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早川事前已拿到備用鑰匙。他取出其中的一把,將“舊館”鎖上的大門打開,然後帶頭走下台階。
階梯下的“原大門”,同上邊的門一樣造得很堅固。不過這兩扇鐵門上都有精緻的雕刻。那圖案像是一隻展開雙翼的鳥類,但仔細一瞧並非鳥類,在鐵門的半腰處畫了一對巨型沙漏鍾。是個帶翼的沙漏,如果將此門比作牢門,那麼我們權且把這對帶翅膀的異形沙漏叫作“守衞”好了。
隨着鎖聲,大門被打開,裏邊一片安黑。眾多微微可聞的機械聲重合在一起,震顫着漆黑的空間。小早川走進去尋找開關。不一會兒電燈亮了。一見到室內的情景,“真了不得呀!”
第一個叫出來的是攝影師內海篤志。剛才他在“新館”大廳裏發牢騷説:“太掃興!”現在一改原來的口氣,瞪大眼睛,瞧着那些鐘錶説道:“這才是真正的時計館哪!”
大門對面是個又大又寬的廳,也就是原來的門廳。兩側是沒有窗户的牆壁,上面密集地掛着一排排的鐘表。粗略一看,恐怕足有三四十個。
“真是精華之極呀!”小早川往房間中央邊走邊説,“在一個地方集中這麼多,雖説是鐘錶也變成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啦!”
“每個鐘錶都在走動呢!”江南四下看着鐘錶説道。小早川點頭“嗯”了一聲,又説:“上次聽伊波女士説,這也是古峨倫典的遺願,他吩咐説在他死後仍然要讓‘舊館’的鐘表對準時間,象過去一樣繼續轉動。”
“這麼説,她要定期對時間,上發條啦!”
“恐怕是這樣吧!”
最引人注目的是,敦敦實實地坐落在右側牆壁兩端的兩隻立式大鐘,又叫大祖父鍾,是一對兩米多高的大座鐘。兩隻鍾都是精品,帶着遮蓋到鐘擺部分的木殼,木殼的每個地方都繪着漂亮的油彩。朝上望去,安裝在天井上的吊燈形狀的鐘映入眼簾。正面向下的大鐘盤四周,裝飾金光閃閃的花朵和蔓草。而掛在壁面上的其他鐘表,在製造的豪華奢侈程度上也絕不遜色,每一隻都呈現了或者華麗,或者莊重的雕飾,只有在博物館或者古藝術品商店才能看到它們。然而這所有千姿百態的鐘表,都一分不差地指在同一時刻,以同樣精確的速度走動着,這確如小早川所説的,不能不令人感到一種恐怖。
話説回來,僅在門廳就有這麼多鐘錶,那麼在整個“舊館”裏其數量便可想而知了。
而要管理這麼多鐘錶,讓其準確無誤,無疑也是一件相當勞神費力的工作。
“但是,”小早川交叉着雙臂,仰望着光彩奪目的吊燈説。
“我聽人家説,這些日夜不停地走動着的鐘表,全都是贗品!”
“贗品!怎麼回事呀?”
“就是説,它們不是真正的古代藝術品嘛!”
小早川繼續解釋説,“聽説古峨倫典收集的真正古鐘,全都保存在資料室的陳列櫃中。為的是防止飛進灰塵,損傷機器。所以,放在外邊,並讓其一刻也不停地走動着的鐘表,全都是他讓人制作的漂亮仿製品!”
“噢?這全都是特別訂購的仿造品嗎?”江南心想:這可更不簡單呀!恐怕他只有利用自己是古峨精鍾公司董事長的地位,才有可能辦到的吧。
“嗯。不過,雖説是贗品,既然能仿製到如此精巧的程度,恐怕也是很有價值的。聽説他的鐘表總共有一零八隻,萬一搞壞一隻也是件大事呀!”
小早川説完,指示大家將放在台階下的行李分頭運進去。
“怎麼連這道門也要上鎖呀?”
內海正從提包中往外取照相機,看到小早川鎖大門便問道。兩道大門一樣,從裏邊開時,也必須使用鑰匙才行。
“這是為了一旦幽靈出現時,防止大家逃跑呀!”小早川半開玩笑地回答説,“瞧你那臉色,好像有點緊張呀!”
“是嗎?”
“聽説你最害怕幽靈?”
“啊,不,沒什麼!”內海不好意思地撫摸着鬍鬚説,“説老實話,我是不大善於對付幽靈之類的東西。一遇到這種情況馬上就做惡夢。當初要我做‘混沌’雜誌工作時也同樣,心中總有一種不吉利的預感。”
這時左牆上的一隻掛鐘,噹噹地發出了清脆的響聲。抬眼一看,所有的指針都指在六時十五分上。好像以前的很多機械鐘都是每隔十五分鐘報時一次。看來這些贗品連如此細小的裝置也準確無誤地仿造出來。
內海突然聽到鐘錶報時,驚得“啊”了一聲。
“喂,喂!堅強點嘛。學生們要譏笑你的呀!”小早川啼笑皆非地説道,“但願你能把出現的幽靈攝入鏡頭,全靠你啦!”
在此將時計宅院“舊館”的格局作個簡單的説明吧。
穿過門廳的里門,便到了圓形大廳。這兒就是從外邊看到的圓形屋頂下面。粗略説來,整個建築是以這個大廳為中心形成兩個同心圓的形狀。姑且把包括大廳在內的內圓命名為“居住區”,把外圓叫作“收藏區”吧!
