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彌生和三枝子兩人出門了,千代子接待客人,她走進來説:
“新瀉來的加沼信子小姐來了。”
“不認識嘛,什麼樣的人?”
御木的頭上留着白菊花,正是迷迷糊糊的時候。三枝子喜歡花,她來到御木家裏以後,連廁所裏也放上了花。小花瓶裏都插了一枝。今天看到一朵常見的白菊花,御木竟讓那美麗驚住了,他感到了造化的奇妙。他是個不喜歡旅行的人,可有時也想:去山上、去海邊,接觸接觸大自然,也沒什麼不好;這時,他會想起以前看到過的山和海。最近一次旅行,該數擔當波川和公子的證婚人去新瀉、福岡的那一次了。從福岡又到別府去轉了轉。別府的海地獄和血池地獄裏的水色漂浮在眼前,作為自然可是令人不快的顏色。
“是個年輕小姐,説給先生來過信的。”千代子回答。
“哦——”
“和御木假學生定下婚約的那個姑娘呀。”
“帶她到客廳去。”
信子梳着長辮子,辮子快垂到背脊的一半了。辮梢該扎蝴蝶結或繩子的部分,像是用自己頭髮固定住似的。也許與剪短頭髮的流行相反,最近東京街頭也出現了披着長髮的姑娘,可新瀉這樣留長辮子的,總讓御木感到似乎很容易上男人的當。在冒名的假學生前面,也許也有和男人交往的事吧。她個子挺高。
“先生,謝謝您的回信。”御木看到信子的上眼皮有些浮腫,像是有些害羞,其實沒有。
“先生不來信的話,還會碰到更慘的事呢。”
“是嘛。”
御木實在是為了讓信子別再多受傷害,才趕快回信的;誰知,信子的口氣裏,像是御木並非沒聽見沒看到似的。
御木並不打算打聽信子是怎樣受害的。
“不是為了那種事情,來拜訪先生該有多好哇。”信子小聲嘆了口氣,“我一直在讀先生寫的作品,終於讓迷住了……”
御木什麼也説不出。
“那人對先生的事可熟悉呢。您家小姐叫彌生吧。”
“是啊。”
“他把彌生小姐的信都拿給我看過呢。”
“彌生的信嗎?”御木吃了一驚,“那男的叫什麼名字?”
“叫夏山。”
“夏山?真不認識,也沒聽彌生説過夏山這個姓。”
“夏山是他的筆名。”
“筆名?那他的真名你知道嗎?”
“真名叫道田啓一。您家小姐信的抬頭都寫着道田啓一呀。”
御木的胸口像是無意被刺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變得像是在忍受痛楚似的。幸好信子像是隻想着自己讓那男的矇騙的事,沒在意御木臉色的變化。
“您家小姐的信也像是假的。興許找哪個女人,用您家小姐的名字給他寫的信。把那些信拿到鄉下來,作為自己是先生弟子的證據,我就是讓他這麼騙了喲。還真會要壞腦筋的。”
也許能夠作這樣的解釋吧,信子原來是這樣接受的呀。御木忽然感到對信子像是欠下了一筆讓人喘不過氣來的人情債似的。
御木到底無法想象彌生給啓一的信是假的。
“儘管給的是道田啓一的信,可不知道是否就是那人的真名,也許真有個叫道田的人在,而那假冒的傢伙撿到或偷到了給道田的信,於是想出了這壞主意吧。”信子像是故意用能讓御木不困惑的説法。
“先生對這個叫道田的人,心裏有沒有數?”讓信子這麼一問,御木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難道能回答啓一是和女兒彌生定了婚約又毀了婚約的青年嗎?啓一拿給信子看的該不是彌生的情書吧。也許花言巧語地説自己如何讓御木的女兒愛上,反而更能起到誘惑信子的作用吧。
即使這樣,還是個奇怪的啓一。
筆名叫夏山,真名叫道田啓一的人什麼時候出現在新瀉的信子面前的呢?另外,那男人又真是什麼樣子的呢?御木想再詳盡地調查一下,可這調查要牽涉到彌生,他一下子又躊躇起來。
信子的來信是在三四個月前,已經記不清楚了。他讓信子在客廳裏等着,自己去書房,翻看了一下信子來信的日期,御木預感到了不妙。做波川和公子的證婚人,御木夫婦也去了新瀉。不就是在這稍微之前,啓一在新瀉騙了信子嗎?
