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底是春天了,海水的顏色和我春節回來時看到的完全不一樣。”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桂子大聲説。
宇多山面帶笑容。他很欣賞妻子這種無優無慮、帶有孩子氣的口氣。她比宇多山小七歲,不過,畢竟今年也33歲了。他順着妻子的視線看了一眼右邊寬闊的若狹灣。
的確和三個月前看到的大海大不相同。太陽的顏色不同,微微晃動着的海水的藍色不同,浪花的白色也不同。
“不過,我還是喜歡冬天的日本海,顏色雖然暗一些,但使人感到有一種深度。宇多山,你覺得如何?”結婚已經四年了,但桂子仍然叫自己的丈夫“宇多山”。
宇多山心想,大概到了夏天,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後,妻子就不會這樣稱呼自己了。他在考慮如何回答妻子的問話。
“提起冬天的大海,我首先想到的是可怕。我堂哥就是在我上小學時掉進大海里淹死的。説是去海里釣魚,可轉眼之間就被大海吞沒了。”
“噢,記得你曾經説過。”
“好像是説過。”
4月1日是星期三。這天下午,宇多山帶着妻子桂子前往宮垣葉太郎的迷宮館。和年初一樣,還是走沿海邊的178號國道。這次也是開從哥哥那裏借來的汽車。
正好兩週前他接到宮垣葉太郎的秘書井野滿男寄來的信,信中邀請他參加宮垣葉太郎64大壽的生日聚會。請柬上説,定於4月1日下午4點在迷宮館舉行生日聚會,晚上住宿計劃安排在迷宮館,請他出席,具體事宜請他與井野聯繫。
關於生日聚會的事,春節見宮垣時,宇多山曾親耳聽他説過。因此,他事先已經對自己的工作安排作了調整。何況邀請函中還動員宇多山攜夫人一同前往,因此宇多山很愉快地接受了邀請。
宮垣在東京時,宇多山曾向他引見過自己的妻子桂子。因此,桂子對宮垣並不陌生。而且,桂子目前處在懷孕的穩定期。惟一讓宇多山放心不下的是參加生日聚會的人數。
雖然宮垣説過人數不多,但他還是覺得要是人數太多,帶桂子去就不太合適。雖然桂子性格並不怎麼內向,但她多少有些怕見生人。何況目前桂子身體處於一個特殊的時期,生人過多對她是不利的。不過,當宇多山和平時住在東京的井野滿男通過電話後,他的顧慮差不多全打消了。因為,宮垣的秘書井野滿男告訴他説,包括他們夫婦在內,參加者計劃是八人。而且,這些人桂子差不多全都認識。
“哎!還有多遠呀?”大概是看夠了車窗外面的景色,桂子打了個哈欠問宇多山。
“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的路程,再往前走一點就是丹後半島的頂端——經之呷了。”
“宮垣先生住的這地方也太偏僻了。雖説上了點年紀,但也不至於離開東京來這麼個地方,我實在是理解不了。”
“這裏是他父親的家鄉。”
“那也不至於這樣,”桂子還是感到難以理解地説,“他就不感到寂寞嗎?”
“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喜歡寂寞’。”
“他獨身了一輩子,又不喜歡孩子,真是個怪人。”
“他是有點怪,但並不是個壞人。”
“這我懂。他住在東京時,我也曾去過幾次,每次他都笑嘻嘻地跟我説話。”
“那是因為他好像很喜歡你呀。”
桂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説:“是嗎?”接着又自言自語地説,“他就不感到寂寞嗎?”停了一下,桂子又説,“不過,先生年輕時很風流啊。”
“好像是的。”宇多山想起過去曾多次聽到過關於宮垣的風流韻事。
聽説宮垣年輕時是個很吸引女人的美男子。即使過了中年,如果他有這方面的念頭,估計找個女人也應該不成問題。但到底是上年紀的人了,近年來很少聽説他在這方面的傳聞。
“他就沒有一個想娶的女人嗎?”
“這個麼……”宇多山眼前忽然浮現出三個月前所看到的宮垣來。他輕嘆了一口氣。他感到,要形容現在的宮垣,無論如何也得用“孤獨老人”這個詞;而以前宮垣在東京時,宇多山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
“一旦過起隱居生活,畢竟還是寂寞啊。”桂子説。
“不然他也不會把我們叫到這裏參加生日聚會呀。今天來的人全都是先生平時喜歡和器重的人吶。”
“是啊!”