“居住區”集中了廚房、寢室、浴室、廁所等房間,它們從南北兩個方面對大廳形成包圍的格局。伊波紗世子宣告絕不可進入的“鐘擺軒”,是在從圓圈朝東北方向一直延伸出去的一條長走廊的盡頭。
“收藏區”總共有十二個房間,每個房間的門上都用羅馬數字標着號碼,從“I”標到“XII”。這個區又分作兩部分,即從大廳向東有一條寬大的走廊,從走廊盡頭向南迂迴,排列着六個房間;從門廳向北側轉過去,也排列着六個房間。其中之一是書房,餘下十一個是“資料室”。各資料室按照種類、年代,分別收藏着古峨收集來的原裝古鐘及有關文字記載。
建築格局如此複雜,第一次來訪的人不可能很快就熟悉的。譬如江南,他和小早川、內海三個人到各處轉了近一個小時之後,腦海中留下的仍然只是一片模糊的印象。所以當他返回大廳,看到同樣和夥伴一起轉回來的瓜生民佐男很麻利地勾勒出一張時計館平面圖時,十分佩服。
“真了不起呀!”小早川也以讚賞的目光瞧着那張用手描法,畫在活頁紙上的房間分佈圖。瓜生則很大方地説:“我在大學,好歹是專門學建築的呀!所以畫這麼張圖是不成問題的。”
“他這傢伙過去就是個心靈手巧的人,我都有點嫉妒呢!”河原崎潤一用調侃的語調插嘴道:“反正有什麼難辦的事,別客氣吩咐他辦好啦!”
從平面圖看來,好像環繞“居住區”外側的“收藏區”小屋,恰好可以比作排列在鐘表盤上的十二個數碼。而向鐘表盤外斜伸出去的走廊以及盡頭的房子,以正好是“鐘擺軒”了。
“不管怎麼説,這個館裏收藏的鐘表確實令人歎為觀止呀!”瓜生對小早川説。
“資料室全都看了嗎?”
“嗯,大致看了一遍。”
“看來文獻也不是散篇零頁,恐怕作為個人收藏鐘錶來説,在整個日本也首屈一指的。”
瓜生一本正經地點頭表示贊成,然後又四下看起大廳來。這個大廳有四個門,西邊是通向門廳的兩扇開的門;它對面的門連接着向東延伸的走廊,構造與西門一樣;其餘南北兩側的門未安裝門扇。形成曲面的牆壁四周,放着好幾個裝飾櫃,裏邊擺着各式各樣的鐘表,數量也很可觀。舞姿中間鋪着深棕色地毯,上面放着一張圓桌,其大小供九個人坐還綽綽有餘。真可謂名不虛傳的時計館,就連這張桌子本身也是一個鐘。圓形玻璃面下邊是一個巨大的鐘盤。黑底刻着金色數碼,上面有尺子一般的兩根長長的指針,不停地轉動着。
“可是,”瓜生收回視線,瞅着小早川説道:“今後三天,我們睡在什麼地方呀?寢室數量好像不夠,男的全擠在大廳裏睡嗎?”“是呀。要不這樣吧!”小早川瞧着平面圖説道,“共有三個寢室。這是伊波女士同意使用的。我想三位女士就各住一間吧。其餘五人帶着毛毯到資料室。這樣,那張僅能睡一個人的牀位便空出來了吧?”
“是要大家一個一個輪流到那張牀上睡覺嗎?”正在裝底片的內海,作出一種啼笑皆非的表情,提出不同意見。
“那可有點危險吧?我可寧願和大家睡在一起!”小早川未予理會,瞧着招魂師方向問道:“光明寺女士,有何高見?”
她坐在裝飾櫃前的一把高背椅子上,一直將兩隻手交叉着放在膝上,低着頭。
“這座房子裏的幽靈似乎有些膽怯。”她慢慢地抬起臉,用一種特別的語調説道,“剛才我一直在探測幽靈的波動變化,首先可以肯定這房子裏棲息着某人的靈魂。並且我覺得這個靈魂不那麼危險,對我們沒有敵意。相反,從波動情況看,倒是有點懼怕我們。”“嗯,有道理!”
“所以,我認為與其大家擠在一起,不如分散開更好。為了能成功地和幽靈交流聯繫,首先有必要消除對方的警惕性。”
小早川聽完光明寺女士的意見,用力地點點頭,表示贊成,並説道:“我懂了。”
然後轉向表情複雜,聳着肩膀的攝影師説:“在這兒還是應該首先聽取光明寺女士的意見呀!可以吧?內海君。”
“——好吧。”
“那麼,先決定一下房間如何分配吧。”
經過商量,決定房間分配方案如下:並排在“居住區”的三個寢室,歸三位女性使用。從東邊開始,順序是光明寺美琴、樫早紀子、新見梢。
“收藏區”的十二個小房間中,北側的I號室、II號室、III號室分別為瓜生、渡邊、河原崎等三個學生,南側的VII號、VIII號、IX號室分別由小早川、江南、內海三個人使用。房間分配名單記入瓜生繪製的平面圖,並將一直貼在大廳的牆上。
“那麼,”小早川從圓桌的大鐘盤上看清了時間,對大家説,“我們就地解散,各人把毛毯等行李物品搬到自己的房間去把。另外,請八點鐘再到這個大廳集合。我們買來盒飯作為晚餐。我想吃完飯,大約從九點鐘開始舉行第一次招魂會。這樣安排行嗎?光明寺女士。”一身黑的招魂師,把穿着同樣一副的八張臉不慌不忙地看了一遍之後,一聲不響地點了一下頭。
晚飯後,擺在大廳裝飾櫃上的鐘表,幾乎同時敲響了九點鐘,使在場的人們心頭一驚。
正中間的圓桌上面已嚴嚴實實地蒙了一大塊黑布。電燈已被熄滅,桌子正中央點了一支又紅又大的蠟燭。九個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圍桌而坐,並按照光明寺美琴的指示,全都脱下拖鞋,戴上連在“靈袍”上的風帽。
一時間,鐘錶的各種報時聲音混合在一起,喧鬧不已。江南聽着這些聲響,無意中朝天花板望去。那天花板是個半球形狀,距地面很高,暗淡的燭光投影在白色牆面上,大幅度地搖曳着。天花板正中央吊着彩燈,四周的圓窗排成一個圓圈簇擁着它。那是些直徑二十公分的小窗,鑲着深綠色的厚玻璃,總共有十二各。這形狀似乎也可以比作一個巨大的鐘錶盤。
“好吧,各位,”光明寺美琴擺出一副神秘莫測的面孔説,“下面,我們要試試和幽靈取得聯繫。”
江南也是第一次來現出參加這種招魂會。雖然他對心靈現象的真實性一直抱着不少懷疑,但此刻站在中村青司建造的時計館這個舞台上,加上一種極為逼真的氛圍,他不由得感到身心緊張。
“各位,請握住右邊人的手腕,然後注視桌上的蠟燭。要想着把自己的身體融化在這個房間的空氣中,盡力使自己的內心處於空虛狀態。”江南坐在美琴的左邊。順序是她排的,江南左邊是新見梢,以下按順時針方向排定的順序是瓜生民佐男、渡邊涼介、小早川茂郎、內海篤志、河原崎潤一、樫早紀子。大家圍繞圓桌坐着。順便聲明一句:招魂會上的攝影照相,理所當然地遭到禁止。“請允許我擔當所謂神巫的職責。希望大家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叫喊,不要離開坐位。剛才我已説過,這兒的幽靈膽怯,想和現身的幽靈對話時,要儘量小聲點,使用温和的語言去説。只要你不表現出敵意,絕無危險。聽明白了吧?”
