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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七月

    1【注】

    我來京都,那是7月3日星期五下午的事。

    6月已經結束,但尚未出梅【注】,那天也從低垂密佈的灰色的天空中不停地下着温温的雨。線路兩旁鱗次櫛比的新舊樓房、模模糊糊地黑黑地浮在那背後的山影、擠滿狹窄道路的車流、白色的高得讓人覺得不合時宜的聳立着的塔……從列車模糊的窗口看到的這些風景,彷彿是攝影機搖晃時拍攝的一個個靜止鏡頭似的。

    (多暗的城市啊!)

    城市與自然恰恰相反,由於長時間淋雨而漸漸失去了它的生氣。季節和氣候形成的這景象,原封不動地成了我對古都的第一印象。

    京都很久很久以前應該來過一次。那是在遙遠得記憶中已經沒有了的過去——也忘了是什麼季節,大致當時這座城市也下着雨,我想那時一定是抱着和今天一樣的印象。

    “討厭的雨……”穿着淡黃色白點花布衣服的母親用手帕擦了擦浮在白皙額頭上的汗珠,説道,“叫輛出租車吧——想一,身體有沒有事?”

    我暈車暈得厲害——特別是列車。在從靜岡上車的新幹線的列車中,自過了名古屋一帶起,我就覺得噁心起來。

    “沒有事。”我小聲答道,重新拿了一下行李,但在向台階走去的匆匆忙忙的人羣裏,我的雙腳有點搖晃起來。

    一出車站,重新仰望了一下天空。

    雨不住地下着。雨聲和周圍的喧鬧聲不停地響着。母親説“討厭的雨”,但我倒覺得這雨聲十分難得。

    古都、京都——我父親出生並去世的城市。縱然如此,也沒有湧上什麼感慨。

    不用説是大學時居住的東京,就是對曾經去過的幾個城市,甚至是我出生的故鄉靜岡也從未感到過留戀。城市就是城市——哪個都是陌生的人們聚集的空間,而且對我來説任何時候都不是心情舒暢的場所。

    “想一。”母親擔心地朝斜望着天空佇立不動的我喊道,“怎麼啦?還是不舒服吧?”

    從去年夏天到上月中旬,我身體不適,不得不長期過着住院生活。抑或這個緣故,出院以來母親格外地擔心我的身體情況。

    “啊,不。”我慢慢地搖了搖頭,對着個兒矮小的媽媽那細長清秀的眼睛回了一個微笑,“沒有什麼。出租車站——啊,在那裏。走吧,媽媽。”

    父親出生的城市。父親去世的城市。

    父親飛龍高洋去世,那是去年年底的事。聽説是62歲。可是,我最後見到他究竟是何時呢?25年——不,或許是更久以前吧!

    對於容貌,甚至是聲音我都記不清楚的“父親”——遙遠的記憶鮮明地留給我的,只是他那總是朝自己兒子燃燒着冷淡光芒的眼睛。

    2

    從名叫白川大街的大道進入靠近山的地方,拐過幾個拐角。從京都車站乘出租車大約需30分鐘。説是左京區北白川,但完全不熟悉京都地理的我,不清楚那是在市區的什麼位置。

    山就在近處,所以大概是在城市的相當邊緣之處吧,我漠然地這樣想道。

    一派幽靜的住宅街風景。

    稍稍傾斜的道路兩旁是綿延的土牆和樹籬。誰家都有相當大的地基,幾乎聽不到大馬路上車子的聲音,大概是下雨的緣故吧,也沒有在道路上玩耍的孩子的身影。

    “挺好的地方吧。”母親一面給下了出租車的我打上傘,一面説道,“很安靜,交通又方便……”

    雨停了一會兒。小小的雨滴隨着緩緩的風白花花地搖動着,猶如霧一樣。

    “來。”母親邁出了腿,“是這兒。”