宇多山從側面看着妻子的臉,把井野滿男在電話裏列舉的人名又複述了一遍:“須崎昌輔、清村淳一、林宏也、舟丘圓香,還有鮫島智生。這五個人你不是也見過嗎?”
“對,他們不都是作家嗎?”
“鮫島是評論家。”
“都差不多。你等等——我記得他的筆名是……”
桂子微微閉上眼睛,用食指點着自己白白的額頭把五個作家和評論家的筆名依次説了一遍。
宇多山剛才説的名字全是他們的真名。他們都是宮垣主辦的雜誌《奇想》的新人獎獲得者,寫作時都使用筆名。但他們的“師傅”宮垣葉太郎卻不喜歡用筆名。宮垣曾説過,如果筆名僅僅寫在紙上,那倒也罷了。但在日常生活中也彼此用筆名稱呼,就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了。
而宇多山則贊成使用筆名。他覺得對於編織脱離現實的夢幻世界這個職業來説,是需要一個合適的假面具的。如果宮垣討厭筆名僅僅是出於個人的喜好,那倒也罷了;但他不是不喜歡某個筆名,而是對筆名這一形式持否定態度。宇多山對這一點感到很難理解。他甚至認為,也許是因為宮垣堅持用自己父親給自己起的名字,故而以此來要求年輕人。
總之,由於這個原因,包括責任編輯,他的弟子們在“師傅”面前從不用筆名相稱。這在他們中間已經成為一個不成文的規矩。
“一、二、三、四……”桂子在扳着手指頭嘟嚷着數人數,“哎!”她瞅了瞅開車的宇多山説,“不是説,連我們兩個在內,來參加聚會的人一共是八個嗎?那另一個人是誰呀?”
“這個……”宇多山拿起儀表盤上的香煙説,“這個我也不清楚。聽説不是什麼作家或編輯,好像是什麼寺院的和尚。”
“和尚?”桂子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春節我去看先生時,他是這樣告訴我的。説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我也一定會喜歡他的。”
“哼哼!”
“有個把新面孔出場也不錯嘛。”
“那倒也是。哎!不行!宇多山!”
給桂子這樣一説,拿着打火機剛想點嘴上的香煙的手又放了下來:“對不起,差點犯錯誤。”桂子懷孕期間在她的房間裏是不允許抽煙的。
“那,咱們休息一下吧。哎!那是經之呷嗎?”右前方突出到海中的不太高的山頂上,隱約可見一座白色的燈塔。宇多山點了點頭,在路邊把車子停了下來。
2
白色的公路護欄為大海勾勒出了一條海岸線。海水拍打着癱卧在岸邊的黑色岩石,那聲音非常悦耳。風還帶着冬天的寒意,但和煦的陽光照在衣服上使人感到暖融融的。
宇多山切實感受到了春天的來臨。他已經許多年沒有在這樣的季節來這個地方了。
他吸了口香煙,面對大海用力伸了個懶腰。像這樣置身於明媚景色之中,宇多山感覺似乎能夠理解逃離喧囂擁擠的東京,而來到這裏的老作家的心情。
這時,從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以為是桂子從車上下來了,沒想到聽到一個低沉的男人的聲音。
“哎……對不起!”
宇多山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陌生的男人站在自己背後。
“實在抱歉,我有點困難想請您幫忙。”
説話的男人年紀比宇多山還年輕,大概有三十六七歲。身穿一件蓬鬆的黑毛衣和一條黑色的牛仔褲。臉色微黑而瘦削,中間長着一個稍微帶鈎的鼻子。眼窩深陷,眉毛很濃。男子眯着眼鞠了個躬説:“請原諒,我嚇着您了。”這個男子是個瘦高個,當他彎下腰時,身材矮小的宇多山才可以平視眼前的他。
宇多山很客氣地問眼前這個男子:“您發生了什麼事?”他打量着眼前這個男子,看是否有可疑之處。
男子用手攏了攏自己蓬鬆的頭髮,不好意思地朝公路上指了指,説:“我的車拋錨了。”公路的前方有一處彎道,左側的岩石擋着了視線。但隱隱約約看得見紅色汽車的尾部。
“是輪胎破了,還是別的什麼故障?”
“不是的,好像是變速器失靈了。”
“噢,那就麻煩了。”
“想請人來修理,可附近又沒有電話亭。我束手無策,已經在這裏呆了老半天了。您能否把我帶到一個有電話的地方?”
