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的“銀箭”高速列車向北一路疾馳,在托斯卡納鄉間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列車光潔的頂部反射着正午的陽光。儘管在以一百七十四英里的時速駛離佛羅倫薩,“銀箭”列車卻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輕柔反覆的咔嚓聲以及微微搖晃的動感對車上的乘客有着近乎撫慰的效果。
對於羅伯特·蘭登而言,剛剛過去的一個小時恍如夢境。
此刻在“銀箭”的這輛高速列車上,蘭登、西恩娜和費里斯醫生坐在一個包廂裏,裏面有一張行政級包廂的小牀鋪、四個真皮座位以及一張摺疊桌。費里斯用自己的信用卡租下了整個包廂,還買了各種三明治和礦泉水。蘭登和西恩娜在牀鋪旁的衞生間裏洗漱過後一陣狼吞虎嚥。
當三個人安頓下來、開始了前往威尼斯的兩小時火車之旅後,費里斯醫生立刻將目光轉向了但丁的死亡面具。面具裝在密封塑料袋中,就放在他們之間的桌子上。“我們需要破解這個面具要將我們具體帶向威尼斯的什麼地方。”
“而且要快,”西恩娜補充道,話音裏帶着急迫感。“這或許是我們阻止佐布里斯特瘟疫的唯一希望。”
“等一下,”蘭登用手護住面具。“你答應過我,安全登上這列火車後,會回答我關於過去幾天的一些問題。到目前為止,我只知道世界衞生組織在劍橋市請我幫助破解佐布里斯特版本的《地獄圖》。除此之外,你還什麼都沒有告訴我。”
費里斯醫生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重新開始抓撓臉上和脖子上的皮疹。“我看得出你很沮喪,”他説,“我相信無法回憶起所發生的一切確實令人不安,但是從醫學的角度來説……”他望着對面的西恩娜,在得到她的認同後繼續説道,“我強烈建議你不要將精力浪費在回憶你不記得的具體細節上。對於遺忘症患者來説,最好的辦法就是永遠忘記已經忘記的過去。”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蘭登火冒三丈。“見鬼去吧!我需要一些答案!你的組織將我帶到了意大利,我在這裏中了槍,失去了生命中的幾天!我想知道這是如何發生的!”
“羅伯特,”西恩娜插嘴道,説話的聲音很輕柔,顯然試圖讓他平靜下來。“費里斯醫生沒有説錯。一次性地給你大量信息會讓你承受不了,肯定不利於你的健康。你不妨想想你還記得的一些零星片段——那位銀髮女人,‘尋找就會發現’,《地獄圖》中那些扭動的軀體——那些混雜在一起,以無法控制的形式突然重現在你腦海裏的畫面,讓你差一點失去所有的能力。如果費里斯醫生開始講述過去幾天的事情,他肯定會激發其他記憶,你的各種幻覺又會再次出現。逆向性遺忘症是一種非常嚴重的疾病。不恰當地觸發記憶會對心智造成極其嚴重的破壞。”
蘭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你一定感到暈頭轉向,”費里斯補充説,“可是我們目前需要保證你的心智完好,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往下推進。我們必須破解出這個面具要告訴我們什麼。”
西恩娜點點頭。
蘭登沒有吭聲,他注意到兩位醫生似乎達成了一致意見。
蘭登默默地坐在那裏,努力克服心中的不安。遇到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然後意識到你其實幾天前就認識了他,那種感覺怪異極了。還有,蘭登心想,他的眼睛裏依稀有一些熟悉的東西。
“教授,”費里斯同情地説,“我看得出來你吃不準是否應該信任我,考慮到你所經歷的一切,這是可以理解的。遺忘症一個常見的副作用是輕度妄想症與懷疑。”
有道理,蘭登想,我現在就連自己的心智都無法信任。“説到妄想症,”西恩娜開起了玩笑,顯然想活躍一下氣氛,“羅伯特看到你身上的皮疹後,還以為你感染上了鼠疫。”
費里斯睜大了腫脹的眼睛,放聲大笑。“這個皮疹?教授,請相信我,如果我得了鼠疫,我絕對不會用非處方抗組胺藥來治療它。”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小支藥膏,扔給蘭登。那果然是一支治療過敏反應的抗癢乳膏,已經用了一半。
“對不起,”蘭登覺得自己傻透了,“這一天真夠漫長的。”
“別擔心。”費里斯説。
蘭登將目光轉向車窗外,看着意大利鄉間的柔和色調連綴融合為一幅安寧的拼貼畫。亞平寧山脈的山麓丘陵逐漸取代了平原,葡萄園和農場越來越少。列車不久將蜿蜒通過山口,然後繼續下行,一路向東,直奔亞德里亞海。
我這是要去威尼斯,他想,去尋找某種瘟疫。
這一天的經歷匪夷所思,蘭登感到自己彷彿穿行在一幅風景畫中,除了一些模糊的形狀外,沒有任何特別的細節。就像夢境。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人們通常是從噩夢中醒來……而蘭登感到自己彷彿是醒來之後進入了一場噩夢。
“告訴我你在想什麼。”西恩娜在他身旁低聲説。蘭登抬頭看了她一眼,疲憊地笑了笑。“我一直在想我會在自己家中醒來,發現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西恩娜仰起頭,擺出一副嚴肅的神情。“要是醒來後發現我不是真的,你就不會想念我了?”
蘭登只好向她賠笑。“會的,説實在的,我會有點想你。”
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膝蓋。“教授,別再白日做夢了,開始幹活吧。”
蘭登極不情願地將目光轉向但丁·阿利基耶裏那張佈滿皺紋的臉,它正從他面前的桌子上茫然地盯着他。他輕輕拿起石膏面具,將它翻過來,凝視着凹面內螺旋文字的第一行:哦,有着穩固智慧的人啊
蘭登懷疑自己此刻是否當得起此説。但他還是埋頭研究起來。
在奔馳的列車前方兩百英里處,“門達西烏姆號”仍然停泊在亞德里亞海上。甲板下的高級協調員勞倫斯·諾爾頓聽到自己的玻璃隔間外傳來指關節的輕輕敲擊聲,他按了辦公桌下的一個按鈕,不透明的牆壁立刻變成了透明的,外面站着一個個子不高、皮膚被曬成褐色的人影。
教務長。
他臉色嚴峻。
他一聲不吭地走了進來,鎖上隔間的門,按了一下按鈕,玻璃隔間再次變得不透明。他的身上散發着酒味。
“佐布里斯特留給我們的錄像帶。”他説。
“怎麼呢?”
“我想看看。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