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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聖馬可廣場位於威尼斯大運河的最南端,運河在這裏與大海融為一體。俯瞰着這危險交叉點的是DoganadaMar——海洋海關——那簡樸的三角形堡壘,其瞭望塔曾經守衞過威尼斯免遭外國入侵。如今,瞭望塔已經被一個巨大的金色球形建築所取代,頂上的風向標採用了財富女神的造型,在微風中不斷變化着方向,提醒出海的水手們命運莫測。

    莫里奇奧駕駛着時髦的快船奔向運河盡頭,波濤洶湧的大海突然兇巴巴地出現在他們面前。羅伯特·蘭登以前曾多次走過這條線路,只是每次都乘坐體積大得多的水上巴士,因此當他們的豪華水上轎車在大浪上傾斜着前進時,他感到有些不安。

    要想抵達聖馬可廣場碼頭,他們的船必須穿過一片開闊的瀉湖,那裏的水面上聚集着數百艘船隻,既有豪華遊艇和油輪,也有私人帆船和巨型郵輪。那種感覺就像剛剛駛離一條鄉間公路,進入了一條八車道高速公路。

    西恩娜望着在他們前面三百碼處駛過的十層樓高的郵輪,似乎同樣感到不安。郵輪的甲板上擠滿了旅客,全都扎堆兒擁在欄杆旁,忙着從水上給聖馬可廣場拍照。郵輪翻騰的尾流中還有三艘其他船隻在排隊,等待着通過威尼斯最著名的地標。蘭登聽説最近幾年船隻的數量快速翻了幾倍,以致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這裏總有船隻通過。

    掌舵的莫里奇奧望着迎面而來的郵輪船隊,又瞥了一眼左邊不遠處一個帶天棚的碼頭。“我停在哈利酒吧行嗎?”他指着因發明了貝里尼雞尾酒而聞名的餐館説。“走幾步路就可以到聖馬可廣場。”

    “不行,把我們一路送過去。”費里斯示意着瀉湖對面的聖馬可廣場碼頭命令道。

    莫里奇奧大度地聳聳肩。“隨你便。等一下!”

    發動機旋轉起來,水上轎車開始迎着起伏的波浪前行,進入了一條浮標標示的航道。那些經過這裏的郵輪看似漂浮在水面上的公寓大樓,捲起的尾流搖晃得其他船隻像軟木塞一樣上下顛簸。

    讓蘭登頗感意外的是,幾十艘貢多拉也同樣在穿越這條航道,它們細長的船身——近四十英尺長、幾乎重達一千四百磅——在洶湧的水面上似乎顯得十分平穩。每條船都由一位穩如磐石身穿傳統黑白條紋衫的船伕操縱,他站在船尾左側的平台上,用固定在右邊舷緣上的單槳划船。即便是在遇到波濤時,每條貢多拉也都神秘地向左傾斜。蘭登知道這種怪異的現象是由船的不對稱結構造成的。每條貢多拉的船身都向右側彎曲,與站在左側的船伕正好方向相反,目的是避免船伕在右邊划船時船身轉向左邊。

    他們從那些貢多拉身旁經過時,莫里奇奧自豪地指着其中一條。

    “你們看到前面那個金屬標誌了嗎?”他回頭大聲問道,示意凸出在船首之外雅緻的裝飾物。“那是貢多拉上唯一的金屬構件,稱作ferrodiprua——船首鐵。可以算威尼斯一景!”