“原來是這樣啊。”説着,宇多山又重新打量起眼前這個男子來。乍一看,這個男子頗令人起疑心。但從他的言談舉止上看,並不像個壞人,而且還使人產生好感。
“沒問題,請上車吧!”説着宇多山朝自己的汽車走去。他看了看手錶,現在是下午2點50分,離規定的時間還早。
桂子從汽車裏下來,歪着頭問道:“哎!發生了什麼事啊?”
“説是汽車拋錨了。”
“實在對不起!”男子邊舉起右手跟桂子打招呼,邊看自己的手錶。只聽他嘟嚷着説:“這怎麼辦呢?!”
“你是否有什麼急事?”
“是的,和人約好的,4點鐘必須去一個地方。”
“噢,你是説4點鐘?”時間和宇多山他們的一樣,“那你要到什麼地方啊?”
“要到一個叫Txx的很僻靜的地方。”
宇多山吃了一驚,於是停下來重新仔細打量起眼前這個男子來:“莫非……你要去的地方是作家宮垣葉太郎先生的……”
“你是……”男子也停下腳步,一時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一臉茫然地回過頭來看着宇多山。
宇多山急忙解釋説:“是不是我説錯了?”
“不不!正是你説的那個地方……噢……我明白了。”男子很親熱地笑着説,“我們要去的是同一個地方?!”
宇多山點點頭,表示同意地説:“好像是的。”
接着宇多山又自我介紹説:“我叫宇多山,是稀譚社的編輯;那個是我妻子。”
“這真是巧合。我叫……”
今天接到宮垣邀請的人中,只有一個是宇多山不認識的。
“莫非你就是那個和尚?可是你怎麼看也不像個和尚呀。”宇多山不由得感到氣氛愉快了起來,因此口氣也輕鬆了許多。
“是從宮垣先生那裏聽説的吧?”男子笑着把名片遞了過來,“我叫島田潔,請多關照!”
宇多山知道再往前走一段路,有一個可供休息的接待處。兩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暫且把出故障的車拖到那裏,請那裏的人代為保管。島田打算先搭宇多山的車按時去迷宮館。
給接待處的負責人交代一番後,島田坐在了宇多山的車子的後排座位上。這時已經是下午3點半了。宇多山把車子發動起來,心裏想大概4點鐘能夠準時到達吧。
“哎呀!你可是幫了我的大忙了。否則,宮垣先生特意邀請我,結果遲到好幾個小時,先生肯定會不高興的。”看樣子島田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他主動和宇多山攀談起來,“你剛才説你是稀譚社的編輯,那麼你一直負責宮垣先生的作品吧?”
“是的。我和宮垣先生前後已經交往了快20年了。”
“噢!那麼你知道不知道華沒?”
“華沒?”宇多山從來沒聽説過這個詞,有點茫然。
“啊!請原諒。”島田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宮垣先生的那部大作,叫《華麗的沒落》。”
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桂子忍不住悄悄笑了起來:“……啊,原來是這樣。人們私下是這樣稱呼那部作品的啊!”
“這我也不太清楚。不過,至少在喜歡宮垣作品的學生中間好像是這麼叫的。大學的神秘俱樂部裏有我認識的人。”
“那麼,你也是宮垣作品的鐵桿愛好者吧?”
“説哪裏話,我哪稱得上什麼鐵桿愛好者。怎麼説呢,反正比在寺院裏幫他們唸經文要感興趣多了。”
宇多山心想,雖然島田看上去不像和尚,但看來的確是哪個寺院的和尚。
這時,桂子問島田説:“您是怎麼和宮垣認識的?”
島田低聲回答説:“我不過是他作品的一個愛好者。他的作品無論是短篇小説還是隨筆,我都讀。哎呀!我想起來了,‘宇多山’這個名字,我好像多次在書的後記裏看到過。是不是?宇多山先生!”
“我深感榮幸。”從汽車的後視鏡裏看,島田顯得很天真,表情看上去很愉快,“我聽説你和宮垣是去年年底偶然認識的,具體是因為什麼事啊?”
“這怎麼給你解釋好呢?”島田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好,停了一下説,“原來我的確是宮垣作品的愛好者,去年認識他本人。怎麼説呢,是不是可以説是房子給牽的線?”
“房子?你是説迷宮館?”
“對!是迷宮館。”從後視鏡中可以看出,島田在説這句話時表情很嚴肅。
島田問宇多山説:“你聽沒聽説過中村青司這個名字?”