江南伸出右手,握住美琴的左手腕。她的手果然象事前想象的那樣,感覺柔軟,但是冰涼。相比之下,左邊新見梢的右手不僅温熱,還帶點汗濕。
“好,那麼開始!”美琴説完這最後一句,便靜靜地閉上眼睛。
江南等人按其指示,註釋着圓桌中央點燃的蠟燭。輕輕飄來一陣很少聞到的香水味。
江南覺得和那時——在上野毛“綠莊”公寓偶然見到時的香味一樣。沉默增加了現場的緊張氣氛。持續了一會兒之後,覺得鐘錶機械的聲音漸漸大起來。
也許由於大廳處於半地下狀態,而且沒有正常的窗户,所以室內氣温並不那麼高,甚至有點涼颼颼的感覺。
儘管如此,黑袍下邊的肌肉已經汗水淋漓,這大概也是緊張所致吧。不一會兒——裝飾櫃上的一隻座鐘,突然響起清脆的鈴聲,大家嚇了一大跳。又過了大約十五分鐘——江南舔着發乾的嘴唇,將視線從蠟燭的火苗移開,偷瞧了一下招魂師。就在這時,她那稍微低垂的面孔發生了變化。
最初動作很小。她閉着眼,垂着臉,頭部開始輕輕左右晃動。接着搖擺愈來愈厲害,呼吸也急促起來。黑色風帽已被甩開,頭髮變得蓬亂,雙肩上下劇烈跳動。瞬間,出現嘈雜聲。有人“噓!”了一聲。
“安靜!”小早川的聲音。
“這是進入一種恍惚狀態!”
神巫的動作益發加劇,不僅頭部,整個上半身也左右搖擺。她的動作自然也傳導到拉着手的江南身上。
這種狀態大約持續兩三分鐘光景,動作突然停止下來。與此同時她的腦袋一下耷拉到前邊。
再度吵吵嚷嚷起來。小早川又“噓!”了一聲,讓大家安靜。
神巫那粗獷的氣息,現在漸漸地平靜下來。大家屏住呼吸,注視着變化。一會兒轉成像是呼呼入睡的聲音。這時,突然——“我,”一個細弱的聲音,從軟弱無力、耷拉着腦袋的神巫口中傳了出來。
“我在……這兒。”那聲音稍微嘶啞,斷斷續續,又像是在啜泣。和她剛才説話的風度迥然不同。可能是幽靈附身了吧。
“我,在這兒。我……”她的面孔完全被散亂的蓋住。只能看到塗成紫色的嘴唇在顫動。
“歡迎您!”小早川低聲搭話,“您能回答我的問題嗎?”短暫沉默之後,神巫回答一個“是”字。
“請問您是誰?”小早川問。又經過短暫沉默之後,得到回答:“我……是……我……”“請説出您的名字。”
“……永……遠。”“永遠?‘永遠’是您的名字嗎?”
“我是……永遠。”江南盯着神巫在燭光照耀下露出的嘴唇,心中不斷重複着這個名字。“永遠”是已故古峨倫典的女兒的名字。這一點小早川在事前已告訴過他。
“您的父親是建造這座房子的古峨倫典先生嗎?”
“……是的。”
“您為什麼……”小早川剛説到這兒,桌上的蠟燭沒有任何跡象,便一下滅掉。幾個人一起小聲叫了起來。江南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感到驚惶失措。蠟燭為什麼會突然熄滅?沒有看到誰去吹滅它!
“靜下來!”小早川在一片漆黑之中,用沉着冷靜的語調要求大家。“不要亂喊亂叫,不要站起來,繼續進行下去!”
“我,”未待提問,黑暗中穿來聲音,“十……六……歲的……”
“十六歲?您是十六歲去世的嗎?”
“不對……”
“那麼……”
“漆黑的……洞……好痛,好痛。”
“您想説什麼呢?請説明白點好嗎?”
“痛、痛、痛、痛……”那聲音充滿了痛苦,重複着一個詞兒。
“痛、痛、痛……”
“您怎麼啦?請回答我。”
“痛呀……”於是一瞬間,似乎確實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最後悲痛到泣不成聲。小早川中斷提問。
江南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下意識地用力握着神巫的手腕。不一會兒,彷彿是為消除那幽靈的哭聲似的,裝飾櫃上的鐘表相繼響起來。由於是在一片漆黑之中,那重合在一起的多種響聲,顯得比先前更加響亮,更為悠長。
當所有的鐘表報時結束時,現場情況又發生變化。神巫的身體又開始劇烈搖動起來。江南握着對方手腕的右手被緊緊抓過去,差一點從椅子上摔倒。圍桌而坐的所有人的身體都受到牽動,好幾把椅子發出具斯具説南聲。
“不要緊吧!小早川先生。”內海膽戰心驚地問。
“不要擔心。別説話,老老實實地坐着!”
“説是這麼説,可是——”“噓!”動作總算停下,沉默再度來臨。神巫的呼吸恢復了平靜。啜泣聲也隨之消失。也許是由於周圍一片漆黑,覺得先前那股香水味更加濃郁。
“可以繼續提問嗎?”小早川又平靜地問起話來,
“小姐,您的名字叫永遠,對吧?”
