面對着城堡和主塔——這些以前一直是屬於我們祖輩們的。隨着年齡的增長,約翰懂得更多了,他那年青的心靈也越發敏感了,他越來越感到痛苦。他一向把那座城堡視為自己的產業,從那裏被逐出後,他確實鬱郁不歡。在日常遊戲和工作時,他常常會整天埋頭清理家裏的卷宗,閲讀有關我們這一家族的書籍。有一天,在書堆中,他找到一疊紙。我父親在這疊紙上寫着他近幾年內的收支帳目,而且記載着他曾順利地做過幾宗土地買賣,賺了一筆錢,加上省吃儉用也積攢了一些。他把這些錢存入銀行,在那帳目中還附有一張銀行的收據。這筆儲蓄已達20萬法郎。我曾上銀行詢問這筆儲蓄的下落,得知我父親去世前一個星期已到銀行提取了這筆款子並銷了帳。”
“那筆錢的數目正和他在幾星期後必須償還的借款數相同。那他為什麼要延期清償債務呢?”
“我不知道。”
“他為什麼不用支票支付呢?”
“我不知道。我父親有他自己的習慣。”
“那麼,依您看,他已經把這20萬法郎另藏他處。”
“是的。”
“但是,放在什麼地方呢?”
伊麗莎白-達萊斯加拿出一疊大約20來頁的紙給巴奈特和貝舒,紙上寫滿數字。
“答案應該在這兒。”她一邊説,一邊用手指着最後一頁紙,紙上畫着一個圓周的3/4,在圓周的右面,又另畫着一個半徑較小的半圓。
四條線切開了這個半圓。在其中兩條線間,有一個小小的十字。這些線條全是用鉛筆畫下的,後來又被人用墨水重描一遍。
“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花了不少時間想弄明白這張圖。有一天,我那可憐的約翰猜想這張畫就是‘老塔’外部的一張精確的平面縮影圖。這兩個互相銜接的圓周表示了兩個大小不
同部分的方位。這四條暈線就是城堡上的四處雉堞。”
“而那個十字,”巴奈特接過話頭説,“就是令尊達萊斯加伯爵藏匿20萬法郎的所在,他準備等到期的那天再如數付訖。”
“是的。”姑娘肯定地説。
巴奈特沉思着,仔細審閲這份文件,然後,他推斷説:
“實際上,這完全可能是真的。達萊斯加伯爵小心翼翼地把他選好的地點記了下來,不巧,他猝然身亡,以致來不及把這個地方告訴別人。但我覺得,你們滿可以告知卡澤馮先生的兒子,請他允許……”
“請他允許讓我們登上塔頂嗎?我們的確這麼辦了。我們和喬治-卡澤馮只保持着冷漠的關係,他倒是挺友好的接待了我們。不過,怎麼登上塔呢?那兒的階梯在十五年前就已經倒塌,磚石七零八落四處亂堆着。塔頂也正在逐漸風化。既沒有梯子,也沒有任何互相銜接的類似梯子的東西可供人攀登上30米高的雉堞。要架雲梯也不可能。我們互相商議,畫平面草圖,籌劃了好幾個月,終於搞得……”
“不歡而散,對嗎?”巴奈特問。
“是的。”她滿面通紅的説。
“喬治-卡澤馮愛上了您,向您求婚,而您拒不同意。他態度變得十分粗暴。你們彼此傷了和氣,斷絕交往。約翰-達萊斯加再也無權到馬左雷什的領地裏去了。”
“實際情況確是如此。”年輕姑娘説,“但我弟弟並不甘休。他要得到這筆錢,他要贖回我們地產的一部分或者給我置一份豐厚的嫁妝,可以讓我稱心如意的結婚。他長年累月面對高塔,注視着這可望而不可及的塔頂,那些念頭就不斷地苦惱他。他想方設法要到那兒去。他練習射箭,每天清晨,他把帶有細繩的箭往上射,盼望着箭掉下時,另一根粗繩能順勢拴上那根細繩,直達塔頂。他甚至還準備好一條60米長的繩索,但一切都是白費勁,屢屢失敗使他感到灰心喪氣。在他慘死的前一天,他對我説:‘要是説我固執行事,那只是因為我肯定能成功。我預感到會發生一些有利於我們的事,會產生奇蹟的。隨着事情的發展或有朝一日上蒼開眼,正義的事總是能成功的。’”
巴奈特又問:
“您深信他是死於一次新的嘗試嗎?”
