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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幸運的聖誕詩

    聖誕!

    這是兩個多麼可親、多麼令人神往的字眼!我是説,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無論在哪個民族或哪個時代的語彙裏,再也沒有第二個如此深奧如此神聖的字眼,聖誕是年年都會到來的普普通通的節慶日子,是全家快樂的團聚、小孩充滿喜悦的日子。有的人從內心深處發出真誠的呼喚:“過去和現在的耶穌基督,你永遠在我們心中!”有的人情不自禁地亮起歌喉或至少讓他的孩子們唱起歡樂頌:

    世界走向毀滅時,

    基督誕生到世界。

    歡樂吧,噢,耶穌基督!

    天空星光閃閃,引導着東方的智者來到聖誕搖籃邊。“至高無上的上帝,我們敬仰您!”城市的上空,一羣一羣的天使唱着讚歌,城裏射出一束亮光,照遍了整個世界,令整個世界歡欣鼓舞。天使們一起唱出了“地球和平”,和平便從這裏滋漫到地球的各個角落,滲透到顆顆敞開的心扉。在沒有棕櫚樹的北方,棕櫚吉祥物變成了聖誕樹。在美麗的聖誕夜,上面裝飾着星星和燭光,以回應先知們的預言:“打開你的心扉,變成一片亮光,因為你有了光,主的光輝便沐浴你!”這時,在宮殿裏,在草屋中,聖誕樹便放出光芒。在寧靜的夜晚,響起陣陣鐘聲,宣佈救世主的誕生。在佈道台前,在聖台上,每個人的嘴裏都念叨着一句天使的呼喚:“請恭聽,我向你們宣佈一個好消息,這個消息會使所有人受益,因為,為了你們,大救星今天降生了,這就是耶穌基督,大維城的主!”

    特別是我還在小孩時,就從年邁而虔誠的祖母嘴裏聽到的聖經裏的那兩句話,給我留下了再也抹不去的印象。是講給我聽的人的緣故還是由於這兩句話的內容,我講不清楚。但事實是,直到今天,這兩句話還是我最喜歡的聖經語錄。一句是約伯第19章第25句:“我知道,我的拯救者現在住在世上,他將把我從墳墓中喚醒。”另一句就是天使的宣示:“請恭聽,我向你們宣佈一個好消息……因為,為了你們,大救星今天降生了……”這兩句話對我印象太深了,使我在還不很成熟的年齡裏就為它們譜了曲,並且還依據第二句拼湊了一首詩。

    我提起這事,並不是自鳴得意。我已經説明了我當時的年齡,並用了“拼湊”這個詞。親愛的讀者馬上會發現,提起這事完全是為了另一個,甚至是更深一層的緣故。這裏還要提到的一點是,“我向你們宣佈一個好消息……”這幾句詩,當時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倒成了真正的聖誕福音使者。

    我這個全班學生中最窮的人特別喜愛音樂,除了聽平常的課外,我還獨自修習音樂課,這使我的生活變得捉襟見肘。因為我是靠給人上課來掙錢吃飯的,上一堂課掙50芬尼,而我要得到同樣時間的音樂輔導課需要花一個塔勒,還要花去我六個小時的業餘時間。但我很願意這樣做,並且直到今天沒有發現當年的飢餓對我有什麼損害。

    關於讚美詩的事情是這樣的:我有一天坐下來,想為我最喜歡的聖經語錄“我向你們宣佈一個好消息”譜一首聖誕讚美曲。我今天才知道,那只是年輕人的狂熱在促成我的這種冒失。這個作品原來是嚴格保密的,但完成後不久便不見了,在我的箱子裏再也找不到它了,後來才知道是被一個跟我惡作劇的同學偷走了。為了取笑我,他還通過郵局把它寄給了我的老師,一位年邁善良的教堂樂師。對這首失卻的作品,我尋找了很長時間,最後不得不放棄再找到它的希望。