    用不着母親説我就知道,因為在建於一片濃郁的山茶花樹籬縫隙間的石頭造的門柱上,貼着寫有“飛龍”二字的褪了色的門牌——這是一幢平房,很是古老的日本建築。

    大概長時期沒有修剪吧,庭院裏樹下叢生的雜草長得高高的,灰色的踏腳石一直延伸到正門口,從枝繁葉茂的櫻花樹的間隙中隱隱可見發黃的用灰泥塗抹的牆壁。灰色的屋頂大瓦被雨淋濕後閃着黑光,整個房屋像是在滾動似的貼在地面上。

    母親把傘一交給我,就先沿着踏腳石往裏面走去。我跟着她到達屋檐下時,正門口的拉門的鎖已經被她打開了。

    “把行李放在屋裏,”母親邊説邊打開大門,“先去一下公寓……先得向水尻打個招呼呀!”

    跨進門的一瞬間,視野突然變暗。屋裏竟然暗到了這種程度。

    進門處的土地房間很大——花了一些時候眼睛才習慣到能實際感覺到它“很大”。一股酸了似的發黴一樣的老屋子特有的味道,傲然飄蕩在空氣不流暢的黑暗中。

    土地房間延伸到右側的裏頭。正面的裏頭和左側可見白色的隔扇,所有隔扇都嚴嚴實實地關閉着。

    我橫穿過昏暗的房間,打開了正面的隔扇,裏面就是設有放任何傢俱的空蕩蕩的小房間。

    父親一直住在這裏——這個昏暗的家裏嗎?

    將提在手裏的旅行包往那屋裏一拋,我就急忙轉過身去,彷彿想逃脱已經不在人世的父親那絕不會再有的視線似的。

    就在這一瞬間,我不由得兩腿發軟,甚至差一點兒發出喊聲:那東西立在一進正門的右側的牆壁邊。由於在暗處和那地方剛好是死角,所以剛才沒有察覺到。

    那是一名女子——恐怕是年輕的女子。

    説她年輕,那是從她的體態推測的。身材苗條、勻稱。豐滿的Rx房、細細的腰……只是她沒有“臉”。頭部倒有,但那上面沒有眼睛、鼻子,也沒有嘴巴。斜向着這邊的面孔是張白白的、沒有起伏的扁平臉。而且一絲不掛的身體上缺着一條胳膊。身體曲線在肩膀處不自然地斷了。

    “人體模型?”——她不是活人。是人體模型——百貨商店的櫃枱和時裝商店的櫥窗裏立着的那種東西。

    “為什麼在這種地方放着這麼一個……”

    “是你爸爸製作的。”站在門口的母親回答了我的疑問。

    “父親製作的?”

    “唉。這家裏還有好多個呢。”——因逆光沒能窺見她的表情。

    “為什麼他製作這種人體模型?”

    “這……詳細情況我不知道……”

    我的父親飛龍高洋曾經有一個時期是頗為有名的雕刻家和畫家。如果是關於不是作為“父親”而是作為一個“藝術家”的他的知識,從某種程度而言我也是有的。

    他1924年生於京都,違背實業家的父親飛龍武永的意向而立志美術,1949年25歲那年結婚,並離開父母移居靜岡市。在武永死後又回到京都,把京都作為其創作活動的場所。

    在雕刻方面雖然用正統的素材,但製作非常抽象而難以理解的作品,另一方面又以細膩的筆致畫一些寫實的靜物畫。極度討厭與人交往,被視為怪人,但聽説例外地與家住神户市的著名的幻想畫家藤沼一成有親密的交流。

    完全第一次聽説他製作了這樣的偶人,而且偏偏是人體模型……我總覺得那是一種跟他在雕刻中的興趣和作風完全沾不上邊兒的東西。是從什麼時候,他製作起這種東西來的呢?而且那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或許,這是由於對雕刻家飛龍高洋的基本認識不足而產生的疑問。總而言之,我所知道的關於他的事,真的是很有限,因為特別是這十幾年——自開始理解自己對他來説是何種存在以後,我一直竭力不去想他,作為兒子,也作為一個自己也拿筆的小小藝術家。