“中村……”他覺得好像在哪裏聽説過這個名字,但一下子想不起來。
島田在靜靜地觀察他的反應。
“我知道。”桂子拿開放在腹部的手説,“我在一本什麼雜誌上看到過。記得他是建築師什麼的宇多山這才想起來,他也在什麼雜誌或報紙上看到過中村青司這個名字。此人已經去世,是個很古怪的建築師。他也曾看到過此人親手設計的建築物。而且……
“你是説那個中村青司啊!”宇多山在琢磨島田為什麼突然提起這麼個名字,“那麼,莫非……”
“看樣子你並不知道啊!”島田究竟出於什麼目的提起這個人的名字呢?也許是一種自然的巧合吧。只聽見島田很認真地一字一句地説,“我們現在要去的迷宮館,也是這個中村青司設計的。”
3
從Txx村的邊上往山腳走,這裏只有一條很狹窄的土路。穿過鬱鬱葱葱的灌木叢,終於到了宮垣的家。從開放式的鐵柵欄進去,左首有一片供停車的空地,空地上停着兩輛車。
一輛是宇多山曾見過的宮垣的黑色奔馳,一輛是老式的白色卡羅拉。按道理,除了宇多山,今天來的客人中沒有自己開車來的。莫非除了計劃中的八個人之外,還有其他人來?他們下了車,沿兩旁栽滿松樹的小路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宮垣的房子。
桂子指着一堆岩石似的房屋吃驚地問宇多山:“那是大門嗎?怪嚇人的。”
“這不正是宮垣先生所喜歡的嗎?”
“嗯!不過也太小了點。那裏面是迷宮嗎?”
這也怪不得桂子。因為,眼前這座樓房看上去的確不大:寬不過四米,每層樓高約兩米多一點,就像用石頭堆砌起來的祠堂。兩側的石頭矮牆外邊是一大片平地,從遠處看顯得很煞風景。
身後的島田説:“噢!夫人是第一次來啊?”
“是的。”
島田給她解釋道:“那是整個樓房的大門。”
“光有一個大門嗎?”桂子用手攏了攏頭上的短髮,看着走在身邊的宇多山説,“這是怎麼回事啊?”
“就是説,迷宮館的主體建築在地下。”
“在地下?”
大約十年前,宇多山第一次應邀來迷宮館時,才知道迷宮館是建在地下的。當時,他首先想到的是,以前在聯邦德國旅行時參觀過的暴君路德唯希二世的“維納斯洞穴”的入口。
三人沿小路朝大門走去。
這時,他們才看清楚大門那邊的面貌:地面的面積近800平方米,周圍是石頭圍牆。這裏是地下迷宮的屋頂,是由若干個金字塔形的小屋頂構成的。每個屋頂高約一米,周圍是用鋼條固定起來的厚厚的玻璃窗,乍一看去整個屋頂呈青黑色。灰白色花崗岩的門呈方形,青銅的格子門裏邊是兩扇對開的石門(很可能是用水泥仿製的)。門框的右前面有一座齊胸高的大理石像。石像上半身是人,下邊有四條腿。這是但丁他們錯誤地理解為“牛身人頭”的希臘神話中的怪物彌諾陶洛斯的形象。
“哎!你把手伸進它嘴裏看看。”宇多山指着石像的腦袋對桂子説。
“你説什麼?”滿臉狐疑的桂子不解地問道,“為什麼?”
“你就不要問那麼多了,先把手伸進去看看再説嘛!”
怪物的腦袋上有一張英俊青年的臉,它張大了嘴,好像在呼喊什麼。桂子戰戰兢兢地把右手伸進它嘴中。她“啊”了一聲,回頭看着宇多山説:“你是説這個?”
“對!是它。”
“這可以拽嗎?”
“對,可以。”
看到這裏,站在後邊旁觀的島田説:“噢—我説是什麼,原來是門鈴啊!”
這是宮垣最拿手的把戲,他把大門門鈴的開關安裝到了彌諾陶洛斯像的嘴裏。過了一會兒大門裏邊的石門打開了,從裏邊走出來一個老年女傭,宇多山三個月前來這裏時曾見過她。
宇多山上前介紹説:“我是宇多山英幸,這個是我妻子桂子。還有,這位是島田潔先生。”
女傭遲疑了一下才説:“噢,是嗎!”説着她打開了石門外邊的格子門。看樣子她已經不記得宇多山了。
女傭面無表情、聲音沙啞地對三人説:“請進!”
