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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新居

    但願這身下的病牀能飛快地啓動、奔跑,一下子飄落到洋子姐姐的家中……突然睜眼醒來的三千子,一邊仰望着用圓木建成的開花板,一邊這樣幻想着。

    在就要離開輕井澤回家之際,或許是玩過了頭吧,三千子開始發高燒了。

    伯母遵照醫生的囑咐,強迫她用梅乾下稀粥。真是討厭——

    “肯定是為了喚醒我的心靈,洋子姐姐的悲哀從老遠的地方飛到了這兒。在我健康時,成天稀裏糊塗的,甚至忘卻了恬靜的真實。洋子姐姐不喜歡錶白,所以,要是我不生病的話,就不可能發現她那深厚的情意。肯定是她在對我説:三千子呀,你要在病牀上好好地洗滌自己的心靈吶。”

    她把生病發燒看作是對自己的懲戒,頑強地與克子的誘惑廝殺搏鬥。三千子那纖弱的心靈……

    但另一方面,越是見到克子,就越是被克子所吸引,一旦遠離克子那種堅毅果敢的美,三千子就會一下子變得軟弱無力,茫然若失。這又是為什麼呢?

    這種進退維谷的寂寞使三千子感到不可理喻。

    三千子將發燙的臉頰緊貼在冰枕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不知什麼時候,迷迷糊糊聽見伯母在枕邊對克子説着話:

    “昨天晚上燒到了39.3度,沒有睡好。”

    “真的?”

    “或許是在夢中吧,有兩三次聽見她清楚地呼喚着什麼‘洋子,等等我。’小孩子的夢,也真是有趣吶。到底她夢見自己在哪兒玩呢?”

    克子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

    夢被稱之為心靈深處的鏡子。難道能進入三千子夢中的,仍舊只有洋子一個人嗎?

    即使在夢中也佔據了三千子心靈的洋子。

    如今在現實世界中三千子已被掌握在了自己的手心裏,那麼,又怎麼能再把她交還給洋子呢?即使是在睡夢的世界裏……

    想着想着,克子的整個身體都變得熱乎乎的了。

    “伯母,沒關係的。從今天起,我就呆在三千子身邊,幫你看守她的夢。”

    “看守她的夢?”三千子的伯母笑了。

    這是一個説話多麼乖巧而別緻的姑娘啊!伯母不由得感慨萬分,但卻對克子內心的強烈嫉妒一無所知……

    “哎呀,我説克子,……你怎麼看守夢呢?難道能夠把夢捉住以後綁上繩子嗎?”

    “不,我要用魔法來驅趕它。”克子那好勝的眼神在炯炯發光。

    伯母的笑聲驚醒了三千子。

    “還説要看守我的夢……”

    三千子感到一陣畏懼,悄悄動彈了一下用毛毯裹着的身體,望了望外面的庭院。

    長得老高老高的桃色胡枝子就像是被誰欺負了一樣,耷拉着頭顱,將小小的花兒撒落在地面上。

    “喲,你已經醒過來了呀。”克子第一個發現她醒了,説道,“我真替你捏了把汗吶。怎麼樣了?”

    “燒好像已經退了。”伯母靜靜地用手撫摸着三千子的額頭。

    就像是要緊緊攀住那隻手似的,三千子説道:

    “好靜啊,一個人躺着好害怕。”

    “瞧,你馬上就説出了心裏話。是不是已經想回到母親身邊去了?”然後,伯母又對克子説道,“那就拜託你看守她的夢了。我這就去沏點茶來。”

    只剩下她們倆以後,克子提高了嗓音,講起了學校里老師們的諢名各自的來歷,逗得三千子咯咯直笑。她還説,那些洋人小孩在哭的時候好像用的也是英語吶。總之,她想盡辦法來巧妙地安慰着三千子。

    “昨天晚上,我倒是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到了下學期,我們倆啊,就把兩朵成對的紫羅蘭花各拿一朵,放在自己胸前的荷包裏一直珍藏起來,怎麼樣?”

    三千子面帶難色地説道:

    “作為胸前的裝飾嗎?”

    “不是,是作為友情和愛的象徵……”

    三千子又想起了克子在上個春天寫給自己的信:

    我最喜歡紫羅蘭花,勝過其它的一切花兒……

    我可以把你叫做“我的紫羅蘭”嗎?

    你又會回贈我什麼樣的花呢?