    “禍不單行”真不是一句假話,並且,一個讀書人的理性界限一旦被衝破,便很容易再去闖禍。正是在這樣一個時期,正好有一份文藝報鑽進了我的眼簾,上面刊登着聖誕詩寫作大獎賽的消息,獎金分三個等級:一等獎30塔勒銀幣,二等獎20塔勒銀幣,三等獎10個塔勒銀幣。我的心愛的作品,我的貧困和誰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原因,正像資深的詩人習慣説的那樣,“迫使我拿起了筆”。我又一次坐下來,寫了一首24行詩,確確切切,一首24行4行一節的詩。

    大家都知道,特別是每個捉筆者更清楚,詩寫得越長,進入紙簍的速度也越快。我至少也知道,詩作的價值不是隨着它的長度而增加。但按照寫作規定,詩太短了也不行。相反,如果我把所有出現在我腦海裏的思緒全部寫下來,那差不多要一千句才行。我按要求製作了一個參賽標誌,把它連同詩裝進一個花三芬尼買來的信封裏,上面蓋上花五芬尼買來的紅油泥章,把剩下的最後一點兒錢買成郵票,貼在收信人地址的右上角,然後揣上信,懷着喜悦的心情穿過兩條街,把它投進信箱。當信在信箱裏帶着唿哨向下落時,我站在那裏對信箱盯了好半天。今天的信箱給我的感覺與以往截然不同。當然,這也很容易解釋,因為它一口吞下了我的24行詩。以前還不曾有過這麼一個不理智的人要求它這樣做過。

    還有,在我身上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凡注意觀察我的人定會發現我的心情很不好,我的行為舉止顯得很脆弱,走起路來搖來晃去;兩隻眼睛不敢向前看,總是垂着左瞧瞧右望望,眼前總浮現着那24行詩;麪包也吃不香,覺也睡不穩。一旦合上了眼,盡是噩夢,我夢見大信箱變成一隻藍色的大烏龜,正在向我的牀爬來,我感到非常害怕,終於大叫一聲,醒了;我還是像以前一樣認真地去做事,但我感到,這些工作做起來比以前難多了;我原先紅紅的面頰現在蒼白多了,我變瘦了,變得沉默寡言,就像一個音叉,撥一下響一下。

    這是一個非常糟糕的時期,並且延續的時間還特別的長。7月底,我把我的命運提前託付給了信箱,“上絞架的判決”要到10月1日才能下達。11月1日應是作出裁定的日期。我若能把我的24行詩收回來那該多好啊!我不僅想放棄任何的獎賞,而且還想作出神聖的諾言,以後再也不寫詩了,一句也不寫。

    事情就是這樣。倒不是因為寫詩對我來説有什麼困難,也不是因為我覺得三等獎太少了,那可是十個白花花的塔勒銀幣呀!

    我的命運不受別的什麼來左右,這一點我很自信。但是這件事會對我產生很不舒服的影響。就是説,我無法擺脱亂七八糟的想法,我怕“可尊敬的”編委不把我的詩寄還給我,而且在詩箋邊上寫上些不中聽的話後交給我們嚴肅的“老頭”去評論。從我們學校出來的人都知道我所説的“老頭”指的是誰,可以猜出我內心的恐懼。這個嚴肅的老頭雖然對我懷有善意,會幫助我減輕我處境中的困難,甚至還讓我給他的兒子每週上兩小時的輔導課,報酬是星期六讓我在廚房吃牛肉米飯,飯後還讓我摸摸他太太心愛的貓。但如果那“可尊敬的”把我的擔心變成現實,那就什麼都不用想了,不單是飯,還有貓。

    天上的烏雲越來越黑越來越可怕地籠罩在我頭上。11月1日那天,我至今仍記得很清楚,是一個雖然很冷但還充滿陽光的秋日。但我心裏卻飄着凝重的大片大片的雪絮,不是白色的雪,而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暗得多的東西。那時,我只能數着天數,不,數着小時過日子。這樣的生活漫無邊際地壓着我,然而,塵世的漫無邊際都是短暫的,這樣的時日也是如此。