    “走吧,想一。你是初次來,還是從外面繞過去的好。”母親催促佇立不動的我,説道。

    我從沒有右臂的“她”的裸體身上移開視線,聽從了母親的話。

    3

    出了門沿道路往左走去。

    山茶花樹籬筆直地延續到拐角處,拐過拐角再往前方,可看到與剛才一樣的石門。好像那就是“公寓”的入口處。

    陳舊的木門牌上面寫着——“綠影莊”。

    仰望建在很寬的石板路盡頭的那房屋時,我吃了一驚。與相當於“正房”的剛才的日本房屋截然不同,那裏的“廂房”是典型的兩層洋房。

    塗成深灰色的板牆;生出銅鏽的銅屋頂;正面二樓可看到寬闊的涼台;爬滿爬山虎的欄杆和偌大的法國窗;確實像是“綠影莊”。

    種在庭院裏的櫻花樹和楓樹綠葉繁茂,猶如包住了建築物似的。估計很長時間沒有園藝師來過了,但與“任其荒廢”這種感覺又不同,它給人這樣一種印象:長得奔放的樹木彷彿已經成了這古館的一部分。剛才的那正房也是同樣一種感覺。

    這房屋本來是我的祖父飛龍武永的,我父親繼承了它,把它作為自己的工作場所兼居室,但實際上他使用的只是那正房。聽説這兒的廂房加以改建後開放為出租公寓(與其説是公寓,不如説主要是面向學生的廉價旅館)。“綠影莊”這一名稱當然也是父親命名的。※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這邊的房子也好大呀!有幾個房間?”我問停下腳步並排站在同一把傘下的母親。

    “嗯……總共有十間左右吧。不過也有兩間連在一起作一間的,所以作為公寓的只有六間。”

    “房客已經住滿了嗎?”

    “只住了三個房間。不放心是些什麼人嗎?”

    “不,並沒有什麼。”

    在不停地下着的小雨中,我們沿着石板路向正門口走去。

    穿過朝兩面開的黑色的門,換上拖鞋,徑直往裏頭走去,只見那裏是計算成鋪席【注】的話好像起碼有20張那麼大的門廳。

    這兒的屋子裏面也很暗。

    地板上鋪着苔綠色地毯,牆壁上貼着象牙色十字圖案,正面有一白框子的大窗,房屋中央至左側裏頭的樓梯部為天井,二樓的走廊圍着它的四周。二樓部分的正面也有和下面一樣的窗,窗的這邊兒——正門口的正上方——是涼台,採光應該是很充分的,所以這黑暗大概是天氣的緣故吧。

    母親忽然向前走去,在右側的門的前面站住了。茶褐色的鑲板上標有“1-A管理人室”幾個字。

    “水尻,在嗎?”

    敲門一打招呼,不一會兒門就開了。

    “哪位……哎呀,太太。”露出臉來的是一位白髮老太,聽説已經年過60,但體格比母親大出一圈,姿態和膚色都很好,“您回來了。”滿是皺紋的臉立即轉為笑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是剛到的嗎?”

    “是,剛到。”母親又指了指站在斜後方的我,“這是想一,從今天起拜託你了。”

    “想一……”

    老太太感慨萬千地眨巴了一下圓圓的眼睛,立即回頭看着屋子裏面,用有點嘶啞的聲音高聲喊道:“水夙君,飛龍的少爺來了。”

    與精神煥發的夫人相比,被喊出來的丈夫是一個背相當駝的、看上去已經很老的人。他算是比較魁梧吧,但因駝背的緣故,看上去很矮小。

    “噢,歡迎您。”老人一邊用很難聽清的聲音説着,一邊眯縫着雙眼,像烏龜一樣朝我和我母親探出頭來。

    “這是想一。”母親又一次指了一下我,隨後對着我説道,“是水尻夫婦倆呀,道吉和阿柞。”

    是從祖父那一代起就侍奉飛龍家的一對夫妻,自我父親繼承家業以後,就當着這綠影莊的管理人。在這回搬到這兒來之前,我們決定繼續經營公寓,便讓他們繼續管理這地方。

    “歡迎您,少爺。啊,長大了。”老管理人邊説邊慢慢地朝這邊走來。伸直駝着的背,抬起探出的腦袋,將眼睛湊近我的臉,“真的長大了,給我好好兒看一下臉。”

