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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羅伯特·蘭登將但丁死亡面具背後的文字抄寫到了一張紙上,以便近距離地分析它。西恩娜和費里斯醫生也湊了過來,給他提供幫助,蘭登只好儘量不去理會費里斯不斷撓癢的動作和他沉重的呼吸。

    他沒事,蘭登安慰自己,強行將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詩歌上。

    哦,有着穩固智慧的人啊,請注意這裏的含義就藏在晦澀的詩歌面紗之下。

    “我説過,”蘭登發聲了,“佐布里斯特這首詩的第一詩節取自但丁的《地獄篇》,而且一模一樣,是在告誡讀者這裏的文字暗藏深義。”

    但丁那部寓意深刻的著作充滿了對宗教、政治和哲學的隱晦評論,蘭登經常建議他的學生像鑽研《聖經》那樣去研讀這位意大利詩人——在字裏行間努力發掘更深層的含義。蘭登繼續説道:“研究中世紀寓意式作品的學者們通常將自己的分析分成兩類——‘文本’和‘意象’……文本指作品的文字內容,意象指象徵信息。”

    “好吧,”費里斯急切地説,“那麼這首詩從這一行開始——”

    “意味着,”西恩娜插嘴道,“我們如果只看表面文字,那我們只能發現其中的一部分含義。真正的含義有可能深藏不露。”

    “差不多是這樣吧。”蘭登將目光轉回到文字上,繼續大聲念出來。

    尋找那位欺詐的威尼斯總

    督

    他曾切斷馬的

    頭

    摳出盲人的骨

    頭

    蘭登説:“嗯,我無法確定無頭馬和盲人的骨頭,但我們似乎應該尋找一位具體的總督。”

    “我認為……或許是總督的墳塋?”西恩娜問。

    “或者塑像或畫像?”蘭登説。“威尼斯已經幾百年沒有總督了。”

    威尼斯總督類似意大利其他城邦的公爵,在公元六九七年後的一千年裏,總共有一百多位總督統治過威尼斯,他們的世系在十八世紀後期隨着拿破崙的征服而終結,但他們的榮耀和權力仍然是令歷史學家們特別着迷的話題。

    “你們可能知道,”蘭登説,“威尼斯兩個最受人歡迎的旅遊景點——總督府和聖馬可大教堂——都是由總督為總督們自己修建的。許多總督就安葬在那裏。”

    西恩娜望着那首詩,“你是否知道有哪位總督被視為特別危險?”

    蘭登看了一眼那行詩。尋找那位欺詐的威尼斯總督。“這我不知道,但是這首詩並沒有使用‘危險的’這個詞,而是用了‘欺詐的’。這裏面有區別,至少在但丁的世界裏有區別。欺詐是七宗罪之一,而且是其中最惡劣的罪行,罪人在地獄的第九圈也就是最後一圈中接受懲罰。”

    但丁所定義的欺詐是背叛自己所愛的人的行徑。歷史上最臭名昭著的例子是猶大背叛他心愛的耶穌,但丁視這項罪為最大的邪惡,因而將猶大打入地獄最深的核心處,並且以其最不光彩的居民的名字將這裏命名為猶大環。

    “好吧,”費里斯説,“那麼我們要尋找一位有欺詐行徑的總督。”

    西恩娜點頭表示贊同。“這將有助於我們縮小範圍。”她停下來,繼續閲讀那首詩。“可是下一行……一位‘切斷馬的頭’的總督?”她抬頭望着蘭登。“有沒有一位總督切斷過馬的頭?”

    西恩娜的這個問題,讓蘭登的心中浮現出了《教父》中那個可怕的畫面。“我想不起來,不過按照下面一句,他還‘摳出過盲人的骨頭’,”他扭頭望着費里斯,“你的手機能夠上網吧?”