也許眼前這個“老女人”只是看上去老。她身材矮小,身體微胖。桂子已經是小個子了,可這個女傭比她還矮。看着搖搖晃晃朝地下倉庫似的房子裏走去的女傭,宇多山覺得她太不懂禮節,這使他想起了《巴黎聖母院》裏的醜男人。
石門裏面是一個不太大的大廳,兩側的牆壁全是裸露的黑色岩石,天花板由直徑約兩米的環形有色玻璃構成。天花板中間的枝形燈沒有打開,冷清的大廳裏只有透過彩色玻璃照進來的微弱的自然光。
“其他幾位都已經來了嗎?”
現在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女傭轉過身來依然答非所問地説:“請!”
對面有兩個門,正中間的門是通往主體建築的入口。和大門一樣,是青銅格子門。右邊的小門是木製的,可能是倉庫什麼的。三人跟着女傭進了中間的門。只見眼前是一個筆直寬敞的階梯,階梯一直通到地下。階梯上鋪着地毯,走上去一點聲音也沒有。
身後的桂子小聲説:“這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階梯呀。”
“對!”島田也附和着説,“去年,我初次來這裏時,看到這個建築使我深受感動:這才是華沒的作者應該住的地方,這才符合中村青司這個名字……”
——中村青司。
再次從島田嘴裏聽到這個名字,宇多山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不祥預感。
宇多山的腦子浮現出中村青司設計的“十角館”、“水車館”等樓房的奇妙的名字,以及所聽説的在這些房子裏發生的事件。
剛才,島田説他和宮垣認識是房子給牽的線,這究竟意味着什麼呢?難道他僅僅是對建築師中村青司感興趣,進而知道宮垣的迷宮館也是中村青司的作品之一嗎?莫非還有其他更深的含義?
階梯的盡頭又是一個不太大的大廳。藏青色的地毯,灰色的石壁,高高的天花板上昏暗的燈光,越發使人感到這裏像個地下倉庫。正對面是緊閉着的兩扇大門。門的邊緣是木質的,呈黑色,中間鑲嵌着帶花紋的原色玻璃。
女傭把門打開。裏邊是一個寬敞的大房間,使人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女傭往旁邊退了一步對三人説:“請進!”
宇多山帶頭往裏走。
這時,突然聽到有人痛苦地呻吟着喊道:“救命啊……”幾乎是同時,有一個人從右側死角處向宇多山肩膀上倒了過來。
宇多山驚叫着退了回去,桂子也嚇得尖叫起來。倒下的人由於失去了支撐,屈膝倒卧在了地板上。
“哎呀!清村?!”看到趴在地毯上的人的臉,宇多山緊張起來,隨身帶的包也掉到了地上,“這是怎麼回事?”
桂子用袖子擋着臉問宇多山:“什麼?你説什麼?”
倒在地上的臉色微黑的男人——清村淳一——又痛苦地呻吟着説:“救救我……”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看到宇多山呆站在那裏,島田從後面跑上前來,搖了搖清村的肩膀問道,“你感覺怎麼樣?堅強些!”
清村微微睜開眼,看到眼前彎着腰的島田,他轉動了一下無神的眼睛,看着呆若木雞的宇多山説:“宇……多山君……”清村的嘴唇在顫抖,嘴角上沾着紅色的戮稠物。
(血?)
(怎麼會有血?……)
看到眼前的清村和他嘴角上的血,宇多山不由得感到一陣眩暈。
中村青司所設計的樓房充滿了慘劇。十角館、水車館莫非這次輪到迷宮館了?
“豈有此理!”宇多山大聲喊叫着,繞過倒在地上的清村往大房間跑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4
呈L形的大房間向右側展開,應邀而來的客人零零散散地坐在那裏。衣冠不整臉色蒼白的宇多山一走進房間,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朝他集中過來。
房間裏有鮫島智生、舟丘圓香、須崎昌輔,沒看到林宏也。但此時的宇多山無暇顧及這些。坐在左前方沙發上的鮫島智生拿開叼在嘴上的雪茄煙,舉了舉手説:“你好!好久沒見面了。”接着若無其事地説,“聽説夫人有喜了,預產期是什麼時候啊?”
