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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從人滿為患的里奧多橋上擠過去後,西恩娜·布魯克斯沿着運河邊的卡斯泰羅區步行道繼續向西飛奔。

    他們抓住了羅伯特。

    她的眼前仍然浮現着他被士兵們從採光井拖進教堂地下室時,他抬頭凝視着她的絕望眼神。她堅信抓住他的人一定會想方設法立刻説服他,讓他説出他已經破解的一切。

    我們來錯了國家。

    更糟糕的是,她知道抓住蘭登的人會不失時機地向他透露所有真相。

    對不起,羅伯特。

    為所發生的一切。

    請記住,我別無選擇。

    奇怪的是,西恩娜已經開始想念他了。此刻雖然身處威尼斯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她卻感到熟悉的孤獨偷偷襲上心頭。

    這種感覺對她來説並不陌生。

    西恩娜·布魯克斯從孩提時起就一直感到孤獨。

    她從小就聰慧過人,青春期時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陌生國度裏的陌生人……一個被困在孤獨世界裏的外星人。她試圖結交朋友,可她的同齡人全都熱衷於她毫無興趣的無聊瑣事。她試圖尊敬長者,可大多數成年人似乎也只是長大的孩子,甚至對他們周圍的世界缺乏最基本的認識,而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們對周圍的世界缺乏好奇,也缺乏關注。

    我感到與一切都格格不入。

    於是,西恩娜·布魯克斯學會了如何成為一個幽靈,讓人們對她視而不見。她學會了如何成為一個變色龍、一個演員,在人羣中表現出另一副模樣。她相信,童年時對舞台的嚮往來自她的畢生夢想——成為另一個人。

    一個正常的人。

    她在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中的表演讓她體會到了成為他人的感覺,那些成年演員對她鼎力相助,卻沒有刻意奉承她。不過,她的歡樂很短暫。首演那天晚上,當她剛走下舞台、面對狂熱的媒體界人士時,她的所有歡樂在那一刻化為烏有——其他演員全都悄無聲息、不被注意地從後門溜走了。

    他們現在也恨我。

    到七歲那年,西恩娜已經看過許多書,足以診斷出自己患有重度抑鬱症。當她將情況告訴父母時,他們似乎驚呆了。他們每次見到親生女兒有怪異舉動時都是這種反應。不過,他們還是送她去看了一位心理醫生。醫生問了她許多問題,可那些問題西恩娜也早已問過自己。醫生開出的處方是阿米替林(一種抗抑鬱症藥物。)結合利眠寧(一種抗精神失常藥物。)。

    西恩娜憤怒地從診斷牀上跳了下來。“阿米替林?!”她反駁道。“我想變得更快樂,而不是變成行屍走肉!”

    對方不愧是心理醫生,面對她的突然發作顯得非常平靜,只是提出了第二個建議。“西恩娜,如果你不願意服用藥物,我們可以嘗試更全面的療法。”他停頓了一下。“聽上去好像你被困在了一個怪圈中,你所想的都是你自己以及你如何與這世界格格不入。”

    “你説得對,”西恩娜説,“我想停下來,可我做不到!”

    他平靜地笑了。“你當然停不下來。從生理學上説,人的大腦根本無法什麼都不思考。人的心靈渴望情感,而且將繼續為那份情感尋找燃料——無論是好是壞。你的問題在於你給它添加了壞的燃料。”

    西恩娜從來沒有聽人以這種機械術語談論心智,她立刻來了興趣。“我如何才能給它添加不同的燃料?”

    “你需要轉移你的智力焦點,”他説,“你目前的思考對象主要是你自己。你想知道自己為什麼與他人格格不入……想知道自己哪裏出了問題。”

    “的確如此,”西恩娜説,“可我正在試着解決這個問題。我在努力融入周圍世界中。如果我不思考的話,又怎麼能解決問題?”