    莫里奇奧解釋説,凸出在威尼斯每條貢多拉船首外的鐮刀形裝飾有着象徵意義,其彎曲的形狀代表着大運河,六個刀齒代表着威尼斯的六個區,而它那長方形的刀刃則是威尼斯總督獨特的頭飾。

    總督,蘭登的思緒又回到了眼前的任務上。尋找那位欺詐的威尼斯總督,他曾切斷馬的頭……摳出盲人的骨頭。

    蘭登抬頭凝視着前方的海岸線,水邊有一個樹木葱翠的小公園。樹頂上方,在碧空的映襯下,紅磚砌成的聖馬可鐘塔尖頂高聳入雲,頂端是一個金色的大天使加百利,正從令人目眩的三百英尺高處向下俯瞰。在一座由於存在下沉趨勢而幾乎沒有任何高樓大廈的城市裏,對於所有大膽進入威尼斯迷宮般的運河和水道的人而言,高聳的聖馬可鐘塔都相當於一座領航的燈塔。迷路的行者只要抬頭仰望天空,就能找到聖馬可廣場。蘭登仍然很難相信這座巨大的鐘塔曾在一九〇二年倒塌,在聖馬可廣場上留下一大堆廢墟。神奇的是,在這場災難中唯一失去性命的只是一隻貓。

    來威尼斯觀光的遊客都會在許多令人驚歎的地方體驗到這座城市獨一無二的氛圍,但是蘭登最喜歡的地方永遠是斯齊亞沃尼海濱大道。寬闊的石頭大道坐落在水邊,於公元九世紀用疏浚出來的淤泥修建而成,從舊軍械庫一直通到聖馬可廣場。

    海濱大道沿線遍佈着高檔咖啡館和雅緻的賓館,甚至還有安東尼奧·維瓦爾第的家族教堂。它的起點是軍械庫——威尼斯古代造船廠,那裏燃燒樹枝時散發出的松香味曾瀰漫在整個城市的上空,因為造船工人需要將滾燙的瀝青塗抹在漏水的船隻上,以堵塞漏洞。據説但丁·阿利基耶裏就是在參觀這些造船廠的過程中得到了靈感,在《地獄篇》里加入了滾燙的瀝青河,作為酷刑之一。

    蘭登的目光轉向了右邊,順着海濱大道一直向前,落在了大道引人注目的終點。這裏是聖馬可廣場的最南端,寬闊的廣場與大海相連。在威尼斯的鼎盛時期,這個光禿禿的峭壁曾被自豪地稱作“所有文明的邊緣”。

    今天,聖馬可廣場與大海相連的三百米距離像往常一樣至少排滿了一百多條黑色的貢多拉,它們緊靠着繫泊繩在水中顛簸,鐮刀形的船首裝飾在廣場的白色大理石建築旁時起時落。

    蘭登仍然覺得很難完全理解,這座不大的城市——它的面積只相當於兩個紐約市的中央公園——居然會從海中崛起,成為西方最大、最富有的帝國。

    莫里奇奧將船駛近一些,蘭登可以看到廣場上到處是人。拿破崙曾經將聖馬可廣場稱作“歐洲的客廳”,而從現在的情況來看,這間“客廳”正在為太多的客人舉辦一場聚會。整個廣場看似快被遊客的重量壓得沉入海底。

    “我的上帝啊。”西恩娜望着那些人羣低聲語道。

    蘭登不知道她這麼説是因為擔心佐布里斯特會選擇這樣一個人口稠密的場所來釋放他的瘟疫……還是因為她覺得佐布里斯特提醒人們人口過剩的危險的確切中了要害。

    威尼斯每年的遊客數量令人咋舌——估計為世界總人口的0.33%——二〇〇〇年大約為兩千萬。由於世界人口自二〇〇〇年以來又增加了十億,威尼斯面對每年新增的三百萬遊客可謂不堪重負。它像地球一樣空間有限,到了某個點上肯定將無法為每一位希望來威尼斯遊玩的人運入足夠的食物、清除掉足夠的垃圾或者提供足夠的牀鋪。

    費里斯站在蘭登身旁,眼睛不是望着陸地,而是看向大海。他在注視着每一艘駛來的船隻。

    “你沒事吧?”西恩娜好奇地望着他。

    費里斯突然轉過身來,“沒事……我只是在想事情。”他將臉轉向船的前方,大聲對莫里奇奧説:“儘量靠近聖馬可廣場停船。”

    “沒問題!”莫里奇奧揮了一下手。“兩分鐘!”