    “對不起,少爺,他上了年紀,眼睛已經不好使了。”

    “啊,真的長大了!”好像並沒有理會抱歉似的低下頭的夫人,道吉老人不住點着頭重複着同一句話,“上次來的時候,還只是一個孩子呀。”

    “上次?”我一面別過臉去躲開老人微暖的吐氣,一面説道,“那是什麼時候……”

    “不記得了嗎?”

    “記得來過一次京都,但那是相當久的事了,所以記不清楚了……,,

    “幾年前了呢?是武永老爺葬禮的時候吧?”

    要説是祖父葬禮的時候,如果沒有記錯,那時我剛上小學——近30年前的事了。

    “我也記得很清楚。”夫人以深切的語調附和道,“被實和子太太拉着手,少爺聽着唸經的聲音,嚇得哭了。”

    “啊,不過挺像的。”道吉老人説道。

    “像?——是像父親嗎?”

    “是的,也像高洋老爺,但更像武永老爺,和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是吧,老伴?”

    “真的。”

    祖父的容貌我完全不知道嘛,本來長得相似也不足為奇,甚至沒有見過照片。我是孫子,但心裏總覺得怪怪的。

    4

    “喝點茶再走吧?”

    “一起吃晚飯怎麼樣?”

    “……”老管理人夫婦不停地挽留,想招待我們,母親一一謝絕了。

    我很認生,但他們夫妻倆看上去很是誠實的人品使我稍稍鬆了一口氣。雖然想再跟他們説些話——特別是關於父親和祖父的事,但母親和我都累了。

    “怎麼樣,他們倆?”夫婦倆一退進屋子,母親將嘴揍近我耳邊,問道。

    “覺得挺慈祥的……”

    “想一是‘少爺’嘛。嗯,是好人。道吉暫且不談,阿柞她還非常誠實可靠,所以這邊的事託付給他們沒有錯吧。”

    我一面暖昧地點了點頭,一面走到一二樓之間沒有天花板的大廳的中央。高高的天花板上垂掛着大大的樹形吊燈,好像有許多年頭了。我環視了一下弧形盤向二樓的寬大的樓梯,以及圍繞大廳二樓部分的走廊的欄杆。

    “媽媽,”我突然被衝動所驅使,回頭看了一下母親,“我上去看一下好嗎?”

    “好呀,那一起轉一轉吧。”

    “不,媽媽你可以先回那邊去,我一個人看看就回去。”

    “是嗎?”

    母親露出了有點擔心似的神色,但立即温和地説道:“那……啊,對了對了,沿這裏頭的走廊一直走就通正房,你可以通過那裏回來,鞋子我替你拿回去。”

    “嗯。”

    母親使了個回頭見的眼神,朝正門口走去。看着她至今還顯得很年輕的背影,濃密的頭髮被優雅地盤紮起來——白皙的脖頸的顏色,此時不知為什麼,與剛才在正房正門口遇上的人體模型的顏色重疊在一起。

    我獨自爬上樓梯。

    從樓梯盡頭到通往前面的涼台的法國窗之間的一片較大的地方,以及從這兒繞向左邊圍繞大廳的走廊上,都鋪着和下面一樣的苔綠色地毯。

    我打開奶油色塗料已經剝落了許多的法國窗,來到涼台上。雨又下大了,但不會湧進房檐下。

    剛才在外面沒有感覺到,在我接觸到外面空氣的剎那間,一股強烈的綠色的氣味撲鼻而來。前院樹木的枝條被淋濕的重重的葉子壓彎了,在我鼻子前搖晃着。

    我一面深深地吸着氣,一面走到了涼台的中間。

    雖然煙雨朦朧,望不到遠處,但因為整個家建在高崗上,所以可以眺望景緻。被梅雨濕透了的一排排房子、駛過馬路的車影……幾乎看不到東京和其他大城市的那種高層建築。

    “多暗的城市啊!”望着壓在低低的一排排房子頂上的鉛灰色天空,我又這樣想道。

    父親出身、去世的這個城市、這個家,現在我來了,現在我在這兒。

    我飛龍想一生於1953年2月5日,父親高洋,母親實和子,故鄉是靜岡市——這是為了志願與祖父對立的父親和母親私奔並開始兩人生活的城市。實和子當時是在京都的一家日本式飯館裏工作的姑娘,兩人的結婚當然遭到了祖父的強烈反對。