    那是11月6日,上午上完最後一節課後我被叫到“老頭”那裏。兩層樓梯,每層20級台階,跨每級台階我的心都要跳20下,加起來總共跳了800下,那是隻會多不會少的。我敲敲門,進去……什麼也沒有看到,因為我的眼前一片煙霧。過了一會兒,煙霧散去了,我才看到那個大人就站在我的面前,瞪着兩隻眼睛,像要把我看穿似的。

    “麥!”我聽到一個極沉悶的低音。

    我鞠了一個躬。

    我不知道那時我的臉部表情是怎樣的,因為只有他看到了,但他沒告訴過我。

    “麥!!”

    我又鞠了一個躬。

    “麥!!!”

    第三次鞠躬。這時,我決定不再彎腰了。

    “您……真是……一個……”

    我睜着雙眼死死地盯着他看,盯得他不知怎樣説下去才好。我是絕對不能容忍有人來侮辱我的。這時,他哈哈大笑起來,用一種完全不同的聲調繼續説道:

    “這跟我原來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這是您自己的事情。如果您不怕挫折。為什麼不呢?您花好幾個小時寫了這些雙行押韻詩,可您的德語……哼!但您至少應先拿給我看一下。”

    “是那首詩嗎?”我問。

    “當然-!我已經把裏面的錯誤找出來改正了,編委也沒發現。這樣一個人怎麼會知道一首好詩裏應該寫些什麼進去。他能從哪裏去知道這些呢?!笨蛋……”

    “詩給寄回來了?”

    “是呀,是清樣,一般稱為‘校對稿’。同時還有一封信,不是給您的,而是給我的。當然這不能給您看……我倒不這樣想!我還要寫回信,説明詩可以以您的名字發表,但不再寫任何其他的文字。否則您會着魔的,這是一切惡魔中最糟糕的一種。您要乾的事情很多,不只是寫詩!年輕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的24行詩被接受了!三等獎:10個塔勒銀幣……我的眼前又升起了一股煙霧。這時,他繼續説道:

    “我還想説的是,您上的輔導課從現在起付現錢,二乘以五,十個格羅森銀幣。星期六,您照樣還到廚房吃飯。因為您有勇氣,能寫詩,以後幹什麼都由您自己決定。我現在沒時間,要去吃飯了。這是給您的錢。拿去吧!”

    他向我手裏塞了個信封。我用沙啞的聲音説了聲謝謝,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飛也似的衝出門去,儘管我先前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寫詩了。

    我是怎樣走下樓梯的,怎樣走進我的“小房間”的,我至今不知道。我馬上打開信封,裏面有編委的一封短信,還有三張10塔勒的紙幣。那隻可怕的、巨大的、藍色的烏龜就像神話裏的每隻烏龜一樣,原來是給我送錢來的……不是三等獎,而是一等獎。

    當我平靜下來後,該乾點兒什麼呢?用不着回答。無論處境和心情好壞,我不會忘記禱告是一項神聖的義務,會給我帶來輕鬆。

    “禍不單行”的俗語反過來也可以用來表示幸運:幸運也從來不會單行。當我下午到我那年邁的教堂樂師那裏去上課時,他顯得特別的快活。雖然他一直是一位令人可親和年邁的先生,可今天他顯得特別的興奮,話也特別的多,還説些“好作品”和“書商錢”之類的話語,使我馬上想到他肯定跟那位“老頭”説起過我的好事。當我上完課把一枚塔勒銀幣放到平時放習慣了的地方時,他説:

    “不用了,親愛的麥!拿着您好不容易掙來的塔勒吧。”

    “這枚錢並不是不容易掙來的,教堂樂師先生。我得到了30枚。這您是知道的!”

    他驚訝地看着我。

    “30枚?30塔勒?您這個大財主。還説我知道?我從來就沒聽説過!”

    “但您剛才説過書商錢。”

    “是的,我當然這樣説過,但這是指您還根本不知道的事情。這與您的30塔勒有什麼關係?或者您是不想告訴人?”