    他笑了。“我相信思考這個問題……就是你的問題所在。”他建議西恩娜努力將關注點從她自己以及她的問題上移開……轉移到她周圍的世界……及其問題上去。

    從那以後,一切都變了。

    她開始全身心地為他人感到難過,而不再只是自哀自憐。她開始有了一種博愛精神,在無家可歸的人的臨時居住點給大家分湯,唸書給盲人聽。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西恩娜幫助過的這些人當中沒有一個似乎注意到她與眾不同。他們只是為有人關心他們而心存感激。

    西恩娜每週工作得更加勤奮,幾乎都沒有睡眠時間,因為她意識到有那麼多人需要她的幫助。

    “西恩娜,悠着點!”大家勸她。“你拯救不了這個世界!”

    這種話多麼可怕!

    通過這些公益活動,西恩娜認識了本地一家人道主義組織的幾位成員。當他們邀請她一起去菲律賓工作一個月時,她欣然同意了。

    西恩娜以為他們是去給貧窮的漁民或者鄉間的農民分發食物。她在書中讀到過,那裏的鄉間景色秀麗,宛如仙境,到處都是生機勃勃的海底和美得炫目的平原。因此,當大家置身於馬尼拉城的人羣中時,這座世界上人口最密集的城市讓西恩娜驚嚇得説不出話來。她還從未見過這種規模的貧窮。

    單憑一己之力如何能改變這一切?

    西恩娜只要向一個人發放食品,旁邊就會有數百人用有氣無力的眼神盯着她。馬尼拉有着長達六小時的堵車現象、令人窒息的空氣污染,以及令人恐懼的性交易。性工作者大多是兒童,其中許多人都被自己的親生父母賣給了拉皮條的人,而這些父母則因為知道自己的孩子至少有口飯吃而感到欣慰。

    這裏到處都是童妓、乞丐、小偷,更糟糕的是西恩娜發現自己突然無所適從。她看到周圍的人完全屈從於生存的本能。人類在面臨絕望時……會變成動物。

    所有那些陰暗的壓抑如潮水般重新湧上了她的心頭。她突然明白了人類的真相:就是一個瀕臨滅絕的物種。

    我錯了,她想,我無法拯救世界。

    突如其來的狂躁令她不堪重負,她在馬里拉街頭狂奔,穿過人羣,撞倒行人,一路向前,尋找開闊空間。

    人的身體讓我窒息!

    奔跑中,她可以感覺到人們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再也無法融入其中。她個子很高,皮膚白皙,金色馬尾辮在身後晃動。男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彷彿她一絲不掛。

    等她停下腳步時,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也不知道跑到了什麼地方。她擦去眼睛裏的淚水與污垢,看到自己站在一個棚户區中——一座由波紋金屬和硬紙板拼搭而成的城中城。她的周圍充斥着嬰兒的哀號聲,以及人類糞便的臭味。

    我已經穿過了地獄之門。

    “觀光客,”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後譏笑道,“Magkano?”多少錢?

    西恩娜猛地轉過身,看到三個青年向她走來,而且像狼一樣流着口水。她立刻知道自己處境危險,試圖逃脱,但他們像集體狩獵的食肉動物一般圍住了她。

    西恩娜大聲呼救,可沒有任何人在意她的呼喊。她看到五米外就有一個老太太,坐在一個輪胎上,用一把鏽跡斑斑的刀削去一個老洋葱腐爛的部分。西恩娜呼救的時候,老太太頭都沒有抬一下。

    三個男子抓住她,將她拖進一個小棚屋。西恩娜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恐懼壓倒了一切。她用手頭能抓到的一切進行反抗,但他們很強壯,不一會兒就將她壓倒在一個落滿灰塵的舊牀墊上。

    他們撕開她的襯衣,抓撓着她柔軟的皮膚。聽到她的尖叫聲後,他們將她撕破的襯衣深深地塞進她的嘴裏,令她差一點窒息。然後,他們將她翻過身,讓她面對着散發出惡臭的牀墊。

    西恩娜·布魯克斯一直憐憫那些無知的靈魂,因為他們生活在如此痛苦的世界中卻依然相信上帝,可是此刻的她不得不在心裏祈禱……真心誠意地祈禱。

    上帝啊,求你讓我遠離罪惡。

    她祈禱時,仍然能聽到那些男人在哈哈大笑,能感覺到他們骯髒的手將她的牛仔褲順着她亂蹬亂踢的雙腿拉了下來。其中一人趴到了她的背上;他很沉,渾身大汗淋漓,汗珠滴在了她的肌膚上。