啓一説什麼給文學同人雜誌投稿,是受到御木承認其才能的學生,那完全是撒謊,可他能隨時出入御木的家庭倒並非是編造的。
信子信裏只寫了筆名夏山,沒寫道田啓一的真名,跑來向御木打聽,説明她也許曾是文學少女吧。因此,御木才能寫那封不知道真情的漠然回信。
啓一和彌生毀約,正是御木夫婦去九州做“證婚人巡禮”不在家的時候,不用説,是在新瀉的信子事件之後。由此看來,啓一在新宿左腕讓人刺傷什麼的,看來也是可疑的謊話。
為了女兒,御木不想把啓一和彌生的事告訴信子。啓一腦子出了毛病也不想告訴她。如果真的説了,那麼,啓一背叛了彌生,又欺騙了信子;讓人知道啓一弄傷了兩個姑娘,他只能被當成十惡不赦的壞蛋了。御木説了也沒理由被責難,只是他不想提出女兒彌生的名字。他也不想讓信子知道彌生也是相同的受害者。信子把叫啓一的男人,把彌生的信都當成假貨,對御木來説正中下懷。
啓一在客廳裏刺自己手腕倒下去時,順子表現出冷漠的態度,現在御木的態度和那態度難道不是很相像嗎?回過頭來,看到儘可能不和信子有什麼瓜葛的自己,面對信子,御木讓一種抬不起頭來的情緒控制着。
信子長長的臉,高顴骨;下巴往下沉,朝前翹起;雖説還沒到看不下去的程度,可那張臉沒有可愛、親切之處,總感覺到有什麼不協調的地方。只要一想起自己的女兒和這女人,與同一個男人有瓜葛,御木便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更使人生氣的,啓一是丟開彌生的前幾天去新瀉的吧。也許是在新瀉騙了信子,知道羞恥了,這才想到要和彌生毀掉婚約吧。御木覺得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説不定,真如信子説的那樣,並非啓一的某個男人,拿了彌生給啓一的信,設計了一個小陰謀吧。關於欺騙信子的那個傢伙,再詳細地問一下,該馬上就知道的,可是御木沒做聲。
那個男人果真是啓一的話,那麼,啓一可真是個怪傢伙了。
“那醜事,讓人背後點點戳戳,我在新瀉呆不下去了,十天前,我跑到東京來了。”信子説。
“是嗎?”
“十天裏,我找了很多地方,都説不行。我想先生也許能幫我介紹份活幹幹。”
御木為難了。既沒有能介紹給信子的活,介紹了也沒有被簡單錄用的事。
“這可困難吶。”
“十天裏到處都跑遍了,説‘明天再來’的只有酒吧。新宿那邊的……立刻能讓我幹活的地方,除了那種地方實在無處可去。”
“是啊。”御木敷衍地説了一句。
“落到酒吧這種地方之前,我想還是先來求求先生試試。”
不知不覺中,像是建立起一種“奇怪關係”,御木像是讓什麼強迫着似的。可是對自己毫無好感的人沒有介紹工作的道理。信子説只能“落到”酒吧去,這姑娘像是隻有在酒吧“落下去”。真的墮落下去,御木似乎也多少生出些責任似的。那時,信子只寫了夏山這個假筆名,所以她來問時,御木可以回答“不認識那個男人”;假如當時把道田啓一的真名也寫上的話,御木能回答什麼呢?接到那封回信,信子又會怎麼樣呢?
“你還是回新瀉去吧。別去什麼酒吧。回去吧。”御木只能説這些話。
“已經回不去了。”信子搖了搖頭。
他把信子送到大門,從後面看信子垂下的頭髮,留在御木眼裏的,只有微微發出暗紅色的辮梢。
御木回到了書房,頭暈乎乎的。
啓一在那個風雨之日,從外科醫院出院了吧。打那以後便無音信,連御木的家也不來了。到底怎麼樣了呢?隨着信子的突然出現,御木開始有些不安了。
送完客人徑自回到了書房。也許聽到御木走廊上的腳步聲音與往常不一樣吧,順子跑過來看看情況。她把盛蛋糕和牛奶的托盤放在桌子上説:
“剛才來的客人,有什麼事?”
“新瀉出來的姑娘,説是讓我幫她找個活兒。”
“是嗎?”
