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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靈歌

    映照在理髮店鏡子裏的路上來來往往的女人的頭髮,對了,鏡子裏還有百日紅。但是,佔滿整面牆壁的大鏡子與鮮花盛開的百日紅的搭配,隨着夏去秋來的季節變遷,變成清純透亮的顏色。所以,我想,露在這顏色上面的黑頭髮無疑鮮明清麗,唯獨今天所有女人的頭髮都顯得漂亮也是這個緣故。然而,當剃刀即將上臉、讓我躺倒着不見鏡子並且閉上眼睛的時候,我想起鈴子難看的紅頭髮。啊,對了,原來這樣子女人的頭髮都顯得漂亮呀。我感到喜悦。如果鈴子的頭髮比路上所有女人的頭髮都難看,這似乎是我的悲哀;因此,反而第一次懂得了女人頭髮之美。這種喜悦,無疑暗示我非常愛着鈴子。

    這麼説,我必須趕緊理完髮去鈴子家,不去她就會出門,我開始心神不定,但理髮舒服得整個腦子陶醉,於是心曠神信地聽着掛在鏡子上方鳥籠裏的黃道眉的鳴叫。可玲玲玲,叫聲如三顆銀鈴交響。這是理髮店老闆引為自豪的鳥兒。正對着黃道眉的入口處的正門上掛着知更鳥鳥籠。老闆多次對我説過,早晨聽知更鳥叫恍若身處深山。

    候鳥,啊,對了,還有那隻候鳥,我記憶中鳥兒的不是春來秋去的夏季候鳥、秋來春去的越冬的候鳥、春秋兩季路過的候鳥、漂鳥的這些真正的候鳥,只不過是那些朝出晚歸的小鳥羣。將近5點天空泛白的拂曉,5點左右暮色蒼茫的傍晚,這一陣子,每天幾乎都在同樣的時間,一羣小鳥從我家上空飛過,響動着不是金屬般清脆的鈴聲,而是如同搖動幾百根竹鈴一樣的叫聲伴隨着拍動翅膀的聲音。我雖久居東京,卻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鳥鳴,覺得很新鮮,有兩三次睡意蒙朧地爬起來打開木板窗,但什麼也沒看見。有一天早晨,我從二樓的窗户探出頭去,啊!只見一羣小鳥正從高空飛過。我驚異它們怎麼會飛得那麼高。其實,真正的候鳥都是從高空疾飛而去,那高度、速度才令人驚異,所以這一羣小鳥飛翔的高度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令人不解的倒是為什麼小鳥只在今年初秋從我家上空飛過?換句話説,就是為什麼今年初秋候鳥飛渡的叫聲才把我從夢中喚醒?候鳥從這兒飛渡恐非始於今年吧。然而先前我也有時毫不留意黃昏時候飛過的候鳥,街上的人們恐怕大多和去年以前的我一樣,對候鳥漠不關心,我一邊理髮一邊發現自己現在每天拂曉必定被候鳥的叫聲喚醒,大概因為深深愛着鈴子的緣故吧。

    我如此體驗着未曾有過的感覺,去往鈴子家。她很有禮貌地站在們口迎接。屋子裏已備好茶點。於是我説:

    “你一天二十四小時都這樣備好食撰、親自倚門恭候我來嗎?”

    “哎喲,門鈴都響五分鐘了。一聽就是你摁鈴的習慣。”

    “不會呀,我還一次沒摁呢。”

    “哦,不過,我知道是你摁的鈴。”

    一會兒,當鈴子俯身低頭泡紅茶的時候,在黃昏的薄暮裏,她的一頭紅褐色的頭髮似乎被烈火燒得枯焦。我彷彿獨自來到這一場山火悄悄燒焦的高山,因為房間裏開始有一股臭氧般的氣味,空氣漸漸冷下來。但在她身後,沒見有人彈鋼琴,鋼琴自動地響起琴聲。

    “是安魂曲嗎?似乎很耳熟。”我們傾聽着由遠而近的腳步般的琴聲。她都不屑回頭看一眼鋼琴地説:

    “什麼曲子?好像是沒有曲名的練習曲。”

    “鋼琴上面的薔薇搖晃起來了。是使勁摁琴鍵呢還是我的耳朵有毛病?”