宇多山感到很狼狽,不知道該説什麼好。他裝着沒聽見鮫島智生的話,惶惑不安地回頭看了看門口:身穿綠色開襟毛衣的清村還趴在地板上。蹲在旁邊的島田不解地朝這邊望着。
宇多山轉過頭來衝着房間裏的人問道:“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須崎昌輔蜷縮在右首靠裏的躺椅上,背後的牆上鑲着一面大鏡子。聽到宇多山的間話,他顯出一副與己無關的表情,重又看起放在膝蓋上的書來。
坐在正面桌子旁,手撐着下巴看着宇多山的舟丘圓香這時站了起來。她身穿黑色連衣裙,臉上化着濃妝,嘴上塗着紅色口紅,顯得很漂亮。
“宇多山君,你好!”她那若無其事的表情和背後發生的事情形成極大的反差,越發使宇多山感到恐懼。
舟丘圓香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清村,説:“行了,清村,別胡鬧了。有的客人是第一次來,你這樣做是不禮貌的。”
聽了這話,宇多山才好不容易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他不知道此時該作何反應才好。他緩和了一下緊張的表情,回頭看了看門口説:“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宇多山話音剛落,躺在地上的清村突然站了起來,把旁邊的島田嚇了一跳。清村用手絹擦了擦嘴角上的紅色的戮稠物,爽朗地笑着説:“對不起!不過,我的演技還不錯吧?”
“我説你不要這樣做。你真像個小孩子。”
“好啦!好啦!沒關係。”
“惡作劇做得有點過火了。我特別不欣賞你這一點。”
“舟丘小姐,你這話講得也太過分了。”
看到清村和舟丘兩人在爭論,宇多山説:“哎呀!我中了你們的圈套了。”
島田站起身來,兩手抱着後腦説:“今天好像是愚人節嘛。”
清村淳一看到島田,就説:“嗯,原來是寺院的老三吶。可是你並不是和尚嘛。”
“是的。我不過是逢盂蘭盆節、春分節或秋分節幫幫我家老爺子的忙而已。”
“那你平常都幹些什麼呢?”
“平時是遊手好閒啊。”
看樣子,清村淳一對自己4月1日的滑稽劇取得成功感到很滿意。上了當的島田不但不生氣,反而覺得很偷快。初次見面的兩個人在桌子旁一坐下就攀談起來。
“寺院是不是由你哥哥繼承啊?”
“不,這個目前還很難説。”
“你的意思是説……”
“説起來這是家醜:老大目前去向不明。他名字叫勉,年前去了海外,從此杳無音信,再沒回來。”
這事對於他的家族來説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可島田説起來卻像講笑話似的。清村做了個往外攤手的動作説:“這問題可就嚴重了。”
“而且,我二哥也絲毫沒有繼承寺院的意思,目前所做的工作也基本上和寺院沒關係。”
“那你二哥到底是做什麼的呢?”
“他所做的工作不能説和在座的各位毫無關係,每天都是殺人啦,偷盜啦什麼的。”
“噢,這麼説你二哥是……”
“是大分縣警察局刑偵一科的警察先生。”
“噢,這的確不能説和我們沒關係呀。”
清村淳一,現年30歲。四年前獲“奇想新人獎”,從此步入文壇。他的獲獎作品《吸血森林)是以幹練的手法描寫神秘題材的佳作。他身材修長,面目清秀,使人一看就覺得是個痛快乾脆的好青年。然而宇多山知道,清村淳一併不簡單。
宇多山和桂子在沙發上坐下來。坐在對面的鮫島搭話説:“上了當啦。我第一次看到宇多山君那麼害怕呀。”
“哎呀!實在是不好意思。”
“他特地從廚房弄來西紅柿汁抹在嘴上,真拿他沒辦法。不過,到底是演員,演技就是不同一般。”
聽説清村是演員,桂子感到很新奇地問宇多山:“哎呀!原來清村是演員吶?”
“好像在一個叫什麼‘暗色天幕’的小劇團裏呆過。不過現在已經不幹了。”
“噢。不過,我也嚇了一跳。”
“太突然了。”
“不過,你不覺得那個老保姆很不簡單嗎?”説着,桂子又看了看左邊那個門。那個門通着廚房,老保姆剛剛從那裏進去。
“她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不會是老年痴呆吧?”
鮫島苦笑着説:“她就那麼個人。除了做工作以內的活,其他的事情一概不問。宮垣先生好像就喜歡她這一點。剛才那個惡作劇已經是第二次了。”
“噢。”宇多山往後仰了仰身子,苦笑着問鮫島,“那麼,您也是受害者之一吧?”
