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再次站在御先町“夜見之黃昏,虛空之蒼瞳。”的面前,是在第二週的週五,這次是在將要接近黃昏的時候——
上週來到這裏完全是個偶然。
毫無目的地在街上閒逛,偶然間發現這裏,但是這次情況有些不同。説起來,開始的時候也打算過來但是卻沒有來。因為有別的目的所以就動身了,最後,沒想到又來到了這裏。
到太陽落山還有一段時間。但是,這裏的光線已經很符合“黃昏”這個詞了。在發出紅色光芒的夕陽中,假如現在有認識的人從對面走過來,似乎也沒辦法馬上就能認出是誰呢,那種……
早失去了當初的目的。放棄吧回去吧。這樣想着,正準備往回走的時候,突然發現,就在我的眼前,之前那塊寫着“夜見之黃昏……”的招牌出現了。
彷彿被它吸過去似的朝那邊走去。橢圓形的展示窗裏面和上週一樣,擺放着美麗的奇特的只有少半身的少女人偶,那個“虛空之蒼瞳”空洞地映照着我的身影。
這裏是什麼地方呢?
裏面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從那之後這件事便成為我無法釋懷的事情中的一個——
無法抵抗內心的好奇心,心裏的某個角落在追逐着當初的目標,於是我推開了招牌旁的人口的門。
哐啷,響起沉悶的門鈴聲,我戰戰兢兢地走了進去。這裏比外面的黃昏更像黃昏,以微暗的間接照明為基調,房間比大致相像中的更深,而且往裏走發現那裏設置了更寬敞的空間。帶有一點點顏色的聚光燈在各處投影出小小的光圈。被照亮的是,大大小小的各種各樣的人偶。有身高超過一米的大型人偶,也有很多稍小一些的人偶……
“歡迎光臨。”
迎客的聲音。
走進去的左邊——正好在展示窗內側的地方有一張細長的桌子,可以看見那裏有個人影。穿着深灰色的衣服,彷彿要融入店內的微暗一般,從聲音的語調來推測,應該是個女人,而且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婆婆。
“啊……你,你好……”
“哎呀,這麼年輕的男生來這裏還真是少見呢。是買東西嗎?還是……?”
“那個,偶然從店門口經過,很好奇是個什麼樣的店呢。這家店……是什麼店呢?”
桌角上有本陳舊的登記本。在那前面立着一塊小小的黑板,用黃色的粉筆寫着“入館費五百元”。我把手伸進校服口袋裏摸索着,掏出零錢。
“是中學生。”
老婆婆問道。
我略微一震,端正了姿勢。
“是的,夜見北的。”
“那半價就可以了哦。”
“啊,好的。”
走到桌子前,按照半價交了入館費。伸出手來接過錢的是滿是皺紋的蒼老的手掌,從微暗的燈光中透出的對方的臉,這個時候終於能夠看清楚了。
雪白到好看的頭髮,彎曲成鈎狀就好像魔法師一樣的鼻子。因為戴着深綠色眼鏡片的眼鏡,所以無法看清她的眼神。
“那個,這裏是……人偶店……嗎?”
