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平藍,把這些髒紗布拿去後面燒掉!」
面無表情的護士小姐把一盆帶血的紗布遞進她懷裏,然後走人。
「……」許平藍無言地看着手中的盆子。她到底是來這裏做什麼的?
話説,今年她已經把這輩子的黴運都走完了。
先是年初她和男朋友分手了。這一次勉強可以説是她甩掉他,因為分手是她主動提出來的。
農曆年期間她決定和他複合。事實證明,這是一大錯誤,她根本就不該一時心軟,聽那傢伙苦兮兮的説他一個人在台北舉目無親怎樣怎樣,一個人過年多冷清又怎樣怎樣,這個決定導致接下來的那個黴運——
農曆年後四個月,她再度和男朋友分手,這次她是被甩的那個,因為那傢伙最後決定跟他劈腿的那個女人走了。
好吧,少了個爛男人説不定算她走運,她如是説服自己。
然後六月她大學畢業,接下來三個月求職完全碰壁。她看得上眼的工作,人家不要她;她看不上眼的工作,人家依然不要她。私立大學兼冷門歷史系的悲哀。
老爸老媽已經放話不會再養她了,她大學時期打工的錢也全部用完了。
總的來説,目前她集失業、被甩、破產、被趕出家門的邊緣等惡運於一身。
那她到底是哪一點長得像個好心的大善人,竟然跟人家跑到「勒裏西斯」這種遠得連孫悟空駕筋斗雲都要三百年才到得了的國家來?而且還是來義診的!
義診耶!天知道她這個歷史系畢業生跟人家義診什麼?家裏唯一有醫療背景的是她那個當了二十幾年護士長的媽媽,她?她只是一條比米蟲好不到哪裏去的人而已。
許平藍把掉到額前的劉海吹開。
劉海又掉下來。
呼!她吹到面紅耳赤,都快沒氣了,那絡髮絲仍固執地黏在她前額不動。
「可惡!」她忿忿把臉盆往地上一丟。現在連頭髮都要和她過不去了嗎?
「許平藍!妳這是什麼意思?妳不甘願做是不是?」剛才消失的護士小姐怒氣衝衝地冒出來。
「沒事,沒事,我手沒拿穩。」她連忙把滿盆髒紗布撿回去,一溜煙消失在義診區的後方。
現在她想起來自己為什麼會跑來勒裏西斯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娘是一個慈善團體「隨喜會」的義工媽媽,本來今年要跟着來勒裏西斯義診,結果臨時跌斷了腳;而她這個可憐的女兒,為了替自己遲遲無法自立爭取一點同情分數,才自告奮勇代母從軍。
長年耳濡目染之下,她的醫療常識還是比一般人好上一點,而且「隨喜團」也需要一些打雜跑腿的角色。她這個堂堂大學畢業生!好啦,也沒多「堂堂」,畢竟台灣現在一個招牌掉下來砸死三個大學生——就這樣成為小廝一號。
負責安排他們食宿駐點的是當地的一個組織,叫「烽火基金會」
這個基金會來頭可大了,它是由勒國的副總統兼司法部長夫人朱菲雨一手創辦的,而這位菲雨夫人,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台灣人,堂堂的台灣之光。
菲雨的丈夫阿比塞爾,當年帶領勒裏西斯反抗暴政,建立新國。而今新政府掌權已經十三年了,整個勒裏西斯一掃內戰時期的蕭條紊亂,經濟快速起飛,吏治嚴明,漸漸成為鄰近國家裏的一匹黑馬。
台灣媒體向來是最好事的。要是有哪個國民在外國聲名大起,媒體們當然不能免俗要做一系列採訪報導,所以台灣人對於「勒裏西斯」和「朱菲雨夫婦」的名聲完全不陌生。
簡單來説,「烽火基金會」是以救濟貧童婦女為主,在民間聲望極高,如今在勒國已經有一個總會、兩個分會;也因為菲雨的緣故,勒國人對華人相當友善,台灣的慈善團體也會定期來他們的邊遠地區照顧窮人。
他們義診團這次就是駐紮在東北部的一處農莊裏。
猶記得剛抵達這處農莊時,許平藍非常的意外。
這麼大一片麥田,算算也有好幾公頃,不知道是屬於誰的?