聽不到剛才那回答了。稍停之後,“咕咚”,不知何處發出物體碰撞聲。什麼事?江南吃驚地環顧四周。自然什麼也看不到。蠟燭已熄滅,屋內沒有一點光亮,就連透過天井上的小窗的星光也不見一絲一毫。“剛才的響聲,就是您嗎?”小早川的處理極為冷靜,“如果是的話,能否請您再回答一次響聲?”
過了一會兒,又“咕咚”地響了一次。好像是敲擊桌椅,或者牆壁的聲音。
“我明白了。謝謝。”
小早川始終非常沉着並且彬彬有禮地往下對話。
“如果可能的話,請告訴我您離開人世時的情況。您是病故的嗎?”這回連續發出兩次同樣的聲響。
“這是‘不’的意思嗎?如果是的話,請您回答一次響聲。”
“咕咚”,響了一次。
“我懂了,您不是病故。那麼是因為事故嗎?”
停了一會兒,“具,具恕,響兩次,這是“不”的表示。
“您是説也不是事故嗎?那麼您是……”小早川還要繼續問下去。就在這時,異樣的聲音震顫着漆黑房間,使在場的人驚跳起來。這是從神巫口中發出的聲音,好像脖子被緊緊掐住,有話欲説説不出,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叫。
“您怎麼啦?”就連很沉着的小早川似乎也慌張起來。
“您究竟是要……”這時淒厲的叫聲又驟然而止,動作也同時收住。她打斷小早川的話,撂了一句:“鑰匙,有鑰匙!”顯然和方才那種抽抽搭搭,細聲細氣的聲音不同。這是光明寺美琴本人的聲音。
“在我對面的裝飾櫃後面,有鑰匙。”這時,“咕咚”,響起一個沉重的聲音,她的話也隨即中斷。等了一會兒,小早川認定不再會發生什麼事之後,説道:“好,點燈吧!”
吊在天花板上的彩燈很快點着,放出耀眼的光芒。光明寺美琴把臉伏在桌上,彷彿精疲力竭,一動也不動。小早川跑過去搖動她的肩膀,問道:“捱得住吧?光明寺女士。”於是她突然清醒過來似的抬起臉,兩眼發呆,朝周圍環視了一下,問:“幽靈來了嗎?”
“顯靈啦!一句一句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呢。”
“是嗎?”美琴淡淡地一笑,然後深深地喘了一口氣,説道,“我累了。今晚就到這兒吧!”
“最後説的話,你還記得嗎?”
“最後?不是幽靈,而是我説的?”
“聽起來好像是你説的。”
“噢,是的,這麼一説我有點印象,那是因為我突然看到什麼東西才説的。”
“你是説‘有鑰匙’,還説在你對面的裝飾櫃後邊。”
“或許是這麼説的吧。”
“對面的裝飾櫃,是那一個吧?”小早川嘀咕着,離開美琴身邊,轉過圓桌,向裝飾櫃那兒走去。裝飾櫃靠廚房通道和門廳出口之間的牆邊放着。
“咱們找找看吧!”小早川和江南、瓜生、河原崎四人,把一排一排擺在櫃裏的鐘表,小心翼翼地一個個地搬到桌上,然後一起將櫃子向前移動了幾十公分。接着由瓜生和河原崎二人,從兩邊查看裝飾櫃和牆壁之間的縫隙。“啊!有了!”河原崎説着,將手臂伸進去,從櫃後撿了起來。確實是一把沾滿灰塵的鑰匙。
“這是哪兒的鑰匙呀?”“這……”小早川從河原崎手中接過銀白色的鑰匙後,把它房子招魂師的面前。此刻她仍舊坐在原來的椅子上。“找到啦!光明寺女士。這把鑰匙到底意味着什麼呀?”“我不知道。”美琴緩緩地搖着頭,“或許是……不,我還是不明白。我看要不,先存放在我這兒比較妥當些吧。説不定用這把鑰匙能夠看到些什麼呢!”
“真嚇死人呀!”新見梢以爽朗的表情發表感想説。
他們從廚房端來沏好的袋泡紅茶。她噗噗地吹着熱氣,喝了一口。
“當時簡直不知怎麼辦好啦,刻把我嚇壞啦。我頭一次親眼看到這種場面!”
“確實叫人吃驚呀!”渡邊涼介邊擦着他那扁平鼻頭,邊乘勢隨聲附和着。他臉上到處留着粉刺的痕跡,給人的感覺像是在圓圓的米飯糰上撒了些黑芝麻似的。當他摘掉眼鏡時,這種印象就更加強烈了。“我在電視上曾見過一次光明寺女士舉行的招魂會,當時可沒覺得象今天這樣扣人心絃啊!”
“是嗎?”
“嗯,那次沒發生什麼奇異現象,只覺得和東北恐山地方的巫女差不多。”
“那是用攝影機拍的片子吧?那就難怪啦。招魂會這種活動,本來就不該在那種氣氛中舉行嘛!光明寺女士自己也是這麼説的吧?”
“是呀!——對不起,我喝茶啦!”
“請。啊,大家都請喝吧!”招魂會結束後的大廳,圓桌上的黑布已撤掉,玻璃罩下面鐘盤上的指針,正指在晚間十點二十分的地方。
光明寺美琴早已匆忙回到自己的房間。小早川説要好好參觀一下資料室的鐘表,也獨自離開了大廳。餘下的七個人圍坐在圓桌周圍。
“江南先生有何感想?”瓜生民佐男往眼前挪動着茶杯,開口問道。
“怎麼説好呢?”江南從廚房的櫃子裏找來一個煙灰缸,吸起香煙來。這時他來這兒以後的第一支煙。
他邊往煙灰缸中彈着煙灰,邊回答説:“我是今年春天才來這個‘混沌’編輯部的。所以類似這種採訪自然是第一次。剛才我也是驚訝得很呢!”
“噢?是嗎?”
“説起來,我本來是個對心靈感應現象持懷疑態度的人。對剛才的招魂會,最初也是半信半疑,可是當我清清楚楚看到那麼多不可思議的現象之後……”
“你是想説,所以不得不相信,是嗎?”
