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有希望或不抱希望
誰也不需要自報身份。女經理為客人擔保。
六位警察從餐廳奔過去。另外三位警察去到圍繞餐廳的圓形走廊。他們去搜查走廊兩邊的客房。只是搜查這些客房,女經理説。會很快的。
“有人告訴我他在屋頂上。”瑪利亞再次説。
他們聽見了。她聲音很低。但他們並不感到驚奇。瑪利亞不再堅持。餐廳裏一片混亂。所有的侍者都是這個村裏的人,都認識羅德里戈·帕斯特拉。警察也是本村的人。他們相互打招呼。服務停止了。女經理進行干預。在這裏説佩雷斯的壞話可要當心。侍者們仍交頭接耳。女經理大聲下命令但誰也聽不見。
接着,漸漸地,侍者們説夠了,客人們也逐漸恢復了平靜,要求上完菜點。侍者繼續服務。他們和客人説話。所有的客人都聚精會神地聽侍者講,盯着警察出出進進,他們感到不安,對搜查的結果抱有希望或不抱希望,有人還覺得羅德里戈·帕斯特拉天真得可笑。幾個女人談到十九歲就被殺是多麼可怕的事,羅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落到這個地步,今晚獨自一人,獨自一人待在市政廳裏多可怕,她只是個孩子。然而在混亂中,大家都津津有味地吃着,吃的是侍者在混亂和憤慨中端上的食物。門在砰砰作響,是走廊的門。有警察穿過餐廳,在那裏交錯而過,手裏端着衝鋒槍,穿着皮靴,繫着武裝帶,嚴肅之極,散發出一種令人噁心的濕皮革味和汗味。總有孩子一看到他們就哭。
兩位警察朝餐廳左側的走廊走去,瑪利亞剛從那裏出來。
朱迪特驚魂未定,不再吃水果。餐廳裏沒有警察了。替他們端菜的侍者又來到他們桌旁,氣得發抖,一面嘟嘟囔囔地罵佩雷斯又讚揚羅德里戈·帕斯特拉真有耐性。朱迪特手裏拿着幾片直滴汁的橙子,聽着,聽着。
他們肯定已經到了圓形走廊盡頭的陽台,瑪利亞剛離開那裏。現在恰好不下雨,他們在順着餐廳那個走廊裏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瑪利亞在玻璃天棚上的流水聲中聽見了腳步聲,而此刻在餐廳裏,誰也聽不見。
平靜似乎又回來了。天空的平靜。雨水在玻璃天棚上平靜的流淌聲中夾着警察在最後那個走廊——搜查完客房、廚房、庭院——裏的腳步聲,能忘記這個嗎?有一天?不能。
如果他們到過最後那個走廊盡頭的陽台,如果他們到過那裏,那麼,羅德里戈·帕斯特拉肯定不在城裏的屋頂上。
“他為什麼對我這樣説呢?”瑪利亞又低聲説。
他們聽見了。但兩人中間誰也不驚奇。
她看過這些屋頂。剛才,從陽台看下去,屋頂還展現在天空下,有規律地攤開、交錯,赤裸裸的,赤裸裸的而且一律空無一人。
有呼叫聲從外面傳來,從街上?從庭院?從很近的地方。侍者們停了下來,端着菜等着。沒有人抱怨。呼叫聲仍在繼續,在突然的寂靜中形成恐怖的缺口。人們聽着聽着發覺這些呼叫聲始終是一樣的。是他的名字。
“羅德里戈·帕斯特拉。”
他們在長長的、有節奏的,幾乎温情的呼叫中請他回答,請他投降。
瑪利亞站了起來。皮埃爾伸出手臂,強迫她坐下。她乖乖地坐下。
“可他在屋頂上。”她低聲説。
朱迪特沒有聽見。
“真奇怪,”克萊爾小聲説,“我對這件事真無所謂。”
“只因為我知道這個。”瑪利亞説。
皮埃爾輕聲叫瑪利亞:
“求求你,瑪利亞。”
“這些叫聲使人心煩,沒別的。”她説。
整夜把守城市的各個出口