整片農莊除了一望無際的麥田,另有五間木造的農舍。第一間是拓荒的工人住的,第二間是管理階層的宿舍,第三間是行政中心,另外兩間就是工具棚和倉庫。
後來負責接待他們的解説員告訴他們,原來這片實驗農莊是屬於國有產業,政府會派專人來開墾。
「我們勒裏西斯的麥種和一般麥種不同,比較耐旱,結出來的麥子雖然較小較硬,可是有一種特殊的甜香,和你們常吃的外國麥子不一樣,政府就想試試看,可不可以在東北部比較有水氣的地方進行開墾。
「你們不要看現在一整片麥田很壯觀,其實中間經過好幾年的失敗。本來整個東漠都是一片不毛之地,只有遊牧民族和少數農民居住,經過拓荒隊不斷實驗,改變灌溉的週期和方式,並改良麥種,最近這三、四年才慢慢種了起來。
「再過幾年,等整個麥種和農地的質量穩定下來之後,政府會將農地分割,賣給東漠窮苦人家,大家就都能有個一席之地安身了。」接待人顯得對自己國家的農業成就相當驕傲。
聽起來倒是一大德政。
他們抵達時,工人剛蓋好一座新倉庫,就先給他們做義診處,旁邊的工具棚則做為晚上睡覺用的宿舍。
每一天基金會的專人安排了三趟車,往返於各大部落之間,接送有需要的人過來就診。
今天已經是她義診的第三個星期了,算算還有一個星期要熬。
「唉!」
平藍找個空地,拿幾塊石頭圍成小灶開始燒紗布。
頭頂熱,四周熱,火堆熱,熱熱熱熱熱——
「為什麼勒裏西斯這麼熱啊?」她哀號。
據説往東南方去只會更加乾熱,東北方起碼還有一點從地中海飄過來的水氣。
她把垂下來的劉海再度吹開,它鍥而不捨地飄下來。
早知道就等回國之後再剪頭髮,現在這個長度夾不起來,只好讓它一直掉下來,實在很痛苦。
「很難想象這麼大的農莊都是一羣犯人開墾出來的吧?」一名義診團的實習醫生陳俊仁偷到後面來抽煙,順便找她磕牙。
是的,這個農場上的拓荒者,竟然是一羣囚犯。
「我記得剛開始聽到的時候嚇死了。」她承認。
犯人呢!會變成犯人,當然就不會是因為日行一善、熱心公益之類的。
他們整天要和一羣犯人混在一起,誰知道會出什麼事?
「不會啦,我們的犯人都很安全!」農場上的管理人兼拓荒隊的頭頭拉斯爾向他們保證。「能夠加入拓荒隊的人大部分只是一些小罪,惡性並不高,而且我們獄警會二十四小時輪流監督,請大家不用擔心。」
儘管如此,剛開始大家小心翼翼的,連在路上跟那些穿藍襯衫、灰長褲的犯人錯身而過時,眼睛都不敢多看對方兩下。
後來發現,這些犯人還算滿守規矩的,每天晚上七點一定被召回「宿舍」,除了大門上鎖之外,工寮外頭還圍了一圈通電的鐵絲網,管理相當嚴密。
最重要的是,勒裏西斯對逃獄的罰則很重。一旦被抓回來,刑期加倍從頭坐起。平時若蓄意惹事或傷害平民,處罰也很嚴厲。這些人既然犯的是小罪,犯不着為了兩、三年的牢獄之災得不償失,而且待在拓荒隊也比一般坐監好多了。
雖然牢役又多又辛苦,可是起碼有事可做,每天還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所以,目前為止據説拓荒隊還沒有逃獄的例子。
農場上,除了二十幾個灰長褲藍襯衫的犯人之外,還有十二個獄警,以及六個叫「獄政」的行政人員。獄政通常是由簽約的平民任職,有點像一般學校的行政人員,目的是在協助整個拓荒隊的正常運作。
「沒想到妳也有嚇到的時候。」陳俊仁把一口煙吐到她臉上。
「咳咳咳咳!你沒聽過拒吸二手煙嗎?」她低聲説。
陳俊仁笑了起來。
照理説,脾氣像許平藍這麼無禮無賴兼無良的人,理應配上一副巨大凶惡的外表,虎背熊腰,嘴上長毛,出去會讓人誤以為是男人之類。
事實上,她長得又甜又可愛。
