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C-130運輸機還在爬升的過程中就轉向了東南方,轟鳴着跨越亞得里亞海。在機艙內,羅伯特·蘭登有一種既逼仄侷促又漂泊無依的感覺——沒有窗户的飛機壓迫着他,腦海裏不斷翻滾的那些仍然沒有答案的問題又令他茫茫然不知所措。
辛斯基告訴了他,你的病情不是頭部受傷那麼簡單。
一想到她可能會告訴他些什麼,蘭登就心跳加速,可她這會兒正忙着與SRS小組討論疾控策略。布呂德在旁邊打電話,向政府機構通報西恩娜·布魯克斯的情況,時刻跟蹤各方面尋找她的進展。
西恩娜……
蘭登仍然在試圖理解有關西恩娜錯雜地捲入了這一切當中的説法。飛機進入平飛狀態後,那位自稱教務長的矮個子男人走過來,坐到了蘭登的對面。他用指尖對抵成一個金字塔形狀,託着下巴,然後噘起嘴唇。“辛斯基博士要我向你補充介紹一些情況……儘量讓你搞清楚目前的形勢。”
蘭登想知道這個人究竟還能説些什麼,可以讓他對這一團混亂能哪怕稍微明白一點點。
“我剛才説到,”教務長説,“許多事都是從我的特工瓦任莎提前抓住你開始的。我們不知道你為辛斯基博士效力進展到了什麼地步,也不知道你把多少信息告訴了她。可是我們擔心,如果她知道了我們的客户僱用我們所保護之物的藏身之所,她就會沒收或者銷燬它。我們必須趕在她之前找到它,因此我們需要你為我們效力……而不是為辛斯基博士。”教務長停頓了一下,指尖相互對叩着。“遺憾的是,我們已經攤了牌……而你肯定不信任我們。”
“於是你們就朝我頭部開槍了?”蘭登怒氣衝衝地説。
“我們想出了一個計劃,讓你相信我們。”
蘭登一頭霧水。“你們綁架並審問過一個人之後……還怎麼讓這個人相信你們?”
對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教授,你瞭解苯二氮卓類的化學物嗎?”蘭登搖搖頭。
“這類藥物除了其他用途外,還被用來治療創傷後壓力。你可能知道,如果有人遭遇一起可怕的事件,比如車禍或者性侵,長期記憶會讓人永遠感到痛苦不堪。神經科學家們如今藉助苯二氮卓類藥物,已經能夠在創傷後壓力發生之前治療它。”
蘭登默默地聽着,無法想象這場對話的走向。
“當全新的記憶形成時,”教務長繼續説下去,“那些事件會在你的短期記憶中儲存大約四十八小時,然後就會轉移到你的長期記憶中。服用了苯二氮卓新型混合藥物後,人可以輕易刷新短期記憶……也就是在那些新記憶轉移為長期記憶之前將它們的內容刪除。比方説,性侵受害者在受到侵犯後數小時內服用一種苯二氮卓類藥物,就能永遠刪除掉這些記憶,因而創傷永遠不會成為她心智的一部分。唯一的副作用是她會失去人生幾天內所有的記憶。”
蘭登凝視着這個矮個子男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讓我得了遺忘症!”
教務長抱歉地嘆了口氣。“恐怕是的,而且是化學藥物造成的。很安全,但是的確刪除了你的短期記憶。”他停頓了一下。“你在昏迷中含含糊糊地説到了某種瘟疫,我們認定那與你看過投影儀中的圖像有關,絕對沒有想到佐布里斯特真的製造出了一種瘟疫。你還不停地念叨着一個短語,我們聽上去覺得像‘Verysorry.Verysorry.’”