“不,我不是第一個來的。清村君比舟丘小姐遲了一步,是第三個到的。”
“那,須崎先生呢?”
須崎昌輔,現年41歲,是今天到場的宮垣葉太郎的“弟子”中最年長的。他擅長寫以中世紀歐洲為背景的嚴肅小説。但他寫作速度太慢,編輯們對他都敬而遠之。
鮫島小聲説:“清村君也不看對象。須崎君好像很生氣,一直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那倒也是。”
宇多山回頭看了看須崎,只見他仍然坐在躺椅上看自己的書。他那瘦小的身材再配上咖啡色的毛衣,越發顯得駝背。他帶着黑邊眼鏡,臉色蒼白而顯神經質。宇多山想像他對清村的“出色表演”是怎麼個害怕法,但怎麼也想像不出來。
“林君好像還沒到嘛。”
已經快4點半了。聽了宇多山的話,鮫島只是一言不發微微地點點頭,然後抽出一支香煙。桂子的眼睛一直在瞧着他手裏的香煙。宇多山剛想請鮫島儘可能不要抽煙,還沒等開口,鮫島已經意識到了,於是,評論家關掉了手中的打火機。
宇多山低頭道歉説:“實在對不起!”
鮫島笑着朝身穿白色孕婦裝的桂子説:“據説抽煙會使早產率升高。預產期是不是6月啊?”
桂子回答説:“是8月。”
“那太好啦。是男孩還是女孩?聽説事先可以用超聲波檢查出來。”
“不,我們不想查。”
宇多山問魷島説:“你身邊的洋兒好吧?”
“啊,謝謝!他還好。”
雖然評論家嘴裏這麼説,但顯然臉色有點變化。洋兒是鮫島惟一的兒子,今年九歲。宇多山曾見到過一次。洋兒一出生就是嚴重的先天性痴呆,身體也不怎麼好,按理現在應該在哪個療養院接受治療。
“看樣子身體在逐步恢復。這孩子一直都是一個人帶的,所以我很擔心他心理上的創傷。”
“真不容易啊。那個……”
宇多山感到自己提起了一個不該提起的話題,於是就轉了個話題説:“宮垣先生還沒露面嗎?”
“是啊。”説着,魷島把香煙放到了口袋裏,“我是3點左右到的。還沒看到宮垣先生。”
“是嗎?這有點不大對頭呀。”
這時宇多山想起了外邊停車場上的汽車:“鮫島先生您是怎麼從東京來的?”
“我昨晚乘新幹線到京都,在京都住了一晚,今天早晨從京都到這裏的。”
“從京都到這裏是乘火車嗎?”
鮫島不解其意地揚了揚粗眉,看着宇多山説:“那當然啦。你這是怎麼了?”
“在座的還有哪位是開車來的嗎?”
“我想沒有。須崎應該還沒拿到駕駛證,清村君和舟丘小姐説是從火車站乘出租車來的。”
“果然如此。”宇多山抱着雙臂,考慮着另外一個可能性。
“那個保姆是否住在這裏啊?”
“不是。我聽宮垣先生説,她住在村子裏,她自己的家裏。”
“那她是否開車來呢?”
“這個嘛—”
這時,鮫島也似乎明白了宇多山的意思:“你是説停車場裏的那輛卡羅拉車吧?”
“對,我在想那到底是誰的車。”
“其實我也感到有點奇怪。角松——就是那個保姆,她叫角松富美,我記得她是從家裏步行到這裏的。”
“步行?”桂子插話説,“那可是很遠的。”
“我聽説如果遇到雨雪天,她要麼住在這裏,要麼宮垣先生開車送她回去。”
“大概是吧。”
“這麼説,就只能認為是……”説着,宇多山不由得朝周圍看了看。
這時,舟丘圓香走過來問宇多山:“你們説什麼,怎麼了?”
看樣子其他人已經聽到他們三人的談話了。
舟丘圓香,現年30歲,和清村同歲。人雖然長得小巧,但卻長髮披肩,非常性感。五年前初出茅廬時,人們曾對這個年輕貌美的女作家給予了極大的關注,但其後她好像一直為缺乏創作活力所困擾。
“我們也説不清。我們在討論停在外邊的那輛卡羅拉到底是誰的車——好像不是我們中間哪個人的車。”
“不是井野君的嗎?”
鮫島説:“他的愛車應該是序曲。”
舟丘模稜兩可地聳了聳肩説:“那,你的意思是説還有其他人來嗎?”