    當時,三千子最終也沒有寄情於任何花兒來回答克子,可是,此刻克子卻離自己這麼近,比洋子姐姐還近,而且,此刻自己正被擁抱在克子的翅膀裏……

    克子就像是要拂去三千子內心的困惑似的,説道:

    “而且,還不能是人工做的假花,而是要那種深紫色的、散發着芳香的、活生生的鮮花吶。”

    “但不是很快就會枯萎嗎?”

    “所以,每天都要換一朵鮮花。由我去向元町①的花店訂貨。無論哪一個季節,都要一直有紫羅蘭花佩戴。”——

    ①橫濱的街名。

    “真的?”

    “你不覺得羅曼蒂克嗎?”

    説來也不無道理,但為了不讓兩個人的“象徵物”凋零枯萎,每天都更換一朵鮮花,這也未免太……更何況那些枯萎了的花朵又該怎麼處置呢?

    為了炫耀自己的“友愛”,而每天扔棄花朵的殘骸,總覺得這與友愛的象徵不相協調,甚至於太過殘酷。三千子覺得這並不像克子所説的那麼美妙。

    “這麼一來,整個學校都會引起轟動的。”

    這倒是與克子的性格同出一轍的一種華而不實的想法。

    而且克子也知道,這一切就會像一根惡作劇的鞭子一樣,把洋子抽打得遍體鱗傷。

    “即使不那麼做,夥伴還是歸夥伴,朋友還是歸朋友唄。”

    “那是説。三千子不願意啦?”

    “……倒也不是那樣,不過……”

    “三千子對我説的話一點也不贊同吶。真是冷酷無情。”

    “不過……真對不起。”

    “用不着道歉的。”克子用多少有點嚴峻的表情不客氣地説道。

    “我明白,你是在顧慮八木的事吧。”

    就像是一個被攆到了懸崖峭壁上的人一樣,出於逆反心理,三千子的內心竟然湧起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儼然要還擊對方似的,與克子對望着。

    在這種對峙中率先低下頭的依舊是三千子。

    她的眼前倏地閃過了學校裏那昏暗走廊的一角,不由得一陣悲哀。總是在那兒靜靜地等待着自己的洋子姐姐……

    “早點開學就好了。”

    “是啊。那麼從胸前的荷包裏就會總是散發出紫羅蘭的芳香了……”克子就像是在誇耀勝利似的説道,“我最喜歡學年中的第二學期了。要知道,又要舉行運動會,又要郊遊。”

    那些無一不是引人注目的克子最為拿手的好戲。

    “不過,這兒的秋天也蠻不錯的。眼看着夏日的熱鬧如同電燈一盞盞地熄滅一般消失而去,還有一幢幢別墅相繼關閉,無論誰都會成為一個詩人的。”

    “我真想秋天再來看一看。”

    “唔,那就再來吧。我會約你一起來的。洋人們會一直在這兒居住到臨近冬季的時節。在落葉紛飛的道路上漫步而行時,而看見煙霧從凋敝的樹林中嫋嫋升起。一想到某個人正住在那裏,不免會湧起春戀之情,在我家的別墅裏,每當颳風的夜晚,樹葉飄落在屋頂上,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下着冰雹一般。聖誕節時,旅店早已關門歇業了,於是洋人們聚集到療養院和德國人的公寓裏,在大雪天裏盡情狂歡。”

    這時,伯母給克子送來了茶點。

    “難為克子了,還讓你看守夢什麼的。”

    “真討厭。伯母説話總把我當小孩子看待。”

    “好了好了,三千子。這兒有件好東西吶。瞧,你母親寄來的信。”

    三千子高興得一下子從牀上跳了起來。

    從伯母那兒得知了你的詳情,所以我並不擔心。不

    過,我們這兒已經是秋風蕭瑟了。炎熱消退後,日子也

    變得好過了,所以,兩三天之內我就去接你。

    接下來母親還寫了好些話,但三千子卻早已經心不在焉了。兩、三天之內母親就會來這裏接自己,馬上又能回到洋子所在的海港了——惟獨只有這個消息在三千子的內心中掀起了令人暈眩的漩渦……

    在寧靜祥和的牧場中央的山丘南面,有一幢不大的住宅。

    房屋的樣式就像山中的小舍一般不加修飾,板壁也是用染色劑塗抹的。

    以古老的米櫧樹為背景,紅瓦蓋成的屋頂顯得明快而活潑。

    洋子從出生前便已建成的那棟位於山坡上的豪宅中搬到了這山丘上的小屋。這小屋中的每一個房間和每一個角隅都是那麼明亮,沒有一星半點的陰翳,讓身在其中的洋子感到一陣眩目,就彷彿是走進了一個沒有夜晚的國度一樣,反而靜不下心來。