    “是花子。花子來了。”當鈴子手中的鑰匙沒留神掉在放着紅茶茶杯的小盤子上發出一聲響聲時,鋼琴聲更然而止。她神經質地用右手把纏繞在左手上的蜘蛛網、用左手把纏繞在右手上的蜘蛛網,又用雙手把纏繞在臉上的蜘蛛網搓扯下來,臉色從額頭青到兩頰,只有如同鑲嵌在瓷器般的肌膚上的一雙少女的眼睛靈活明亮、熠熠生輝,而且似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説:

    “關上窗户,快點兒!把那個厚窗簾拉上!千萬別碰花子的幽靈,也別碰我。我要是被幽靈捉弄,不是受重傷就會得重病。”

    我看着窗户,雖然才是初秋,在夏天的白色窗簾裏面卻已經掛着捲起來的暗紅色花紋的冬天的窗簾。我慌忙把卷着的窗簾打開。

    “還必須再安靜一點兒。花子在這兒的時候,即使我裝作睡覺,你手錶的滴答聲聽起來比掛鐘的聲音還要響;你腦子裏想些什麼,我一清二楚。”

    鈴子的身子被白雲包裹,不言而喻,我看不見這白雲,步履蹣跚地走着,但我不能上去扶她一把。雖然知道她就要倒在長沙發上,然而似乎她在告訴我這就是踏雲行走的姿勢,不必抱住這搖搖欲傾的身軀,而且屋子裏只有她和我二人,所以為了減輕像S.P.R的眾多著名巫神一樣會同實驗時的人們的疑心,無須憂慮會被捆住身子、剝得一絲不掛,頭髮用釘子釘住,輕飄飄地躺在鋼琴旁邊的長沙發上。

    “如果花子對你説些什麼,必須認真誠實地回答,不然幽靈一生氣,就會停止説話。”

    這聲音聽起來給人今生今世不再開口説話的感覺,但是我雙手支在桌子上託着下巴,注視彷彿即將睜着眼睛入睡的鈴子。她的手指頭對着從厚窗簾漏進來的黃昏的微光痙攣,像鑽進白花花蕊裏的蜜蜂的翅膀抖動花瓣似的顫抖,腳關節僵硬地伸得很直。但是,比如尤薩皮亞-帕拉蒂諾(1854-1918),出生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附近,母親在生下她後死去,父親在她8歲時為強盜所殺,她被遺棄路旁被孤兒院收養,所以儘管她做巫女長達二十五年,還準備接受薩布羅索、奧利佛、洛奇、裏謝、佛拉瑪利昂、麥爾斯、奧肖羅伊奇等第一流的科學家的實驗,但她生性卑鄙,矇混過關更是家常便飯。在接受實驗時裝模作樣,煞有介事地表演一番,聲稱如同藝術家受到創作欲刺激一樣,自己首先被想製造心靈現象的無法抑制的強烈衝動所驅使,接着身體麻木,手指起雞皮疙瘩、脊骨下面好像有液體流動的感覺,這種感覺擴散到雙臂,到達臂肘的時候就開始產生心靈現象。但是,就在出現空中飄浮、桌子浮動,即桌子沒人抬動卻自己浮在空中這種最一股的心靈現象時,膝蓋開始疼痛;接着在出現其它現象時,手腕、臂肘開始疼痛。根據莫西里提出的有關尤薩皮亞臨牀研究的詳細報告以及其他人親眼所見,實驗開始後她發出嘶啞的聲音、抽泣、出汗、呻吟、相貌變形、神情漸漸恍惚、翻白眼、盛氣凌人地發號施令,於是桌子按照她的命令浮動;她嘴一吹,桌子被吹得到處轉動。帶着舞台表演般的誇張,當她處在愉悦歡樂的銷路魂巔峯時彷彿發狂,當她即將醒來時也如同產婦一樣叫喊痙攣。

    所以實驗結束後,她就像泡在水裏的碎紙一樣疲憊不堪,突然間老了10歲似的變成滿臉皺紋的老太婆。與尤薩皮亞相比,鈴子顯得多麼安靜啊。據説尤薩皮亞小時候從高處摔到地上,頭頂受傷,留下一個小坑,現在從這個小坑裏時而吹出一陣温乎乎的風,時而吹出一陣陣冷風,手放在頭頂上都有感覺,紙片在上面被吹得飄動。莫西里教授考慮這種現象能否解釋為一種新的神經力。就在這時候,我覺得鈴子的房間裏也飄溢着菊花一樣的香味。這難道也是隨着靈魂的力量從鈴子的頭頂散發出來的嗎?或者是我神經過敏?我依然支頤盯着鈴子,突然聽見頭頂上有聲音説:

    “花子來了。”

    “什麼?”我環顧一遍房間,又把目光收回到鈴子身上。那不是鈴子的聲音。好像擰開收音機開關的那個瞬間,一個年輕的女人把嘴巴貼在喇叭狀的樂器上發出來的嬌滴滴的聲音。

    “我已經來到這裏,如果説自報生前姓名使死者感到有點為難,您認為有點不可思議吧?”