    父親有一個弟弟。祖母在戰爭年代死了,祖父要與父親斷絕關係,好像打算把老二立為自己的繼承人,但剛好我出生的那年,叔父沒有結婚就病死了。也由於這個原因,不久祖父和父親就達成了暫時的和解。

    不久,祖父去世,父親繼承了他全部的龐大的遺產。聽説那是距今——對了,28年前,我6歲那年的事。當時,父親35歲,好不容易作為雕刻家為社會所承認,夫婦倆好像決定從母親的故鄉靜岡再遷回京都,但是……

    就在這個時候,母親實和子因意想不到的事故而離開了這個世界。

    隨後——

    父親獨自回到了京都,作為獨生子的我應父親強烈的要求,被託付給了住在靜岡市的母親的妹妹沙和子和她的丈夫池尾裕夫。從那以後,我一次也沒有見過親生父親高洋的臉,一次也沒有聽過他的聲音。

    我儘管是個孩子,但左右揣摩撂下自己的父親的心思,察知他對自己的冷淡的感情,因此管池尾的姨夫和姨母叫起“爸爸”、“媽媽”來了。沒有孩子的池尾夫婦簡直是像對親生兒子一樣疼愛、撫育我。所以現在我管她叫“母親”的女人不是我真正的母親,是和母親實和子差五歲的妹妹沙和子姨母。養父池尾姨夫十年前就死了。

    祖父死了,父親回到了這個家。彷彿重演這歷史似的,這回父親死了,我來到了這兒。

    下到車站時根本沒有湧上來的一種感慨,這才在心田深處開始流露出來。父親的死是自殺,聽説是在下雪天的晚上在這座宅邸的裏院吊死在櫻花樹上。

    回憶的事太多了,要思考的事太多了。父親的事、實和子和沙和子——兩個“母親”的事、還有我自己的事……

    風突然增加了勢頭,刮向這邊。幾顆大粒的雨滴隨風啪地打在我的臉頰上。

    不知不覺靠在涼台欄杆上的我吃驚地向後退了幾步,擦了一下順着臉頰淌下的雨珠。

    這時——

    突然有一個黑色的人影停留在視野的角落裏。

    (?)

    那是在門前的路上。他打着透明的塑料傘,目不轉睛地看着這座房子。上着黑色襯衣,下穿黑色西褲,從這點來看,像是男子。看上去並不是有什麼可疑的行為,也並沒有看清長相,但不知為什麼,那人的樣子使我忐忑不安。

    (是誰呢?)

    (在做什麼呢?)

    他並沒有做着什麼特別的事,只是看着這座宅邸而已,也不知是否發覺我在這涼台上。

    (誰……)

    我總覺得什麼時候在哪兒見到過,也覺得如果臉看得更清楚些,好像會想起是誰來。但不久,那人忽地掉轉方向,沿着下着雨的道路靜靜地走了。

    5

    從涼台一回到裏面,只見圍繞大廳周圍的二樓走廊的右側裏頭的角落裏站着一個人。

    剎那間吃了一驚,但立即明白那是和正房大門口相同的人體模型。這個一絲不掛的年輕女子——從這裏看去,那臉也是一張沒有眼睛、鼻子的扁平臉,而且朝着面向裏院的正面窗户方向的身體,這回缺了一條左臂。

    這偶人也是父親高洋製作的嗎?把這種東西甚至裝飾在這廂房裏,會不會使公寓的房客們感到可怕呢?