    “當然我要告訴人,正好您是我最想告訴的。”

    我把得獎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他激動地在他的小房間裏走來走去。我的話一完,他便叫道:

    “寫一首詩得30塔勒,就那麼……一共多少節?”

    “24行,4行一節。”

    “還只是4行一節的!每一節值37.5格羅森,每一行詩幾乎值10格羅森!外加得一等獎的榮譽!我想這是個奇蹟,我……等一下!您能背得出您寫的詩嗎?”

    “是的。”

    “那背一下吧!我也想欣賞一下得獎的詩作!”

    在他不停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的時候,我站到一個惟一空着的角落,便開始朗誦起來:

    我宣佈一個好消息,

    你們都會從中得益。

    你們的救世主耶穌基督,

    今天誕生到這個世界!

    天空響起陣陣歡呼,

    太陽告訴每一顆星星。

    聖台上升起縷縷香煙,

    遠近都跪着禱告的人們。

    每個屋內都明如白晝,

    一切沐浴着愉悦幸福。

    五彩繽紛的樹枝,

    吸引着歡樂的目光。

    那是……

    “等一下,等一下!”他急切地打斷我,“這首不錯,但24行,我覺得太長了點兒。我忍不住要告訴您一件事,並且不能等您唸完。看,您看看這個!您知道這是什麼嗎?”

    他遞給我一本印製的五線譜,神情緊張地盯着我看。那是我所譜寫的讚美曲,上面盡是些音符。我看到歌詞的開頭是:“請恭聽,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

    “不要看這裏,不是這裏,看題目,題目!”他不耐煩地催着。

    我只得依着他看了一下題目,把我嚇了一跳,但感到很高興,原來是我的不知怎麼失卻的讚美曲。

    “不是嗎,有點兒意思吧,有點兒意思吧?”他不無喜悦地問道,“刊行的譜比刊行的詩有價值多了。詩人人都會寫,憑空扯幾個韻腳就行了。但譜曲,這可就不同了,這是不能憑空瞎來的。要譜曲,首先得學習,得有好老師。好的和能幹的老師也只有那些教堂樂師了,風琴是他們演奏的,教堂聖歌是他們教堂樂師唱的。教堂聖歌是最高層次的……”

    “但是,教堂樂師先生,”我打斷了他那滔滔不絕的話,“您不是看到我很驚訝嗎?我譜這首讚美詩不是為了要刊行,它只是個練習作品,只配放在箱子裏。但它突然不見了,它是怎麼到您手裏的?您怎麼知道它是我寫的?在手稿上並沒有寫着我的名字。”

    “這當然是真的。”他笑道,“但您真的以為我不認識您的手跡,不認識克魯格的手跡?”

    “克魯格?”我問道,“您説的是哪個克魯格?”

    “提這麼笨的問題!當然是那個當時由於您的成績而把七重奏作品的第一演奏位子讓給您的克魯格。他當時想報復,但被我懲罰了一頓,氣得不得了。”

    “我聽不懂您的話。”

    “還沒聽懂?平時您的理解力沒這麼差。這樣吧,我給您看兩樣東西,看了後您一定感到驚訝和生氣。看,這是誰的手跡?”

    他給我看一個很大的上面蓋了章的信封,上面寫着他的名字。我只看了一眼。

    “這是克魯格寫的,一看就知道。”

    “是的。這傢伙從來不知道掩飾一下自己的手跡。他大概想,我不看信封就會把它扔掉。就這樣,您仔細看看!”

    這是我譜的讚美曲。我粗略地看了一下譜,沒有注意到他説了些什麼。他提醒我説:

    “把紙對着光,這樣您就可以看到用橡皮擦改過的地方。

    “什麼?他擦改過?”

    “是的,為了寫幾個錯誤進去。他這樣做的原因,您想想就會明白的。”

    “這大無恥了,太……”

    “這事您不要放在心上了!”他打斷我的話,“我已經親自處理了這事。我已經訓斥過他,他承認了自己的錯誤,他還要到教師辦公室去認錯。您譜的曲,我重抄了一份,當然把塞進去的錯誤全都改過來了,並把這個讚美曲寄給了出版商。讓您高興高興,讓克魯格生氣去。出版商已經同意出版,您知道他準備付給您多少報酬嗎?”