“是的。”
“那根繩子已不在原處了嗎?”
“不,還在。”
“那麼,有什麼證據呢?”
“那聲槍聲。喬治-卡澤馮意外地發現我弟弟之後就動手開槍了。”
“哦!哦!”巴奈特喊了起來,“您以為喬治-卡澤馮能這樣幹嗎?”
“是的,這個人容易感情衝動,儘管他善於控制自己,但他的天性會促使他做出一些過激舉動……甚至是犯罪。”
“他開這一槍的動機是什麼呢?難道是為了偷走您弟弟找到的那筆錢嗎?”
“我不知道,”達萊斯加小姐説,“我也不清楚這件謀殺案是怎麼構成的,因為在我可憐的約翰身上居然毫無傷痕。但是,我仍然完全堅信這一點。”
“好吧,您是憑直覺而不是根據事實説話,”巴奈特認真地説,“不過我必須提醒您,從法律的角度上看,您説的那些話是不足為憑的。而且,喬治-卡澤馮如果被迫太甚,也不可能不控告您犯有誹謗罪,貝舒,你説對嗎?”
達萊斯加小姐起身説道:
“那無關緊要。”她神色莊重的説,“我不是為了給我弟弟報仇才説出這些話的,因為即便兇手得到了懲罰,也不能使我弟弟死而復生。我只是説出了我認為真實的事情。如果喬治-卡澤馮要控告我,那就任他自便。我還是要憑良心説話。”
她沉默片刻,接着又説:
“但是,他會保持沉默的,先生,您可以放心。”
談話到此結束。吉姆-巴奈特不再多問。達萊斯加小姐不是個輕易可以嚇唬的尋常女子。
“小姐,”他説,“很抱歉,打擾您好久時間。可惜,為了澄清真相,我們不得不這樣做。您可以相信,貝舒警官從您所談的情況中將得到很大啓發。”
於是,他欠身行禮,走了出去,貝舒也向小姐致意,隨後跟着。
到了户外,剛才一言不發的警官依然默默不語,也許是對這位使他感到越來越惱怒的合作者表示無聲的抗議;也許是要掩飾這件混沌難解的案子所引起的內心慌亂。而巴奈特卻是喜形於色,興致勃勃。
“你有道理,貝舒,我明白你心裏的想法。在這位小姐所談的情況中,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有着‘可能’和‘不可能’,‘真實’和‘非真實’兩種對立的因素。那位年輕的達萊斯加伯爵所做出的舉動真是幼稚可笑。要是這可憐的孩子登上了塔頂——我幾乎要相信這一點,這可與你那秘而不宣的見解正相反——那也全是靠着他出於己願而稱之為不可思議的奇蹟,這種奇蹟是我們一般人所不能想象的。這樣,問題就在於:這個年輕人怎麼能在兩小時內發明一種類似雲梯的工具?怎樣做的準備?怎樣進行?後來又怎樣降落下來?怎麼會因為一聲槍響而摔下來?……而這一槍絲毫沒有傷他的皮肉。”
吉姆-巴奈特沉思地重複道:
“一聲槍響的作用……而這一槍並沒傷他皮肉……是啊!貝舒,其中大有奧妙……”
晚上,巴奈特和貝舒回到鎮上下榻的旅店。他們各自用了晚餐。接着連續兩天,他們只在用餐時見見面,其餘時間就各行其是。貝舒四處進行調查訪問,巴奈特卻在“小城堡”的花園裏兜圈子,他站在比平台更遠的一塊草坪的斜坡上,觀看着“老塔”和克勒茲河。然後他坐在河邊釣魚或抽煙,頭腦中遐想聯翩。要發現奇蹟,就必須多考慮事物的本質,少去追究什麼線索。約翰-達萊斯加究竟能找到什麼有利於他處境的辦法呢?