我一字一句地詢問道。
“人偶店……是呢。”
老婆婆微微側頭,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算是吧,可以説一半是店鋪,一半是展示館呢。”
“——哈啊。”
“也有賣的商品,但是價格可不是中學生能買得起的哦。不過,可以隨意觀賞。也沒有其他的客人……”
説完老婆婆用兩隻手撐着桌子慢慢地探出身,把臉靠近我。就好像如果不這麼做的話就看不清楚似的。
“如果你需要的話,也可以給你倒茶哦。”
保持着這種可以感受到對方氣息的距離,老婆婆説道。
“裏面有沙發,所以如果累了的話可以坐下來休息一下。”
“好的。啊,不過茶就不用了。”
“這樣哦。請慢慢看。”
店內——或者應該説是“館內”吧——放的音樂是和燈光同樣微暗的絃樂樂曲,演奏主旋律的似乎是大提琴。這首不知在哪裏聽過的有些印象的曲子,只覺得是首悲傷的曲子的我,在這方面的修養一定還很不夠。因為在被告知這是大師的古典名曲,以及這是在九〇年代發表的備受矚目的曲子的時候,我也只是説了句“這樣哦”表示知道了而已。
把礙事的書包放在裏面的沙發上,我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參觀了各處陳列的人偶。
開始的時候我還忍不住時不時地偷瞄一下桌子那邊的老婆婆的行動,不過,不一會兒就完全顧不上她了。完全被人偶們吸引了,根本顧不上別的。
在微暗的室內黃昏下,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卧躺着。有的像是受到驚嚇一樣睜大眼睛,有的半閉眼瞼陷入沉思中,有的則是沉沉睡去……
那些人偶大多數被做成美麗少女的模樣,不過當中也有少年,也有動物。還有一些東西採用了把人與獸混在一起的不可思議的造型。不只是人偶,牆壁上還裝飾了很多畫——幅描繪着不知是何處的夢幻風景的油畫非常顯眼。
不只是展示窗裏的人偶,大約有半數的人偶都是之前所説的那種“球體關節人偶”。手腕、肘部、肩、腳腕、膝蓋、襠下……各部分的關節都是用球體做成,能夠自由的活動,擺成各種姿勢,營造出某種獨特的悽美氛圍。
要怎麼形容才恰當呢?雖然有一種冷冷的或者是淡淡的真實感,但是卻不是真實存在的。
表面看起來像人,實際上和人並沒有相似之處。在這個世界上存在,實際上卻不屬於這個世界。——就好像在這邊世界與那邊世界之間微妙的地方,勉勉強強以這種形態存在着……
不知不覺。
我不斷地深呼吸着。自己必須代替無法呼吸的他們還有她們呼吸空氣,不知不覺我已經開始陷入這種奇妙的想法中。
對於這類型的人偶,我有一定的瞭解。
在父親的藏書室中看到德國人偶製作師漢斯·貝魯梅魯的照片集,大概是在即將升上初中之前的寒假。多多少少受到這個的影響,在日本似乎也很流行製作同種類型的人偶,而且也在好幾本照片集中見到過——
如此靠近實物’而且還能看到這麼多個,這還是第一次呢。
我有意識地深呼吸。就好像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最終連自己的呼吸也會停止一樣。
大部分的人偶,會附上一張寫着製作者名字的紙片。牆上的畫也是如此。雖然都是一些我不認識的名字,不過説不定也有一些是我認識的呢,也許這些名字當中也有一些著名的作家呢。
【請這邊走。】
就在我看完了陳列的所有人偶,準備回到沙發那裏拿回我的書包的時候,發現在房間最深處的一個角落的牆上,貼着一張標有箭頭的紙。
文字旁邊的箭頭指向斜下方。咦?帶着疑問重新仔細地看了看,發現那裏似乎有樓梯通往地下室。
我轉過頭看看了老婆婆。
她坐在桌子前面微暗的燈光下,一直低着頭一動也不動。睡着了嗎,還是正在思考着什麼事情呢?總之——
明明白白地寫着“請這邊走”,所以應該也不算是我自己擅自走下去的吧。
我一邊不停地用力深呼吸,一邊輕輕地走向樓梯。
2
地下室的空間比第一層要小很多,簡直就像個地窖。氣温也很低,真是冷到不行了。
為了減少濕氣而開啓了除濕裝置吧。雖然一邊想着這種現實中的問題,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腳開始往上竄的涼氣,有種往下走一層,身體的能量都被吸走了的感覺。從樓梯上走下來的時候,不知為何腦袋一陣眩暈,就好像身上揹着看不見的東西,肩膀變得越來越沉重。
和我那沒有確切依據的預想一樣,在那裏等待着我的是與世隔絕的景象。
與第一層一樣的微暗燈光,但是在比第一層更多的白色強光中——。
古老的牌桌上、扶手椅上、壁櫥裏、暖爐裏,或者是牀上……直接擱置了很多人偶。不是“人偶”,“它們是各種各樣的零部件”,這麼説應該更恰當吧。
與展示窗中的少女一樣只有上半身的被擺上在桌子上,只有胴體的被擺放成坐在椅子上的樣子,好幾個只有頭部或手腕的被擺放在裝飾架上……就是這種景象。
暖爐中立着好幾隻手腕,椅子和架子下面伸出好幾只腳……
這樣一番解説避免不了大家的責備,認為我很怪癖或惡趣味,但是我並不認為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乍一看,包括零部件雜亂無章的擺放方式,整個空間佈置都是毫無秩序的,但是,怎麼説呢,還是能夠感覺到具有在某些方面的一致性的美感——,不,也許這只不過是我自己的錯覺吧。
除了白色牆壁中的暖爐之外,還建造了好幾個壁龕的凹處。當然那些地方也變成了放置人偶的地方。
有着與展示窗中的少女極其相似的容貌,僅缺少右腕的人偶站在壁龕裏。旁邊的壁龕裏,放着一個合上像蝙蝠一樣的薄薄的翅膀,臉的下半部分被遮擋的少年。還有一對沒有胴體的美麗的雙胞胎也被放在壁龕的。
馬上就要走到地下室的中間位置了,我更加有意識地反覆深呼吸。每一次呼吸涼氣就浸進肺部,然後擴散至全身,我是不是離放置人偶的地方越來越近了呢。突然我注意到了。或者説——
與一樓一樣流淌着微暗的絃樂樂曲。如果音樂聲停止的話,我是不是就能夠聽見在這個冰冷的地下空間裏,那些人偶相互交談的秘密耳語呢——邊這樣想着……
……為什麼呢?