    水上轎車現在與聖馬可廣場齊平,右邊是恢弘的總督府,高聳在海岸線上。

    作為威尼斯哥特式建築的一個完美範例,這座宮殿體現了低調的優雅。它沒有法國或英國宮殿常見的塔樓或尖頂,而是被設計成一個巨大的長方體,以提供儘可能大的內部空間,可以容納下總督數量龐大的政府與後勤人員。

    從海面上望去,總督府佔地甚廣的白色石灰岩結構本來會顯得驕橫傲慢,但是所增加的柱廊、石柱、涼廊和四葉形透氣孔大大緩和了這種效果。建築外部佈滿粉紅色石灰岩構成的幾何圖案,讓蘭登想起了西班牙的阿爾罕布拉宮。

    船駛近停泊處時,宮殿前聚集的一羣人似乎讓費里斯頗感擔心。這些人擠在一座橋上,全都指着將總督府一分為二的一條狹窄運河。

    “他們在看什麼?”費里斯問,語氣中透着緊張。

    “嘆息橋,”西恩娜回答道,“威尼斯一座非常著名的橋樑。”

    蘭登順着狹窄的航道望去,看到了呈一道弧線高架於兩座建築之間的那個雕刻精美的全封閉通道。嘆息橋,他想,回憶起了自己童年時最愛看的一部電影——《情定落日橋》,故事依據的是一個傳説,如果兩個戀人在聖馬可大教堂的鐘聲響起時在這座橋下親吻,他們將永遠相愛。這個極其浪漫的想法伴隨了蘭登一生。當然,這部電影裏還有一位年僅十四歲的可愛的新星,名叫黛安·蓮恩,少年蘭登立刻迷戀上了她……而且一直對她無法忘懷。

    多年後,蘭登驚恐地得知嘆息橋的名字不是來自激情嘆息……而是苦難的嘆息。事實上,這座密封的通道將總督府與總督的監獄連在了一起,囚犯們在監獄裏受盡折磨後死去,他們痛苦的呻吟從狹窄運河邊的鐵窗裏傳出,在運河兩邊迴盪。

    蘭登曾參觀過那座監獄,驚訝地得知最恐怖的不是那些與水位平齊,經常遭水淹的囚室,而是位於宮殿頂層隔壁的囚室。這些囚室被稱作“鉛頂囚室”,因為屋頂採用了鉛板,所以夏天酷熱難捱,冬天寒冷刺骨。大情聖卡薩諾瓦就曾被囚禁在“鉛頂囚室”中。他被宗教法庭指控犯有通姦和間諜罪,他在被囚禁了十五個月後,通過欺騙獄卒成功逃脱。

    “小心!”

    一條貢多拉剛剛騰出一個泊位,莫里奇奧將自己的水上轎車停進那個泊位時,大聲對貢多拉船伕喊道。他在丹尼埃裏飯店前找到一個停靠處,這裏離聖馬可廣場和總督府只有一百碼的距離。

    莫里奇奧將一根繩索扔出去,套住一個系船柱,然後跳上岸,彷彿他在為某部冒險電影試鏡一般。將船繫牢後,他轉過身,向船伸出一隻手,幫助他的乘客上岸。

    “謝謝。”蘭登説,任由這位肌肉發達的意大利人拉他上岸。

    緊接着上岸的是費里斯,不過他有些心不在焉,又朝大海望去。

    西恩娜是最後一個。魔鬼般英俊的莫里奇奧拉她上岸時深情地凝視着她,似乎在向她暗示如果她甩掉那兩位旅伴、繼續和他一起留在船上,她會玩得更開心。西恩娜卻看似根本沒有注意到。

    “謝謝你,莫里奇奧。”她心不在焉地説,眼睛緊盯着旁邊的總督府。

    説完,她帶着蘭登和費里斯,邁着大步走進了人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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