到第三天,巴奈特便動身去蓋雷。他顯得胸有成竹,知道自己去那兒要幹什麼,應該找什麼人。
終於,在第四天,他遇見了貝舒,貝舒對他説:
“我已經調查完畢。”
“我也完成了,貝舒。”他答道。
“我就要回巴黎去。”
“我也要回去,貝舒。我可以在我的車裏給你留個座位。”
“好吧,三刻鐘後,我與卡澤馮先生有個約會。”
“我上那兒去找你吧,”巴奈特説,“我在這小鄉鎮耽夠了。”
巴奈特在旅店裏結了帳,直往城堡走去,他參觀了一下公園,然後讓人把自己的名片遞給喬治-卡澤馮,他在名片上寫着“貝舒警官的合作者”。
他被引進一間帶有廂房的大客廳裏。客廳裏擺設着鹿頭,各式武器,裝着槍支的玻璃櫃和射擊、狩獵的執照。喬治-卡澤馮就在這兒接見他。
“我是貝舒警官的朋友。”巴奈特説,“他一會兒要到這兒來找我。我們同心協力進行了全部調查工作,然後,我們一道啓程返回。”
“貝舒警官有何高見呢?”
“事情很明顯,先生。的確沒有別的線索能改變我們對這件事的看法,道聽途説並不足以令人信服。”
“達萊斯加小姐所説的呢?”
“據貝舒警官所見,達萊斯加小姐因深受刺激,悲痛過度,在這種情況下所説的話是經不起推敲的。”
“巴奈特先生,這也是您的意見嗎?”
“哦!我,先生,我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助手而已,我的意見都是根據貝舒先生的見解得來的。”
巴奈特在大廳裏走來走去,注視着那些玻璃櫃,丟裏面存放的槍支深感興趣。
“這都是些好槍,對嗎?”喬治-卡澤馮説。
“好極了。”
“您是個業餘愛好者嗎?”
“是的,我尤其讚賞高明的槍法。您所有的這些證書,‘聖-于貝爾的弟子’,‘克勒茲的獵手’等等,這一切都證明您是一位好槍手。昨天,在蓋雷曾有人對我談論過。”
“在蓋雷,大家都在紛紛議論這件事嗎?”
“並不,不過,您槍法高明在那兒倒是眾所周知的。”
巴奈特拿起一杆槍,撫摸了一陣,又掂了掂分量。
“小心點,”喬治-卡澤馮説,“這支槍已經上了子彈。”
“是為了對付暴徒嗎?”
“倒不如説是對付偷獵的人。”
“先生,難道您真有勇氣開槍射擊別人嗎?”
“我只要把這種人的腿打傷就行了。”
“您是在這兒,從窗户向外射擊嗎?”
“哦,偷獵的人不會走得這麼近。”
“這倒是挺有趣的,這是一種高尚的消遣。”
巴奈特在一個隅角打開一扇十分狹窄的半十字型窗。
“瞧,”他喊道,“透過樹叢,我可以隱約見到距離這兒大約250米遠的‘老塔’,這該是懸垂於克勒茲河上方的那一部分吧,是嗎?”
“差不多是那兒。”
“是的,的確是的。哎,我看到在兩塊石頭中間有一叢野丁香。您順着槍尖望去,看到那朵黃花了嗎?”
説畢,他以肩抵住槍,砰的一聲,花兒應聲而落。
喬治-卡澤馮面露怒容,這個看上去不像是個槍法高明的“普通助手”究竟想要幹什麼?他有什麼權利這樣亂鬧一氣。
“您的僕人都住在城堡的另一頭,對嗎?”巴奈特説,“他們不可能聽到這兒發出的聲音……但是,很遺憾,這樣一來又會勾起達萊斯加小姐那令人傷心的殘酷回憶。”
喬治-卡澤馮莞爾一笑。
“達萊斯加小姐還堅持認為那天早晨的槍聲與她弟弟的慘死有關聯嗎?”
“是的。”
“但是,如何證實這種關聯呢?”
“實際上,我本人剛才已經證實了這其中的關聯。某個人站在這窗户前,她弟弟正懸掛在另一端的主塔邊上。”
“但是,她弟弟不是失足墜死的嗎?”
