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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

    一——

    瑣事之所以使我們寬慰,是因為瑣事使我們苦惱。

    這句話,百子嘟噥好多次了。

    她認為一切都是生活瑣事。

    竹宮少年的死,難道不是一件生活瑣事嗎?

    百子沒有生下竹宮少年的孩子,難道不也是一件生活瑣事嗎?

    實際上,百子之所以現在還這樣活在世上,就是因為百子的養母——麻子的生母——把氰酸鉀換成砂糖之故。不過如此而已。這是何等細小的瑣事啊——

    重病痛感死之將臨,以深深自責之心,深感事情嚴重,而忽然領悟到並非如此。

    這句話,百子也是知道的。

    重病,不僅指身體的病,也指心裏的病吧。

    百子就屢次有過心裏的重病。現在也正患着這種病。自己生母的死,使得自己心裏的病無藥可醫,接着又是戀人啓太的死,難道不是使心裏的重病更加嚴重嗎?

    大凡人的語言——不,就連上帝的語言,大抵都能做出隨自己意願的解釋。同時,無論陷入怎樣的窘境,也能找出無數為其辯護、辯解的適當的言詞。

    但是,那成為痛切的真實感受的語言,存在於痛切的體驗之中。

    啓太第一次擁抱百子之後,説:

    “哎呀,你不行啊,你……”

    當百子告訴竹宮少年“我懷上了小宮的孩子”時,竹宮説:

    “那不是我的孩子。我還是個孩子呢。”

    竹宮説完,逃走了。

    這句話的可怕之處,只有百子本人明白。

    這兩人都已經死了。好像是受到了自己説的話的懲罰。好像自己説的話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啓太戰死了。竹宮少年自殺了。

    而且,加上百子肚子裏懷着的孩子,一共死了三個人。

    “不過,啓太的戰死,不是由於我的緣故;小宮的自殺,也許不是由於我的緣故。”

    百子自己嘟噥着。

    “啓太死時,我自己也想死的。吃了砂糖倖免於死,不是由於我的緣故。小宮死前,我也想讓小宮把我殺了的。由於他掐我脖子的手鬆開而得救,也不是由於我的緣故。”

    無論是誰的緣故也罷,或者不是誰的緣故也罷,總之三個性命消失了,這是事實。

    但是,百子還活着。

    “你是不該死的人……”

    百子自己好幾次像唱歌似的唸誦,那回聲在心海鳴響,使心海澄澈。

    這是為愛而苦惱、跳入瀨户內海自殺的詩人生田春月吟詠戀人詩中的一行。

    自己去赴死的詩人對那女人唱道:

    你是不該死的人

    你是生命之戀的妻子

    他寫下了這樣的絕筆。

    “你是不該死的人。”

    竹宮少年死後,百子聯想到竹宮少年説麻子的類似的話。

    “只要她活着,我即使死了也是高興的。”

    百子聽到這句話時,曾申斥竹宮,並反問:“你是來殺我的?”竹宮少年死後,這句話更深地印刻在百子的心裏。

    同時,在百子的心裏,這句話使百子進一步追溯到百子的生母的自殺。

    在母親自殺的這個冰冷的世界上,百子對於啓太和竹宮兩人的死,既沒有罪孽感,也沒有悔恨。似乎燃燒着對於水原憤怒的火焰。

    但是,百子把自己青春的女人之身所許給的兩個男人都死了。

    兩人都不是自然的死,而是暴死。這該怎麼説啊!

    況且,兩人都沒有完全得到百子的女人之身而終結了生命。這該怎麼説啊!

    當時的百子和現在妙齡的麻子所處的時代不同,即使麻子也許正在讀《完全的結婚》或《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可百子想,麻子能理解自己的心情嗎?

    然而,來信告訴竹宮少年自殺消息的,卻是麻子。

    麻子絞盡腦汁,把信寫得像簡單的報告一樣。

    據説竹宮少年是在箱根的山裏死的。

    百子想,他一定是選了和自己有關係的地方。

    百子帶着竹宮,早春時節去了蘆湖,初夏時節去了強羅,少年可能是在那一帶的山上死的吧。而麻子的信中只是説在箱根。

    少年沒有留下遺言、日記以及任何文字。

    也許是寫後又撕了。但是,從他死前連一封信也沒給百子寄來的情況看,也許根本就沒有寫什麼。想來,竹官也不是寫日記的那種性格。

    百子連一張明信片也沒給竹宮寄過。這也實在是奇怪的。

    兩人之間就是這樣的關係嗎?