她的身高就算努力挺直,最多也只能量到一五五。白嫩秀氣的鵝蛋臉配着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唇紅齒白,臉頰如蘋果般;如果她不説,任何人都不會懷疑她今年剛上高中而已。
據她自己的説法,為了讓自己的「分量」看起來大一點,她曾經往頭髮發展,大二那年特地燙了一頭又蓬又松的長髮。
事實證明,除了讓自己看起來像頭大身體小的搖頭娃娃之外,別無益處。最後,她終於放棄了,乖乖把大蓬髮剪掉,重新留成清湯掛麪,當回她清純的學生妹。
白T恤牛仔褲,和兩條鬆散的麻花辮,讓她成為黃沙烈日下一抹清新可愛的俏影。
陳俊仁常覺得她是一尊故障的布娃娃!「布娃娃」的部分是因為她外形甜美可愛,小孩見了想抱抱,大人見了想拍拍。
可是正常的布娃娃,手按下去會説「你好嗎、我愛你」之類的甜蜜話,她這隻布娃娃,手按下去只會飄出「沒事幹嘛捏我?欠揍」。
百分之百的故障品。
「好啦!妳慢慢燒,我要回去繼續奮鬥了。」陳俊仁把抽完的煙屁股往她的灶裏一扔,悠哉走回去。
突然,風向轉變了,煙迎着她的臉飄過來。
「咳咳咳!」希望這些紗布裏沒有什麼連火都燒不死的超級病毒。
風兒一卷,幾條帶着火星的髒紗布突然飄走。
「啊,回來,快回來。」她連忙追過去。
紗布飄呀飄,飄向旁邊一整排布袋堆去。
那堆布袋不知道是裝什麼的,可能是肥料吧。平藍努力想將半空中的紗布抓下來,無奈人矮腿短,連風都欺負她。
紗布飄向布袋的另一側,她連忙往前一勾——
沒接到。
「什麼東西……媽的!紗布?」一陣嘰哩咕嚕的詛咒突然飄了出來。
平藍維持身體探得長長要勾東西的姿勢,愣在布袋上方。
「這是什麼鬼?」一個她所見過最英挺、最貌美、最俊俏、最好看、最……總之,所有用來形容英俊的形容詞都可以用在他身上的男人突然冒了出來。
平藍呆掉。
老天……世界上竟然有一張這麼完美,甚至找不出一絲缺點的臉龐!雖然這張臉正寫滿怒氣,卻無損於他的悦目。
一頭過長的黑髮灑在他的肩頭,增加他張揚狂放的氣質。他的藍色襯衫沒有扣,一大片結實平滑的胸膛讓人目眩神馳;短袖下的雙臂肌肉糾結,不是那種很誇張的大肌肉,而是一種長期勞動的男人會有的線條。灰長褲下的瘦臀讓她嚥了口口水。
簡而言之一句話:核彈爆炸級的帥。
她呆呆迎上一雙噴火的黑眸。
他起碼高她三十公分,即使兩人隔着一排肥料袋,看起來都像會從她頭上壓下來一樣。
「這條紗布是妳掉的?」不等她回答,俊美男人往她身後的火堆一看,劍眉一軒,人贓俱獲。「小不點,妳腦袋壞掉嗎?在這種空曠的地方燒東西,如果火星吹到乾草堆裏怎麼辦?」
小、小不點?所有遐想一掃而空,她的水眸漸漸瞇起。
就像聾子最忌諱人家笑他們聽不見一樣,矮子最痛恨別人笑他們矮。
「我就是看過四周沒有易燃物,才在這裏燒的,而且我已經燒了三個星期了,也沒事!」別看她歷史系出身,她高中時期狂迷歐美影集,英文自修得嚇嚇叫,跟人對罵絕對沒問題。
性感俊男瞇了瞇眼,指了指那堆布袋向她質問。
「妳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
「化學肥料。」
「很好。」
「妳知道化學肥料是用什麼東西做成的嗎?」
「什麼?」
「氮和磷和鉀。」
「喔。」
「妳知道氮和磷和鉀的性質嗎?統統都是易燃物!」
其實平藍約莫知道自已幹了蠢事。
「……哼。」粉唇一撇,她直接把紗布搶回來,跑到火堆旁用力把火踩熄。
可惡可惡可惡!她為什麼要在這種熱死人又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做些連雜工都不如的事?到底為什麼?