    這是一個沒有多餘傢什的清爽住居。

    快樂而健康的新生活將在這裏開始孕育。一想到未來的歲月,這小小的房舍就儼然化作了搭載着洋子的希望之船。

    説來,這房間的感覺在某些地方真地與船艙相似吶……

    “不過,三千子一定會大吃一驚的。要是她能夠明白,我並沒有因此而變得不幸就好了……”

    相反她會為我高興吧,為我失去了那位於山坡上的,總是緊閉着鐵門,被古老的樹林遮蔽得快要窒息的陰暗之家而高興吧。我要把這一次的失去當作是一次勇敢而純潔的放飛……

    請看吧,這新居的每一個角落都明亮得光彩照人。還有那沒有陰影的山丘。

    無論是多麼袖珍的魔鬼,都不可能在我身邊找到藏身之地,所以,我將像天國花園中的花朵一般茁壯成長,美麗動人,芬芳無比。

    洋子反覆閲讀着從學校的聖皮埃爾嬤嬤那兒寄來的信,不由得浮想聯翻。

    寫給我喜歡的牧場上的姑娘:

    常春藤把你家那扇緊閉的大門嚴嚴實實地遮掩住

    了。遍地的常春藤中,惟有刮不着風卻又朝陽的那部分

    開始染上了色彩。

    每當去山手公園散步,從你家前面信步通過時,我

    的心中就會有一種淒涼感油然而生。不過,那是一種為

    寬闊庭院中的樹木和花朵也失去了主人而產生的淒涼

    感,我並不是為那個家不再屬於你而悲哀,因為你是一

    棵成長的嫩樹,你應該生活在一片沒有被耕耘過的嶄新

    土地上。那個家只是你張開翅膀開始放飛的舊巢,所以

    不要為它的失去而憐惜。

    我祈盼着你按照上帝的旨意,恢復你原來的樣子,

    懂得為人們勞作的尊貴。

    另外,你前幾天的那篇法語作文寫得確實精彩,所

    以我給你打了個滿分。

    聖-皮埃爾

    這巨大、温柔而又暖人的路標……

    洋子展開嬤嬤的信,把它用圖釘固定在剛剛粉刷過的新牆上。

    當然無論在誰看來,這都是一封精彩絕倫的信,更何況它是用只有洋子才能讀懂的法語寫成的,所以更是令她高興。

    無論遭遇到多麼悲傷的事情,只要鑽到嬤嬤那寬大裙子的褶壁中放聲大哭,眼淚就會更然而上。啊,那寬大,豐饒而又神秘的裙裾……

    嬤嬤總是對洋子寄與特別的理解和同情,讓洋子很難把她看作是一個外國人。

    對於一個家道中落的少女而言,學校裏的嬤嬤能如此安慰和鼓勵自己,會帶給人多麼大的力量啊。

    “小姐,請出來一下。”傳來了女僕的叫聲。

    “什麼事?”

    “你瞧!那晚霞多美啊,就像是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剛發生了一場火災似的……”

    “喂,阿姨,搬到這裏以後,你倒是變得越來越風雅了。”

    “因為閒情所致唄。”

    儘管並不那麼清閒,但在洋子面前,她總是竭力藏匿起內心的悲哀和重重的心事。

    自從拾掇這個家以來,女僕所付出的辛勞,聰明的洋子比誰都清楚,但還是故意裝着沒有察覺的樣子。兩個人都緘口不語,只説一些快樂的話題。

    默默地彼此安慰,彼此温暖。這寧靜而久遠的愛,儘管渺小而寒磣,但卻照亮了這牧場上的新居……

    兩個人並肩站在米儲樹的旁邊,面向被夕陽的餘輝染紅了的天空默默地朝拜,就像是在對着上帝朝拜一樣。

    “再見,太陽。保佑我吧。明天清晨再見。保佑我,即使是在漆黑的夜裏。”

    父親今夜也要很晚才回家。

    他每天都忙於業務交接和處理債務。

    除了這個女僕,家裏再沒有別人了。只有她們倆列席的悄無聲息的晚餐……

    吃飯的時候最讓洋子黯然神傷。因為過於冷清,過於淒涼。

    如果是和父親、母親在一起用餐,無論多麼寒磣的飯菜也不會如此悽寂吧。這不,甚至好像還能聽到針頭掉在地上的清脆響聲……

    如果沉默不語,那麼,那種寂寥就會象絲線一般發出又長又細的疼痛。真想説點什麼有趣的話題來開懷一笑。

    可一旦抱着這種心情來尋覓話題,反倒無話可説了。

    這時,走廊上的電話鈴聲響了。

    就像是在危難中得救了一般,女僕連忙放下筷子,搖晃着肥胖的身體跑了過去。

    “小姐,是一個名叫大河原的人打來的。”

    “嗨——”

    洋子用宏亮得連自己也吃了一驚的聲音回答道,並一個箭步奔向電話。

    “喂,喂,是三千子嗎?”