    可以説,不肯留下一點文字的證據,這倒像是竹宮少年的性格。

    她感到虛無而渺茫,可是反而又感到他死後的純潔、充實和實在。

    百子並非不知道,死人留下的遺言大體都有虛偽和粉飾的成分,不過是偽裝真實的虛妄而已。

    所有的動物和植物,都是不留下任何語言而死去的。岩石和水也是這樣。

    百子想吃氰酸鉀而卻吃了砂糖的時候,也沒有寫下遺言,而且把以前的日記等也燒掉了。

    “小宮,你什麼也沒説呀。”

    百子讀着妹妹的信,不由對少年的沉默雙手合十,而且落了淚。

    “你家裏的人一定不滿意吧。不過,我是這樣就可以了。小宮,謝謝。”

    麻子在信裏寫道:百子還是暫時不回東京為好。

    “精明的小姐,感謝你的提醒。你是不殺人的吧。”

    據説麻子給竹宮上了墳。

    “為什麼?是替姐姐死?是替姐姐謝罪?”

    據説祖祖輩輩的陳舊的墓碑,和美麗的少年很不相稱。

    少年進入了百子的體內,撫摸着百子的肌膚。少年的胳膊緊緊摟着百子的脖子。少年沒有在墳場。現在哪裏也沒有他。

    但是,百子不由感到毛骨悚然,有些渾身發抖。

    竹宮的孩子離開百子的身體而死去的同時,孩子的父親——那個少年不是也死去了嗎?

    麻子也沒有告訴少年自殺的日期和時間。

    但是,百子面前劃過一道閃電。

    “那時候,也許小宮也死了,一定是這樣。”

    那時,百子的體內流出了血。一個生命消失了。

    雖然不知道那個孩子是男是女,但是父親和孩子離開箱根和京都,在同一時間相互呼喚着死去,這是何等神秘的吻合啊。

    如果有陰間的話,那頗具女態的少年——這位父親,一定是懷抱着形體尚不完備的帶血的嬰兒彷徨在黃泉路上吧。

    “我還是個孩子呢。”父親嘟噥着……

    百子確實也把竹宮當做孩子,沒把他放在眼裏。在某些地方有所麻痹。她做夢也沒有想過要懷上一個竹宮的孩子。

    這個少年離父親這一名稱大概還相距很遠。

    這樣的少年成為父親,這大自然的生命力,或者説造物者的神力,使百子像被神聖的鞭子抽打一般大吃一驚。

    但是,她打算生下這個孩子。當然,作為父親的竹宮是不指望的,是自己一個人的孩子就可以。而且,她準備離開父親的家。

    雖然對向竹宮坦率地説出來感到有些為難,但是也不能一直隱瞞到底吧。想和少年分手之後,才發覺自己有了孩子,這也是人生的諷刺。

    百子被少年掐住脖子,感到很痛苦,猛然坦白出自己有了孩子,又忽然感到孩子的父親很可愛了。

    百子這才知道竹宮聽後很吃驚。他是不會那麼容易相信的吧。

    竹宮以前從未懷疑過自己,説:“不是我的孩子。我是不會受騙的。”

    但是,竹宮聽到那話以後,似乎對自己又有所懷疑。

    百子即使做出可信的辯解,也不能切實證明自己的清白。不知是她的第幾個少年的竹宮,也許和以前的西田少年一起,都認為百子是妖婦。竹宮先是懷疑這是比自己年齡大的人的孩子,也許是必然的。

    一直在上面蔑視這個少年的百子,由於懷了孕而忽然位置顛倒過來,好像在下面被少年蔑視似的。

    百子感到了女人的脆弱。她不堪忍受。

    這就像她第一次被啓太擁抱,又很快被推開時一樣。她想,自己生為一個蒙受男人莫大屈辱的女人,這是命裏使然吧。

    竹宮逃走,這是可恨的男人的任性。百子正懷着竹宮的孩子。

    不生這個孩子,這是女人的自衞,是向男人的報復吧。

    百子在醫院裏收到了麻子的信。

    但是,竹宮逃走並沒有給人留下麻煩。他死了。也許是逃走了,但是卻自己死了。他的死給百子留下了一個謎。

    那可能不是自己的孩子吧——也許少年是出於這一疑惑和嫉妒而自殺的。

    竹宮斷然説那不是自己的孩子,也許是出於羞怯,實際上不是懷疑百子。也許是出於對當父親的驚訝和恐懼,從而自我消滅了。

    “是姐姐自己的孩子。我是幻影,或是幽靈。”

