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情中間,
痛苦和喜悦總是交織在一起。
《箴言集》普布里利亞斯·西拉斯
“停!拍好了。不管怎麼説,吃的樣子應該再可愛一點嘛!幹嗎那樣呢?如果是愛人給你做的,你就是已經吃得脹鼓鼓的,也要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呀!嗯,尚永君,有俊俏老婆給你做飯吧?”
在正在拍攝CF方便麪廣告的攝影棚裏,年輕導演暗暗察看了一下尚永的臉色,笑盈盈地説道。可是,此刻的他和旁邊的職員們都感到肚子裏極其難受。著名影星江尚永肚子裏已經快吃下去二十碗方便麪了。當然了,如果演員做得很好,就沒有理由一遍又一遍地重拍,也就沒有理由讓他吃那麼多的方便麪。可是,誰叫他是江尚永呢?他因為身價奇高、脾氣惡劣,在演藝界名氣太大。然而,今天太陽卻從西邊出來了。
“哦?是嗎?要不再來一次?”
尚永帶着有些恍惚的神情回答説。真是不可思議!那根本不像是一個吃了快有一箱方便麪的人的表情。與索性向其他人發脾氣相比,他這種神情反而令人感到更加恐懼。吃多了方便麪,腦子會出問題嗎?連不顧自己事務繁忙,專程來到攝影棚的經紀人樸泳晁都在這樣想。
“你今天是怎麼啦?精神恍恍惚惚的!吃幾口吐出來就行了,像那樣都吃了怎麼行呀?你又不太喜歡吃方便麪!你心裏有什麼事嗎?”
有什麼事?聽到經紀人問他,尚永木然地搖了搖頭,説道:“什麼事也沒有。”其實,那是一句謊話。他是有心事的,那是一件給他帶來極大困擾的事情。如果泳晁是一位多年相交的知己,尚永就會當場告訴他:
———我,和她接吻了!是第一次接吻!
雖然稱作“第一次”有點牽強,但事實就是如此。自從惠燦忘掉了自己以來,那是他們第一次互相親吻。在最初的十秒鐘裏,他也產生過疑問:這個女人到底在想什麼呢?接着,他心頭的疑問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只一心專注於她的嘴唇。跟一起生活了好幾年的老婆接吻,還那樣神魂顛倒,挺可笑的吧?可是,那一刻,他卻有一種如立雲端的感覺。然而,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片雲又會變成碎片。
“該怎麼辦呢?”
那天晚上,惠燦安靜地睡在尚永身邊,那張略顯孩子氣的臉上還帶着深深的滿足感。尚永看着她的臉,一遍又一遍地問着自己。他們的婚姻已經秘密終結了,他和她在一起只是出於一種賭氣的想法—讓她和她討厭的男人一起生活。總而言之,他的用心曾經是非常險惡的。帶着那種險惡的用心,再次獲得如立雲端的感覺,這樣合適嗎?要不就是她的記憶恢復了?即使她忘記了一切,可我還是記得的,我要將這個曾經用靠墊拼命砸自己腦袋的女人再次擁入懷裏嗎?我連自尊都沒有了嗎?
———沒什麼,那只是接吻而已!那就是如果導演説“不行”,只得在攝影機鏡頭前再做上幾次的動作!
———可是,如果僅止於此,就沒有理由這樣繼續想着呀!
兩種思想在他心裏繼續糾纏着。這時,泳晁平靜的聲音打斷了他的遐想。他要説的是一件令尚永厭煩,卻又不得不聽的事情。
“怎麼樣?你考慮過了嗎?我是説鄭導演和那件事。現在好像要逐步開始做了。”
一聽到泳晁的話,尚永立即覺得胃裏的方便麪翻騰起來。鄭導演?鄭時宇?和他的合作?尚永的眉頭皺了起來。泳晁繼續説着作為經紀人應當説的話。
“劇本的終稿還需要修改,但是企劃組已經對鄭導演送來的劇本進行了討論,反應很不錯。其他人都看過了,也説不錯。你也看一看吧,我帶來了一本。尚永,如果你看完之後覺得還可以,就接下來吧!”
“如果我説演不了呢?”
也許是預料到了他會做出不置可否的回答,泳晁臉上仍然掛着從容的微笑。這位被人揹地裏呼之為“樸狐狸”或“毒蛇樸”的泳晁—尚永的經紀人,平靜地微笑着説:
“如果你真的演不了,就讓想演的那些傢伙去演。”
聽了經紀人的回答,尚永呵呵地笑了,問道:
“像徐胤伍這樣的傢伙?”