為什麼我現在會在這裏,會被這些東西包圍着呢?
像這樣一本正經地自己問自己是理所當然的吧。
啊啊。為什麼我現在才……
……當初的目的。説得難聽點,就是“跟蹤”。
第六節課結束後,喜歡蒙克的望月優矢説我們兩個人的家在同一個方向,所以結伴走出了教室。然後和風間、勅使河原,還有身材矮小的娃娃臉男生前島(實際上好像是劍道部的高手)不知為何走到了一起,正在這個時候,忽然從走廊的窗户看到了正走在校園裏的見崎鳴。和之前一樣,從今天下午的課程開始,她就沒有出現過,具體在什麼地方不詳——
在那之後不久我的所作所為,如果被和我在一起的同伴看見的話,他們應該會被嚇到,然後對我説“又來了”吧。“那,我先走了。”我突然説道,説完便跑開了,把他們丟在一邊。
這周的週一和週二,連着兩天鳴都沒有在學校出現過。
不會是真的受了很嚴重的傷吧?我越來越擔心了,但是,週三的早上她卻出現了,一副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像往常一樣坐在最後一排窗邊的位置,安靜地坐着一直都沒動過——點兒也沒看出有受傷或者生病的跡象呢。
下午上體育課的時候,想着也許能和上週一樣在屋頂上聊會天,但是期待很快就落空了。她根本不在屋頂上。那天就那樣結束了,不過第二天週四和週五——也就是昨天和今天,有幾次找到了機會,多多少少也和她聊了一會。老實説,雖然希望有更多的時間和她好好説説話,想和她説更多的話也不知該怎麼做才好呢,就這樣一直猶豫不決,下不了決心。
就在這個時候,在回家的路上正好看見了她的身影。
一想起這件事,還是會覺得很不好意思。僅僅是因為當下的衝動,我採取了行動。飛奔着離開了校舍,朝着她前進的方向跑去,看到她一個人從後門走出校外的身影。雖然也可以大聲叫住她,但是我沒有這麼做,而是默默地跟在她後面。
總而言之,這個就是,當初的目的——“跟蹤”的起因。
對於校外馬路的熟悉程度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好幾次跟丟了又重新找到她的蹤影,就這樣一直追逐着鳴的背影。雖然也想過要在可以假裝自然地和她打招呼的距離的時候叫住她,但是為什麼直到最後都沒有縮短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呢?怎麼説呢?因為這麼做的話就好像跟蹤她這件事情本身變成了目的一樣……
然後——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黃昏,最終還是完全失去了鳴的蹤影,這就是之前説的事情。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知道要如何走出去,就這樣等注意到的時候已經走到了這裏——御先町的“夜見之黃昏,虛空之蒼瞳”。
見崎鳴。
圍繞在她身上的不協調感——也可以説是“謎”吧——從上學的第一天到現在已經過了一週多,這段時間裏這種感覺慢慢地變強變大,現在在我的腦海中,已經形成了某種“形狀”。
但是,又沒辦法明確地把握它。不明白的事情和無法判斷的事情堆積如山……不,不明白的事情絕對比較多。還有上次水野小姐告訴我的事。有什麼辦法可以停下來就好了,考慮得再多也還是很難解決……老實説,我現在幾乎已經走投無路了。
直接向本人詢問是最快的捷徑,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知道是知道……
“……啊……”
我不自覺地發出驚呼聲,是因為建造在地下的異樣的空間裏,發現了至今為止還沒有看過的,放在最裏面的東西,那個是——
立在那裏的是,足足有小孩子那麼高的縱向長的塗黑的六角形箱子。
——棺材?沒錯。那就是棺材。西洋式的大型棺材靜悄悄地安放在那裏,然後那裏面……
暈眩的頭部強烈地搖晃着,我一邊用兩手摩挲着已經冰冷的肩膀,一邊向那個棺材走近。裝在裏面的人偶——與這一層裏的其他人偶的風格有些不同,這個人偶沒有眼睛。
這是一個手、腳還有頭部,所有的零部件都很完美的少女人偶,穿着蒼白而輕薄的裙子,躺在棺材中。
比真人體型要小一點。我想可以確信的是,我知道有個人和這個人偶幾乎長得一模一樣。所以説……
“……鳴?”