    少年忽然説出這樣的話,好像他不是人世上的人似的。

    由於百子沒有想到竹宮是自己的孩子的父親,因而感到自己得了一個像聖母瑪利亞受孕似的奇蹟般的孩子。

    由於百子沒有料到自己會成為母親,所以説像奇蹟一般。

    百子對自己的懷孕毫無思想準備,在驚愕和困惑之中感到自己像聖母,因而在京都的旅館裏聽到竹宮少年的話,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百子住進醫院,是啓太的父親辦理的。

    “百子小姐,哪兒感到不好吧。好像是太累了。在京都病了的話,由我負責。我有一個老朋友是名醫,在這順便進行一次健康診斷吧。”青木很自然地説。

    水原也隨聲附和地説:“是啊。那麼健康的麻子也傷了肋膜……”

    青木領着醫生來到旅館,約好明天去醫院。百子抬不起頭來。

    醫生説,懷疑肺和腎臟有問題,而且是極度神經疲勞,要住三四天院,仔細檢查一下。醫生沒有立即説是懷孕。年齡大的醫生有經驗,為了不讓百子難堪,讓她自然而然地領會到,現在説她懷孕是不合適的。

    百子也感覺到了啓太的父親和自己的父親——大人們談話上的技巧。這些人都很坦然。他們明白,肺也罷,腎臟也罷,只不過是最初的藉口而已。

    青木和水原對百子的懷孕和手術都沒有過問。百子想,真不愧是善於辦事的人啊。兩人都佯裝不知。在手術前後的日子裏,也沒有給百子打電話。

    這是為了把事情掩蓋過去。

    百子這才更清楚地知道,自己還完全是個孩子,到底比不上大人。大人的這種策略總是給百子以強烈的衝擊。百子現在很疲勞。失去了孩子,更使她茫然若失。

    醫生説百子神經疲勞,這一點恐怕是説對了。

    百子在醫院用的被褥和衣服,都是從青木家借來的。

    “這是我死去的妻子的東西,已經放了好久,現在派上用場了。我説要儘量找一些鮮豔的衣服,可是很抱歉,因為是過去的東西,都很素淡。但是,那老式的花樣,現代人穿上也還可以吧。”

    青木説着,看了看百子的打扮。

    青木的兒子戰死了,他的兒子的女人懷了一個男孩兒的孩子。青木像對親人般予以關照。百子對這些並不甚瞭然。

    但是,百子自己本打算隱瞞起來,可一想到父親和青木都知道自己懷了孕,可能在背地裏商量什麼吧。因而羞於見到青木。

    百子懷孕以後,不知為什麼,那女人的羞澀使她變得温和起來,人工流產後,仍保留着這種温和。

    二

    水原回東京也延期了。

    其原因與其説是由於百子住院,毋寧説更重要的是由於竹宮自殺。

    百子很後悔:早知再稍過些時候竹宮就死去的話,讓這個少年的孩子出生就好了。

    這種無法挽回的寂寞,又怎麼説啊!

    是百子腹中的孩子的死引發了其父親竹宮的死吧——這一奇怪的疑惑、神秘的恐怖,像刑罰一般糾纏着百子。

    “姐姐,不要拋棄我呀。”

    把這句話像口頭禪似的掛在嘴邊的少年,已經成了無法拋棄的人了。

    無論是竹宮為愛百子而死,還是為恨百子而死,或者在旁人看來,無論是百子和少年調情,還是百子玩弄少年,現在,所有這一切只能由活着的人肩負着了。

    竹宮也和啓太一樣了。或者説,竹宮也和百子死去的母親一樣了。死去的人沒有創傷,心靈的創傷僅僅屬於活着的人。

    百子本該三四天就能出院了,但是身體忽然衰弱下來,這使醫生很吃驚。

    神經疲勞,醫生的這一最初的診斷,後來似乎竟成了真的。好像以前強行支撐着,現在忽然癱軟下來。

    水原往醫院打了電話,説後天回東京,所以要去醫院看望一下。

    “請不要來。請求你,請不要來……”百子再三説道。

    “是嘛。可是,不去見見你就回去是不行的。喂喂,我不放心啊。”

    “沒什麼不放心的。我現在不想見人,請讓我安靜一下,您理解嗎?爸爸,請原諒……”

    “是嗎?反正也要回來接你的,現在就算了。如果我由於工作關係不能來的話,就讓麻子來。”

    “麻子?喂喂,我不喜歡麻子。我,自己能回去。”

    “那,你就自己回去吧。但是,要責怪你的吧,你沒想到嗎?”

