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盆大雨噼噼啪啪地下。伊麗莎白·辛斯基博士衝出了聖索菲亞大教堂,後面跟着蘭登、布呂德以及他們那位疑惑不解的嚮導米爾沙特。
下到水下宮殿的深處,辛斯基想。
伊斯坦布爾的蓄水池——水下宮殿——顯然位於藍色清真寺的方向,再稍稍靠北一點。
米爾沙特領路。
辛斯基眼看別無選擇,只好告訴米爾沙特他們的真實身份,以及他們正與時間賽跑,阻止水下宮殿內有可能爆發的一場公共衞生危機。
“這邊!”米爾沙特高喊,領着他們穿過已經被黑夜籠罩的公園。
山一般的聖索菲亞大教堂落在他們身後,藍色清真寺童話般的尖頂在前面若隱若現。
布呂德特工匆匆走在辛斯基身旁,正衝着手機大喊,一面將最新情況通報給SRS小組,一面命令他們在蓄水池入口處碰頭。“看樣子佐布里斯特選定的目標是這座城市的供水系統,”布呂德氣喘吁吁地説,“我需要所有進出蓄水池的管道分配圖。我們將啓動全面隔離和控制方案。我們需要物理和化學屏蔽,外加真空——”
“等等,”米爾沙特衝他大聲喊叫,“你誤解我的意思了。這個蓄水池不是伊斯坦布爾的供水系統。不再是了!”
布呂德放下手機,瞪着米爾沙特。“什麼?”
“古時候,這個蓄水池確實是供水系統,”米爾沙特澄清道,“但現在不是了。我們已經進行過現代化改造。”
布呂德在一棵大樹下停住腳,大家也隨着他停了下來。
“米爾沙特,”辛斯基説,“你能肯定現在沒有人飲用那裏面的水?”
“當然沒有。”米爾沙特説,“那裏面的水基本上就留在那裏……最終慢慢滲入到地下。”
辛斯基、蘭登和布呂德不安地交換着眼神。辛斯基不知道是該鬆口氣還是該感到更緊張。如果沒有人經常接觸那裏面的水,佐布里斯特為什麼會選擇污染它呢?
“我們幾十年前改造供水系統時,”米爾沙特解釋説,“蓄水池被棄之不用,變成了一個地下大池塘。”他聳聳肩。“現在它只是一個旅遊景點。”
辛斯基猛地轉過身來望着米爾沙特。旅遊景點?“等一下……人們可以下到那裏面?進入到蓄水池中?”
“當然可以,”他説,“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遊客去那裏,那個洞穴很是壯觀。上面還有木板搭成的走道……甚至還有一個小咖啡館。裏面的通風設備有限,因此空氣又悶熱又潮濕。不過,參觀人數依然不少。”
辛斯基與布呂德四目相對,她可以看出自己和這位訓練有素的SRS特工在想象着同一個畫面——一個陰暗、潮濕的洞窟,到處都是死水,一種病原體正在裏面慢慢孵化。雪上加霜的是水面上方還有木板人行道,整天都有遊客們在那裏走動,就在水面上方。
“他製造了一種生物氣溶膠。”布呂德説。
辛斯基點點頭,腳下一軟。
“什麼意思?”蘭登問。
布呂德回答:“意思是這種東西可以通過空氣傳播。”
蘭登陷入了沉默,辛斯基看得出他現在終於意識到了這場危機的潛在規模。
辛斯基一直將空氣傳播病原體視為一個可能出現的情況,可當她得知蓄水池是伊斯坦布爾的供水來源時,她曾希望這或許意味着佐布里斯特選擇了一種水傳播生物體。生活在水中的細菌更為頑強,也耐天氣變化,但它們的繁殖速度較慢。
空氣傳播的病原體擴散得很快。
非常快。
“如果是空氣傳播的話,”布呂德説,“它很可能是病毒型的。”
一種病毒,辛斯基贊同這個看法。佐布里斯特能夠選擇的傳播速度最快的病原體。
在水下釋放空氣傳播的病毒確實非同尋常,然而許多生命形式都是在液體中孵化,然後釋放到空中的——蚊蟲,黴菌孢子,造成軍團病、真菌毒素和赤潮的細菌,甚至人類。辛斯基表情凝重,想象着蓄水池裏充滿了病毒……然後被感染的微小水珠升到潮濕的空氣中。
米爾沙特憂心忡忡地望着車水馬龍的街道對面。辛斯基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那裏有一座低矮的紅白相間磚結構建築,唯一的門敞開着,似乎露出了裏面的樓梯井。一些衣着講究的人打着傘,三三兩兩地等在門外,一名門衞則控制着走下台階的來賓人數。
某個地下舞會俱樂部?