“他之所以失足是因為他雙手攀附的那塊突出的山石突然瓦解的緣故。”
喬治-卡澤馮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了。
“我不知道達萊斯加小姐的陳述中會有這樣的意思,我也不明白我居然會面對這樣明確的指控。”
“明確的指控。”巴奈特重複道。
喬治-卡澤馮盯着他,這位普通助手鎮定自若,他説話的語氣,毅然的神色使卡澤馮越來越驚訝。他暗忖這個偵探是否存心來與他作對的。他們先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交談,漸漸地雙方都採取了敵對態度。喬治-卡澤馮不得不認真對付。
他猛地坐下,繼續説:
“她認為他弟弟架雲梯的目的何在?”
“他要按圖中所畫的十字所指示的地方尋找他父親生前藏匿的20萬法郎。這張圖您是見過的。”
“我從來沒同意過他這種解釋。”喬治-卡澤馮抗議道,“如果他父親已積攢起這筆錢,那他為什麼不還給我父親而要把它藏起來呢?”
“除非被藏起來的不是那筆錢,不然相反的意見倒是值得一聽。”
“那麼,是什麼?”
“我不知道,也許應該通過假設才能確定。”
喬治-卡澤馮不以為然地聳聳肩。
“可以肯定,伊麗莎白和約翰兩人對所有的假設都考慮過的。”
“那不見得,他們不是像我這樣幹這一行的。”
“一個行家,即使他洞察秋毫也不能無中生有。”
“有時也能這樣,您認識在蓋雷看管報庫的格雷奧默先生嗎?他從前是您廠裏的會計。”
“認識。他確是個傑出的人。”
“格雷奧默先生認為約翰的父親在他從銀行提取了20萬法郎後的第二天曾去拜訪您的父親。”
“恩,怎麼?”
“我們難道不能假定這20萬法郎在那次拜訪中已如數付清,收據暫時被藏在塔頂的某處。”
喬治-卡澤馮驚跳起來。
“但是,先生,您可知道,您所提的這種假設對我死去的父親是極大的侮辱嗎?”
“憑什麼這樣説?”巴奈特天真的問。
“如果我父親收了這筆錢,他一定會正大光明地把這件事公佈於眾的。”
“為什麼呀?他不見得非要把個人貸款清償的事務告訴周圍的人呀!”
喬治-卡澤馮在桌上猛擊一拳,忿忿道:
“但是,他是在兩週以後,也就是説他的債務人死後數日,他才行使在馬佐雷什產業上的權利的。”
“當時他是這樣做的。”
“得啦!得啦!您在胡説八道,先生,您這樣斷言可要符合邏輯。就算我父親收了這筆錢,後來,他到期去索債時,難道就不怕人家拿出收據來對證?”
“也許他已知道,”巴奈特語調抑揚頓挫,漫不經心地説,“沒有別人瞭解內情,對方的繼承人也全然不知債已還清。有人對我説,他十分喜愛這份地產,他曾經發誓一定要把它弄到手。後來,他就去世了。”
吉姆-巴奈特始終不動聲色,不斷地暗示對方。交談的氣氛逐漸起了變化。老卡澤馮被指控為背信棄義,騙取錢財。喬治-卡澤馮怒不可遏,氣得臉色發白,他緊握雙拳,雙眼恐怖地瞪着這位貌不驚人的助手。這個人竟敢把事實陳述得如此卑劣可怕。
“我禁止您這樣説,”他含糊不清的嘟噥着,“您這是信口開河,瞎説一通。”
“信口開河?不,我向您保證我決不是隨意説的。我剛才所説的沒有一點不是絕對真實的。”
喬治-卡澤馮被這意想不到的對手用各種假設所設下的圈套困住了,他竭力掙扎,大聲嚷道:
“撒謊!您沒有一點根據!要證明我父親幹了這種醜事,必須得到‘老塔’的塔頂上去尋找證據。”
“約翰-達萊斯加去過那兒。”
“不對,我認為我們不可能爬上30米高的塔——這不是人力所能及的——而且也不可能在兩小時內做到。”
“約翰-達萊斯加這樣做了。”巴奈特執拗地説。
“他用什麼方法?”喬治-卡澤馮怒氣衝衝地喊道,“難道他有妖術?”