    “報酬?這也要付錢?”

    “當然-!寫成的譜紙換成銀行的紙幣,否則我就不會這樣幹了。他第一次印了500冊,支付了25個塔勒。您雖然每一冊只得15芬尼,但這比曲譜躺在您箱子裏什麼用處也沒有不是好多了?他寄來的是紙幣,我把它換了,因為銀元的聲音聽起來舒服多了,並且還是一大堆。您發財了!您可要珍惜喲!”

    他打開抽屜,把兩隻手一起摸進去,抓出一大把銀元遞到我的眼前。我簡直被這第二次根本沒想到的幸運的恩賜所驚愕。他哈哈地笑着,大把大把地把銀元裝進我的褲袋,邊裝邊大聲地説:

    “拿着,拿着!也許您將來再譜個曲只會給您帶來10個格羅森。因此,您現在拿着吧,您需要錢!再説,這首曲子還要進行排練,還要到教堂裏去唱。克魯格會氣破肚子的。就是説,因為他幹下了這種無恥的事,所以如果他還不離開這裏的話,也只有得到這樣嚴厲的懲罰了。我相信這一點……”

    “但是,教堂樂師先生,”我插嘴説,“您對我一直都很友好,我想,您現在也不會拒絕滿足我一次心願吧。”

    “怎麼啦?什麼心願?”

    “您不要再讓克魯格到教師辦公室去!我今天感到多麼的幸福。如果他受處罰,我會失去我的全部快樂的。您今天帶給我的突如其來的驚喜原也是他促成的,如果沒有他把這首曲子寄給您,想讓您對我產生偏見,您肯定也就不會為這首讚美曲去找什麼出版商了。”

    這時,他向我伸過手來,大笑着説:

    “您真使我感到高興,竟然為克魯格求情。我還沒有把這事捅出去,只想指出他的不對,讓他好好地生頓氣就完了。但他得受到訓斥,當然不是公開的,讓他知道,他之所以沒有受到處罰,是因為您在為他求饒。讚美曲印出來,您得了不少的錢,他卻得跟着唱這首曲子,那他肯定氣得兩眼發黑。”

    “他會這樣嗎?”

    “會的。否則我就不這樣幹了。他的音色不錯,很可以,為了氣氣他,讓他領唱,也就是那段‘為此請到伯利恆。那裏,你們會找到躺在馬槽裏的嬰兒耶穌’的A調三重唱。這是我為您高興的第一點。第二點,我是不會無緣無故地把您譜的曲子提供給一個出版商的。”

    “當然!那只是學生作品而已,還夾着許多疏忽的錯誤,別無長處。”

    “對,很對!疏忽的錯誤這個詞用得好,很正確,也正是我想説的。因為您借這個曲子不是當成職業。您雖然在作曲時學到了不少東西,但還處在猶如學幹家務這個階段,僅此而已。對現在的您來説,這也夠了。要説到真的譜曲,那您的水平還差得遠呢。您作的這首讚美曲雖然被我偶爾碰着了,但您以後還能不能作出這樣的曲子來,就很難説準了,因為您要練的和要學的東西還很多。我是説,您要鑽進那些嚴肅虔敬的材料裏去。這也符合您的整個性格。低級的錯誤,在您的讚美詩中沒有出現。它寫得很乾淨利索,但缺少練習,缺少轉折,缺少靈感。您想想看,一個熟練的業餘騎手和一個馬戲團裏的馴馬師,哪個更能?您現在譜曲就像是一個業餘騎手在騎馬。您缺少高級訓練學校的訓練。您對您的馬還不很瞭解,不知道必須給馬以各種各樣的幫助。這些當然都不是天生的,而是靠修養靠練習。一個經過高級訓練學校訓練過的騎手會對您的讚美曲作完全不同的處理。有沒有聽懂我的話?”