泳晁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要是那個小子,他肯定會高興得手舞足蹈的。嗯,應該沒有問題的!有年輕的天才導演,有江尚永的老婆,再加上比江尚永稍微遜色卻也很英俊的徐胤伍,這三個人什麼作品不能創作呢?”
尚永恨得牙癢癢的,這個傢伙簡直就是一條頭號超級大毒蛇,臉上笑眯眯的,手卻在往他傷口上灑鹽。泳晁做了尚永多年的經紀人,對尚永的弱點了如指掌。他接着説:
“你要是想搞清楚你老婆和那個男人在做些什麼勾當,就趕快答應吧!”
尚永語氣傲慢地對皮笑肉不笑的經紀人説道:
“您所期待的設想,我照樣可以讓它成為泡影。徹底成為泡影!”
尚永臉上剛才還掛着的一絲笑意已經不復存在。他臉色陰沉地説道:“我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把握!”江尚永以前就不喜歡柳惠燦做那些寫劇本的事情。誰都知道,她和他一結婚,就必須放棄那份電影公司助理導演的工作。然而,在泳晁看來,他説的只是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而不是百分之百。於是,這位經紀人依然微笑着,生硬而又自信地説道:
“你做不到!你不會願意使惠燦難堪的!”
泳晁清清楚楚地知道,江尚永的弱點就是他那嬌小的妻子。這只是一場沒有懸念的較量,他幾乎肯定會贏。然而,事情出乎了他的預料。尚永並沒有如他想像的那樣接過劇本去,他只是用冷淡而又傲慢,或者説是自暴自棄的口氣回答説:
“有時候,你的預想也會落空的!”
嗯?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話?他正要抓住尚永問個究竟,尚永卻早已轉過身去,走得無影無蹤了。胃裏的方便麪像是在跳波爾卡舞似的翻騰着,他得找個地方吐一吐。
“該死的!那是什麼話呀?一塊最美的大肥肉又被江尚永這個傢伙扔掉了?”
有的人,就是胃裏不發嘔,臉色也會極其難看。現在的徐胤伍就是這樣。他接到了經紀人的通知,説是新電影的男主演由江尚永擔任,第一男配角由徐胤伍擔任,女主演則圈定連智媛。他眼睛裏充滿了怒火,極其失態地氣問道: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又用那個傢伙?我聽説,他本人不願意演的嘛!”
泳晁訕訕地笑着。他預料到胤伍心裏會不平衡,只是沒想到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這時,在一旁看着的智媛不樂意了,衝着胤伍説道:
“江尚永比你徐胤伍更有魅力,演技也更好!連脾氣都比你大,這就更不用説了。事實上,你在説台詞的時候,連語調都還把握不準呢!在電視劇裏倒還可以湊合一下,在電影裏可就困難啦!”
智媛雖然長得像小貓咪一樣可愛,但剛才説出的話卻真實得近乎殘酷。怒氣沖天的胤伍此刻卻顧不上對智媛發火,只是眼睛死死地盯着經紀人。
“我會努力的!最近我正在做大強度的發音糾正訓練,我自信能演好的!把這次的主角給我吧!好嗎?”
他雖然比不上尚永,可是他英俊的臉上此刻正滿含着懇切之情,就像一隻悲傷的怨鳥。看着胤伍和平時截然不同的樣子,泳晁心中升起一絲同情。徐胤伍本身也是個挺帥氣的人,也很有魅力,可是他不具備從事這種職業的人—常常被稱之為“明星”的人必須具備的“光彩”,也就是光環。理由很簡單—他不是江尚永,只是貌似江尚永的贗品。一個贗品與光環四射的真品存在於同一個時代,再也沒有比這更可悲的事情了。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泳晁做了多年的經紀人,碰到過無數的寶石和贗品。在他看來,真品和贗品是與生俱來的。然而,胤伍卻堅決不認同這一點。
“江尚永這個傢伙只是運氣好,比我先入圈子而已!再加上他有身為金融財閥的爺爺那樣的心計,還有身為女演員的母親的演藝背景,別人只是對他好奇罷了!比較一下演技,那個傢伙和我沒有分別!不,我甚至比他更強!”
聽了這個讓人覺得有些狂妄的年輕人的話,年齡比他大得多、處世經驗豐富的經紀人嘆了一口氣。可是,站在他們旁邊的那個小女演員,卻像是不會對別人表達同情似的,再次尖酸刻薄地説道:
“在現在的社會上,心計也是能力!你説演技沒有分別,那只是出於懷恨的心理!尚永哥即便會因為脾氣不好捱罵,也不會因為演技不好而捱罵的!跟贗品相比,人們更看好真品!這雖然對你不公平,可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贗品?你説我是贗~贗品?”
“你恐怕比誰都清楚吧!”
