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拉斯坐在導師早已為他安排好的黑色奧迪轎車的駕駛座上,看着窗外的聖敍爾皮斯教堂。幾排泛光燈從下面照射上去,教堂的兩個鐘樓像兩個威武高大的哨兵矗立在教堂長長的軀體之上。兩翼陰影處各有一排光滑的扶垛突出出來,像一個漂亮的胸脯上的根根肋骨。
異教徒利用上帝的聖所來藏匿他們的拱頂石。他們的“兄弟會”再次證實了他們的確如人們盛傳的那樣欺世盜名。塞拉斯期待着找到拱頂石並把它交給導師,以便他們可以重新找到兄弟會很早以前從信徒那裏偷走的東西。那會使天主事工會多麼強大啊!
塞拉斯把奧迪車停在空無一人的聖敍爾皮斯教堂的廣場上,喘了口氣,並告誡自己要清除雜念,一心一意地完成手頭上的這個任務。由於他今天早些時候承受的“肉體懲罰”,所以他寬大的後背現在還在痛,但這與他未被天主教工會拯救之前所受的煎熬相比太微不足道了。
在他靈魂深處依然有揮之不去的記憶。
放下你的仇恨,塞拉斯命令自己,寬恕那些冒犯你的人。
仰望着聖敍爾皮斯教堂的石塔,此時他又在和那股回頭浪抗爭,那是一股把他的思緒拉回過去的力量,使他想起曾被關進的監牢———他年輕時的世界。痛苦的記憶總是像暴風雨一樣衝擊着他的思想……腐爛的大白菜的臭氣,死屍、人尿和糞便的惡臭,無望的哭泣和着比利牛斯山脈咆哮的狂風,還有被遺忘的男人的抽泣聲。
安道爾,他想起來了,感到肌肉也繃緊了。
塞拉斯當時整日在一個石頭牢房裏顫慄,唯一的念頭就是死。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正是在這個介於西班牙和法國之間的荒涼的、無人關注的大公國裏,塞拉斯被拯救了。
當時他並沒有認識到這一點。
雷聲過後很久才來了閃電。
他的名字當時還不叫塞拉斯,雖然他也記不起父母給他起的名字。他的醉鬼父親,一個粗壯的碼頭工人,看到這個白化病兒子的降生很惱火,經常打孩子母親,埋怨她使兒子處於窘境。當兒子試圖保護她時,他連兒子一起打。
一天夜裏,家裏的架打得很兇。母親永久地躺下了。他站在死去的母親旁邊,感到一種無法遏制的內疚感升騰起來,因為他覺得自己沒能阻止這一切發生。
都是我的罪過。
好像有個惡魔在他體內控制着他。他走到廚房抄起一把切肉刀,精神恍惚地走到醉得不省人事的父親牀邊,一句話也沒説,照着父親的背部捅去。他父親痛得大叫,想轉過身下牀,但兒子一刀一刀地捅過去,直到房內寂靜無聲。
這孩子逃離了家,但發現馬賽的街頭同樣不友好。其他流浪的孩子嫌棄他奇怪的外表,因此把他摞在一邊。他被迫住在一個工廠破舊的地下室裏,用偷來的水果和從碼頭偷來的生魚果腹。他唯一的夥伴就是那些從垃圾堆裏撿來的破爛雜誌。他通過自學來閲讀這些雜誌。時間一天天過去,他長得越來越壯實。十二歲那年,另一個流浪者——一個二十四歲的女孩子取笑他並想偷她的食物。結果這女孩子差點被打死。有關當局把他從那個女孩子身上拉起來,給他下了最後通牒——要麼離開馬賽,要麼進少年犯監獄。
這孩子轉移到沿海的土倫市。久而久之,人們臉上的憐憫變成了恐懼。他已長成了一個彪形大漢。人們從他身旁走過時,他能聽到他們彼此小聲嘀咕。鬼!他們會説,而且當他們看着他那渾身發白的皮膚時,他們會嚇得眼睛睜得老大。一個長着妖魔眼睛的鬼魂!