“好像是。”
這時,保姆角松富美從廚房裏走了出來。她給大家送茶來了。角松富美把茶放在島田和清村面前的桌子上,便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宇多山想問問她另一個來客是誰,但看到她那冷淡的態度,又把話嚥了回去。
這時,大房間裏響起了清脆的鐘聲,好像是大門口的門鈴。正要進廚房的角松富美朝門口走去。
舟丘瞧了一眼坐在桌子旁的清村説:“是林君來了!”
果然,清村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笑嘻嘻地朝廚房跑去。肯定又是拿西紅柿汁嚇人去了。
林宏也是幾個作家中最年輕的一個,今年27歲。人長得很瘦小,待人和氣,一看就是個柔弱的男人。清村的“惡作劇”對他來説是再合適不過了。舟丘一臉無奈地説:“他是不是又要捉弄人了?真是瞎胡鬧。”
5
林宏也頭髮亂蓬蓬的,鬍鬚也不剃,穿着件肥大的大衣走了進來。他是名副其實的“第三個犧牲者”。這樣,應邀的客人都來齊了。大家喝着角松富美送來的茶,等待着迷宮館的主人露面。
然而,客人們從4點等到了5點,仍然不見宮垣出來。連他的秘書井野滿男也沒有出現。
宇多山説:“不會是井野君沒來吧?”
鮫島否認他的話説:“我來的時候他曾出來過一次。”
“當時他説什麼了嗎?”
“不,他什麼也沒説。不過,現在想起來,他當時好像有點慌慌張張的,像有什麼心事似的。”
“莫非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了?”
“你的意思是……”
“比方説宮垣先生的身體狀況不太好。”
宇多山的腦子裏又浮現出三個月前,宮垣説他身體狀況“最差”時強裝出來的笑容。
鮫島也擔心地説:“的確有這種可能。”
“上個月月初我剛剛應邀來過。當時也感覺他看上去好像很痛苦。”
在宇多山的印象中,鮫島智生是一個做事總是腳踏實地的文藝評論家。在今天到場的五個人中,他是最受宮垣信賴的。
他們兩人曾在這座房子裏圍繞偵探小説的問題談了整整一個夏天,成為了廣為傳揚的佳話。魷島比須崎還小三歲,今年38歲。聽説他是最早認識宮垣的。十年前,在第一屆“奇想新人獎”評論部,鮫島受到宮垣的高度評價,並以此為契機走上了文藝評論這條道路。此前他在東京都的一所高中教數學。
鮫島中等身材,人也不胖,面部輪廓清晰。如果再穿上一件白色襯衣,一定會使人感到他年輕時是個美男子。
宇多山説:“春節我看望他時,感到他精神很不好。”
鮫島壓低聲音説:“上個月我見他時也是那樣。他説他上年紀了,甚至還談到了死後的事情。”
“什麼?死後的事?”
“是的。他還提到了設置‘宮垣獎’的事情。説打算把他的遺產全部作為‘宮垣獎’的基金。”
有關“宮垣獎”的事,宇多山以前也曾聽宮垣談起過。就像江户川亂步設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文學獎一樣,宮垣也毫不隱瞞地聲稱要用這種形式把自己的名字留在這個世界上。
“把全部遺產作為基金,那金額可不小啊。”
“是啊。他在東京還有一部分土地,加在一起,按眼下的價格有十幾億日圓,也許會更多。”
“哎呀!那麼多錢啊?!”一旁的桂子睜大了眼睛説,“他就沒有一個親戚嗎?”
宇多山説:“應該沒有。”
桂子調皮地笑着説:“如果大家都爭着繼承這麼一大筆錢的話,説不定會出人命的。”
“也有這種可能。”
5點多,房間右邊的門開了。宮垣的秘書井野滿男終於從裏邊走了出來。
“非常抱歉!讓大家久等了。”井野的聲音清晰而有質感,整個房間的人都聽得到。他身穿筆挺的灰色西裝,略顯稀疏的頭髮梳成三七式的分頭,使人感到他是個嚴肅認真的人,“出現了意外的事情,剛才一直在考慮該如何處理,所以耽擱了這麼久,實在抱歉。”
“意外的事情?”自宇多山來到這裏,這是離門口最近的須崎昌輔第一次開口説話,“是不是出事了?”
井野點了點頭説:“是的。”
説着,他慢慢地看了一下屋子裏所有的人,然後垂下他那一雙小眼睛,一字一句地説:“宮垣先生今天早晨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