從智媛美妙的嘴唇裏説出的“贗品”這個詞,就像釘子一樣釘在了徐胤伍的心裏,他的臉色立刻變得蒼白起來。泳晁將視線重新收回到剛才看着的文件上,冷冷地發出了逐客令:
“如果沒有什麼要説的,就出去吧。你們兩個不是還有下面的檔期嗎?”
胤伍恨得直咬牙切齒,呆呆地盯着那個對自己無比殘忍的女孩和冷靜的經紀人。如果眼神也能殺人的話,恐怕他已經在這一瞬間將她殺死了。胤伍還想和她説些什麼,卻又將快要衝出嘴邊的話生生地嚥了回去。那一刻,他心裏在暗暗發誓:
“總有一天我會超越那個被你奉若神明的真品的!到那時候你再好好看清楚,看清楚那個真品在你所謂的贗品手下愁眉苦臉的樣子吧!”
就在徐胤伍高喊着要壓過江尚永的時候,尚永正好勉勉強強地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因為滿肚子的方便麪和不久前突如其來的初吻,他的心裏怪怪的。除此之外,這也就是很平凡的一天。他這樣想着,回了自己的家。然而,在走進家門的那一刻,尚永發現家裏和平時極其不一樣。他回來得並不算晚,可家裏卻一片漆黑,只有一處還有點光亮。惠燦正獨自一人坐在房間的角落裏,拼着腿,一臉茫然。尚永問道:
“這是怎麼了?”
這個膽子很大,在人造鬼屋裏都能哈哈笑個不停的女人,卻極其害怕突如其來的打雷閃電和停電造成的黑暗。她畏畏縮縮地小聲回答説:
“你看不到嗎?停電呀!一~一個小時之前就停電了!”
尚永本來以為,回來之後就可以在幽靜的家中舒舒服服地休息了。他嘴裏嘟囔着,把家中的保險盒打開了。可是,不管他怎麼擺弄,都還是老樣子。沒辦法,他只好去找以前買的一隻手提燈。那是一個電影道具,他在攝影棚裏用過之後覺得挺不錯的,就買下了。跟電燈不同的是,手提燈可以照亮所有的角度。看到那令人欣喜的燈光,惠燦什麼沒不想,“哧溜”一下竄到了他的身旁。
“真美呀!沒想到還有這種東西呢!”
“因為你特別害怕停電呀!你又不會用打火機或者劃火柴點蠟燭,所以我去年就買了這個東西。你以前是知道它的,不過好像也忘掉了。我教你用吧!對……就這樣!以後停電的時候,這個手提燈就有用了。這是我為你做的信號,閃一下就是‘你在哪兒’的意思,閃兩下就是‘我在這裏’的意思。”
尚永仍在“接吻是毫無意義的”和“並不是毫無意義”之間徘徊着,他的心仍在為她瞞着自己為鄭時宇寫劇本的事而刺痛着。然而,他還是將自己製作的信號告訴了害怕黑暗的她。黑暗中的燈光和他的聲音使惠燦精神恍惚起來,她漸漸向他—這個脾氣生硬,卻正在教她必備知識的男人—靠了過來。她剛一靠近他,立即就有一陣“咕咕”的聲音穿透黑暗,清楚地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裏。
“又沒吃飯嗎?”
一聽到他的問題,她真想立刻找個老鼠洞鑽進去。好在周圍很暗,他看不到自己連耳朵根子都紅了,真是慶幸呀!她這樣想着,點了點頭。
“這套公寓好像很昂貴的樣子,怎麼會有這種情況呢?連煤氣都斷了!我好不容易想露一手,連東西都準備好了!方便麪倒是有,可是沒有煤氣,還怎麼吃呀?而且,我怕黑!”
聽到她説出“方便麪”這個詞,尚永的嘴裏簡直要滲出苦水來。如果再聽到説一個“方”字,他恐怕就要吐出來了。他真想大聲叫道:“我的生活裏不準再出現方便麪!我討厭它!”然而,他忍住了,生硬而簡短地説道:
“出去吧。天氣好像很涼,你穿上一件外套。”
“去哪兒?”
過了五秒鐘,惠燦才聽到丈夫的回答。在手提燈硃紅色的燈光下,他就像是在陳述“地球是圓的”這樣一個真理。
“別再説該死的方便麪!我們去可以吃東西的地方!”
餐桌上有在砂鍋裏“咕嘟咕嘟”直響的大醬湯,有地道的黃瓜泡菜,有白蘇油炒野菜,有黃澄澄的綠豆煎餅,還有香軟的米飯。尚永帶惠燦去的是位於仁寺洞一角的一家自選式餐館。出乎惠燦意料的是,這個她觀察了好幾個月的男人口味卻相當清淡。也許,這只是他的口味之一吧。這對她而言,也可能是一種其他意義上的麻煩吧。他説過了,他討厭方便麪。
她正出神地想着,一個生硬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
“你在對着飯做禱告嗎?還不趕快吃飯?”