    “我聽懂了,教堂樂師先生。我在馬鞍裏坐得太實了,雖然在身體上對馬有所感覺,但在溝通上就不那麼敏感了。”

    “是這樣。因此,我在您太實的地方加進了一些轉折,您慢慢地會發現的。當您聽到唱這首讚美曲時,您不會因此而討厭我吧?”

    然後,他伸過手來和我告別。

    “我原來還很想免費給您這個可愛的小鬼上課,但您知道我的收入情況不允許我這樣做。您會克服一切困難的,或許會變得比我富有多了。到那時,請要記住,是您的年邁的教堂樂師幫助了您的第一首讚美曲的誕生!希望您在今後的生活中也像現在這樣嚴肅,今天就談到這裏吧,再見!”

    這位對我總是如此善意的慈祥的教堂樂師老先生正是我現在——隔了這麼多年後的現在要感謝的那些人中的一個。讀者後面會慢慢地看到,我為什麼要扯到與他的這場友好的對話,並且還不提他的名字。他是一位正直的人,他把他的世界藏到了一間小小的譜曲工作室,因為他不得不放棄家庭的幸福生活。他的妻子大家都知道是一個兇狠的悍婦,據説她把她的惟一的兒子用嚴厲的方法趕到了美國。

    我擁有了55個塔勒,這對我來説是多麼重要的一筆財富呀!這對我來説甚至太多了點。我身體很健康,可以勞動,我把30塔勒寄給了我的父母。還有20塔勒我儲存起來,以備需要時用。剩下的五個塔勒準備在聖誕節出去旅遊,並想例外地大方大方。花五個塔勒出去旅遊一週,這不是人人都能辦到的!每天可以花20多個格羅森,這簡直過的是一種安樂富足的生活!我甚至悄悄地説,當然只能對自己説,合適的話我也訂半瓶葡萄酒,當然要便宜一點兒的,但也儘可能好一點兒的。我選哪個品牌的酒呢?價格在多少呢?這便是我每天入睡前的一刻鐘裏掂量來掂量去的問題。這段愉快的日子,但願不要過得太快了!

    教堂樂師還真的恪守他的諾言,對曲子進行了排練。克魯格必須承擔三重唱的領唱。他因此很恨我,為此我深感不安。

    接着,我的聖誕詩又發表了。同學們一睹為快。我們的書店訂購了許多這一期的報紙。以前每月舉行朗誦詩活動時,同學們可以選自己想念的詩。可現在一到這個時候,我班裏的23位同學報的詩都是:“聖誕詩,卡爾-麥作。”惟有我還是選古典詩人的詩,以示我的敬意。許多同學在筆記本里抄上我的詩隨身帶着,一碰上機會不管合不合適便拿出來念給人家聽聽,一時成了時髦。

    幾個月來,我要回答許多許多的問題,為什麼我用了這個而不是另外的一個詞語,為什麼要用這個而不是另外的一個韻。這對我來説是不是一種幸運,真令我懷疑。大家開始寫詩,一大堆的詩,用了些稀奇古怪的韻,惹起了老師們的極大憤怒。最後,那位“老頭”決定不許大家再搞這類亂七八糟的東西。從此我堅定了一個信念:再寫詩,那一定要到我死了以後再發表。

    現在來説説聖誕旅行吧!平時在假期裏,我喜歡徒步旅行。由於我的興趣愛好,由於我未來的計劃,我要比我的同學讀更多的書。因而,不時地進行一些身體運動對我是十分有好處的,而長途步行對我來説是一種最好的運動方式。我總是帶上一個我喜歡的同學,他儘管不像我那麼窮但也想省錢。他是一個學習用功、神情嚴肅的少年。除了和我外,他一般不喜歡跟人講話,因而被人戲稱為“啞巴魚”。因為大家知道魚是不喜歡-嗦的。我們倆雖然不是把錢湊到一起花,但我們已經習慣合計着花錢。這樣,如果一個人口袋裏的錢比另一個多時,便注意不要讓口袋裏錢少的人感到自己的錢不夠花。於是便經常出現替人付賬的感人場面,儘管賬單上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數字,一個格羅森甚至只有幾芬尼。這樣做的結果是,每次旅行結束回來時,兩人口袋裏剩的錢正好一樣多。如果我們現在的財政部長站在旁邊看我們是如何商量着花每一筆小錢的,那他可以向我們學到很多知識。我們有一次為了節省幾芬尼的擺渡錢甚至還遊着過河呢。