    我是個處女,西恩娜心想,一切將在我身上這樣發生。

    突然,她背上的男子跳開了,嘲笑聲變成了憤怒和恐懼的叫喊。滾落到西恩娜背上的熱汗突然噴湧而出……落到牀墊上後變成了紅色的飛濺物。

    當西恩娜翻過身來想知道發生了什麼時,她看到老太太一手拿着剝了一半的洋葱,一手握着那把鏽跡斑斑的刀,正站在襲擊她的男子身旁。男子的後背血流如注。

    老太太怒視着其他人,眼神里充滿了威脅。她揮舞着血淋淋的刀,直到三個男子落荒而逃。

    老太太沒有説話,只是幫着西恩娜拿起衣服,穿好。

    “Salamat,”西恩娜眼淚汪汪地低聲説,“謝謝你。”

    老太太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耳朵,表示她聽不見。

    西恩娜雙手合十,閉上雙眼,畢恭畢敬地向她鞠了一躬。等她睜開眼睛時,老太太已經不見了。

    西恩娜立刻離開了菲律賓,甚至都沒有與小組其他成員告別。對自己的這段遭遇她一直守口如瓶,希望不再觸碰就能漸漸淡忘,可是這樣一來情況反而變得更糟。數月後,噩夢仍然在夜晚折磨着她,她無論在哪裏都沒有安全感。她開始練武術,不久便掌握了致命的點穴術,可她仍然去哪裏都覺得危險。

    她的抑鬱症復發了,而且比以前嚴重了十倍,並最終導致她徹夜難眠。她每次梳頭時都看到頭髮在大把大把地掉落,而且一天比一天多。她驚恐地發現,數週後,她的頭髮就掉了一半。她給自己做了診斷,得出的結果是她患上了休止期脱髮——一種由壓力引起的脱髮症,唯一的治療方法就是緩解壓力。然而,她每次照鏡子看到自己頭髮越來越少的腦袋時,都感到心跳加速。

    我看上去就像個老太太!

    最終,她別無他法,只好剃光了頭髮。至少這樣看上去顯得不老,只是呈現出一副病態。她不想顯得像個癌症病人,便買了一頂假髮,做成馬尾辮形狀戴在頭上。這至少讓她又像她自己了。

    可是西恩娜·布魯克斯的內心已經發生了變化。

    我是殘損品。

    她一心想拋棄原來的生活,便去了美國攻讀醫學學位。她與醫學一直有着不解之緣,希望成為醫生後能夠感到自己對社會有用……至少能夠為減輕這個苦難世界裏的痛苦做點事。

    儘管課程很緊,學業對於她來説卻不是件難事。當同學們忙着學習時,她找了一份兼職演員工作,額外掙些錢。表演的內容雖然不是莎士比亞,但憑藉出色的語言功底和記憶力,她不僅沒有感覺到那是工作,反而覺得表演就像一個庇護所,可以讓她忘記她是誰……可以讓她變成另一個人。

    隨便什麼人。

    自從開口説話那一刻起,西恩娜就一直試圖擺脱自己的身份。孩提時,她就儘量避免使用自己的名字菲麗絲蒂,而更願意使用她的中間名——西恩娜。菲麗絲蒂的意思是“幸運”,而她知道自己一點也不幸運。

    不要將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問題上,她反覆提醒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全球問題上。

    她在人滿為患的馬尼拉街頭遇襲,這一事件引發了她對人口過多以及世界人口問題的關注。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貝特朗·佐布里斯特的著作。這位遺傳學工程師對世界人口提出了一些非常先進的理論。