真是的,這個男人閉着嘴,就像是件藝術品,可是一開口説話,卻是那種樣子!好好地説一聲“你肚子餓了,快點吃吧”,你嘴裏就會長瘡呀?
這家自選餐館很狹窄,每個房間裏都設有小隔間。由於是晚上,餐館裏擠滿了人,到處充斥着湯匙和筷子撞擊在食具上的聲音、點菜的聲音和“嗞嗞”的烤肉的聲音。突然,惠燦仍舊將臉對着飯碗,對尚永問道:
“你喜歡吃米飯,討厭方便麪。其他還有什麼討厭的嗎?”
聽了她突如其來的問題,尚永皺着眉頭反問道:
“什麼?”
實際上,現在並不是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她今天在劇團裏的時候,從時宇那兒聽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他説,她寫的劇本已經賣給了企劃公司,也許會被拍成電影。可是,她那被指定為男主演的“丈夫”卻極力反對。儘管她已經變成了十九歲,可是她看來,那也是一條驚天動地的消息。他一天到晚心浮氣躁,到處趕場子、吃美味佳餚,為什麼還要反對呢?他真是演不了嗎?她一定要問問他。可是,她現在問的卻是毫不相關的東西。然而,想知道的東西終究忍不住要問出來。
“你喜歡吃米飯,討厭方便麪。喜歡弟弟,討厭爺爺。喝的水也是喜歡滾燙的或者冰涼的,討厭温吞吞的。音樂也是喜歡爵士之類的,而討厭嘻哈音樂。討厭沒有打掃過的東西,更討厭打掃過的東西。那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
她説話的聲音在餐館嘈雜的人聲中顯得極其微弱,而他卻聽得一清二楚。正吃着飯的他停了下來,呆呆地注視着她,像是被人摑了一巴掌似的。
“你為什麼突然想知道那些事?”
看到他的眼神,惠燦略微遲疑了一下,然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直視着他的眼睛,説道:
“只是,我們以後得一起生活,所以我……應該去了解的!”
現在,柳惠燦似乎已經接受了這樣一個現實—她應該與江尚永一起生活。她為什麼突然會有那種想法,就不得而知了。這樣看來,他對她簡直是一無所知。為什麼突然説沒法和我一起生活下去呢?為什麼又決定和我一起生活呢?真是一條變色龍!那一刻,尚永心中非常惱火,這個小不點的女人簡直就是在捉弄他。於是,他喝了一大口滾燙的鍋巴湯—這是他喜歡這家餐館的最重要理由—然後撇着嘴譏笑起來。惠燦卻假裝不知道,接着問道:
“還有一個問題呢!你似乎是一個討厭很多東西的人,我覺得。我在想,你是不是連我也討厭呢?是那樣的嗎?”
“……”
“事實上,我最最想知道的就是這個!在你所討厭的對象中,最討厭的是我吧?比起爺爺和温吞吞的水來,你更討厭的是我吧?江尚永討厭柳惠燦,所以柳惠燦害怕江尚永,不是這樣嗎?”
“你為什麼有那種想法?”
“還不是你讓我那樣想的!不管是什麼時候,一見到我就發火。從在醫院裏醒來之後直到現在,我一次也沒有看見你笑過!”
她開始吃起飯來。畢竟,只有肚子吃飽了,底氣才會更足。吃完一碗飯之後,她變得勇敢無畏起來。看到她那副表情,尚永的眉頭“唰”地皺了起來。片刻之後,他説了一句:
“白痴!”
誰聽到“白痴”這個詞,心裏都會不舒服的,惠燦也不例外。就在她準備回擊他的時候,一直吃着飯的尚永抬起頭來,冷冰冰地盯着她,説道:
“你把順序搞錯了!想要談事實,就得誠實。你比照一下我們那已經被你忘掉的充滿幻想的婚姻生活,我們之間的關係分明是—因為柳惠燦討厭江尚永,所以江尚永厭惡柳惠燦。就那樣簡單!”
直到他一口氣吃完飯後端上來的水果,拿着清單去櫃枱買單之前,她還在反覆琢磨着他辛痠痛苦的表情和讓她莫名其妙的話。“討厭”和“厭惡”之間到底有什麼區別呢?唉,不知道!交通事故會降低人的智商嗎?現在的她怎麼也弄不明白他説的話是什麼意思。她只知道,得趕快跟上在自己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的那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