呼叫聲停止了。又下起大雨來。警察露面了。侍者們低着頭,嘴邊帶笑地又繼續侍候客人。女經理仍站在餐廳門口,她在監視手下人,她也在微笑,她認識羅德里戈·帕斯特拉。一位警察又走進旅館辦公室打電話。他打給鄰近城市要求增援。由於玻璃天棚上的雨聲他大聲喊着。他説自從案子被發現全村就被認真地包圍了起來,他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在天亮時找到羅德里戈·帕斯特拉,但必須等待,由於暴雨和停電搜索十分困難,但這場暴雨可能像往常一樣在天亮時結束,現在需要做的是整夜把守城市的各個出口,因此還需要人,才能在天一亮就把羅德里戈·帕斯特拉像老鼠一樣逮住。對方明白了警察的意思。他等的回答很快就來了。再過一個半小時,快十點鐘時,增援人員就會到。侍者顫抖地回到他們桌旁,對皮埃爾説:
“要是他們抓住他,要是他們能抓住他,他是不肯蹲監獄的。”
瑪利亞喝酒。侍者走開。皮埃爾朝瑪利亞俯下頭。
“別喝這麼多,瑪利亞,我請求你。”
瑪利亞舉起手臂,推開這個聲音可能構成的障礙,一推再推。克萊爾聽見皮埃爾和瑪利亞説話。
“我喝得不多。”瑪利亞説。
“的確,”克萊爾説,“今晚瑪利亞喝得比平時少。”
“你瞧。”瑪利亞説。
克萊爾什麼也不喝。皮埃爾起身説他也去看看這家旅館。
旅館裏再沒有警察了。他們魚貫走下沿辦公室的樓梯出去了。不下雨了。遠處仍有警笛聲。在餐廳裏,人們又開始聊天,特別是抱怨西班牙菜難吃,侍者們還在給最後來的人端菜,一副熱情而得意的樣子,因為羅德里戈·帕斯特拉還沒有被抓住。朱迪特很安靜,現在打哈欠了。侍者回到他們桌旁時,對克萊爾,美麗的克萊爾説話,一面説,一面站住再一次看她。
“很可能還沒有抓到他。”他説。
“她愛佩雷斯嗎?”克萊爾問。
“不可能愛佩雷斯。”侍者説。
克萊爾笑了,侍者也笑起來。
“要是她愛佩雷斯呢?”克萊爾説。
“怎麼能要求羅德里戈·帕斯特拉明白呢?”侍者問。
他走開。克萊爾啃起麪包來。瑪利亞喝酒,克萊爾隨她去。
“皮埃爾還不回來?”瑪利亞問。
“我和你一樣,不知道。”
瑪利亞朝桌子靠過去,直起身體然後靠在克萊爾近旁。
“聽我説,克萊爾,”瑪利亞説,“你聽我説。”
克萊爾做了一個相反的動作,在椅子上仰着身子,眼光投向瑪利亞身後的遠處,視而不見地瞧着餐廳深處。
“我聽着呢,瑪利亞。”她説。
瑪利亞縮回在椅子上,一言不發。時間過了一刻。克萊爾停止了啃麪包。皮埃爾回來説他在旅館裏為朱迪特挑選了最好的走廊,他看了天空,暴雨正逐漸平息,明天多半是個大晴天,而且,如果他們願意,他們很快就可以去馬德里,當然先要看看聖安德烈阿教堂裏戈雅的那兩幅畫。由於暴雨又起,他説話的聲音比平時稍大。他的聲音很悦耳,總是音正腔圓,今晚有幾分演説的味道。他談到戈雅的兩幅畫,不去看就太可惜了。
“沒有這場暴雨,我們早把它們忘了。”克萊爾説。
她不經意這樣説,然而在今晚以前,她從來不會這樣説話。剛才,在瑪利亞留給他們的暮色中,他們在哪裏,在旅館的什麼地方先是吃驚繼而讚歎地發現此前他們相互很不熟悉,他們之間可愛的默契慢慢發展,最後在那扇窗子後面得到確認?在陽台上?在那條走廊中?在陰暗的天空後面,在驟雨過後從街道升上的熱氣中,克萊爾,你眼睛此刻和雨一樣的顏色。直到現在我怎麼沒有注意到?你的眼睛是灰色的,克萊爾。
她對他説這總與光線有關,他今晚大概看錯了,由於暴雨。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瑪利亞説,“離開法國以前,我們好像的確談起過戈雅的這兩幅畫。”
皮埃爾也記得。克萊爾不記得。大雨停了,他們也談妥。餐廳漸漸空了。走廊裏響起喧譁聲。人們大概在將牀拆開。有人給孩子換衣服。朱迪特睡覺的時間到了。皮埃爾不作聲。瑪利亞終於説了:
“我去安排朱迪特在那個走廊裏睡下。”
“我們等你。”皮埃爾説。
“我這就回。”
朱迪特沒有表示不樂意。走廊裏有許多孩子,其中幾個孩子已經睡着了。今晚瑪利亞不給朱迪特脱衣服。她用毯子將她裹起來,靠着牆,在走廊中部。
她等着朱迪特入睡。她等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