    費里斯立刻掏出手機,然後舉起他那腫脹、患有皮疹的指尖。“我可能很難操作按鍵。”

    “讓我來。”西恩娜接過他的手機。“我來搜索威尼斯總督,同時輸入無頭的馬和盲人的骨頭。”她開始在小小的鍵盤上飛快地按動。蘭登又快速瀏覽了一遍全詩,然後繼續大聲朗讀。

    跪在金碧輝煌的神聖智慧博學園內,將你的耳朵貼在地上,聆聽小溪的流水聲。

    “我從來沒有聽説過博學園這個詞。”費里斯説。

    “這是一個古詞,意思是受繆斯女神保護的廟宇,”蘭登説,“在古希臘早期,博學園是智者們相聚的地方,他們分享觀點,討論文學、音樂和藝術。第一座博學園是托勒密在亞歷山大城圖書館內修建的,比耶穌誕生還早幾個世紀。此後,世界各地便出現了幾百座博學園。”

    “布魯克斯醫生,”費里斯滿懷希望地看了西恩娜一眼,“你能不能查找一下威尼斯有沒有博學園?”

    “威尼斯其實有幾十座博學園,”蘭登頑皮地笑着説,“它們現在叫做博物館。”

    “啊……”費里斯説,“我估計我們得在更大的範圍裏搜尋。”

    西恩娜一面繼續在手機鍵盤上按鍵,一面平靜地聽着他們之間的對話,一心二用對她來説似乎根本不成問題。“好吧,我們在查找一座博物館,並且將在那裏發現一位切斷過馬頭、摳出盲人骨頭的總督。羅伯特,有沒有哪座特別的博物館會是查找的好地方?”

    蘭登已經在思考威尼斯所有最著名的博物館——學院美術館、雷佐尼科宮、格拉西宮、佩姬·古根海姆美術館、科雷爾博物館——可似乎沒有一座符合這些描述。

    他又將目光轉回到詩歌上。

    跪在金碧輝煌的神聖智慧博學園內……

    蘭登苦笑了一下。“威尼斯倒是的確有一座博物館完全符合‘金碧輝煌的神聖智慧博學園’的描述。”

    費里斯和西恩娜一起滿懷希望地望着他。

    “聖馬可大教堂,”他説,“威尼斯最大的教堂。”

    費里斯似乎不敢肯定。“那座教堂是博物館?”

    蘭登點點頭。“很像梵蒂岡博物館,而且聖馬可大教堂的內部完全由純金箔片裝飾,並因此而聞名於世。”

    “一座金碧輝煌的博學園。”西恩娜顯得由衷的興奮。蘭登點點頭,確信聖馬可大教堂就是詩歌中提到的那座金碧輝煌的廟宇。幾百年來,威尼斯人一直將聖馬可大教堂稱作黃金教堂,蘭登認為它的內部是全世界所有教堂中最炫目的。

    “詩中還説‘跪’在那裏,”費里斯補充道,“而教堂是合乎情理的下跪之所。”

    西恩娜再次運指如飛地按動手機鍵盤。“我在搜索內容中再加上聖馬可大教堂。那一定是我們尋找那位總督的地方。”

    蘭登知道他們會發現聖馬可大教堂裏到處都是總督,因為那裏實際上曾經就是總督們的教堂。他感到自己有了信心,再次將目光轉向那首詩。

    跪在金碧輝煌的神聖智慧博學園內,將你的耳朵貼在地上,聆聽小溪的流水聲。

    流水?蘭登有些不解。聖馬可大教堂的下面有水?他隨即意識到自己這個問題太愚蠢。整個威尼斯城的下面都是水。威尼斯的每座建築都在慢慢下沉、滲水。蘭登的腦海裏浮現出聖馬可大教堂的形象,他想象着裏面什麼地方可以跪下來聆聽小溪的流水聲。一旦聽到了……我們該做什麼?

    蘭登將思緒拉回到那首詩上,大聲將它唸完。

    下到水下宮殿的深處……

    因為在這裏,冥府怪物就在黑暗中等待,淹沒在血紅的水下……

    那裏的瀉湖不會倒映羣星。

    “好吧,”這個畫面讓蘭登深感不安,“我們顯然必須順着小溪的流水聲……一路跟蹤到某個水下宮殿。”

    費里斯撓了撓臉,顯得有些泄氣。“冥府怪物是什麼?”