    “不過,姓名也是語言。你不是使用明確清晰的語言嗎?”

    “比起語言和文字來,我們靈魂更懂得象徵,送您一朵薔薇花。”

    於是,我看了一眼鋼琴上的花瓶,只見一朵薔薇伸展出來,從空中飄流過來。如果現在有三個人在這兒,第一個人看見的是持花的如雲朵般的手腕的形狀,第二個人看見的是飄浮在花四周的霧一樣的東西,第三個人看見的可能只是花的飄動,而且大概就是這第三個人吧。薔薇花飄到我的鼻子面前,一動不動,那意思就是要我收下,而鈴子剛剛告誡我不許碰幽靈,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幽靈的手並不冷還很温暖,根據威廉-克魯克斯勳爵的調查,幽靈的脈搏每分鐘跳七十五次、同一時間巫神的脈搏跳九十次;另外,波士頓的克朗頓夫人實驗室可以把一個幽靈的指紋製成正片、負片、鏡像等多種形式,然而當時我堅守鈴子的告誡,雙手依然支頤,紋絲不動,這樣子花子是否以為我不喜歡薔薇花呢?於是薔薇又從空中飄回花瓶裏,可是就在這時,從我眼前的茶杯的紅茶裏突然長出一顆草。轉瞬之間,草莖竄到一尺多高,長出菊花的葉子,昏暗中也能看出是黃色的重瓣小花被一隻無形的手在空間貼花一樣一朵朵綻開,數一下,居然也有九朵。要説這是菊花的幽靈也可以,但我的感覺是看見充滿空間的各種亡靈恰好在這兒做出一種形狀,於是一種白色的火焰的光,説它是火焰或者是光都是我對感覺的形容,一種如雲似霧的東西、一種一邊搖曳翻騰一邊豎立起來的確確切切的東西,這樣一種白色的東西出現在桌子那一頭。那搖擺晃動的東西彷彿是即將凝固的氣體,更確切地説,具有某種化學現象似的正在自然凝固的感覺,而且當那白霧般的東西明顯地變成一個人的形狀時,我想原來這就是自古以來許多人所見的幽靈吧,先是化做一襲閃動柔光的白色衣裳,接着一個年輕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

    是光線伸延到薄薄的布上,還是用光絲織成的?輕柔的面紗從腦袋上整個罩下來。面紗的邊在什麼地方?或者面紗與衣裳本來就連在一起?不僅僅因為黑暗看不清楚,我也如回憶夢境般含混朦朧。但正因為穿在身上的東西如此含混朦朧,我才看得清如閃爍着微弱磷光的瓷器般的白臉、玻璃假眼般一動不動的眼珠、一言以蔽之比活人更活人的死人相。我想,神佛總是騰雲駕霧、周身光環,並非為了增添其顯貴,恐怕是為了增加其現實性吧。

    “看不出我是活人吧?”幽靈稍稍歪着頭嫣然一笑。

    “不,看起來你比活人還活人,簡直叫我不可思議。你死後為什麼要做出一副人的模樣?你不認為這是一種悲劇嗎?”我口氣堅決地説。

    “別盯着我。這樣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我的身體可受不了。”

    “可是,你和鈴子非常相像呀。”

    “這我也知道。”幽靈悲哀地垂下腦袋。“可是沒有辦法。如果您把我抱在您的膝蓋上就會知道,我的身體比鈴子重。”

    於是,幽靈篤篤地輕敲桌子,然後一邊伸出右手一邊説:“別用這樣懷疑的眼光看着我,您摸摸我的手。”

    她的舉止動作和活人毫無二致,説話的時候,都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而且是温暖的呼吸,只是牙齒似乎沒有堅固地鑲在牙齦裏,就像輕輕插在牙科大夫用的蠟模裏一樣,一碰就會掉落下來,但肌膚隨着光線的淡薄生色增輝。我在心裏一直琢磨着剛才的疑團。

    “你為什麼像鈴子?”