    “姐姐。”

    “三千子,三千子。”洋子高興得整個聲音都在顫抖。

    “姐姐,我是乘坐今天3點鐘的高原列車回來的,現在剛剛到家。”

    “真的嗎?”剛説完這一句,下面的話語便哽塞在了她的喉頭。半晌以後,她才説道,“你一直都好嗎?”

    “是的,比起這些,我更擔心姐姐吶。……要知道……”

    三千子本想率先道出自己的怨尤,對洋子那隱藏着什麼秘密似的、客氣而冷淡的信件的怨尤。姐姐完全把我當小孩子對待,就像是在説,那些事告訴小孩子也是白搭。

    可誰知僅僅是聽到洋子的聲音,那些怨尤便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要知道什麼?”

    “我不説了……已經沒事了……”三千子鬆了口氣,又開始撒起嬌來了。

    “在那邊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吧?克子呢?”

    “她對我倒是挺好,不過……”三千子的臉一下子變得鐵青。

    莫非姐姐以為,你不在我身邊,我一個人還能玩得快樂嗎?——一種油然而生的親密感使她想反過來抱怨姐姐。

    “明天早晨見面之後再……”

    “喂,請等等。三千子,你可要早點起牀喲。你是一個貪睡的懶蟲。”

    “不對,姐姐才是個懶蟲吶……”

    “怎麼會呢?要知道我是和牛一同起牀的喲。”

    “那就比賽一下吧。”

    “好的,一定喲。可別輸掉喲。”

    “姐姐,晚安。”

    “三千子晚安。”

    洋子剛才那夕暮時分的憂愁此刻已蕩然無存了,陡然間變得神清氣爽了。

    她情不自禁地一個人唱起歌來:

    讓我躺在綠色的牧場上

    把我引向恬靜的水濱

    啊,那聲音

    來自神靈,來自神靈

    谷間的百合,暗夜的牧人

    正輕聲低語着——

    神靈知道我

    一個急不可待的清晨。恍若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或許我已發生了變化,因為克子的魔法。”

    那如同被人施加了魔法似的愛情,還有那如同奇怪的咒術一般的力量,只要我一站到洋子姐姐的面前,就一定會消亡得無影無蹤吧。

    於是,我又能夠變回到原來的三千子了……

    某個清晨在聖保羅天主教堂前對牧師説過的話又迴響在耳邊:

    “牧師,我是一個壞孩子。我差一點就背叛了自己的姐姐。如果再和克子一起玩,我就會變成一個更糟糕的孩子。”

    當時,我一邊這樣説着,一邊湧起了一種強烈的願望:想抓住牧師那長滿金色汗毛的大手。那種絕望的悲傷姐姐是無從知道的;

    姐姐,洋子姐姐,請賜與三千子力量。

    請讓我變回到原來的三千子。

    內心被不安、懊悔和喜悦的混合物死死糾纏着,三千子穿過了牧場的大門。

    洋子正在米儲樹下讀着書。

    她已經為多次走到山丘下去眺望三千子將要通過的道路,但由於過分的不安,索性拿着書包跑了出來。

    此刻,她那疲憊的面孔上,還有凹陷得更深了的眼角上浮現出了笑容。她喊道:

    “三千子!”

    是和往常一樣的聲音。她還和往常一樣把手搭在了三千子的肩膀上。

    就像堤壩決了口子似的,三千子什麼都想説,卻又對説什麼都感到厭倦了。

    更何況要是對克子的事情進行辯解的話,自己就會更顯得厚顏無恥。

    啊,姐姐。這個世界上居然有像你這麼漂亮的美人。我仍然是屬於你的。

    如果把克子比作地上的花兒,那麼,洋子就是天上的花兒。

    “這陣子,我對一切都抱着一種嶄新的心情。在我從前所擁有過的東西中,沒有什麼是值得我惋惜留戀的。”洋子一邊説道,一邊在心中像是祈禱似地囁嚅道,“不過,三千子,惟有你是我絕不願放棄的寶物……要是連你也和我從前擁有過的東西一起離我而去的話,我該怎麼辦呢?”

    但這無聲的語氣,三千子也能聽到嗎?