而且他自己也感覺自己像個鬼……一個很易被覺察的鬼魂,從一個港口遊蕩到另一個港口。
人們似乎看穿了他。
十八歲那年,在一個港口小城,他在從一艘貨船上偷一箱醃火腿時,被兩個船員當場拿獲,那兩個噴着酒氣的海員開始打他,就像他父親當年一樣。恐懼和仇恨的記憶像海怪一樣從海底浮現出來。年輕人赤手空拳就扭斷了一個海員的脖子。幸虧警察及時趕到,第二名海員才免遭類似的厄運。
兩個月以後,他拖着腳鐐手銬來到了安道爾的一座監獄。當獄卒將冷得哆哆嗦嗦、赤身裸體的他推進牢房時,他同獄房的犯人對他説,你白得像個鬼。看這個鬼魂啊!或許他能鑽過這些牆!
十二年過去了,他終於發現他是這麼惹眼,他的靈魂和肉體都要枯萎了。
我是一個鬼魂。
我沒有份量。
我是幽靈……如鬼一樣面無血色……走向東方太陽的世界。
一天夜裏,“鬼”被同牢犯人的驚叫聲驚醒。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無形的力量在搖晃着他睡覺的地板,也不知道是怎樣的一雙有力的大手在抖動他石頭牢房的泥灰板,但當他站起來時,一塊巨石正好落在他原來睡覺的那個地方。他抬頭看看石頭是從哪裏落下的,結果看到抖動的牆上有個洞,洞外有一個他十多年都沒看到的東西———月亮。當地還在搖動時,“鬼”擠出一個窄窄的地道,跌跌撞撞地進入了開闊地帶,然後他又沿着光禿禿的山坡滾進了森林。他一直往下跑了一整夜,又餓又累,精神恍惚。
黎明時,就在他差不多要失去知覺時,他發現自己到了鐵路旁的空地上。他夢遊似地沿着鐵軌方向走下去。他看到一節空的貨車車廂便爬進去避避風,休息一下。他醒來時,火車正在運行中。過了多長時間?走了多遠?他肚子開始疼了起來。我會死嗎?他跳下了貨車。他渾身是血,走到了一個小村邊,希望能找點吃的,可是沒找到。最後,他身體太虛弱了,一步也走不動了,在路邊倒下,失去了知覺。光慢慢地來了,“鬼”在想他已死了多久。一天?三天?這都不重要。他的牀像雲朵一般柔軟,周圍的空氣散發出蠟燭的甜香味。耶穌在此,正凝望着他。我在你身邊,耶穌説。石頭已被推滾到一邊了,你再生了。
他醒了睡,睡了醒。他的知覺被一團霧裹着。他從未相信過上帝,然而耶穌一直在天上看着他。食物出現在他旁邊,“鬼”把它吃掉,幾乎能感到骨頭上在長肉。他又睡着了。他再次醒來時,耶穌還在微笑着看着他,正對他説話。孩子,你得救了。保佑那些跟隨我的人們。他又睡着了。
是一陣痛苦的尖叫聲把“鬼”從沉睡中驚醒。他跳下牀,沿着走廊踉踉蹌蹌地朝有喊叫聲傳來的地方走去。走進廚房,發現一個大塊頭在打一個小個子。“鬼”不分青紅皂白地抓住大個子,使勁把他向後推,抵住牆。那人逃跑了,留下“鬼”站在穿着牧師服的年輕人的軀體旁。牧師的鼻子被打傷得非常嚴重。“鬼”抱起渾身是血的牧師,把他放在一個長沙發上。
“謝謝你,朋友,”牧師用不熟練的法語説。“做禮拜時得的捐款很招引賊。你睡夢中説法語。你也會説西班牙語嗎?”“鬼”搖搖頭。
“你叫什麼名字?”他還繼續用不連貫的法語問。
“鬼”已記不住父母給他起的名字。他所聽到的都是獄卒的嘲罵聲。
牧師笑了。“別擔心。我叫曼努埃爾-阿林加洛沙。我是來自馬德里的一名傳教士。我被派到這裏為奧卜拉德迪奧斯建一座教堂。”
“我這是在哪兒?”他聲音低沉地問。
“奧維尼德。在西班牙南部。”
“我怎麼到這裏的?”