巴奈特只吐出了這幾個字:“用一根繩子。”
卡澤馮一陣狂笑。
“一根繩子?真是精神錯亂!是的,我確實好幾次無意中見他把箭往上射,愚蠢地希望能把準備好的繩子鈎住塔頂。可憐的孩子,用這種方法是創造不出奇蹟的。而且,怎麼着,我再説一遍——只用兩個小時?而且……而且,事故發生後,好象有人在塔上或是在克勒茲河畔的山石上見到這根繩子。繩子並不像往常那樣放在‘小城堡’裏。”
吉姆-巴奈特鎮靜地反駁道:
“他用的不是這根繩子。”
“那麼是哪一根?”喬治-卡澤馮神經質地笑着反問,“這故事可靠嗎?凌晨時分,約翰身上繫着有魔法的繩索來到他家花園的平台上。然後,他口裏唸唸有詞,説了幾句神秘的咒語,那根繩索便朝塔頂舒展而去,於是,那位耍魔術的人騎上繩索,直奔而上。怎麼!這可真是印度行僧的奇蹟。”
“先生,您同約翰-達萊斯加一樣不得不求助於奇蹟。對他來説,那是最後一線希望。您也和我一樣對這些想法是深信不疑的。不過,這個奇蹟與您想象的恰恰相反,因為,一切都不是按常例和可能性那樣自下而上產生的,而是自上而下。”
卡澤馮揶揄道:
“那麼是上帝保佑羅!上帝給他的選民扔下了救生圈?”
“不必祈求神靈保佑,來違背自然的法則。”巴奈特平靜地説,“在我們這個時代,奇蹟產生與平常所説的冒險。”
“冒險?”
“對‘冒險’來説,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這是一股令人不安、靈活無比的力量,而且又是最不可思議,令人捉摸不定的。‘冒險’把各種奇特的手段、計策都集中起來,相互比較,使之層出不窮。由於各類不同因素的影響,它又產生出每天出現的事實。只有冒險才能創造奇蹟。當今時代,從天上掉下來的,除了隕石和星球的塵埃之外,還會墜落下別的東西。我所設想的是否有點離奇?”
“掉下繩子?”卡澤馮冷笑道:
“繩子或別的不管什麼東西,海底下佈滿着足以使破浪航行的輪船顛覆的暗礁。然而,在空中並沒有輪船在航行。”
“有的。只不過不叫輪船,它們有別的稱呼,叫做氣球、滑翔機、飛船等諸如此類的名字。它們在空中自由翱翔,猶如輪船在海中航行一般。這些各不相同的東西都可能被拋出其軌道,墜落下地。如果其中某一種東西成了一根繩索的轆轤,而且,這個轆轤鈎住了主塔上的雉堞,這樣,一切都明白了。”
“這樣解釋未免太容易了。”
“但是,這種解釋是有根據的。請讀一下前幾周出版的當地報紙——我昨天已拜讀過,您就會知道,在約翰伯爵死前的一天晚上曾有一個氣球飛躍本地上空。這個氣球自北向南而過,在蓋雷以北十五公里的地方拋下了好幾個沙囊。我們當然可以推斷,從氣球裏還扔下了一個繫着繩子的轆轤。但有一個繩頭落在平台的一棵樹上,約翰伯爵為了擺脱障礙只得折斷樹枝。然後,他走下平台,手中攥着兩個繩頭,把繩子連結上。接着,他就順着繩索爬到對面。這確是困難重重,但他年輕力壯,完全可以勝任。”
“後來呢?”卡澤馮喃喃而語,整個面部抽搐起來。
“後來,”巴奈特繼續推論,“某個槍法高明得象職業射手一樣的人站在這兒靠近窗户的地方,他看到這個懸在半空中的人,就往繩子開了一槍,把繩子打斷了。”
“啊!”卡澤馮嘶啞的叫了一聲,“那麼您怎樣看待這個事故呢?”