    這個小男孩很願意參加我所計劃的聖誕之行,但他以為我這次不會帶他去,因為他七拼八湊才湊了兩塔勒。在他眼裏,我可是個十足的百萬富翁了!我向他保證一定帶他去。對一個百萬富翁來説,帶個窮小鬼去那還不是件十分簡單的事嗎?他一定得一起去!但我們不能在聖誕假期一開始就出去旅行,因為節日那幾天,我們必須得留在父母身邊。當我們在約定的地點碰頭時,他高興地告訴我,他的父親又給了他一塔勒。我們一個有五塔勒,一個有三塔勒,他給我的百萬財富上又增加了一份力量。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旅行呢?

    平常,我們都是在薩克森和波西米亞之間的山上漫遊。在山上,我們感覺到好像是走在法國和西班牙之間的比利牛斯山脈上,甚至好像走在西藏和印度之間的喜馬拉雅山脈上。在上面,我們可以看到城市和村莊,峯巒和山谷,巖壁和草地,河流和小溪,陽光和白雪。一句話,這一切都是我們所向往的。我們需要的正是這些,在別的地方不一定能看到呢。我們非常喜歡我們世界之旅的這個大看台。倘若我們決定選擇別的旅遊地,那倒反而不正常了。

    對這個地方保持的這份忠誠還有一個商業原因。這個原因我們保密了很長時間,今天我卻想公佈出來。我今天公佈出來對我們危險性不是很大,因為我們現在不再到那裏的山上去漫遊。另外,其他可敬重的人也可以從我們的秘密中得到點實惠。

    也就是説,我們經常在奧地利和薩克森之間來回旅遊,是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的。這個原因就是匯率,貨幣的匯率。人們一般認為那些真正的百萬富翁才需要關心匯率。其實不然。錢越少的人,匯率就變得越重要。我們兩人都親身經歷過。當然,這不是説,對一點兒錢也沒有的人來説匯率是最最重要的,而是説要有這麼兩個勤快的有錢人湊在一起,口袋裏有一定的貨。譬如説一個口袋裏有三個塔勒,另一個口袋裏有五個塔勒。有這麼兩個人湊在一起旅行,進行所謂的匯率旅行,從中使這兩個讀書人得到意想不到的實惠。但必須狡猾,還必須是讀書人!為什麼?我馬上解釋給您聽。

    今天荷蘭盾的比價怎麼樣?那要看是誰了……如果來換錢的人想用塔勒換荷蘭盾,那麼對不起,今天塔勒的比價不好。如果來人用荷蘭盾換格羅森,那麼今天荷蘭盾的比價不好。但如果進來換錢的是個非同尋常的人,譬如一個讀書人,那他就會以為你不會有錢,儘管你口袋裏裝着三五個塔勒。這時,他會很誠實地告訴你,今天的荷蘭盾比價。如果不知道這一點,那他鐮出的水單匯率總是對他自己有利。他會把水單上的日期改掉,他吃你。瞭解清楚後,高高興興地走了。到哪裏去呢?這可是個大秘密。聽我告訴您:如果今天的荷蘭盾比價不很好,這個讀書人就回到薩克森那邊去,把塔勒換成奧地利錢。如果今天荷蘭盾比價很好,他又回到波西米亞這邊,把克勞策換成格羅森和芬尼。如果這個讀書人是個會弄錢的人,並長期地這樣搞下去,那他要掙到使平常人產生嫉妒的數額並非難事。啞巴魚和我在旅行換錢中用四個塔勒和八天時間從波西米亞掙到了11個克勞策,在薩克森掙到了16芬尼,這筆錢給我們的旅行增色不少。