發出的聲音微微地顫抖着。
“為什麼會這樣……”
與人偶一模一樣的是鳴。
雖然頭髮的顏色是褐紅色,和鳴不一樣,而且頭髮長度在肩膀以下,但是那張臉,加上那個身體……所有的一切都和我所認識的鳴一模一樣。
右邊眼睛直直地看着空中,那就是“虛空之蒼瞳”。左邊眼睛隱藏在頭髮裏。比真正的鳴更像白蠟的膚色。淡紅色的嘴唇微微張開,看起來就像是現在正在訴説着什麼的樣子……
……説什麼。
對誰。
究竟,你……
我輕輕地用手抱住越來越覺得暈眩的頭,就這樣一直呆呆地且沉醉地站在棺材前。——這個時候。
理應無法聽到的她的聲音,卻突然傳人了我的耳朵裏。
“唔。你不討厭這種東西嗎,榊原君?”
3
當然不是棺材中的人偶在説話,也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即使是一瞬間,我也陷入那種錯覺當中,不是我説得誇張,那種驚嚇就像是肺部發生爆炸一樣。雖然我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但是視線卻仍然被人偶的嘴唇強烈地吸引住了。
呼……,接下來卻聽到了輕輕的笑聲。當然,這個時候人偶的嘴唇完全沒動。
“為什麼……”
接下來還是她的聲音。
“為什麼你會在這裏?”
這個是見崎鳴的聲音,一定不會錯的。這個聲音果然是從眼前的人偶那裏傳來的。
幻聽?難道説,這個……
我鬆開抱着頭的兩隻手,用力地搖着頭。就這樣重新看看人偶。
——於是。
拉開暗紅色簾子,就站在我眼前,從那個棺材的後面走出來。她——真正的見崎鳴,默不作聲的現身。
雖然穿的並不是裙子,而是夜見北的制服,但是在我眼裏,她看起來完全就像是立在那裏的人偶的影子實體化之後現身的樣子。
不自覺地發出“唔唔”的低吟聲。
“為什麼……”
“我並不是想嚇唬你才躲起來的。”
鳴説道,説話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冷淡。
“碰巧今天你也到這裏來了,只是這樣而已。”
——這樣説着的你,到底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或者説為什麼忽然從那種地方出現啊。真是的……
鳴安靜地走到棺材前面。沒有帶書包。停了下來,轉頭看了一眼後面的人偶。
“覺得很像。”
她向我問道。
“——啊啊,嗯。”
“確實……很像吧。但是,這只是我的一半。説不定不是一半,也許一半都不到。”
這樣説着的她,慢慢地朝人偶伸出了右手,將褐紅色的頭髮攏上去。隱藏的左眼就這樣露了出來。那裏並不像鳴那樣帶着眼罩,而是與右眼相同的“虛空之蒼瞳”。
“為什麼你會在這裏。”
我終於開口詢問她,鳴忽然從上至下地輕撫着人偶的臉頰。
“偶爾下來而已。因為我不討厭這裏。”
——就算她這麼説也還是不明白呢。
完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個建築物裏?