    偶人的靠這邊兒有一扇門,正好是一樓管理人室的正上方的房間,標有‘2—A-,的字樣。

    我產生了想去裏面的走廊上看看的念頭,但一動不動地佇立着的“她”的姿態中有一種難以靠近的異常氣氛。可怕就不用説了,但眼、鼻、嘴都沒有的那張側臉上,不知為什麼有一種對我拒絕的表情。

    結果我垂頭喪氣地朝來時的方向返了回去。

    按母親所説的,我沿大廳裏面的走廊向正房走去。但拐過兩個拐角,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

    在走廊盡頭的角上又有一個偶人。

    從右側的一排窗户射進來的微弱光線,刻畫出微妙陰影的白色的扁平臉。在一瞬間看上去,像是這張臉浮現在空中似的,這也是因為這回的偶人沒有軀體的上半部分。

    下半身確實存在,也有兩邊的胳膊,只是沒有從腹部到肩部的部分,取代這部分的是組合成十字形的黑色的木棒,連接着腰、頭部和雙臂。

    這房子裏究竟有多少個這樣的偶人呢?它們至今依然這樣被放置在房子的各個地方,説不定是死去的父親的遺志吧。

    我駐足凝視了片刻這個實在太扁癟的偶人。

    突然當地響起一聲金屬的聲音。

    覺得隨着這聲音,從棒那裏長出來的偶人的胳膊微微動了一下,我嚇得幾乎要逃離那地方,但實際動的不是偶人,而是左側的門。

    “啊?”

    從那門裏出來的人,也好像察覺到了繃着臉佇立在走廊一端的我有點慌了神。

    是個不胖不瘦、中等個兒、臉色蒼白的青年。下着齊膝的藍色工裝褲,上穿黃色的皺巴巴的襯衣。

    “啊……有什麼事嗎?”

    “不,我是……”

    “啊,新住進來的人?住哪個房間?”

    “不,這個……”我驚惶失措地將目光投向右側的窗户。隔着大里院,可見正房的日本式建築。

    “住那邊的正房,今天……”

    “啊?……啊,怎麼,是房東嗎?’’

    “嗯,是的。”

    “是飛龍——想一?”

    “是的。你怎麼知道我名字的?”

    “以前見過你母親嘛,當時聽説的。”青年邊説邊關上門,縮短了幾步與我之間的距離。

    “我叫辻井,辻井雪人,住這[1-B]”細長臉,下巴稍稍向前突出。還沒有到三白眼的程度,但眼白部分很顯著的單眼皮眼睛裏露着餡笑一般的神色,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的臉。

    “不過呀,好叫人羨慕呀!溯根求源的話是同一血統,可你是這幢大房子的主人,我是租房間的人,痛感社會不公平呀!”

    “同一血統?”

    “哎呀!”辻井皺着稀疏的眉毛,似乎在説這太遺憾了,“我的事情,你沒有聽説嗎?”

    “有關公寓的事都拜託給我母親了……”

    “我父親和你父親可是表兄弟呀。我們就是從表兄弟吧。”

    “啊?”

    我驚呆了。

    即使是親生父親,對我來説也只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存在,所以告訴我説他是我表兄弟,也不會打動我的心絃。

    “我家過去也很有聲望的,但現在沒落得不像樣子了,父親是個微不足道的中學教師,八年前已經去世了,他總是羨慕京都的飛龍家。聽説你在畫畫,是嗎?”

    “嗯,算是吧。”

    “賣得出去嗎?”

    “不,我沒有怎麼考慮變換成錢的事,所以……”

    “嗯,挺温文爾雅的嘛。”

    “你做什麼工作?”

    “我嗎?”辻井總覺得有些低聲下氣地抿嘴笑了一下,“我算是一個作家。”

    “作家?寫小説或是什麼的?”