    “沒關係。如果責怪的話,我自己責怪自己好了……”

    “這樣的事……打電話不行。我還是要去。”

    “不要來。因為我是我母親的孩子……”

    父親好像吃了一驚,電話聽筒裏忽然沒有聲音了。

    “喂喂,現在,我和爸爸見面,嘴上又要説些討嫌的話,自己也不願意。”

    父親同意不去了。

    水原回東京的第二天,啓太的父親來到醫院。

    沒有時間塗口紅的百子,嘴唇失去了顏色,臉頰也有些發硬。

    但是,青木好像沒有發覺似的愉快地微笑着,説:“怎麼樣?麻子小姐來的信,順便給你拿來了……”説着,用他那胖乎乎的圓手把信遞給了百子。

    “謝謝。”

    “你爸爸昨天回去了。我去送行的時候,他説請我關照百子小姐。可是,我向水原先生致謝,説我的事還要請百子小姐關照呢。”

    “是嗎?”百子冷淡地説,好像這些話與自己無關似的。

    “可是,今天問了問醫生,醫生説百子小姐願意什麼時候出院,隨時都可以出院。”

    “啊?”百子感到好像邀她出院似的。她看了看青木,低頭説道:“我自己也是那麼想的。”

    “那好啊。”青木點頭説,“出了院,在我那輕鬆地呆幾天。聽説水原先生來接你……”

    “謝謝。”

    大人們到底是在安慰自己呢,還是在禮貌地對待自己呢?百子實難判斷。百子以前一直隨心所欲地生活,而一想到來這裏便受到大人的周密安排,心裏似乎有一種要呼叫出來的憤怒。

    “雖然從現在開始是京都有名的冷天,但是晚秋初冬的京都也很好啊。有人説喜歡京都的冬天。”青木親切地説,“在京都也賞賞雪景吧。”

    百子望着窗外,説:“出了院,想去一趟西山。從這個窗子每天都看到西山的晚霞,就想到那裏去看看。”

    “是嘛。今天也有晚霞呀。”青木説,“從嵐山去嵯峨吧。説起嵐山,腦子裏就浮現出櫻花和紅葉相混雜的情景,好像是一處普通的名勝。可是在沒有人去的冬天去看看,我想會是蠻好的呢。是在今年5月吧,我自己從天龍寺的庭園後面登上龜山公園,沿着小倉山的山峯走在通往北嵯峨的路上。這對百子小姐來説可能有點受不了。”

    百子把睡衣衣領掩得嚴嚴的。那棉袍,那披在外面的短外褂,還有病牀上的被褥,都是青木的妻子年輕時的東西。

    百子一想到這些也是啓太的母親的東西時,便感到有些抬不起頭來。

    “我回去了。你沒什麼事了吧。”青木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百子忽然叫住他,説:“青木先生,京都有我們的妹妹,您從我父親那聽説過吧。”

    “聽説過。”青木回過頭來,“那個被稱為‘大姐’的人,我還見過呢。”

    “是藝妓吧?”

    “是的。”

    “我覺得麻子的這封信裏一定寫着京都的妹妹的事。”

    百子囁嚅片刻,説:“能讓我見見那個妹妹嗎?”

    “噢?我?……是啊。可以吧。跟對方説説看,想法看看。”

    青木留下這話走了以後,百子打開了麻子的信。但是,信裏沒有寫京都的妹妹的事。好像麻子也不知道百子住院的事。

    現在這時候父親已經到家了,大概沒有把百子的事告訴麻子吧。

    百子出院了。她把從青木那裏借的被褥、洗臉盆等等物品帶到青木的家裏。

    兩三天以後,她和青木去了嵐山。兩人在渡月橋前下了車。

    “我打電話説好了,傍晚到‘子規’那裏去。現在好像有點早,到對岸稍走走好嗎?”青木看着百子説。

    百子點了點頭。

    “我記得小時候,吃過特別好吃的竹筍,那裏就是‘子規’吧。”

    “是‘子規’吧。”青木在渡月橋上走着,説,“百子小姐住院的時候,我剛看過電影《四個自由》,給我留下了難以想象的印象。那是一部反映美國為了四個自由而同德國、意大利作戰並取得勝利的戰爭記錄片。最後希特勒和墨索里尼這兩個獨裁者都是和情人一起死的。希特勒在官邸的地下室自殺,沒有發現屍體。但是,墨索里尼是在要逃往瑞士的時候被捉住處死的。他和情人兩個人的屍體都在電影上放映了。那長着一張大臉的墨索里尼睜着大眼睛死了。看樣子屍體好像有點腐爛。而且,那兩個人的屍體都被綁着倒吊着。他的情人的上衣底襟捲到胸部,肚子露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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