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登扯掉身上血跡斑斑的病號服,用一條浴巾裹住腰部。他往臉上潑了些涼水,然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腦後縫針的地方。頭皮依然作痛,但當他理順打結的頭髮,蓋住這塊地方時,傷口完全看不出來。咖啡因藥片開始發揮作用,他眼前的霧氣終於散去了。
想一想,羅伯特。看能不能記起來。
浴室沒有窗戶,蘭登突然感覺幽閉恐懼症要發作了,他趕緊走出浴室,本能地循著一道自然光而去。隔著過道,一道房門半掩著,像是一間簡易書房,裡面擺著一張廉價書桌,一把破舊的旋轉椅,各種各樣的書撒了一地,而且,謝天謝地……有一扇窗戶。
蘭登朝陽光走去。
遠處,托斯卡納上空冉冉升起的朝陽剛剛照到這座甦醒城市一些最高的塔尖上——鐘樓、修道院和巴傑羅美術館。蘭登將前額抵在冰涼的窗玻璃上。三月春寒料峭,太陽剛從連綿起伏的群山後面探出一個頭,折射出五彩繽紛的光芒。
畫師之光,他們這麼稱它。
在天際中央,一個紅磚穹頂直刺蒼穹,如同一座豐碑;其尖頂之上飾有一顆鍍金銅球,閃耀如燈塔。佛羅倫薩主教座堂。布魯內列斯基設計建造的巨大教堂穹頂空前絕後;在五百多年後的今天,這座三百七十五英尺高的建築依舊巋然不動,如同一個矗立在主教座堂廣場上難以撼動的巨人。
為什麼我會在佛羅倫薩?
蘭登這輩子都痴迷於意大利藝術。佛羅倫薩一直是他在歐洲最喜愛的目的地之一。米開朗基羅小時候在這座城市的街巷間玩耍;而後在他的工作坊裡,點燃了意大利文藝復興的璀璨火焰。它的美術館吸引著數以百萬計的遊客,他們前來瞻仰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萊昂納多的《天使報喜》,以及這座城市的驕傲和喜悅——《大衛》雕像。
蘭登第一眼看到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就為之傾倒,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步入佛羅倫薩學院美術館……緩慢地走過米開朗基羅未完工的四座《奴隸》雕像所構成的陰森方陣……接著感覺他的目光被向上吸引,無法抗拒地落在這座十七英尺高的曠世傑作上。對大多數初來乍到的參觀者來說,《大衛》雕像的宏大的規模與輪廓分明的肌肉線條最讓他們震撼;但對蘭登而言,最吸引他的是大衛站姿的天才設計。米開朗基羅使用古典主義傳統的對應技法,營造一種視覺假象,讓人感覺大衛整個身體向右傾斜,左腿基本沒有承重;但實際上,大衛的左腿支撐著幾噸重的大理石。
《大衛》讓蘭登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體會到偉大雕塑作品的魅力。現在蘭登懷疑自己在過去幾天裡是否再次去膜拜過這件傑作,他唯一能喚起的記憶就是在醫院裡醒來,並看著無辜的醫生在面前被殺害。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負罪感讓他覺得噁心欲嘔。我究竟幹了什麼?
他站在窗邊,眼角的餘光看到一臺筆記本電腦,就放在旁邊的書桌上。他突然想到,不管昨晚發生了什麼事,都有可能在新聞裡看到。
如果我能上網,或許可以找到答案。
蘭登轉身,衝過道大聲喊道:“西恩娜?!”