    “是的,辻井雪人是筆名。”

    那是後來從母親那裏聽來的,很早以前就想當小説家的他(本名叫森田行雄),兩年前在某小説雜誌的新人獎中如願入選,從那以後又發表了幾篇短篇小説,但都沒有得到什麼太高的評價,還不夠出單行本。

    聽説今年年初聽到我父親高洋去世,便向我母親提出能否讓他便宜一些住在綠影莊。現在一面在附近的方便商店打工,一面專心致志於創作。

    “寫些什麼樣的小説?”

    辻井的話引起了我小小的興趣,於是這樣問道。辻井還是露着那種低聲下氣的笑容,説道:“本來我是搞純文學的,但現在正在擬定計劃,想改變一下面貌,寫寫偵探小説什麼的。”

    “是推理小説嗎?”

    “是的,比如説,以這幢洋房為舞台。”他抬頭看了看高高的天花板,隨後將目光移向背後,並緊緊地將視線停留在站在走廊盡頭的人體模型上,“像是偵探小説的小道具也具備了。‘偶人館的血案’什麼的,怎麼樣?挺有意思的吧?”

    正在我難以回答時,辻井説道:“那我就——”説着邁出了腿,但從我身旁走過去後卻立即又停了下來。

    “啊,對了。”他回過頭來,説道,“這個,突然提出來有點不好,可能的話給我另換一個房間好嗎?這房間有點靜不下心來,附近的孩子進院子來玩,隔壁叫倉谷的研究生還彈吉他,吵得幹不了活兒。”

    “我和母親商量一下。”我答道,隨後與他告別了。

    6

    苔綠色地毯的路不遠隔着一扇門,連向高出一個台階的木板走廊。這兒好像是廂房和正房的連接部。牆壁和天花板的建造方式也由西洋式變為日本式。

    沿着微微發出吱嘎聲的走廊踢手攝腳前進。在先左拐後右拐的地方,走廊分成了兩條。

    筆直延伸出去的一條縱貫昏暗的家通向正門,向左拐去的另一條稍往前走去就到了盡頭,而且站在這盡頭的是……

    我又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沒有臉的人體模型——這一回説“沒有臉”,不是“扁平臉”的意思,而是地地道道不存在臉,是缺從脖子往上的整個頭部。這偶人的左側,可見左右對開的兩扇大門。

    稍稍猶豫了一下以後,我一面從朝向這邊的無頭偶人身上移開視線,一面向那邊的走廊走去。因為不知為什麼,我被樣子與其他門不同的那門扇吸引住了。厚厚地塗着漆的、看上去又重又堅固的門。兩扇門的接縫處雖有為了上鎖的鐵鎖禪,但沒有鎖。

    我打開了門。合葉好像鏽了,發出了很大的吱嘎聲,但沒有多少阻力就開了。

    空曠的屋子。比走廊那兒高出一倍的天花板、裸露的梁、開在牆上方的採光用的小窗……我立即想起了“藏【注】”

    這麼説,從正房的正門繞向公寓的途中,倒是看到了白色牆壁的漂亮倉庫,這一定是那建築物的裏面。

    裏面光線很暗,比昏暗的走廊更暗。

    在凝視過程中漸漸看到了潛藏在這黑暗中的東西。

    (這是……)

    伸到裏面牆壁的右手摸到了像是開關一樣的東西。一按,裝在樑上的日光燈開始閃爍。

    (這是……)

    暴露在燈光下的堆房的內部是一幅異樣的光景。這是偶人們的集會場所——屋子裏到處扔着不穿衣服的白色人體模型。總共有20個——不,大概更多吧。有的沒有一條胳膊,有的沒有一條腿,也有沒有兩條胳膊的和沒有下半身的,而且都是年輕女子體形,所有這些偶人都缺着一張“臉”——都是沒有眼、鼻、嘴的扁平臉。

    我戰戰兢兢地踩進這羣人體模型裏面。看到混雜在偶人裏面的畫架和畫布等東西。也有雕刻的工具。這麼説來,這裏——這黑暗的堆房就是父親飛龍高洋的畫室咯?