“嗯,是這樣的。”
“你怎麼搞的?瓜生君。”樫早紀子斜眼瞧着她這位幼年時代的朋友,責問道,“你好像有點看法呀?”
“哎呀,怎麼説呢,多少嘛……”瓜生含糊其詞地回答説。
“怎麼搞的,瓜生君,你還有懷疑嗎?”小梢頗感意外地問。
“我覺得實在是……,那都是老一套呀!”
“不,不,我説小梢,”河原崎潤一齜着牙笑道,“我也和民佐男一樣,實在不敢恭維呀!”
“河原崎君!連你也不相信?”
“我總覺得搞得過於圓滿了!你説是吧?民佐男。”
“嗯!”瓜生將一隻膊肘支在桌上,點頭應道。
“搞得過於圓滿,簡直像是按照預定計劃進行的。你沒有這種感覺?”
“你這樣説有啥根據呀?”
小梢對他們的看法益發感到意外,“光明寺女士發出的聲音,的確像是另外一個人。完全不像是演戲呀!還有蠟燭熄滅,桌子響動……,你們説那全是騙人的嗎?”
“我認為這種可能性不少呢!”
“不過……”江南聽了大學生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在腦海裏又將剛才招魂會上出現的情況回憶了一遍。突然熄滅的蠟燭——不像有人偷偷用嘴吹滅的。如果是那樣,火苗要大幅度擺動。當時雖然沒有一直盯着觀察,但是那種滅法,就像有個看不見的人用手將燈芯掐滅似的。
敲擊桌子的聲音——有所謂叮咚響的“鼓音”現象,但剛才的聲音,不是用腳踏地或者以膝蓋碰桌子的聲音。聽上去像是用拳頭敲擊某種物體發出的響聲。另外,從招魂會開始到結束這段時間,江南始終握着鄰座的光明寺美琴的手腕。美琴的另一隻手握着其右邊的樫早紀子的手。因此,她不可能用自己的手去敲擊桌子。圍成圈拉着手的其他八人也是如此。
“女巫也有各種類型,我想小梢也是知道的吧?”瓜生説。他見小梢模稜兩可地點頭,便進一步解釋道:“首先大而別之,可有兩類,即‘物理型’和‘心理型’。物理型女巫是通過超自然的物理現象,表達死者的意念,如出現傢俱響動,發出奇怪的聲音,或者釋放出所謂心靈液體等現象。心理型女巫則通過語言傳達死者的意念。其轉達方式各式各樣,既有自動進行文字記錄者,也有稱作‘直接型女巫’,將幽靈的話口述出來的。光明寺女士很明顯屬於心理型和直接型女巫。但另一方面,也出現了蠟燭滅、叮咚響的物理現象。因此,假如她是個真正的神巫,那麼她作為招魂師的‘本領’可是非同小可啊!”
“我看是的呀!”
“但是切忌立刻下結論呀!過去全世界自稱神巫之流,為數甚多,結果多為江湖騙子。這個事實,我們切切不可忘記。譬如,”瓜生停下來喝了幾口茶,又接着説,“知道美國福克斯姊妹的故事嗎?”
“福克斯……,啊,聽説過,據説是女巫的鼻祖。”
“對。由於她們的積極活動和直接影響,‘心靈之一’在十九世紀後半葉的美國和歐洲風靡一時。她們倆的招魂術是通過敲擊聲同死者聯繫。和剛才所進行的招魂會後半部分的作法一樣,也即通過敲打物體發出具耍具説怪聲,來傳達幽靈的訊息?可是後來,她們當中的一個人向世人坦白説那全都是騙術。”
“騙術?”
“很簡單的騙人把戲!據説不過是控制腳關節發出類似的聲音而已!”
“竟有這樣的事?”
小梢頗覺無聊似的噘起紅紅的嘴唇,説:“不過,剛才的聲音可絕對不是由關節發出的呀!是吧?渡邊君。”渡邊被突然這麼一問,不停地眨巴着小眼睛説:“是啊,不管怎麼説,要是關節聲,是聽得出來的!而且,”
他瞧了瓜生一眼,繼續説,“馬戈萊他·福克斯在‘紐約世界報’上發表過自白文章是事實,但他很快予以撤回。所以其真偽至今仍成為爭論的焦點,這也是事實!”
“你知道得很詳細嘛!”瓜生微微一笑,説道:“嘿,關於怎樣造成鼓音現象,還更有妙招呢!”
“你是説尤莎皮亞·帕拉蒂諾的特技嗎?”
“哎呀,你什麼都知道!”“那種可能性確實也有。不過,瓜生君,凡事都象你這麼加以懷疑,我覺得不太合適呀!”
他們不愧為“研究會”的成員,瓜生也好,渡邊也好,有關知識相當豐富,但他們的立場似乎不大相同。瓜生始終抱着懷疑態度不放,而渡邊往往站在擁護者方面。那麼在研究會中究竟哪種意見占主導地位?江南對這個問題非常感興趣。
“我感到很意外!”江南叼着新點燃的香煙,説:“我一直以為既然取名‘超常現象研究會’,參加者一定都是些深信其存在的人!”“我也並非不相信呀!”瓜生回答説,“關於靈魂也好,超常能力和不明飛行物也好,我現在還無法斷言它們絕對不存在。所以如果碰到真的,即使是個很不成熟的新興宗教,恐怕我也會很快接受的,只不過為此需要有絲毫不容置疑的完整的科學證明罷了。”
“這一點,我有同感!”
“但是,我這麼説,渡邊可又要反駁啦!”
“為什麼呢?”
“因為我認為所謂‘科學證明’這個概念本身就是一個令人捉摸不定的説法。因此用既成的自然科學來證明超自然——超科學的現象是沒有多大意義的!”
“嗯。那麼瓜生君仍然認為剛才的招魂會是沒有假的囉?”
“我可不能毫無保留地相信啊!如果有人批評我疑心過重的話,我甘願承認。”
“我們和渡邊、小梢不同。我們入會是受了那個的嘛,所以不能不有所懷疑!”河原崎插話説。
“你們碰到什麼情況啦?”
河原崎摸着他那向上翹的下巴,回答説:“受騙進來的呀!”