“然後,”巴奈特繼續説,“這個‘某人’跑到河邊,在屍體身上到處搜尋那張收據。接着他迅速地抓住垂掛的繩子,把繩子拉下,又把那張證明文件扔進井內。然而,司法人員卻輕而易舉地把它找到了。”
巴奈特開始指控卡澤馮父子。兒子繼父親之後也成了被告,確實其中存在着駁不倒的邏輯上的聯繫,把過去與現在聯結在一起。
卡澤馮要解脱自己,奮起反擊。與其説對巴奈特所説的話,不如説對他本人更為反感。他大聲喊道:
“夠了,我聽夠了這套毫無條理的解釋和荒唐可笑的假設。給我滾開,我會通知貝舒警官,説我已經把你當作敲竹槓的攆了出去。”
“如果我要敲詐您,”巴奈特含笑説道,“那我可以先給您看我手中的證據。”
卡澤馮勃然大怒,叫了起來:
“您的證據!難道您真有證據?無非聽到一些隻言片語,是的,只是一些道聽途説的廢話!要説證據,只有一件證據才能允許您説……得啦!有證據嗎?只有一個證據是有效的,唯有這個證據能挫敗我和我父親!只要您手中沒有這個證據,那麼,您剛才説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蠢話都站不住腳。您只不過是個拙劣的惡作劇的人。”
“什麼證據?”
“真見鬼,就是收據唄,就是那張由我父親簽署的收據呀!”
“這就是,”巴奈特説着,手中攤開一張印花公文紙,紙上的皺褶因年長日久已經發黃,“這不就是令尊的筆跡嗎?難道這不是正式文本?
上面寫着:‘我,奧古斯特-卡澤馮收到達萊斯加所付的20萬法郎。鑑於他業已清償我的借款,從此,對於達萊斯加曾答應我有關他的城堡及地產的產權問題一律予以取消,不再爭議。特立此據為證。’
簽署日期正是格雷奧默先生所説的那天。他的簽名仍在紙上。先生,您該承認,無論是從令尊生前所説的話或從他遺留下的文件來看,都足以證明這張字據是確鑿無疑的。只要把這張字據公佈於眾就定了您和您父親的罪,而且要把您從您和您父親相繼霸佔的城堡中驅逐出去。所以您就殺了人。”
“如果説我殺了人,”卡澤馮結結巴巴地應道,“那我會把這張字據拿走的。”
“您在受害者身上曾到處尋找,但沒找到。約翰伯爵出於謹慎先把字據拴在一塊石頭上,然後,他把石頭從塔頂上往下扔,打算隨後再去撿起。可惜他心願未遂。是我在離河邊大約二十米遠的地方找到的。”
喬治-卡澤馮想奪回這張字據,巴奈特剛來得及躲開。
兩人相視片刻。巴奈特説:
“您這個舉動就是一種招供。呀,您的眼神多迷亂!正如達萊斯加小姐對我説的那樣,在這種時候,您是無所不為的。那天,您幾乎是不知不覺地端起槍來,也就是這種情況。好啦,剋制一下吧!有人在按門鈴。一定是貝舒警官來了。您也許願意他對此毫無所知吧。”
喬治-卡澤馮雙目茫然,過了一會,輕聲問道:
“要多少錢?您要多少錢賣這張收據?”
“這是不出賣的。”
“您要留着它?”
“如果您答應某些條件,那麼,這張紙可以歸還您。”
“什麼條件?”
“我會當着貝舒警官的面告訴您。”
“要是我拒不同意呢?”
“我就告發您。”
“您所引證的都是經不起一駁的。”
“試試看吧。”
喬治-卡澤馮感覺到他的對手那堅韌不拔的意志和力量,他低頭沉思。正在此時,一個僕人把貝舒引進室內。
警官並未料到會在城堡裏見到巴奈特,不禁皺起眉頭。這兩個人在談什麼鬼名堂?難道這可惡的巴奈特竟敢先發制人,否貝舒的主張?