    “地下的,”西恩娜主動説,手指仍然在按着手機鍵盤,“‘冥府’的意思就是‘地下’。”

    “部分正確,”蘭登説,“但這個詞還有另一層歷史含義,通常與神話和怪物相關。冥府怪物指一整類神話中的神和怪物——比如厄里尼厄斯、赫卡特和美杜莎。他們被稱作冥府怪物是因為他們居住在冥府,與地獄相關。”蘭登停頓了一下。“他們在歷史上曾經從地下來到過地上,在人間肆行暴虐。”

    三個人沉默良久,蘭登意識到大家都在思考着同一件事。這個冥府怪物……只可能是佐布里斯特的瘟疫。

    因為在這裏,冥府怪物就在黑暗中等待,淹沒在血紅的水下……

    那裏的瀉湖不會倒映羣星。

    “不管怎麼説,”蘭登儘量不讓話題跑得太遠。“我們顯然要尋找一個地下場所,這至少可以解釋詩中最後一行的所指——‘那裏的瀉湖不會倒映羣星’。”

    “有道理,”西恩娜説着從費里斯的手機上抬起頭來。“如果瀉湖位於地下,那麼它當然無法有天空的倒影。可是威尼斯有這樣的地下瀉湖嗎?”

    “我不知道,”蘭登回答説,“但是一座建造在水上的城市具有無限的可能性。”

    “萬一這個瀉湖位於室內怎麼辦?”西恩娜突然望着他倆問道。“這首詩提到了‘水下宮殿’和‘黑暗中’。你剛才説總督府與大教堂有關,是嗎?那意味着那些建築具備許多這首詩提到的特點——一個神聖智慧的博學園、一座宮殿、與總督有關——而且就位於威尼斯的大瀉湖之上,在海平面上。”

    蘭登思考了一下。“你認為詩中的‘水下宮殿’是總督府?”

    “為什麼不是呢?這首詩首先要我們在聖馬可大教堂下跪,然後順着流水的聲音向前。也許流水聲會將我們帶到總督府的隔壁。那兒可能有地下噴泉之類的東西。”

    蘭登多次參觀過總督府,知道它體積巨大。這座宮殿是個向四周延伸的建築羣,裏面有一個規模龐大的博物館,還有名副其實的迷宮般的機構辦公室、公寓和庭院,外加一個分散在多個建築中的龐大監獄系統。

    “你的話或許有道理,”蘭登説,“可是盲目地在那座宮殿裏搜尋會花上數天時間。我建議我們嚴格按這首詩中所説的做。首先,我們去聖馬可大教堂,找到這位欺詐總督的墳墓或者塑像,然後跪下來。”

    “然後呢?”西恩娜問。

    “然後,”蘭登嘆了口氣,“我們使勁祈禱,希望能聽到流水聲……它總會將我們帶向某個地方。”

    在此後的沉默中,蘭登想象着自己在幻覺中看到的伊麗莎白·辛斯基那張焦急的臉,她在河對岸呼喚着他。時間無多。去尋找,你就會發現!

    他想知道辛斯基如今身處在何方……她是否沒事。那些穿黑制服的士兵現在肯定已經意識到蘭登和西恩娜逃走了。他們會用多久追上我們?

    蘭登重新將目光轉向那首詩,竭力擺脱一陣倦意。他望着最後一行詩,心中閃過另一個想法。他不知道這個想法是否值得一提。那裏的瀉湖不會倒映羣星。他的想法雖然可能與他們的尋找不相干,但他還是決定與大家分享。“還有一點我應該提一下。”

    西恩娜從手機上抬起頭來。“但丁的《神曲》的三個部分,”蘭登説,“《地獄篇》、《煉獄篇》和《天堂篇》,都以同一個詞結束。”

    西恩娜頗感意外。

    “哪個詞?”費里斯問。

    蘭登指着自己抄寫的文字的最下方。“這首詩的結尾也用了同一個詞——‘羣星’。”他拿起但丁的死亡面具,指着螺旋文字的正中央。

    那裏的瀉湖不會倒映羣星。

    “而且,”蘭登接着説,“在《地獄篇》的最後部分,我們看到但丁在一個深坑中聆聽小溪的流水聲,並且順着它穿過了一個洞口……走出了地獄。”

    費里斯的臉色微微發白。“上帝啊。”

    就在這時,“銀箭”鑽進了一個隧道,包廂內充滿了震耳欲聾的呼呼聲。

    蘭登在黑暗中閉上眼睛,儘量放鬆大腦。他想,佐布里斯特或許是個瘋子,但他的確讀懂了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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