    他是個天才,她讀他的作品時意識到。西恩娜還從未對另一個人產生過這樣的感覺。佐布里斯特的著述讀得越多,她越覺得自己是在窺視一位心靈伴侶的內心世界。他的文章《你無法拯救世界》讓西恩娜想起了小時候大家對她説的話……只是佐布里斯特的信念恰好相反。

    你可以拯救世界,佐布里斯特寫道。你不出手,誰會出手?此時不為,更待何時?西恩娜非常認真地閲讀佐布里斯特的數學方程式,瞭解他對馬爾薩斯式人口災難的預測,以及人類即將面臨的崩潰。她有着過人的領悟力,喜歡這種高層次的推測,但她感到自己的壓力指數在不斷攀升,尤其是當她看到整個未來展現在她面前時……有數學保證……那麼明顯……無法避免。

    為什麼沒有別人看到這一切即將到來?

    雖然被他的觀點嚇到,西恩娜還是對佐布里斯特着了迷,觀看他的講座視頻,閲讀他的所有文章。當西恩娜聽説佐布里斯特要在美國舉行演講時,她知道自己必須去見他。就在那天晚上,她的整個世界都被改變了。

    當她再次回想起那個神奇的夜晚時,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那是一個難得的幸福時刻……就幾個小時前與蘭登和費里斯一起坐在火車上時,她還清晰地回憶起了那一幕。

    芝加哥。暴風雪。

    六年前的一月……但仍然感覺像是昨天。我踏着狂風肆虐的華麗一英里上的積雪,豎起衣領,以抵擋讓人什麼都看不見的雪盲。儘管天氣寒冷,我仍然叮囑自己,任何事都無法阻止我前往目的地。今晚機會難得,我可以聆聽偉大的貝特朗·佐布里斯特的演説……就在現場。

    貝特朗走上講台時,報告廳裏幾乎空無一人。他個子很高……非常高……炯炯有神的綠眼睛深處似乎盛載着世上的所有奧秘。

    “讓這空蕩蕩的報告廳見鬼去吧,”他大聲説,“讓我們一起去酒吧!”

    於是我們幾個人坐在一個安靜的隔間裏,聽他説着遺傳學、人口以及他剛剛感興趣的……超人類主義。

    大家喝着酒,我感到自己彷彿是在和一位搖滾巨星單獨相聚。佐布里斯特每次看向我時,他那雙綠眼睛都會激發出我身上從未有過的情感……是那種強烈的性吸引。

    那對我來説是一種全新的感覺。

    再後來,我獨自和貝特朗·佐布里斯特坐在那裏。

    “謝謝你讓我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夜晚,”我對他説,因為喝了太多酒而有一點醉意。“你是一位了不起的老師。”

    “奉承?”佐布里斯特微笑着向我這邊靠了靠,我們的大腿碰到了一起。“它會讓你心想事成。”

    這種調情顯然並不恰當,可這天晚上大雪瀰漫,我們又是在芝加哥一家人去樓空的賓館中,那種感覺就像整個世界都停止了。

    “你怎麼打算?”佐布里斯特説,“在我房間裏睡一晚?”

    我驚呆了,知道自己看起來就像是被汽車大燈照着的一頭鹿。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佐布里斯特的眼睛在熱烈地閃爍。“讓我猜猜看,”他小聲説,“你從來沒有和一個著名的男人在一起過。”

    我臉一紅,竭力剋制內心的各種情感——尷尬、激動、害怕。“説實在的,”我對他説,“我還從來沒有和任何男人在一起過。”

    佐布里斯特微笑着又湊近了一點。“我不知道你一直在等什麼,但是請讓我成為你的第一個吧。”

    在那一刻,我童年時所有尷尬的性恐懼和挫敗感通通都煙消雲散……消弭在了雪花紛飛的夜晚。

    再後來,我一絲不掛,他擁抱着我。

    “放鬆,西恩娜。”他低聲説,然後不慌不忙,雙手耐心地在我那毫無經驗的胴體上激發出我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佐布里斯特的雙臂緊緊擁抱着我,我感到彷彿世界上的一切都恰如其分,我知道自己的生命有了目的。

    我找到了愛。

    我將跟隨它去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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