    “所以,我剛才不是説沒有辦法嗎?您問死後為什麼要做出一副人的模樣?就是問為什麼像鈴子的意思吧?您這麼愛鈴子嗎?您早晚會明白,對於鈴子這樣靈魂的女人來説,愛情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也面帶温色地説:“我不過覺得你是鈴子的雙重人格而已。”

    “您還是不相信我。死人如果不借助鈴子這樣的人的力量,就不能以人的模樣出現在活人面前。我活着的時候比鈴子漂亮多了。我想讓您看看我的真正容貌。您過來。”

    幽靈招引我似的往前走。她的神態姿勢跟黃花姑娘鈴子截然不同,極其嫵媚妖豔。聽得見她的腳步聲。但幽靈的身體不是如煙消失在通往隔壁房間的門後,也不是變得薄如紙細如絲,而是徑自穿過虛幻的房門似的、幽靈是活人而房門倒是幽靈似的穿過去。我甚至彷彿看見她從變得透亮的木門中穿越而過的身影。總之,她倏然進到緊閉的門後。

    雖然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沒有親密到讓鈴子詰問的程度,但我早就知道隔壁房間是她的卧室,所以有點猶豫地走到長沙發旁想問她“我可以進去嗎?”一見她已經墜入深沉的夢鄉,便返身走回房門旁邊把手搭在上面。這卧室如深夜漆黑一團。怪不得。可以視為牀鋪邊框的窄小的長方形房間裏,只有牀尾那個方向開着一口大窗。

    “您可以開燈。就在枕頭邊上。”幽靈説。

    我摸黑拉了一下小桌上的枱燈的燈鏈,黑色厚窗簾把那唯一的窗户遮住,簡直就是沖洗相片的暗室。電燈也是紅玻璃球,大約有十燭光,筒狀的煙罩緊裹着燈泡。燈罩是金屬製品,不透光,照在桌面上的紅光圓圈直徑恐怕還不到七寸。這七寸紅光的反射就算是房間的些微照明,能勉勉強強地分辨出物體的模糊形狀。但是,紅色光線不僅不會感光相片底版,而且如此微弱,映照在人的眼睛裏,會產生比黑夜更加黑暗的感覺。我想,所以這樣子才能像忍耐磷火、氣體發光一樣容易忍受幽靈嗎?鈴子就因為幽靈才在這樣的光線中睡覺嗎?我的眼睛掃了一下週圍,看見枕邊的另一張小桌上有一盞少女形狀的枱燈,還散亂着一些相片似的東西。這麼看來,紅色電燈還是沖洗相片用的,只是在此時此地,令人想起霍普和巴克斯頓夫人的《水手團》的幽靈相片。

    “也有你的相片嗎?”我問幽靈。

    不知道什麼緣故,幽靈從剛才就一直不靠近燈光。

    “有啊。不過,看那些呆板的相片,還不如看就在您眼前的大活人。我活着的時候就是這個模樣。請轉身過來啊。”

    我轉過頭去,立刻“啊!”地驚叫一聲,眼珠子就像粘在她身上。

    “我不是鈴子那樣的紅頭髮吧。”

    面紗已經揭去,比面紗還長的蓬鬆豐厚的綠髮從肩膀流瀉下來,如此娟秀麗人。不管怎麼説,這是在卧室裏;目不轉睛地盯着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突然覺得萬分羞恥。幽靈看出我的羞愧,臉上浮出女人特有的喜悦神情。

    “我比鈴子漂亮得多吧。”

    “嗯。”

    “您對我的美貌一定比我以人的模樣出現更加吃驚吧?”

    也許由於這句話使我更加感覺到面對的是一個活人,於是發現自己在緊閉的房間裏悶熱得汗水津津。這樣的話,看起來幽靈的肌膚好像也汗津津的。這着實讓我大吃一驚。

    “你的身上也有血液流通,那麼月經呢?”