“話説回來,這個問題應該是我問你吧。”
離開了人偶的棺材,鳴向我這邊轉過身來。
“為什麼你——榊原君今天會來這裏?”
我當然也不能告訴她,我是從學校一路跟蹤你過來的。
“之前就很在意這家店。上週偶然間從這裏路過發現了這家店呢。所以今天決定進來看看……”
鳴的表情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點頭説了句“這樣”。
“真是有趣的偶然呢。——像這種在展覽館裏的人偶,也有人會覺得很噁心吧。榊原君好像不這麼認為呢?”
“嗯,算是吧。”
“你怎麼看呢?進來看過之後。”
“覺得很厲害。雖然説不太清楚,但是很漂亮,感覺不像是這個世界的東西,一看到它們,胸口就會騷動不安……”
拼命尋找着合適的詞語,但是還是笨嘴笨舌的。鳴沒有回應我什麼,朝着牆上幾個壁龕中的一個走去。
“我最喜歡這個孩子了。”
鳴看着壁龕説道。那裏放的是不久前我才看過的漂亮的結合在一起的雙胞胎的人偶。
“非常寧靜温柔的臉。像這樣連結在一起,還能如此安心,真是不可思議。”
“不正因為連結在一起才會覺得安心的嗎?”
鳴嘟囔了一句“不是吧”。
“如果是因為沒有連結在一起才安心的話,就不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了。”
“唔——嗯……”
一般來説不是反過來才對麼?我雖然這樣想着但是沒有説出口,一直觀察着她的行動。我正想着她接下來是不是會再次轉向我這邊的時候,她突然這樣説道。
“你很在意吧,我的左眼為什麼會帶着眼罩。”
“啊……沒有……”
“那就讓你看看吧。”
“咦?”
“那就讓你看看吧,眼罩下的真面目。”
鳴一邊這樣説着,一邊用左手手指的指尖放在白色眼罩的邊緣。右手手指的指尖摘掉掛在耳朵上的細繩。
我大吃一驚,驚慌失措,但是視線卻無法從她手上的動作移動——直在流淌着的絃樂樂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在這個異樣的萬籟俱寂的地下室中,只有沉默的人偶包圍着我們,有種正準備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的感覺,我驚慌失措地把這些想法打消了……
……不一會兒。
鳴的眼罩取下來了。在看到她露出的左眼之後,我倒抽了一口氣。
“那,那個是——”
虛空之,蒼瞳。
“那個是,裝上去的假的眼睛?”
與棺材中的人偶一樣。
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的她的右眼,那明顯材質不同的黑色瞳孔。與人偶的眼窩中鑲嵌的瞳孔相同,閃耀着無機質光芒的蒼之瞳,在那裏……
“我的左眼就是‘人偶之眼’。”
彷彿喃喃自語一般,鳴輕輕地説道。
“因為會看到一些看不見反而更好的東西,所以平時會遮起來。”
——她這樣説道。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知道理由。
頭再次開始眩暈。呼吸也有點混亂,感覺心臟就在耳邊發出鳴叫聲一樣。相反的身體卻比之前更覺得冷了。
“不舒服嗎?”
被這樣問道,我慢慢地搖搖頭。鳴微微眯起那隻不是“人偶之眼”的眼睛,“不習慣的話,也許是因為這種地方不太好呢。”
“不太好?”
“人偶……”
鳴説到一半便不再繼續往下説,重新戴上了眼罩。然後更正道。
“人偶呢,是很空虛的呢。”
夜見之黃昏,虛空之……
“人偶是空虛的,身體和心都是,非常的空虛……空空如也。那是‘死’都能穿過的空虛。”
彷彿要悄悄地揭開這個世界的秘密一樣,鳴繼續説道。
“空虛之物,必須要用什麼東西來填滿。如果是在這種閉合的空間裏,被置於這種平衡狀態下的話……更是這樣。所以呢,在這裏待著不覺得有種被吸走了的感覺麼?從自己身體裏面,各種各樣的東西。”
“啊啊。”
“雖然習慣了的話也就沒什麼了一走吧。”
鳴説完便從我身旁走過來,走向樓梯。
“上面會比這裏好一點。”
4
入口處的桌子旁,沒有看到之前的老婆婆。到哪裏去了呢?去洗手間了麼?絃樂樂曲也停下來了,微暗的店內一館內安靜得令人害怕。怎麼説呢,這就像是“死”從某個地方穿過的感覺……
鳴好像完全不害怕一樣,坐在我放書包的沙發上。我一句話也沒説,跟着坐下來,正好和她斜着面對面坐着。
“經常來這裏?”