    我在屋子中央附近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摸了摸襯衣的胸前口袋。掏出煙,叼在嘴裏。

    父親的畫室——從回到這座城市到他自殺的近30年間,獨自進行創作活動的空間。

    本來就性情乖僻的高洋,到了晚年好像尤其越來越不愛和人交際,整天悶在屋裏,不想與人見面,也不再發表新的作品了。這期間,他在這裏專心致志從事的是這些人體模型的製作?

    關於雕刻和繪畫的作品,聽説已經全部到了別人手裏,沒有一件作為高洋自己的所有物留下來。這就是説,只是看上去根本與藝術價值無緣的這些人體模型,是留在這個家的他的作品。※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他在這裏想什麼,追求什麼呢?是親眼看到了什麼,又為何種熱情所驅使,製作這些偶人的呢?

    被沒有臉的“她們”圍着,我故意讓煙慢慢地燃燒着。我被在不流暢的空氣中晃動着的紫色煙霧籠罩着,好不容易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答案——那是母親。

    是他的妻子、我的親生母親——飛龍實和子嗎?

    也許從在這個家的正門口遇到第一個偶人那時起,我就察覺到了這件事。也許察覺了但只是不想承認而已。

    28年前的秋天年紀輕輕就去世的母親,父親強烈地愛着她。強烈地——對,以至於憎恨我這個兒子也那般強烈——並不是直接從他嘴裏聽來的,但我明白。

    對他來説,我絕非他和妻子實和子愛的結晶,我想我只不過是一個奪取她的心、吃着她的生命成長的不可捉摸的怪物。

    或許父親從我身上看到了他自己。另一個自己正在奪取他愛的女人。也許他陷入了這種絕望的恐懼,或是追溯血脈,他在那裏發現了祖父武永的影子?

    “也像高洋老爺,但更像武永老爺,和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剛才水尻老人的話……

    在這畫室裏,父親一定不停地追逐着死去的實和子的幻影。無論是靜物畫還是抽象的雕刻作品,恐怕在這裏創作的所有作品都隱藏着對她的死的哀嘆、憤怒、與她之間的回憶……所有對她的思念。

    我進一步擴展着想像之網。

    不久,他想方設法按原樣取出隨着年老而逐漸風化的關於她的記憶。他不是希望不用過去的那種象徵性的表達,而是用能看、能與之説話、能撫摸、能擁抱的形式,使自己所愛女子的身體和臉原封不動地復活嗎?

    其結果就是這些偶人。她們沒有“臉”——是父親終於看不到實和子的臉了呢,還是……

    聽説由於年老和孤獨而身心疲憊,他終於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在這之前,他對奇形怪狀地留下來的這些偶人説了些什麼話呢?

    我指頭上夾着變短了的煙,站起身來,以一種複雜的心情環視了一下這些以各自的形態、姿勢靜止着的偶人。

    (媽媽……)

    但這些白色的扁平的臉上,怎麼也沒有映出一丁點兒留在記憶裏的親生母親實和子的模樣。

    “想一。”

    從什麼地方傳來了輕輕地喊我名字的聲音。

    “想一。”

    那是沙和子姨母——我的又一個“母親”的聲音。

    彷彿從夢中醒來似的,我轉身朝門的方向走去。大概我從廂房回來晚了,她正在擔心地找我吧。

    “唉。”我暫且應了一聲,出了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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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X突然醒來。

    漆黑的屋子。為黑暗所籠罩的寂靜。

    是在深夜。空氣凝重而潮濕,有點悶熱,但並不特別覺得不快。

    (……那是?)

    是睡眠中極其短暫的覺醒。

    (那是……)

    (……對了)

    XX一面再一次(這回是慢慢地)滑落進睡眠中,一面確認着繼續存在於自己內部的意志——

    【注】本書以“==”為標號的小節,是小説中某一人物以第一人稱敍述的內容,或作者敍述小説中某一人物的行為的內容;而以“*”開始的小節是作者作為局外人進行敍述的內容。

    【注】出了黃梅季,意為黃梅季結束。也叫斷梅。

    【注】日本式房間裏鋪的草蓆墊,也是計量房間面積的單位,每鋪席約為2平方米。

    【注】日語中為堆房、倉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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