辛斯基看到建築物上的金色大字後,感到胸口一緊。除非這個俱樂部的名稱叫“蓄水池”,而且成立於公元五二三年,她意識到米爾沙特為什麼那麼擔憂了。
“水下宮殿,”米爾沙特結結巴巴地説,“好像……好像今天裏面有音樂會。”
辛斯基簡直不敢相信。“在蓄水池裏舉辦音樂會?”
“它的室內空間很大,”他回答,“所以經常被用作文化中心。”
布呂德顯然已經聽不下去了。他朝建築物跑去,躲閃着阿萊姆達爾大道上那些喇叭轟鳴的車輛。辛斯基和其他人也跟在布呂德的身後奔跑起來。
他們來到蓄水池入口處時,門口圍着幾個來聽音樂會的人,都在等待着被放行——三個全身裹在長袍裏的女人,兩個高舉着手的遊客,一個穿燕尾服的男子。他們都擠在門口躲雨。
辛斯基可以聽到下面傳出的一首古典音樂作品的旋律。是柏遼茲,她根據配器風格這麼猜,但不管那是哪首樂曲,都顯得與伊斯坦布爾的街道格格不入。
他們慢慢走近,她感到一股暖風從台階下颳了上來。它來自地球深處,正從封閉的洞窟中逃逸出來。這股暖風不僅將小提琴聲帶到了地面,而且將潮濕的空氣以及人羣散發的氣味也帶了上來。
它還給辛斯基帶來了強烈的不祥之感。
一羣遊客沿台階走了上來,一路興奮地聊着,走出了建築物。門衞隨即開始將下一批聽眾放進去。
布呂德立即試圖擠進去,但門衞樂呵呵地一揮手,攔住了他。“請稍等,先生。裏面的人已經滿了。要不了一分鐘就會有另外一個人出來。謝謝你。”
布呂德準備強行進入,但辛斯基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拉到了一旁。“等等,”她命令道,“你的小組還在路上,你不能單獨搜查這個地方。”她指着大門旁邊牆上的文字説明牌。“這個蓄水池太大了。”
文字説明牌介紹説,裏面有一個大教堂規模的地下空間,將近兩個足球場那麼長,三百三十六根大理石柱支撐起十萬多平方英尺的天花板。
“看看這個,”蘭登説,他站在幾米外。“你都簡直不敢相信。”
辛斯基轉過身來。蘭登指着貼在牆上的音樂會海報。
哦,我的上帝啊。
世界衞生組織總幹事並沒有聽錯,裏面演奏的音樂確實是浪漫主義風格,但這首樂曲卻不是柏遼茲的,而是另一位浪漫主義作曲家——弗朗茲·李斯特——的作品。
今晚,在地底下,伊斯坦布爾國立交響樂團正在演奏李斯特最著名的作品——《但丁交響曲》,一首靈感完全來自但丁進入地獄並重返人間的樂曲。
“這部作品會在這裏上演一個星期,”蘭登正端詳着海報上極小的字體。“免費音樂會,一位匿名捐贈人出資。”
辛斯基認為自己能猜出這位匿名贊助人的身份。看樣子,貝特朗·佐布里斯特對製造戲劇性效果很有天賦,這同時也是他採用的一個殘忍的實用策略。長達一星期的免費音樂會將把比平常多出數千的遊客吸引到蓄水池中,讓他們置身在一個擁擠的區域內……他們將在那裏呼吸被細菌污染的空氣,然後回到各自位於國內或者海外的家中。
“先生,”門衞在呼喚布呂德,“我們又有了兩個空位子。”
布呂德轉身對辛斯基説:“趕緊聯繫當地政府。不管我們在下面發現什麼,我們都需要支援。等我的小組到達這裏時,讓他們用無線電聯繫我,聽候我的命令。我先下去,看看是否能弄清楚佐布里斯特把那玩意兒拴在了哪兒。”