    這當然需要敏鋭和進取心,密切注視匯率的變動,時刻抓住每個機會。譬如我們冒着如注的大雨用幾個小時從薩克森跑到波西米亞或者反過來,就為了把50克勞策換成芬尼或把50芬尼換成克勞策。從中得到的贏利用來買梅汁、酸黃瓜或其他的食品,如果不夠,還有本錢,本錢本來也是用來慢慢消耗的。用這種方式,在薩克森和波西米亞之間跑過來跑過去,總是有所收穫,獲得了許許多多精神上的和商業上的激勵,掌握了幾個國家間的匯率變動,我們感到十分歡欣。因為我們要整天從早到晚圍着錢轉,假期一結束就無法這樣幹了。那時,我們過得真是有滋有味,香噴噴的麪包,李子小麪點,這些對我們來説一點兒也不貴。農民家產的東西更不在話下,您儘量地吃,牛奶您儘量地喝,直到奶牛都不樂意為止。

    冬天,山上的雪堆得有房屋那麼高,這時跑來跑去兑換鈔票當然困難多了。但我們,正如大家都知道的,已經是有錢的人,可以大大方方地出去旅遊,對一時的匯率變動可以不予理睬。

    我們好好地裝備了一番,幾乎可以馬上去攀登蒙勃朗山了(法國和意大利之間的一座山)。雨傘當然是沒有的,枴杖也是沒有的,這些都顯得沒有男子漢味道。我們的枴杖是隨便從樹林子裏折來的。穿外衣?呸!我們是德國的年輕人!戴手套?一個人要戴這種東西,除非是生下來就戴着的。但我們用五張音樂會傳單粘了一個旅遊團標誌。啞巴魚把標誌貼在背在背上的望遠鏡盒上。這盒已經很舊了,裏面沒有望遠鏡。遺憾的是,裏面也裝不進什麼東西。當我們找到一個有價值的臨摹標本時,我們的手指由於寒冷已經凍得連鉛筆都拿不住了。我背了一個植物標本採集箱,裏面裝着我們的旅行行李。

    啞巴魚還弄來了兩張地圖,一張是薩克森地圖,一張是波西米亞地圖,因為我們總是在這兩個地區尋找快樂和白雪。但是第一天就發現,地圖被他的妹妹換掉了,一張變成了瑞典和挪威地圖,另一張變成了阿爾及利亞、突尼斯和的黎波里地圖。我們一致決定不要把這兩張地圖扔掉,留着準備下次到這些國家旅遊時用。針線也準備好了,這是旅途中用得着的東西,萬一紐扣掉了會用得着。但為什麼要有一枚鈎針,我一直沒弄明白。

    我們還備了足夠的雪茄煙。每人兩根,每根三芬尼。雪茄主要是在碰到特別喜慶的機會時用。並且,我們設計了一個大膽的計劃,不付關税,走私到奧地利去。我們把雪茄藏在靴筒裏。當我們在晚上把雪茄取出來時,雪茄已經磨成了粉。

    帶的其他東西都是個人用品,是根據自己的特別愛好而帶的,如綁帶、引火苗等。啞巴魚還帶了一隻冰靴,兩隻腳輪流着用。一小瓶魚油用來塗抹靴子。不知是他或是他妹妹,還弄到了點松節油。一個凸鏡,那是他大伯父的傳家寶。當我問他冬天要它有什麼用時,他推翻了我的所有知識。他漫不經心地説,在冬天和在夏天一樣,可以計算子午線。其他的東西就不再在這裏-嗦了。

    最多再提一下的是,啞巴魚還帶了一個自己發明的用木頭做成的安全鎖。這是為了保障我們的生命安全,特別是在我們沒辦法不得不在一個陌生的房子裏過夜時我們的錢的安全。當他在第一個宿店想用它來鎖門時卻發現,也許又是他妹妹,把那四枚不可缺少的螺釘忘在了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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