    “鈴子身上有的,我也都有。過來吧。”

    我走近前去,伸手可及。

    “我就是這麼個女人,完完整整的一個女人。”她邊説邊利索地脱下白色的衣裳,對了,那動作輕靈,柔軟的細布從肩膀上滑落下來,但衣裳不是落在腳下的地板上,而是瞬息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啊,她赤身裸體站在我眼前。雖然微弱的紅光淡淡地暈染她的肌膚,但渾身洋溢着閃光的純潔。這不是神靈的純潔,她純潔得令人覺得那裸體的某個部位具有人一樣的缺陷。不知道是幽靈不知害臊呢還是一心一意為了袒露活生生的肉體而把女人的自尊自重忘在腦後,她面帶微笑筆直站立。

    “我是一個很美的女人吧。”

    無論是怎麼靡顏膩理的女人,都會有胎毛、毛孔、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皺紋這些可愛的東西。我把眼睛緊緊貼上去,一邊仔仔細細地從Rx房、心口、肚臍、腰往下查看一邊説:

    “太美了。簡直美不勝收。”

    這句話包含着“與鈴子相比是一個熟透的女人”的含義,於是我用與對方的態度相適應的、如醫生診病般的口吻説:

    “你沒生過孩子嗎?黑乎乎地看不清楚。”

    “真想劃一根火柴讓您仔細看看。”

    我一邊摸着口袋一邊説:“這行嗎?”

    我劃亮火柴,黑暗中突然燃起一束火焰。瞬間,眼睛裏變得只有火焰的顏色。就在這時,雖然我看不真切,只見幽靈如蠟人在火中崩潰、如雪人在陽光裏融化,首先臉部的輪廓變得模糊不清、眼睛凹陷、耳朵缺落、手腳消融,接着整個身體軟綿綿地坐在地板上,一團白色的東西像熱氣一樣煙消雲散。説起來似乎經過很長的時間,其實上述整個過程只有一二秒鐘。就我來説,劃亮火柴留給我的印象只是照亮她的肚皮,緊接着她的身體便蕩然無存。我正怪異她的崩潰如此迅速,隔壁房間裏“呀!”的一聲女人的驚叫更叫我震駭。

    我三步並作兩步慌忙走進隔壁房間。只見鈴子坐在長沙發上。她已經醒過來。但看那樣子好像受到極度驚嚇猛然坐起來似的。像服用了大量安眠藥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兩眼惺鬆、茫然發呆,身子彷彿在微微顫抖。

    “怎麼啦?”我顫抖着手打開桌上的枱燈。她“呀!”地叫喊一聲,就像被光切傷一樣雙手捂着臉,“撲通”趴在長沙發上,右腳卻棍棒一樣僵硬,接着“哇哇”要嘔吐。我趕緊走上前,手一摸她的後背,涔涔冷汗,而且身子像濕透的碎紙片一樣疲軟力竭,一下子顯得瘦骨磷峋。

    “不要緊嗎?我能為您做點什麼?”

    我想把鈴子抱起來,又覺得她的身子一定變得輕飄飄的,便惴惴不安地繼續撫摸着。

    “關燈讓我睡一會兒就好了。把窗户打開。”

    當我從窗口望着初秋的星空,夜幕已經降臨、星光淡淡地閃爍,我突然覺得可笑,憋不住直想笑。我“呸!”地吐出一口唾液。唾液落在清淺的泉水裏,我看見緋鯉的遊動。我一邊想那是色彩在遊動一邊從正舒適地閉着眼睛的鈴子身旁走過,坐到鋼琴前。我沒學過鋼琴,但一邊回憶小時候學校裏淘氣的事情,一邊似是而非地敲出兒童歌曲的簡單曲調。

    聽説一個名叫查爾斯-貝雷的巫神不僅被脱得精光,而且差一點還要檢查直腸,因為科學家懷疑裏面藏着小鳥。

    我不是科學家,做夢也沒想像外國著名的心靈學家那樣,搬出體重汁、體温計、顯微鏡、X光線、驗電器、血壓計、悸動計等各種玩意兒對鈴子和花子進行測試。我認為桌子浮游、幽靈呈現人的模樣都是從巫神體內流出來的一種名叫“外質”的東西的功能作用,我也不想摸這種涼颼颼、粘乎乎、白兮兮,有時還能照進相片、肉眼可見的東西。我不會以最敬畏魔鬼附身者的波塔特族野蠻人的思維方式來看待鈴子,反而希望她如果和我結婚可能會失去這種巫神的魔力。然而,我懷疑剛才她醒來的樣子莫非處在死亡或者發瘋前的快樂愉悦的巔峯。

    鋼琴隨心所欲亂七八糟地唱了大約二十分鐘。

    我聽見鈴子從心底長長吐出一口氣坐起來。

    “已經好了。對不起。”

    她一瘸一拐地走過來。

    “你的腳怎麼啦?”