“有人把你放在我門口。你病了,我餵你食物。你到我這兒好多天了。”
“鬼”認真打量着這位照顧他的年輕人。已好多年沒有人這樣關愛過他了。“謝謝您,神父。”
牧師摸了摸自己滿是血跡的嘴。“該道謝的是我,朋友。”
當“鬼”翌日醒來時,他的世界變得清朗了許多。他凝望着牀上方牆上的十字架,雖然十字架是無聲的,但它的出現卻讓他感到一種慰藉。他起身坐起來,吃驚地發現牀頭櫃上有一張剪報。是一週以前的報紙,文章是用法語寫的。他讀了那個故事,心裏恐懼得要死。它講的是山區的一場地震震壞了監獄,跑了許多危險的犯人的事。
他的心怦怦直跳。牧師知道我是誰!他有一種許久不曾有過的感覺。羞恥。內疚。羞恥、內疚和怕被抓的恐懼伴着他。他從牀上跳了下來。我逃往何處?
“《使徒行傳》,”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
“鬼”轉過身來,嚇壞了。
年輕的牧師微笑着走進來。他的鼻子包紮得很難看。他手裏捧着一本舊的《聖經》。“我為你找到一本法文版的。那一章已做好記號。”
“鬼”將信將疑拿起《聖經》,開始尋找牧師作過記號的那一章。
第16章。
這一章講的是一個名叫塞拉斯的囚犯被剝光了衣服遭毒打後躺在牢房裏向上帝唱着讚美詩的故事。當“鬼”讀到第26句時,他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突然有大地震,監牢的地基都搖動了,牢門立即全開。”
他往上瞟了一眼牧師。
牧師温和地笑了。“朋友,從今往後,如果你沒有別的名字,我就叫你塞拉斯。”
“鬼”茫然地點了點頭。塞拉斯。他有了肉體。我名叫塞拉斯。
“該吃早飯了,”牧師説,“你要是幫我建教堂,可得恢復氣力啊。”
在地中海上空兩千英尺,阿利塔利亞航空公司1618號航班因空氣湍流的出現而上下顛簸。乘客都緊張不停地抖動着。但阿林加洛沙主教幾乎沒注意到這些。他始終在考慮着天主事工會的未來。他非常想知道巴黎的計劃進展如何了。他非常想給塞拉斯打個電話。但他不能,因為導師負責這事。
“這是為你的安全考慮,”導師曾用帶法國口音的英語解釋道。“我很瞭解電子通訊設備,我知道他們是可以被截獲的,那樣的結果對你而言可是災難性的。”
阿林加洛沙知道導師是正確的。導師似乎是一個極為謹慎的人。他沒有向阿林加洛沙透露自己的身份,但事實證明他的命令是值得遵守的。不管怎麼説,正是他獲得了這個秘密情報。兄弟會四個上層人物。這次行動只是導師的許多幹得乾脆利落的漂亮行動之一。這使主教深信導師的確能得到那個他宣稱能找到的、令人震驚的戰利品。
導師曾告訴他,“主教,我已一切安排就緒。為了使我的計劃成功,你必須允許塞拉斯這幾天只和我聯繫,聽我調遣。你們兩個不許交談。我將通過安全訊道和他聯繫。”
“你會尊重他,善待他嗎?”
“一個誠信的人應該得到最高的敬重。”
“好極了,我明白了。這次行動不結束,我和塞拉斯就不相互交談。”
“我這樣做是為了掩護你的身份,還有塞拉斯的身份和我的投資。”
“你的投資?”
“主教,如果你因太急於同步瞭解事情的進展而進了監獄,那麼你就沒法付給我費用。”
主教笑了。“正是。我們的願望是一致的,願我們成功。”
兩千萬歐元。主教望着機窗外,思忖着。這個數目和美元數目差不多。
想弄點錢的動力真大。
他又一次確信導師和塞拉斯不會失敗。金錢和信仰是強有力的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