沉默一陣之後,我先問道。
“——算是吧。”
像是低聲自語一樣,鳴回答道。
“家在這附近麼?”
“算是這樣吧。”
“這裏,外面的招牌上寫着‘夜見之黃昏……’,是這家店——展覽館的名字吧。”
鳴一言不發地額首。我繼續説道,“‘工作室m’呢?招牌下面有這樣的牌子。”
“指的是二樓人偶工作室。”
“都是在那裏製作的呢,這裏的人偶。”
“kirika的人偶呢?”
鳴補充道。“kirika?”
“漢字寫作霧雨的‘霧’,果實的‘果’。就是霧果呢。——在上面的工房創作人偶的人。”
這麼説起來,附在陳列的人偶上的紙條,寫着製作者名字——“kirika”或者是“霧果”——好像是有幾個。大概掛在牆上的油畫上也有吧。
“地下室的人偶也是麼?”
我朝裏面的樓梯看了看,“那裏的人偶都沒有貼製作者名字的紙條。”
“大概全部都是霧果的作品吧。”
“棺材裏的那個也是?”
“——沒錯。”
“那個人偶,為什麼——”
這個問題,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答案。
“為什麼和你那麼像?”
鳴微微地歪着頭,説了句“誰知道呢”搪塞過去了。——假裝不知道?唔。我是這麼覺得的。
當然應該是有原因的。當然她應該是知道的……但是——
我輕輕地吸氣,視線落在自己的膝蓋上。
想要問的事情還有很多。但是,要怎麼問才好呢?從哪個問題開始問好呢?——就算我再怎麼想也無濟於事吧。最優的選擇就是找一些應該可以得到答案的問題吧……
“在屋頂上和你説話的時候就想問你了。”
終於下定了決心,於是我開口問道。
“第一次在醫院的電梯裏遇到你的時候,你拿着的東西——那個也是人偶吧。”
之前都是冷淡地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但是今天鳴的反應卻不一樣。
“是呢。——沒錯。”
“那個就是‘要送過去的東西’麼?”
“——沒錯。”
“你乘電梯到了地下二層呢。你要去的地方該不會是太平間吧?”
於是鳴彷彿在逃避什麼東西似的避開了我的視線,一陣沉默。至少沒有直接説“NO”。我是這麼覺得。
“那天——四月二十七日,那家醫院裏有個女生去世了呢。那個孩子……”
也許是因為光線的關係吧。鳴的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看起來如同白蠟一般。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地顫抖着。
啊啊……她現在這個樣子,不就變得和地下室的棺材中的人偶一樣了麼?這種荒唐的想法忽然浮現在腦海中,自己也嚇了一跳,心微微一顫。
“……那個,那個。”
我一邊結結巴巴地説着,一邊在腦海中搜尋着合適的詞語。
“那個呢,但是那個……”
根據上週週六,水野小姐打來的電話得知的信息——問題就是那天,在醫院裏去世的不知是名字叫做“misaki”還是“masaki”的女生。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意味着什麼呢?要給這件事想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並不是那麼困難的事,儘管如此……
“見崎你,有沒有姐妹?”
終於下定決心這樣問她——會兒之後,鳴的視線依然看着別處,沉默地搖搖頭。
——好像是個獨生女,父母那邊也因此而亂成一團。
那個時候,在電話裏水野小姐確實這麼説了。
死去的孩子是獨生女。鳴也沒有姐妹。儘管如此也不是沒有想過別的可能。如果沒有姐妹的話,有可能是表親,或者……考慮了很多的可能性。
就和“misaki”或者是“masaki”這個名字的問題的一樣。也許是偶然,也許是必然。或者是什麼地方弄錯了,就這樣被傳來傳去也説不定……
“那,是為什麼呢?”
我用一種假裝輕鬆的語氣詢問道。
“究竟是為什麼呢?”