“受騙?”
“説起來簡直是笑話!”瓜生接着河原崎的話回答説,“開學典禮之後,我們四個人,我、潤一,還有樫早紀子和福西在校園內散佈。於是和往常一樣,各類研究團體小組,便對我們進行宣傳勸説工作。其中之一就是這個研究會,他們聲稱是‘推理研’,我們最初以為這一定是推理小説俱樂部。今天沒來的福西是個頭號推理小説迷,他説想去看看,於是我們就陪他去了那夥人的小房間。在那兒……”據説瓜生他們一到那兒便知道了該研究會和推理小説毫無關係。但是四個人在當場卻看到了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有個會員説表演意念功給他們看,就向瓜生借了一張千圓的票子,當着眾人的面,讓那張票子漂浮在空中不動。
“大家萬分驚訝,便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太棒了、簡直不敢相信等等。他們非常狡猾,就趁着這個時候,讓我們在名單上籤了名。”
“搞得我們毫無辦法!”河原崎苦笑着説。瓜生也很不自在地笑着説道:“入會一個月之後,他們才告訴我們,那是一種巧妙的魔術,叫作‘空中飄紙帶’。他們死皮賴臉地拉人入會,我們完全上了圈套。好在我們四人原本對超常現象感興趣,所以也就沒有賭氣退出。”
“我想請教一下,剛才在招魂會上附體到光明寺女士身上的幽靈所説的話。”
瓜生突然滿臉漲紅,對江南説。
“古峨倫典先生的女兒是説自己的名字叫‘永遠’吧?他女兒真叫這個名字嗎?”
“好像是的!”江南迴答説,“説是寫‘永遠’兩個漢字,即古峨永遠。我只聽説她死在倫典先生之前,伊波女士今天在大廳裏説死於十年前來着。”
“噢,十年前?”瓜生若有所思地慢慢眨着眼睛,説:“小早川先生剛問了死因吧?回答既不是病死,也不是因為事故而亡,那麼——”
“只有兩種可能性啦,或者自殺,或者是他殺。然後,對拉,她説什麼‘十六歲’怎樣,‘漆黑的洞穴’如何,聽到這麼些話。”“漆黑的洞穴……”瓜生越來越擔心,説道,“這事真叫人不安哪!”
“難道真是……”早紀子小聲嘀咕,她的視線轉移向桌子中央,轉移到正在轉動的指針的中心處,她緩緩地搖搖頭,説:“那小姑娘不可能自殺!”
瓜生的表情極為驚詫,河原崎的神色也同樣。這一切,江南看在眼裏,於是問道:“樫小姐,剛才提到的那個小姑娘,你們認識她嗎?”樫早紀子微微點頭,眼神依舊注視着同一個方向,回答説:“我覺得認識她。”
“你的意思是説見過她?啊,這麼一説我想起來了。在出租汽車裏,你好像説以前曾來過這一帶。就是那時見到的嗎?”
“嗯,可能是在森林裏玩的時候見到的。”
“瓜生君他們也和你們在一起嗎?”
“這我可不記得了。”河原崎用手搔着下巴,説:“如果民佐男和早紀子這麼説,那就肯定是有這麼回事!”
“我也記得不很清楚呀!”瓜生説,“反正那是在十年前,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當時的事,就像一張沒有對準焦距,照得一片模糊的相片一樣。不過,那兒確實有個小姑娘來的!”
“我也一樣,並不是對每一個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
“真糟糕!”河原崎用力聳了一下肩膀,説,“我腦子可能不好用啦,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只記得見到過這所房子。”
“你能從頭説給我聽聽嗎?”江南對早紀子説,“十年前的夏天,你們學校不是舉行了一次夏令營活動嗎?並且你們在這附近的森林裏玩的時候,碰到過一個小女孩。然後又怎樣了?你怎麼知道那個小女孩的名字叫永遠呢?”
“因為那個小姑娘就是這一家的孩子嘛!”早紀子以追憶的語氣回答説。往事逐漸在她腦海中浮現出來。
“當時宅院裏還沒有那座鐘塔,只有這邊的房子,我們領着在森林中碰到的小孩,來到這宅院裏。”
“你是説你們幾個人一塊兒到這兒來了?”
“嗯!”
“然後呢?”
“好像還見到了他們家裏的人。但我們沒有進屋。”
“見到誰了?是她父親古峨倫典吧?”
“或許是他。不過,在腦子裏留下印象的是那個男孩子。”
“男孩?啊——”江南迴想起當少年古峨由季彌出現在“新館”大廳之後,早紀子和瓜生之間的一段對話——“你是説那小男孩就是這個叫由季彌的少年?”
“我覺得象他。”早紀子也不太肯定,不住用手撫弄着長髮。“把小女孩送到這個宅院的時候,好像在前院還是什麼地方,看到一個小男孩,特別可愛,所以——”
“你説的有道理。”
“嗯——,江南先生!”渡邊一直默默地聽着他們的。這時頗為客氣地插話説:“依我看,我們不妨先把回憶暫時放一邊,現在主要問題是那個女孩怎麼死的。如果出沒在這所房子的幽魂,確實是十年前死去的女孩,那麼她到底是為什麼死的?幹嘛要化作冤魂而出現呢?”
“這個問題和那少年也有關係,”瓜生説,“江南,還記得當時那少年對伊波女士講的話吧?”
“啊——,記得。”江南對此也一直迷惑不解。瓜生微微皺着眉頭説:“那少年當時問:‘姐姐在哪兒?’他所説的姐姐就是指永遠吧?他姐姐老早已死去,可是照他説話的口氣,彷彿姐姐還或者似的,而伊波女士似乎也附和着他的説法。”
“從當時小早川先生的表現看,他可能多少了解一些有關情況。”小早川回到大廳,是在室內鐘錶紛紛敲完十一點鐘之後。當時小梢應瓜生的要求,又去沏了一杯紅茶,一直默不做聲地擦拭照相機的內海,不知從哪兒弄出一瓶威士忌,正要開蓋的時候,小早川張開大嘴巴,打着呵欠,從北門走了進來。
“哎喲,什麼時候把這玩意帶進來了!”他發現酒瓶後説道。內海有點尷尬,摸着鬍鬚説:“放在器材袋裏。這——”
“好滑頭呀!規定不準帶‘不潔之物’的嘛!”