    兩個人都沒有提起克子的事情。

    “姐姐,我會騎自行車了響。”

    “真的?我好想瞧瞧你騎車的那副模樣。”

    “説起克子嘛……”三千子欲言又止,一張臉漲得通紅。

    但對克子的事故意噤口不語,不是更加不妥嗎?

    “是克子教會我的,她呀,倒是一個活潑開朗的人,還騎馬吶。即使在輕井澤,好像也是一個深受眾人好評的姑娘。”

    “想必是那樣吧。又漂亮,又時髦,還很乖巧。”

    “不過有點喜歡惡作劇。”

    “哎呀,那樣説她可不好,她陪你玩了那麼多天,你卻……”

    “可是,事實就是如此嘛。”

    三千子一邊回憶起自己和克子呆在一起的那些如同揮舞着刀刃彼此廝殺似的日子,一邊説道:

    “我想和每個人都友好相處,可克子卻不是這樣的。”

    “説起來也是。就算是和每個人都友好相處,可也得依每個人的情況而定呀……”

    洋子的話使三千子大吃了一驚。

    就連温順寬厚、謹小慎微的洋子姐姐,怎麼也和克子一樣一副苛刻尖酸的語氣……

    或許都怪我吧。

    “姐姐討厭克子?”

    洋子一臉尷尬的表情,笑着説道:

    “我也想和她成為朋友,可她不願意吶。”

    三千子曾目睹過洋子多次在學校裏遭到克子的敵視卻一聲不吭地忍耐着的情景。

    儘管如此,洋子卻從不怨天尤人。在三千子看來,洋子那寬廣的胸懷就如同牧師那雙碩大的鞋子一樣,是上市慈悲的棲息之地。

    “或許開學以後,我也不得不和克子一起玩吶。”三千子小心翼翼地訴説着自己孩子氣的擔心。

    “無論什麼,只要按照三千子自己所想的去做就行了。上帝讓我們每個人都各行其道。”

    洋子的回答似乎有點含糊曖昧,又似乎過於直率誠懇,以致於三千子終於沒能把“紫羅蘭的約定”説出口來。

    要是洋子姐姐更加任性和更加苛刻地責罵我就好了……

    要是她能夠用力摁住我,拚命地把我拽向某個地方,直到我暈頭轉向就好了……

    之所以會產生這樣一些不滿和遺憾,或許是因為克子那逞強好勝的性格已經傳染給了自己的緣故吧。

    洋子指着自己那乾淨爽吉的房間裏用圖釘固定在牆上的法語信説道:

    “瞧這個,是嬤嬤寫給我的。”

    儘管三千子看不懂,但她的記憶裏馬上浮現出了聖-皮埃爾嬤嬤那像蘋果一般光潤透亮的臉頰,還有她那被金色汗毛環繞着的,如同柔軟的毛線一般的眉毛。

    “下學期開始,我要在課外學習法語吶。”

    “哎喲,那不是就沒有時間陪我玩了嗎?”三千子不滿地咕噥道。

    “要知道,我已決定不上專修科了。”洋子悽楚地説道。

    從她的話語中三千子也隱約察覺到了洋子如今所揹負的生活重擔,不禁湧起一股憐憫之情。

    “不久還會發生更多的事情吶,三千子。不過,無論我怎樣忙於學習,都決不會忘記三千子的。”

    洋子用燃燒着希望的眼神凝視着三千子那惴惴不安的眼睛。

    “三千子,你又長高了。這也得歸功於你夏天玩了個痛快吧。”

    “看你説的。”

    “我們來比高矮吧!”

    她們走到了庭院裏,對於兩個要好的朋友來説,這也是快樂遊戲的一種……

    “來找個值得紀念的地方——”

    門廊的柱子一點也不好玩,而那道與牧場交界的柵欄又容易混淆弄錯,再説嶄新的牆壁又不免顯得過於缺乏智慧——那麼,在哪兒刻上兩個人身高的記號呢?

    “姐姐,找棵樹怎麼樣?”

    “這倒是個好主意。剛才怎麼沒想到呢?……那就找一棵米櫧樹吧!”

    她們飛快地跑了起來,朝着大門邊的一棵古老的米櫧樹。那棵樹聳立在那兒,迎候着初次造訪洋子新居的來客。

    她們倆在褐色的堅硬樹枝上刻上了記號,先是洋子,然後是三千子。

    兩個人用小刀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

    就像她們的身高將伴隨着年輪一起成長一樣,這棵樹本身也將一直枝繁葉茂地生長下去吧。

    但願兩個年輕人不會輸給這棵古老的樹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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