無人應答。她還在鄰居的公寓裡,給他找衣服。
蘭登確信西恩娜會理解自己的冒昧,於是他掀開筆記本電腦,開啟電源。
西恩娜的電腦屏幕一閃,顯示出桌面——Windows系統標準的藍天白雲背景。蘭登立即訪問谷歌意大利的搜索網頁,輸入關鍵詞“羅伯特·蘭登”。
如果此刻被我的學生們看到,他開始搜索的時候心中暗想。蘭登總是告誡學生們不要去自己谷歌自己——一種怪誕的新型消遣,在美國年輕人中大有市場,反映了他們對個人知名度的執迷。
搜索結果滿滿一頁——幾百條點擊與蘭登有關,涉及他的書、他的講座。這不是我要找的。
蘭登選中“搜索新聞”,縮小搜索範圍。
一個新頁面打開了:有關“羅伯特·蘭登”的新聞搜索結果。
新書籤售:羅伯特·蘭登將出席……
羅伯特·蘭登所作的畢業演說……
羅伯特·蘭登出版符號學入門讀本,針對……
檢索結果列了好幾頁,但蘭登沒看到一條最近的新聞——當然無從解釋他當下的困境。昨晚究竟出了什麼事?蘭登繼續努力,訪問《佛羅倫薩人報》的網站,這是一家佛羅倫薩出版的英語報紙。他瀏覽了一下報紙頭條、突發新聞版塊和警務信息欄,裡面的文章分別關乎一場公寓大火、一樁政府挪用公款醜聞,以及幾起輕微犯罪事件。
來點有用的啊?!
他注意到突發新聞版塊的一則報道:昨晚,在大教堂外的廣場上,一名市政官員心臟病突發死亡。該官員的姓名尚未公佈,但可排除他殺的可能性。
蘭登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最後只有登錄他哈佛大學的電子郵件賬戶,查看消息,希望能從中找到答案。電子郵箱裡都是與同事、學生和朋友的日常郵件往來,大多信件涉及對這一週活動安排的預約。
好像沒人知道我不在哈佛。
蘭登越看越糊塗,乾脆關掉電腦,合上筆記本。他正準備出去,目光卻被一樣東西吸引了。在西恩娜書桌的一角,一摞舊醫學期刊和報紙的上面,放著一張拍立得照片。在這張快照上,西恩娜和她的大鬍子同事站在醫院走廊上,兩人開懷大笑。
馬可尼醫生,蘭登默唸道。他帶著負罪感拿起照片,細細端詳。
蘭登將照片放回那一疊書刊之上,驚奇地發現最上面有一本黃色的小冊子——一份破舊的倫敦環球劇場的節目單。從封面上看,演出劇目是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時間則是將近二十五年之前。
節目單上用白板筆潦草地寫了一行字:親愛的寶貝,永遠別忘了你是一個奇蹟。
蘭登拿起節目單,裡面夾著的一疊剪報落在書桌上。他急忙把它們收回去,但當他打開節目單,翻到剪報所在的發黃頁面時,不禁為之一怔。
他看到一張兒童演員的劇照,扮演的是《仲夏夜之夢》裡那個喜歡惡作劇的小精靈迫克。照片裡的小女孩最多不過五歲,頭髮金黃,扎著眼熟的馬尾辮。
照片下面寫著:一顆新星的誕生。
演員簡介裡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位戲劇神童——西恩娜·布魯克斯——她擁有超乎尋常的智商,只用了一個晚上就記住了所有角色的臺詞;而且在首次彩排中,經常給扮演其他角色的演員提詞。這個五歲孩子的興趣包括小提琴、國際象棋、生物和化學。她的父母家資殷厚,住在風景優美的倫敦東南郊的布萊克西斯;而她本人也已經是科學界的名人;在四歲的時候,她曾擊敗了一名國際象棋大師,並能夠用三種語言閱讀。
我的天啊,蘭登直咂舌,西恩娜。這一來有些事情就說得通了。
蘭登聯想到哈佛大學的一位著名畢業生索爾·克里普克,他也是一個神童,六歲時自學了希伯來文;不到十二歲就讀完了法國哲學家笛卡爾所有的著作。再往近一點,蘭登想起曾讀過一篇報道,關於一個叫凱孝虎的年輕天才。他在十一歲的時候就獲得學士學位,平均分高達4.0,並在全美武術錦標賽中獲獎;十四歲時出版了一本書,書名叫《我們能做到》。
蘭登撿起另一張剪報,是一則報刊文章,配有七歲西恩娜的照片,文章標題是:天才兒童,智商高達208。
蘭登沒想過人的智商可以有那麼高。照這篇文章的說法,西恩娜·布魯克斯是一名小提琴大師,能夠在一個月內精通一門新的語言,並且正在自學解剖學和生理學。