“是。”
“算了。只要不被光明寺女士發現,少喝點沒關係。”
“太好啦!小早川先生也喝點嗎?”
“當然囉!”小早川哈哈大笑起來,説,“老實説,在食品箱裏還藏着三瓶呢!還有易拉罐啤酒咧!”
嗜酒如命的男人們,氣味相投。他們摻完水後便喝起來。不用説,江南也被拉了進去。這時,江南向小早川詢問了他剛才和瓜生議論的問題。
“噢,那個少年啊。”他稍稍猶豫了一下之後,就把酒一飲而盡,接着説道,“那孩子好像這兒有點問題!”
“您説這兒?”江南吃驚地反問道,“是神經有毛病嗎?”
“嗯,是這麼回事!”喝得滿臉通紅的小早川點着頭説,“你們沒有看出來?”
“嗯。不過聽您這麼一説,他的眼神確實好像不是看着現實世界。那麼,請問他當時喊‘姐姐’是怎麼回事呢?”
“聽説他總是認為死去的姐姐至今還活着,他對此一直深信不疑。”
“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胎裏帶來的?”
“詳細情況,我也不太瞭解,好像不是弱智之類。聽説他原是古峨倫典的堂弟的兒子,生下後不久,父母雙亡,後來由古峨家收養。”
“這麼説是養子啦?”
“好像似的。問題還得回到十年前去。他姐姐永遠死後第二年,古峨倫典也死了。好像從那時開始,他的精神變得不正常起來了。”“還聽説他家曾連續死過數人,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
“啊,那是這樣——”“喂,喂,別再談這些問題啦!”內海半路插了進來。他“啊!”的一聲打了個大呵欠,又倒了杯摻水酒,説道:“大家馬上就得各自回屋睡覺,如此毫無顧忌地談論這些問題,幽靈會找上門的呀!”
雖然酒精已開始起作用,但他的面孔仍然現出膽怯的樣子。小早川面帶苦笑,説道:“説得對!有沒有什麼助酒興的話題呀?”
“對呀!這才好哪!”內海啜了一小口酒説道,“要不,咱們在這兒拍一張照片,留作紀念吧!”
除單眼相機外,他還帶來一架全自動小照相機。他説着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小照相機進行了拍照。另一方面——“你們知道這樣一個故事嗎?”
在桌對面的坐位上,瓜生和兩個低年級學生滔滔不絕地在説什麼。
“鐘盤上有個很怪的羅馬數字。這是因為什麼呢?”
“是指‘IIII’字吧?”渡邊説。
旁邊的小梢不知其故,問道:“四又怎麼啦,有什麼怪的?”“那是個錯字!”渡邊説着,指了指桌面下的鐘盤説,“瞧,這也一樣,平常的羅馬數字是不這樣寫的!”
“噢,真的。”江南聽到他們議論,也注意觀看玻璃板下的鐘盤。四點鐘的為止上標着“IIII”。羅馬字的四,一般寫“IV”。這一點,他先前就已發現,但沒當作問題提出來。因為他很自然地認為鐘盤上為讀起來方便才寫成“IIII”的。渡邊也是這種看法,他用手捏着自己那腫車牟本保問説:“不是這麼回事嗎?難道還有別的什麼意思?”
“一種説法是——我先用這麼個附加語。”瓜生笑眯眯地開始瞭解釋,“十四實際中葉,法國有個叫夏洛爾五世的國王,他讓人在巴黎宮殿的高塔上安裝鐘錶。當時正值歐洲各地興起安裝鐘塔的初期階段。那隻鐘盤上最初使用的是正確的羅馬數字‘IV’,可是國王看到了這個字,大為光火。”
“為什麼呢?”“你想,羅馬數字的‘IV’是以‘V’上減掉個‘I’字的意思吧。所以國王發脾氣説,怎麼能從五世的五上減下一個一來呢!於是硬把‘IV’字改成了‘IIII’字。”桌子對面的幾個人,接着這個故事開始大談有關鐘錶的各種知識來了。看來瓜生這個青年不僅在超自然現象方面,在其他各領域也具有很豐富的知識。江南心想好像在哪兒見過和他性格作風極為相象的人。他略經思考,終於想起這個人是誰。在大學時代,參加推理小學研究會的同學中,有這麼一個男同學來的……隨着醉意漸濃,他的思緒離開了現實,一股勁兒地飄向遙遠的過去。接着在朦朧之中,他又記起發生在三年前的那椿從不願提起的事件,這段回憶如同黑雲籠罩在心頭。他不覺渾身一陣顫慄。當所有鍾一起敲響午夜零點的時候,他們離開大廳,回到各自的“寢室”。
睡眠被驚擾的直接原因是牆壁上的鐘於凌晨三點,噹噹噹地響起來。他在一片漆黑中睜開眼睛,一瞬間由於無邊的黑暗而不知所措朦朧的意識捕捉到響聲的餘韻,於是他記起了自己現在在什麼地方。
時計宅院“舊館”中的一間資料室,房門上標着“VIII”號。江南孝明撥開蓋在身上的毛毯,懶洋洋地抬起上半身。下腹部憋着一股相當強烈的尿意。這也是他醒來的原因之一。
他站起身,用手摸着牆壁,費了好大工夫才找到電燈開關。可能是睡前飲酒的關係,兩條腿完全不聽使喚。腦子裏好像罩了一層濃重的雲霧。
室內亮起燈光,他擦拭着模糊不清的眼睛,瞧了一下整個房間。這是個正方形的屋子。房門上鑲嵌着一塊橢圓形的暗玻璃,四面牆壁裝飾着漂亮的伊斯蘭風格的瓷磚馬賽克。室內沒有窗户。靠裏邊的牆根立着高大的書架,架上擺滿文獻資料,餘下的空間排列着數行帶玻璃門的陳列櫃,也有直接固定在牆面上的掛櫃,這是專為掛鐘設計的。在左右兩面牆壁的空餘部分,設計了別致有趣的圖案。使用不同顏色的馬賽克組成了幾個直徑一公尺左右的鐘盤。各個鐘盤上一律安裝着一根時針。但是鐘盤內部似乎沒有驅動裝置。或許純粹是一種裝飾。這麼説來,好像門廳和走廊的牆壁上,也有好多處裝飾了瓷磚馬賽克鐘盤。室內走動的鐘表只有一個,掛在門旁的牆上,剛才敲響的就是它。而收藏在陳列櫃中的鐘表,沒有一隻是轉動的。