瓦薩里。這肯定是他當時已經破解出來的所有信息。去尋找,你會發現。“可是……我還以為我的遺忘症是由頭部受傷造成的。有人向我開了槍。”
教務長搖搖頭。“教授,誰也沒有向你開槍。你的頭部並沒有受傷。”
“什麼?!”蘭登本能地用手指去摸腦後縫了針和腫脹的地方。“那麼這究竟是什麼!”他撩起頭髮,露出被剃光了的那塊頭皮。“這是幻覺的一部分。我們在你的頭皮上劃了一個小口子,然後立刻在那裏縫了幾針。我們必須讓你相信有人襲擊你。”
這不是槍傷?!
“等你醒來時,”教務長説,“我們希望你能相信有人在追殺你……相信你處境危險。”
“是有人在追殺我!”蘭登提高了嗓門,引來了飛機上其他人的目光。“我看到醫院裏的那名醫生——馬可尼醫生——被人冷酷地開槍打死了!”
“那只是你眼睛看到的,”教務長心平氣和地説,“不是真實發生的事。瓦任莎是我的手下,幹這種活她可是技藝高超。”
“你是説殺人?”蘭登問。
“不,”教務長平靜地説,“是假裝殺人。”
蘭登久久地凝視着對方,眼前浮現出那位濃眉大眼、花白鬍子的醫生倒在地上的情景,鮮血從他的胸口噴湧而出。
“瓦任莎的槍裏裝着的是空包彈,”教務長説,“它會激發一個無線電控制的小鞭炮,再引爆馬可尼醫生胸前的一個血漿包。順便説一聲,馬可尼醫生沒事。”
蘭登閉上眼睛,這番話驚得他目瞪口呆。“那……醫院病房呢?”
“只是一套臨時道具。”教務長説。“教授,我知道這一切顯得難以置信。我們動作很快,你當時又頭昏眼花,因此不必做到盡善盡美。你醒過來時,看到了我們希望你看到的一切——醫院道具、幾位演員、一次精心設計好的槍擊場面。”
蘭登感到一陣眩暈。
“我的公司就是幹這一行的,”教務長説,“我們非常擅長製造幻覺。”
“那麼西恩娜呢?”蘭登問,一邊揉了揉眼睛。
“我需要作出判斷,我選擇與她合作。我最關心的是如何保護客户的項目不被辛斯基博士侵擾,而我和西恩娜在這一點上目標相同。為了贏得你的信任,西恩娜將你從殺手的槍口下救了下來,並且幫助你逃進了一條偏僻的小巷。等在那裏的出租車也是我們安排的,汽車的後擋風玻璃上也有一個無線電控制的小爆炸裝置,目的是在你逃跑時製造出最後的效果。出租車將你們送到了一個公寓,裏面的一切是我們匆匆佈置的。”
西恩娜那寒酸的公寓,蘭登心想。他現在明白為什麼那看上去像是用庭院舊貨出售品拼湊起來的了,這也解釋了西恩娜的“鄰居”怎麼居然會湊巧有完全合他身的衣服。
這一切都是精心佈置出來的。
就連西恩娜在醫院的朋友打來的緊急電話也是一場騙局。西恩娜,我是丹妮科娃!
“你給美國領事館打電話時,”教務長説,“所撥打的是西恩娜為你查找出來的號碼,電話的那一頭就在‘門達西烏姆號’遊艇上。”
“我沒有能接通領事館……”
“當然沒有。”
呆在那裏別動,假扮的領事館僱員叮囑過他。我馬上派人過去接你。然後,當瓦任莎露面時,西恩娜在街對面輕而易舉地發現了她,並且將所有劇情串聯在了一起。羅伯特,你自己的政府想殺死你!你不能再聯繫任何政府部門!你唯一的希望就是破解出那個投影儀的含義。
教務長和他的神秘機構——不管它究竟是什麼——高效地重新給蘭登設定了任務,讓他不再為辛斯基效力,而是開始替他們工作。他們製造的幻覺成功了。
西恩娜完全把我騙住了,他的傷感之情甚於憤怒。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雖然很短,可他已經漸漸喜歡上了她。讓蘭登感到最難受的是,像西恩娜這樣聰明、熱情的人怎麼會對佐布里斯特提出的解決人口過剩的瘋狂念頭深信不疑?