被男友甩了是她的錯嗎?不是吧!
找不到工作是她的錯嗎?也不是吧!
媽媽跌斷腿是她的錯吧?當然更不是吧!
為什麼她要離開舒適又有冷氣吹的台灣,跑到這種熱死人的鬼地方來?
她越想越生氣,所有憤怒全發泄在滅火的動作上。
「喝!」一回過頭,那個性感度破百的男人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後,摸摸下巴正在打量她。
奇怪,他剛才不是還兇巴巴的樣子,現在一臉好奇是想做什麼?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她對他露齒低叫。
看不出來這頭小雌虎倒是挺有個性的。
「小不點,妳多大年紀了?妳爸媽呢?怎麼讓妳一個人在這亂跑?」他挑了下朗眉。
平藍用力挺直腰,對他怒目而視。
「姑娘我今年二十二歲,已經成年很久了。」什麼小不點,真是瞧不起人。
「二十二歲?嘖嘖,真看不出來。」他盤起手臂,白亮的牙一閃。
平藍徹底被冒犯了。外形過度幼齒本來就是她的要害,她最討厭別人拿這點出來説嘴。
這男人穿的是拓荒隊犯人的制服,或許她不該太挑釁才對,誰知道他發火了之後會做什麼事,而獄警又在好幾百公尺以外,好像也沒有人看向他們的方向!不過,這是指平藍耐得住脾氣的時候。
現在,她已經被東漠的高熱逼瘋了。
看這人也不過二十六七歲模樣,年紀輕輕就開始坐牢,想來也不是個有出息的。
「你是拓荒隊的人吧?」平藍瞇了瞇眼,突然漾出一抹甜甜的笑意。
那抹甜笑實在太刻意了,男人謹慎地直起腰。
「妳想做什麼?」
她深深吸了口氣,丹田的氣聚得又深又足,突然大吼——
「拉斯爾——這裏有一個傢伙在偷懶―快來把他抓回去啊——」
男人嘴角開始抽搐。
遠方的獄警頭頭一聽到她的叫喊,馬上衝過來。
「西海,你又給我躲起來抽煙。田裏一堆事還沒做,你還好意思開小差!再被我抓到一次,你今天晚上不要吃飯!」拉斯爾邊跑邊怒罵。
抽煙?剛才好像有人説某某肥料是易燃物。
平藍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卡在兩人之間的布袋。
「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這叫化學肥料!你知道化學肥料是用什麼東西做成的嗎?氮和磷和鉀。你知道氮和磷和鉀的性質嗎?都是易燃物!」她兩手往胸前一盤,和藹可親地叮嚀,「快回去幹活吧,順便戒戒煙,不然引起火災就糟了。」
「妳這個……」西海磨牙的話沒機會説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擾妳了。」拉斯爾及時趕到,一把揪住他的後領將他拖回去,一面回頭對平藍歉笑。
西海只能哭笑不得,眼睜睜看着那個小人得志的女孩對他揮揮白紗布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