而且這八號房間收藏的鐘表,清一色是江户時代的和式鐘錶,所以即便轉動,對現代人來説也毫無用處。當時的日本鐘錶,和現在的完全不同,那是為適應不同計時制度,按照“不定時法”製造出來的特殊玩意兒。
江南晃動着沉重的頭,拿起放在枕邊的懷錶。那是一塊形狀奇特的表,在正三角形的錶殼上鑲了一個三角形錶盤。它和有名的“共濟會三角表”錶盤的天和地正好相反,就是説它是個倒三角形錶盤。按照光明寺美琴的要求,他將自己最喜歡的懷錶留在了“新館”。但是一旦沒有它,他總感到心中不安。儘管這所房子裏到處是鐘錶,每當想知道時間,還是要先摸自己的口袋。由於總感到心中不踏實,他邊在散會之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大廳裝飾櫃裏“借用”了這隻懷錶。毫無疑問,他清楚地記得紗世子的話——不要亂動館內的鐘表。但是他覺得只要不亂弄亂撥是不會輕易損壞的。同時,這表本來就是這裏的東西,即使被美琴發現,恐怕也不能説是“不潔之物”吧。他認定這個道理之後,加上酒後的蠻勁兒,便毅然採取了這一行動。江南看了一下時間,正好是三點五分,便∫』位走出房間。走廊裏燈光昏暗。他在褐色地毯上走着,但睡意未消,腦海裏依舊一片朦朧,兩腿每走一步都要打晃。他一隻手扶着牆壁,沿着彎彎曲曲的走廊一步一步地前行。不一會兒來到一條寬大筆直的走廊,由此一直走去,便是中央大廳。大廳的彩色吊燈已熄滅。他藉着從走廊照進的燈光,從屋子中間橫穿過去。桌上杯盤狼藉,在一片昏黑和靜寂中,只有那些鐘錶不停地轉動,發出輕輕的聲音。廁所是在穿過大廳,進入北側通道,然後向右拐的地方。江南上完廁所,依舊踏着輕飄飄的步子來到走廊。這時,他突然停住腳步。他聽到一種物體的輕微摩擦聲,這聲音顯然和各處傳來的鐘表機器聲不同。頓時,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劇烈收縮。他覺得自己並非那種膽小如鼠的人,但現在情況不同,正當深更半夜,突然聽到這般聲音,不可能心靜如常。“幽靈”二字從他心頭掠過。間隔一個短時間,又聽到同樣的聲響,像是開門聲。他沒有回大廳,直接向左邊走去。因為他覺得那聲音好像來自和大廳相反的方向。可是要説房間,那兒似乎只有光明寺美琴“卧室”呀!江南來到她房間前邊的拐角處,偷偷地往那兒窺視片刻。在昏黑的燈光下,突然閃出一個漆黑的影子。是人的背影。他剛想到可能是她,那黑影便消失在通道盡頭折向左斜方向的走廊裏了。江南跟隨人影走去。此刻他並沒有明確地抱着“跟蹤”的目的。他依然非常睏倦,兩腿打晃,不僅如此,他甚至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彷彿處於麻痹狀態的意識領域,大部分已被其他什麼人佔去似的。
走廊斜着拐過去之後,一直通向黑沉沉的前方。剛才的人影隱隱約約出現在暗處。那人並不去點燈,輕手輕腳徑直往盡頭走去。一種熟悉的香味撲鼻而來。很明顯,這是光明寺美琴身上散發出的香水味。這種時候,她一個人去那兒幹嘛呢?走廊盡頭只有“鐘擺軒”,而且上着鎖……此時,他突然醒悟到——招魂會結束時,從大廳裝飾櫃後找到的那把鑰匙,説不定就是“鐘擺軒”的備用鑰匙。
那人影消逝在黑暗中。
當江南剛要跨進走廊時,從掛在兩邊牆上的鐘表滴答聲中,傳來輕輕的金屬響聲。接着“吱——”地響起了開門聲。江南心想:那把鑰匙果然是……。於是他加快了步伐,好幾次踩到拖在地面上的“靈袍”長擺,每次都差一點絆倒。
前面一片漆黑,突然出現一道亮光,好像從“鐘擺軒”的門縫瀉出的。江南來到屋前的小門廳,將身體靠近門,一邊探聽裏邊的動靜,同時輕輕轉動把手。但是轉不動。可能從裏邊又將門鎖上。
就在這時,門裏傳來説話聲。像是美琴的聲音,但聽不清説些什麼。江南把耳朵緊貼在門上。
“……為什麼……”仍然聽不清楚。只能捕捉到兩三個詞兒。聽那語氣像是在跟另外一個人説話。
“……你説什麼?……”突然話聲中斷,隨即響起像是東西被打碎的巨大響聲。緊接着連續發出似乎是什麼人倒地的沉重聲音。這一情況使得江南驚慌不已。
“光明寺女士!”江南彷彿為驅散突然襲上心頭的恐怖似的,不顧一切地呼喚她的名字。
“光明寺女士,出了什麼事?”這時從他身後的黑暗處,“當——”的一聲,突如其來地響起鐘的報時聲,江南嚇得幾乎跳起來。時間正是凌晨三點半鐘。接着擺放在走廊的所有鍾都紛紛報起時來。屋內也傳出同樣的響聲。有飛泉鳴玉般的鐘鈴聲,還有音樂盒的玲玲悦耳的異國旋律……。困惑、疑慮以及無法擺脱的恐懼,同這些響聲交織在一起,在他迷濛的心中起伏迴轉。同時,另一種思緒也在他心中湧起,他覺得眼前的一切也許並非現實,而是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