我堅信一點,西恩娜曾經對他説過,如果不出現某種劇烈變化,我們物種的末日近在咫尺……數學運算的結果毋庸置疑。“那麼介紹西恩娜的那些文章呢?”蘭登問。他想起了那張莎士比亞戲劇演出節目單,以及介紹她超高智商的文章。
“都是真的,”教務長説。“最出色的幻覺需要儘可能多地加入真實世界裏的東西。我們沒有太多時間精心佈置,因此西恩娜的電腦和真實個人文件幾乎就是我們手頭擁有的一切。你絕不會認真想細看那些東西,除非你開始懷疑她的真實性。”
“也不會使用她的電腦。”蘭登説。
“對,我們就是在這一點上失控的。西恩娜沒有料到辛斯基的SRS小組會找到這棟公寓,因此當士兵們進來時,西恩娜驚慌失措,只好隨機應變。她和你一起騎電動車逃走了,並且儘量讓你的幻覺繼續延續。當整個任務開始出錯時,我別無選擇,只好與瓦任莎中斷聯繫。不過,她破壞了協議,繼續追蹤你們。”
“她差一點殺了我。”蘭登説。他向教務長講述了維奇奧宮閣樓中發生的最後決戰場面,瓦任莎舉起了手槍,瞄準了蘭登的胸口。這隻有瞬間的痛苦……可是我別無選擇。西恩娜突然衝了出來,將她推過了欄杆。瓦任莎掉下去摔死了。
教務長聽完蘭登的話後重重地嘆了口氣。“我不相信瓦任莎想殺了你……她的槍裏只有空包彈。她當時唯一的救贖希望就是控制住你。她大概在想,只要她向你射出的是空包彈,她就能讓你明白:她不是殺手,而你深陷於幻覺之中。”
教務長停頓了一下,想了想之後繼續説道:“西恩娜究竟是真的想殺了瓦任莎還是隻想出面干預,我不敢妄下結論。我開始意識到,我其實並不那麼瞭解西恩娜·布魯克斯。”
我也不瞭解,蘭登同意他的看法。不過,當他回想起西恩娜臉上震驚、悔恨的表情時,他感覺她對那位刺蝟頭姑娘所做的一切很可能是意外。
蘭登感到自己像個漂浮物……完全孤立無援。他將目光轉向窗户,渴望能凝視下面的世界,可是映入他眼簾的只有機艙的牆壁。
我得離開這裏。
“你還好嗎?”教務長關切地望着蘭登。
“不好,”蘭登回答,“一點都不好。”
他會沒事的,教務長心想。他只是在試圖接受眼下的新現實。
這位美國教授神情恍惚,彷彿剛剛被龍捲風捲入空中,轉了幾圈後猛地摔到一個陌生的國度裏,不僅得了炮彈休克症,而且失去了方向感。
對於親眼目睹的種種精心策劃的事件,“財團”所針對的目標很少有機會搞清背後的真相,即便他們有機會的話,教務長當然也絕對不會在場看到後果。今天,他親眼目睹了蘭登迷亂的神情,而除了為此滋生的負疚感外,這個男人的心頭還壓着另一塊石頭——他感到自己對目前這場危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接受了一個不該接受的客户。貝特朗·佐布里斯特。
我信任了一個不該信任的人。西恩娜·布魯克斯。
他現在正飛往風暴中心——很可能是一種致命瘟疫的中央區,而且這種瘟疫具有在整個世界範圍內造成大破壞的能力。如果他能從這一切中幸運逃生,他懷疑他的“財團”將無法在這場劫難的餘波中倖存。接踵而至的將是永無止境的調查和指控。
難道這就是我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