這種客人平時也不少,順子也不覺得奇怪。信子的事,後來整個是啓一的事,御木現在不想告訴妻子。
“千代子要了彌生的舊衣服穿。”順子説話了。
“嗯。”
“彌生也好生奇怪。自己送給人家的,看到千代子穿着自己的衣服又好不高興。”
御木眼前浮現起“八重洲出入口”千代子的形象。
“彌生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千代子吧。”
“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御木沒有回答,問:
“彌生和三枝子到哪裏去了?”
“説是順道去好太郎公司去,回來要晚些。像是去好太郎那裏有什麼事。”
“找好太郎有事,是三枝子小姐就職的事吧。”
“找房子的事好像也託給好太郎了。就職落實不下來,三枝子小姐像是也要搬出去吧。彌生希望三枝子住我們家。就跟好太郎説,不去找也不要緊。”
傍晚,彌生、三枝子和好太郎一起回來了。三人都哭喪着臉。
“爸爸,”彌生壓低聲音叫了一聲,“你來一下。”
御木從茶室裏出來。正讀晚報的順子看着彌生。彌生頭也不回急急忙忙地往書房裏去。
“爸爸,出大事了。”
“什麼事,要發抖?”
“要發抖喲。哥哥呀,把三枝子存的錢全弄沒了。”
“弄沒了?怎麼回事。”
聽彌生説,好太郎將三枝子的三百五十萬元,説好以三分利借出去;證券公司的朋友私自以五分利借了出去,誰知那家公司破產了。
“爸爸,你賠給她吧。”彌生焦急地説。
“嗯,是啊。”
“今早上,聽三枝子説了,我可吃驚呢,拖着她去了哥哥的公司。”
“聽三枝子説的?三枝子怎麼會知道的?”
“哥哥説的呀,來道歉的。”
“對三枝子?什麼道歉,這可不是道歉就能完事的呀。”
御木真的生好太郎的氣了,和三枝子説這事之前,幹嘛不先同父親商量商量。
“全是爸爸把錢交給哥哥不好呀。”
“哪是錢,是存摺嘛。”御木説了一句怪話,忽然語塞了。
“哥哥説想每個月十萬元的利滾上去……”
“所以,三百五十萬全進去了?”
“好像是的。”
彌生把好太郎從公司裏拽出來,把等在咖啡館的三枝子帶上,一同去了證券公司,見到了好太郎的那個朋友;不用説,那傢伙背地裏幹賺利息的勾當,與公司毫無關係,除了和好太郎兩人嘆息不已之外,什麼辦法也想不出來。
“是這樣,我得想辦法把錢還給三枝子呀。”御木説是説好了,“賠償是要賠償,可對我來説,三百五十萬元可是極大的數目喲。就我們家來説,也是兩年的生活費呀。”
彌生臉上血色消失,僵硬地點點頭。
“對不起。”
“那麼,證券公司那傢伙和好太郎説一點不負責任嗎?”
“不,不是的。兩人都對三枝子説,一點一點地還她,給她賠了不是。三枝子説算了,稍微安定了一些。”
“這可不行喲。那錢,彌生也知道吧,是-原的遺產,鶴子夫人改嫁時分給三枝子的呀。好太郎有存款的話請他拿出來;證券公司的那傢伙也儘可能把錢還出來喲。”
御木覺得這樣做一方面能減少自己的損失,一方面也應該讓他倆也擔擔責任。
生活很有規矩的御木,還三枝子的這筆錢還是有的。可一想到自己一格一格爬格子攢起來的辛苦錢,他就心情沉重。就是賺十萬元也不容易呀。上午只幹四個小時的活,沒什麼了不起的錢呀。
“媽媽可要想不通了,會説傻話喲。”
御木能想象出順子的不滿。
把存摺遞給好太郎説“去生點利息”的是他御木自己,因此,他不能説完全沒有責任。可是想想,似乎三枝子才來御木家,就立刻有這三百五十萬元的損失似的。
三枝子今天才把這話告訴彌生,好太郎該不會早就把錢弄丟了的事告訴三枝子了吧?所以,三枝子才覺得在這裏住不下去,急慌慌地找工作、找房子吧。
“反正得我來還了,好太郎不去對三枝子説就好了。説了當然是老實的,可就是怕三枝子小姐多心呀。”
“爸爸肯賠償的事,能不能對三枝子説?”
“説吧,沒關係。”御木心裏已經決定了。
“這下就放心了。我去跟媽媽説去。”彌生像是卸下一副重擔似的站起來走了。
“這事讓好太郎説去。”御木朝彌生的背後叫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