這種擔心使貝舒警官越發覺得自己的根據是正確無誤的,他親熱地握着喬治-卡澤馮的手,明言相告:
“先生,在我動身之前,請允許我告訴您我的調查結果和我要寫的報告內容。一切都完全符合我們至今為止對此事件的看法。”
他重複了巴奈特在最初交談時所提到的他的看法,並補充道:
“達萊斯加小姐所散佈的那些不利於您的言論都是無稽之談。”
巴奈特在旁表示贊同:
“太好了。這正是我剛才對卡澤馮先生説的話。我的師傅和朋友貝舒又一次證明了他一貫具有的敏鋭判斷力。另外,我還得説一下,卡澤馮先生有意對那些中傷他的誹謗作出最仁慈的回答,他要把這座曾為達萊斯加小姐的祖輩所有的城堡歸還於她。”
貝舒好象捱了一悶棍,木然問道:“恩,……這有可能嗎?”
“當然可能,”巴奈特肯定地説,“這件事使卡澤馮先生深感不快,對這地方產生厭惡之心。他看中了一所離他在蓋雷的工廠更近的城堡。剛才我進屋時,卡澤馮先生正在起草贈與證書。而且他表示要另附一張10萬法郎的支票,一併交給送信人,作為給達萊斯加小姐的賠款。卡澤馮先生,我們不是説好了嗎?”
卡澤馮毫不遲疑,他立即按巴奈特所説的辦理,好象是出於己願,十分樂意這樣做。他坐在寫字枱前,寫好證書,如數開了支票。
“先生,請拿着,”他説,“我會通知我的公證人。”
巴奈特把文書和支票裝進信封收好,對貝舒説:
“哎,把這個交給達萊斯加小姐吧。我肯定她會賞識卡澤馮先生這一豪舉的。先生,我很敬佩您。我不知該如何對您説,貝舒和我對於能有這樣皆大歡喜的收場感到多麼高興。”
巴奈特步履輕快地走出門,貝舒在後面跟着,心中疑惑不解。他在公園裏嘟噥着:
“哎,怎麼回事?是他開的槍嗎?……他認罪了嗎?”
“別管它了,貝舒。”巴奈特對他説,“聽之任之吧。這件事已完滿解決,人人滿意。行了,你到達萊斯加小姐那兒去完成你的使命吧!……請她忘記這件事,別再提了。然後,你到旅店找我。”
一刻鐘後,貝舒回到旅店。達萊斯加小姐接受了贈與證書並委託公證人去同喬治-卡澤馮的公證人洽談,但她拒不接受金錢,氣憤之餘,她竟把支票撕了。
巴奈特和貝舒動身上路,他們很快結束了沉悶的旅途。警官苦思冥想,還是想不出所以然,看來巴奈特的這位朋友並不瞭解其中奧秘。
他們三點整到達巴黎。巴奈特邀請貝舒到交易所附近餐廳用餐。遲鈍的貝舒依然糊里糊塗,什麼也不明白。他接受了巴奈特的邀請。
“你先點菜吧,”巴奈特説,“我去去就來。”
沒等多久,巴奈特來了,菜餚十分豐盛。喝咖啡時,貝舒説:
“我得把那張撕毀的支票還給卡澤馮先生。”
“你就不用費心了,貝舒。”
“為什麼?”
“那張支票是一張廢票。”
“怎麼會的?”
“是的。我預料到達萊斯加小姐必定會拒絕拿這筆錢,就悄悄地換了一張過期的舊支票,和贈與證書一起放在信封裏。”
“那張真的呢?”貝舒呻吟道,“卡澤馮先生籤的那張支票呢?”
“我剛到銀行兑換成錢。”
吉姆-巴奈特略微解開他的上衣,露出一卷鈔票。
貝舒驚愕萬狀,咖啡杯從手裏滑落下來,但他立刻剋制住自己。
他們面對面坐着,吸着煙。過了好久,巴奈特終於説話了:
“貝舒,直到現在為止我們倆的合作確是富有成效的。我那筆小小的儲蓄迅速而順利地不斷增加。我向你發誓,我現在同你相對而坐開始感到很不好意思。因為,我們一起工作,到頭來卻是我一人受益,怎麼樣,貝舒,當個事務所的合夥人你覺得怎樣?巴奈特-貝舒事務所……恩,這名字聽起來不錯吧。”
貝舒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他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憎恨過別人。他站起身來,往桌上扔了一張鈔票付帳,然後,一邊走,一邊含糊不清地説:
“我有時尋思,這個傢伙是不是個魔鬼。”
“有時,我也這麼尋思。”巴奈特笑着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