“不帶呼吸器嗎?”辛斯基問。“你都不知道那隻索魯布隆塑料袋是否還完好無損。”
布呂德皺起眉頭,將手伸進從門口吹出來的暖風中。“我真不願意這麼説,但如果這傳染病已經傳播,那麼我估計這座城市裏的每個人大概都已經被感染了。”
辛斯基也一直在想着這一點,只是不願意當着蘭登和米爾沙特的面説出來。
“再説,”布呂德補充道,“我以前見過我的小組穿着生化防護服出現時人羣的反應。我們會造成全面恐慌,還會引發踩踏事件。”
辛斯基決定聽從布呂德的意見,他畢竟是專家,以前也處理過類似情況。
“我們唯一比較現實的辦法,是假定那玩意兒在下面仍然很安全,然後有效地控制它。”
“好吧,”辛斯基説,“就這麼辦吧。”
“還有一個問題,”蘭登插嘴道,“西恩娜怎麼辦?”
“什麼她怎麼辦?”布呂德問。
“不管她來伊斯坦布爾的意圖是什麼,她有語言天賦,可能還會説幾句土耳其語。”
“怎麼呢?”
“西恩娜知道那首詩中所提及的‘水下宮殿’,”蘭登説。“在土耳其語中,‘水下宮殿’指的就是……”他指着大門上方的“耶勒巴坦沙拉已”標識,“……這裏。”
“這倒是真的,”辛斯基疲憊地認可道,“她可能已經想出來了,並且繞過了聖索菲亞大教堂。”
布呂德望着孤零零的門,暗暗罵了一聲。“好吧,如果她在下面,並且計劃在我們動手之前戳破那隻塑料袋,至少她也才趕到這裏不久。這地方很大,她可能不知道去什麼地方尋找。周圍到處都是人,她大概也無法在不被人看到的情況下跳入水中。”
“先生,”門衞再次呼喚布呂德,“你想現在進去嗎?”布呂德看到又有一羣聽音樂會的人正從街對面走來,便向門衞點頭示意他確實想進去。
“我和你一起進去。”蘭登説。
布呂德轉身望着他。“絕對不行。”
蘭登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氣。“布呂德特工,造成我們目前這種局面的原因之一是西恩娜·布魯克斯一整天都在騙我。你剛才也説過,我們可能都已被感染了。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要幫你。”
布呂德凝視了他片刻,做出了讓步。
蘭登尾隨布呂德進門後開始下台階。他感覺得到來自蓄水池深處的暖風正從他們身邊吹過。濕潤的微風不僅吹來了李斯特《但丁交響曲》的片段,而且裹挾着一股熟悉但難以形容的氣味……無數人擁擠在一個密閉空間裏散發出的氣味。
蘭登突然感到一道鬼魅般的幕布要將他包裹起來,彷彿一隻無形之手的長手指正從地下伸出來,抓撓他的肌膚。
是這音樂。
樂團的合唱隊——一百多個聲音——正在演唱一句人們耳熟能詳的歌詞,準確有力地吐出但丁陰鬱文字的每一個音節。“Lasciateognesperanza,”他們在吟唱,“voich-entrate。”
這六個詞——但丁《地獄篇》中最著名的一行——像不祥的死亡惡臭一樣從台階底部湧上來。
合唱隊在喧囂的小號和圓號的伴奏下,再次唱出了那句警示。
“Lasciateognesperanzavoich-entrate!”
入此門者,須棄所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