鳴把視線轉回我這裏,回答道。不是“人偶之眼”的那隻漆黑的眼睛,怎麼説呢?好像看穿一切的樣子,有種冰冷的感覺。於是不由自主地,這次換我逃避她的視線了。
兩隻手臂上微微冒起了雞皮疙瘩。腦袋中,感覺像是被無數小蟲子纏繞着,發出沙沙的響聲。
……是什麼呢?究竟是什麼呢?
再次有意識地深呼吸,同時慢慢地看了一遍陳列着的人偶。好像它們都在注視着我一樣。桌前的老婆婆還是沒回來……忽然想起,十幾分鍾前還在那裏和老婆婆説過話。交談中有句話,現在才回想起來。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啊啊,我依然覺得混亂。等等——不,應該是非常混亂。
更用力地吸了一口氣之後,把目光轉向鳴。在燈光下,有那麼一瞬間,把坐在沙發上的她看成是全黑的影子。讓我回想起了,第一次在教室裏見到她的時候的感覺。沒有清晰的輪廓,存在感薄弱的“影子”……
“除了這件事情,你想問的事情還有很多吧。”
鳴説道。
“啊,那……”
“已經不能再問了。”
對於我想直接問的問題,她馬上給出了回答。我的目光停留在她別在胸前閃着光的姓名卡上。滿是污漬和褶皺的淡紫色襯紙上,用黑筆寫着“見崎”兩個字——
我用力地閉上眼睛,然後再張開,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從轉校過來之後,不知有多少次感覺怪異了。而且……所以呢,那個。”
“所以説小心一點為妙。”
鳴一邊用指尖輕撫着眼罩的邊緣,一邊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所以説不要離我太近比較好呢……不過,也許已經來不及了。”
“來不及是指什麼?”
“看來你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呢,榊原君。”
鳴再次輕輕地吐了一口氣,慵懶地靠着沙發。
“有這樣一段故事。”
沉默了幾分鐘之後,開始繼續往下説。
“這是以前……在二十六年前的夜見山北中學三年三班的故事。——這個也是從別人那裏聽來的吧。”
5
“距今二十六年前,夜見北三年級有個學生。這個學生,從一年級開始一直受到大家的喜愛。學習優秀運動萬能,在畫畫和音樂上也都很有才能……但是並不是那種令人討厭的優等生呢,對任何人都很温柔,也有恰到好處的脆弱之處……據説,無論是同學還是老師大家都很喜歡他。”
鳴一直盯着空氣中的某一個地方,靜靜地説道。我沉默着傾耳聆聽。
“但是呢,升上了三年級,班級換成三班之後,那個孩子在第一學期開始,正好剛滿十五歲的時候,忽然死掉了。據説是一家人乘坐的飛機發生了墜機事件,不過還有很多種傳言。也有的説不是飛機墜機而是車禍之類的,還有的説是家裏發生了火災……還有很多不同版本。
“總之就這樣,班裏所有人都受到了沉痛的打擊。騙人的,難以置信……大家都沉浸在這無盡的悲傷當中,但是這時候,突然不知道是誰説了一句。”
鳴往我這邊看了一眼,但是我依然沉默不語。不知道要做何種反應’現在心裏只是充滿了困惑。
“那傢伙才沒有死呢。”鳴輕輕地繼續説道。
“大家看,現在不是也在那裏麼。然後指着那孩子的課桌説道,大家看,那傢伙就坐在那裏哦,還活着呢,正好好地坐在那裏……
“就這樣,接連不斷地出現對這些話表示贊同的學生。真的,那傢伙沒有死,還活着,現在也坐在那裏……就像是連鎖反應一樣,這種説法在整個班級裏蔓延開來……
“班級中受歡迎的人忽然以那種形式死去的現實,任誰都不願意相信,不願意接受吧。不是不能理解他們的心情吧。但是一但是,問題是呢,據説在那之後一直維持那樣。”
“——那樣?”