    “沒什麼,睡一個晚上就好了。”

    鈴子疲憊頹然地一屁股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用看一種什麼植物的眼光注視着我,我也用看一種什麼礦物似的眼光注視着她。紅頭髮比睡前更像灰燼,眉毛參差不齊地豎起來,如同失去聖潔的仙女,渾身隱約透出成熟女人的疲倦,一會兒,她的臉頰漸漸地淡染紅暈,她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顯得秀媚動人,而當她很快意識到的時候,那紅暈原來是羞恥的臉色。鈴子以完全清醒過來的口氣説:

    “您做的事太可怕了。叫我震驚。”

    我想她一定指的是我劃火柴照看幽靈,眼前浮現出花子的裸體,也立刻面紅耳赤。

    “雖然我已經從睡夢中醒過來,現在要是用針尖在我的手附近扎一下,我的手指頭還像真的被扎一樣疼痛。我睡覺的時候,您一握幽靈的手,有感覺的不是幽靈而是我。”

    如果她説的是真話,那麼不是幽靈,而是鈴子感覺到自己的赤身裸體被我仔細盯着。我驚駭得簡直喘不過氣來。要是事先知道,我剛才親吻幽靈那該多好。她突然變得温柔嫵媚,也是因為被我這個男人看過她的肉體嗎?如果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解釋,既然鈴子的心靈深處潛藏着讓我觀看她的裸體的動機。就不會也讓幽靈對我袒身露體吧。總之,我覺得比直接觀看鈴子的身體更具性感,真想脱口而出“幽靈的行動難道不是聽從巫神擺佈的嗎?”但話到嘴邊,又改口説:

    “花子到底是什麼人?”

    “您一點兒也沒問她嗎?”

    “正想問的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不知道。”

    “她為什麼要以幽靈的面目出現?”

    “這我想都沒想過。”

    “如果説生前的愛憎恩怨、善舉惡行到死後還要清算的話,來免太怨苦了。你覺得這種想法很幼稚嗎?”

    “您剛才詳細問她就好了。”鈴子顯得不感興趣,冷淡地回答。

    於是我掏出香煙,點燃一支。我發現點煙的正是剛才那盒火柴,如果把火柴收起來藏在口袋裏反而顯得心裏有鬼,便索性放在桌子上。她拿起火柴擺弄了一會兒,然後隨手貼在耳朵上。

    “哎呀,我聽見小鳥的叫聲。”

    “是黃道眉。”

    “是百日紅嗎?一面大鏡子。”

    “是我來這兒之前去的那家理髮店。”

    “這是歷史呀。我是不接受別人的任何東西的。這是西餐館裏的火柴吧,有一股廚房的味道。”

    “這要這麼説,這座房子的木頭也有山的歷史。就是大米、黃油、糕點,在你吃到之前,不知道要經過多少人的手、包含多少人的心意哩。”

    “倒也是。只是我的感覺沒那麼敏鋭罷了。”

    “那麼,這又是什麼?”我從西裝背心的口袋裏掏出一把小刀。

    “我懶得説了。您不知道我很累嗎?好了,還是讓您看看您不知道的您的來信吧。”

    她從靠窗的桌子抽屜裏拿來幾疊紙包裏面沒有一個信封。

    “我的信?我沒給你寫過這麼多的信。”

    “嗯。可我收到了呀。哎喲,您不要在這兒看。是您親手寫的吧,跟您的筆跡一模一樣吧。只要您心裏想對我説些什麼的時候,我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動筆替您寫下來。説實在的,雖然我一天好幾個小時寫您給我的信,但也有感覺不到的時候。”

    “那我就沒必要對你説半句話、沒必要見你,也沒必要這樣子相對而坐了。”

    “不是這個意思。”她突然像小孩一樣微笑起來。

    我看着笑臉下的茶杯。

    “呀!菊花……”

    菊花隨着我的聲音無影無蹤。似乎它本應該和花子的幽靈一起消失,現在才突然想起來一樣。但是,在明亮的燈光下,我為什麼一直沒發現近在眼前的菊花呢?

    蟲聲突然卿卿熱鬧起來,彷彿清涼的月光從院子的樹葉間篩漏下來。

    (鄭民欽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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