他看著另一張從醫學期刊上截下來的剪報:《思想的未來:並非所有大腦生來都是平等的》。
文章還配有一張西恩娜的照片,那時她也許有十歲了,仍然是一頭淡黃色頭髮,站在一臺大型醫療器材旁邊。文章中有一段訪談,被採訪的醫生解釋,根據西恩娜的PET掃描結果,她的小腦在生理構造上與眾不同:她的小腦比常人更大、形狀更具流線型,能夠處理視覺空間內容的方式是大多數人類所無法想象的。該醫生將西恩娜的生理優勢等同於一種異常加快的腦部細胞生長,與癌症很相似,只不過加速生長的是有益的腦部組織,而非危險的癌細胞。
蘭登又發現一則摘自小鎮報紙的報道。
《天才的詛咒》
這次沒有照片,報道講述了一個年輕天才,西恩娜·布魯克斯,試著去普通學校讀書,但因為無法融入學校生活,被其他同學取笑嘲弄。文章還提到天賦過人的年輕人往往社交能力有欠缺,與他們的智商極不相配,他們常常受人排斥,並感到隔絕、孤立。
這篇文章提到西恩娜八歲的時候曾經離家出走,而且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獨自一人生活了十天沒被發現。最終人們在倫敦一家高檔酒店裡找到了她,她假裝成一名房客的女兒,偷了一把鑰匙,並點了房間送餐服務,當然都是別人買單。據說她利用一個星期讀完了長達1600頁的《格雷氏解剖學》。當警察問她為什麼要讀醫學教科書時,她告訴他們是因為她想知道自己的大腦出了什麼問題。
蘭登對這個小女孩充滿了同情。他難以想象一個如此與眾不同的孩子該有多麼孤獨。他將這些剪報重新摺好,又最後望了一眼那張西恩娜五歲時扮演小精靈迫克的照片。蘭登不得不承認,考慮到今早他與西恩娜相遇的離奇經歷,這個愛搞惡作劇、誘人入夢的精靈形象似乎特別適合她。蘭登只希望自己也能像劇中人物那樣,一覺醒來,假裝最近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而已。
蘭登小心翼翼地將所有剪報放回原來的頁面,合上節目單。他再次看到了封面上那行字:親愛的寶貝,永遠別忘了你是一個奇蹟,心頭湧起一股莫名的傷悲。
這時,節目單封面上一個熟悉的裝飾符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全世界大多數劇院的節目單都使用同樣的希臘早期象形圖作為裝飾——一個有著二千五百年曆史的符號,已經是戲院的同義詞。
面具。
代表喜劇與悲劇的兩張標誌性面孔向上盯著蘭登,蘭登耳朵裡突然響起一陣奇怪的嗡嗡聲——彷彿腦子裡有一根弦被慢慢地拉緊。他的頭一下就像裂開了一般,劇痛不止。眼前浮現出一隻面具的幻影。蘭登大口喘著粗氣,在書桌旁的轉椅上坐下,痛苦地閉緊雙眼,慢慢舉起雙手,緊摁著頭皮。
雖然他視線模糊,但那怪異的幻覺又鋪天蓋地回來了……格外鮮明,格外生動。
帶著護身符的銀髮女子又一次隔著血紅的河水向他呼喚。她絕望的叫喊刺透腐臭的空氣,蓋過那些受折磨和將死者的哀嚎,清晰可辨。而觸目所及之處皆是他們痛苦翻滾的軀殼。蘭登再次看到那倒立的雙腿,以及上面的字母R,半埋在土中的軀體扭動著,兩腿在空中拼命地蹬踏。
去尋找,你會發現!女子向蘭登呼喊,時間無多!
蘭登再度感到當務之急是去救她……救每一個人。他像瘋了一般,隔著血紅的河水向她狂喊:你到底是誰?!
又一次,女子抬手掀起面紗,露出美麗奪目的面龐,和蘭登先前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是生命,她答道。
話音未落,她的上空毫無徵兆地冒出一個巨型身影——他戴著讓人毛骨悚然的面具,上面有一個鳥喙狀長鼻子,兩隻炯炯有神的綠色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緒,正死死地盯著蘭登。
那……我是死亡,低沉而洪亮的聲音迴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