從她開始説這段故事到現在,我還是第一次開口提問。
“那個是……”
“在那之後,班裏所有人都裝出那孩子現在還活着的樣子。現在也還是作為這個班級的一員坐在教室裏,好好地活着。所以呢,今後大家也要一起努力哦,大家一起迎接畢業的那天吧,裝出這種樣子……”
——大家一起好好度過最後一年中學生活吧,一起努力吧。
鳴把二十六年前“老師”的話重複了一遍。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在第一天上學的早上,久保寺老師把我介紹給班裏的同學的時候也聽到過。
——大家一起努力吧。然後到了第二年的三月……
最後在這樣的狀態下,三年三班的同學們度過了他們的中學生活。那個死掉的孩子的桌子就這樣被保留了下來,同學們偶爾和他説話,一起玩遊戲一起上學什麼的……當然,這全部都是裝出來的。畢業典禮的時候,校長還特別為那孩子準備了座位。
“我説,這些都是真的麼?”
我忍不住問道。
“是傳言或者傳説之類的?”
鳴什麼也沒説,繼續淡淡地説下去。
“畢業典禮之後,在教室裏拍了畢業照,全班同學和任課老師一起。然而事後,看到沖洗出來的照片的時候,大家都注意到了。”
鳴停頓了一小會後,這樣説道。
“據説在那張集體照的角落裏,拍到了實際上不應該存在的那個孩子的身影呢。像死人一樣蒼白的臉,和大家一樣站在那裏微笑着……”
啊啊,果然是傳説之類的麼。也許是“夜見北的七大不可思議事件”。
中的一個。——不過,還真是能讓空氣凝結的話題呢。
雖然這樣想着,不過怎麼説呢,還是忍不住輕輕笑了出來。為了忍住笑意,臉頰微微地抖動着。鳴始終面無表情。
就這樣盯着某個地方沉默了好一陣子,好幾次輕輕地上下聳了聳肩膀……最後,低聲補充道。
“那個孩子個死掉的學生呢,名字叫做misaki。”
這件事出乎我的意料。
“misaki?”
我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那個是……姓氏?那名字呢?是男生?還是女生?”
“誰知道呢。”
不知道麼,還是知道卻不想説呢。從略微歪着頭的鳴臉上的面無表情,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雖然也有人説不是misaki,而是masaki,不過這麼説的還是佔少數。我想應該不是masaki,果然還是misaki吧。”
……二十六年前。
我在心裏反覆回味着剛才鳴説的話。
……二十六年前,夜見北三年三班有一名叫做misaki的受歡迎的學生……
……啊,等等。等等。
我想起來了。
説到距今二十六年前,不就是媽媽——十五年前去世的媽媽,理津子上中學的時候那會麼?説不定……
我的反應有些微妙的變化,不知道鳴是否注意到了。她再次靠向沙發背,用同樣冷淡的語氣這樣説道。
“這個故事呢,還有後來哦。”
“後來?”
“話説回來,剛才説的那些就像是開場白一樣呢……”
她正説着的時候,我擱在沙發上的書包裏,響起一陣吵鬧的電子音。那是手機的來電鈴聲。我好像忘記把它設置成振動模式了。
“啊。抱歉。”
急忙把手伸進包裏,把手機拽了出來,屏幕上顯示着“夜見山·外公外婆家”。也不能不管它,所以接起了電話。
“啊啊,恆一?”
正如我預計的一樣,傳來的是外婆的聲音。
“你在哪裏呢。都這麼晚了……”
“那個,對不起,外婆。從學校出來回去的時候稍微繞了點路……唔,馬上回去了。——身體情況?唔,沒事的。不用擔心哦。”
慌慌張張地掛掉電話的時候,店裏又開始播放起一度消失的絃樂樂曲。哎呀,一邊想着一邊轉過頭去,發現老婆婆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入口處的桌子前。她正看向我這邊,但是還是看不清隱藏在厚厚眼鏡片下的眼神。
“討厭的機器。”
鳴看了看我手上的東西,皺着眉表現出厭惡的樣子。
“無論在哪裏都能聯繫上,都會被抓住呢。”然後她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什麼也沒説便朝裏面的樓梯走去。——為什麼?又一次走向剛才那個地下室的房間嗎……?
追上她麼。但是,如果追上去了,她的身影卻從那裏消失了的話……喂,你沒事吧。在想什麼荒唐事呢。——那是不可能的。當然不可能。所以呢……不,但是……正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差不多到打烊的時間了哦。”老婆婆含糊不清地對我説道。
“好啦,今天就請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