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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幽谷的談話

    “那裏展現一座山谷,起自蒙巴宗鎮,延至盧瓦爾河。兩邊山巒有騰躍之勢,上面古堡錯落有致;整個山谷宛如一個翡翠杯,安德爾河在谷底蜿蜒流過。……我注意到在一棵白桃樹下,葡萄架中間,有一個白點,那是她的輕紗長裙。可能您已經知道她就是這座幽谷的百合花。為天地而生長,滿谷飄溢着她美德的馨香。而她自己卻毫無覺察。無限的柔情充滿我的心靈,它沒有別種滋養,只有那依稀可見的身影。然而我覺得,那綠岸夾護、碧波粼粼的長長水帶,那裝點愛情之谷的搖曳多姿的行行白楊、那彎彎曲曲的岸邊坡地的葡萄園中脱穎而出的片片橡林、那漸漸遠近而色調變幻的空-天際,都在表述這種愛情。您想要觀賞如未婚妻一般美麗而貞潔的自然風光,請您春天來吧;您想要平復您心靈上涔涔流血的傷口,請您晚秋再去那裏吧。春天,愛情在那裏振翅凌空翱翔;秋天,可以在那裏緬懷已經長逝的人們。”

    我們站在薩榭古堡的砂地庭院裏,眺望綠油油的河谷,印證巴爾扎克的描述。

    不算開車帶我們遊覽的法國友人S先生,我們是兩個人:一個是正在攻讀法國文學博士的Y女士,一個是我,《幽谷百合》的譯者。我們慕名來遊覽盧瓦爾河兩岸的古堡,薩榭古堡自然是重要的一站。

    看了一部名著,往往還要到現實裏尋找書中的原型。我抱着這種好奇心,曾去古城昂古萊姆,由當地文學社負責人貝朗瑞夫人熱心接待,參現了《幻滅》的背景地德-巴日東侯爵府,走進那不大的社交沙龍,想像一下野心勃勃的外省青年呂西安聞社會的情景。比起呂西安來,《幽谷百合》的男主人公,貴族青年費利克斯的命運要好上百倍,只因他遇到了這幽谷的百合花,他的守護神亨利埃特-德-莫爾索伯爵夫人。

    我和Y女士在初秋晴朗的一天,前來幽谷憑弔。我們佇立的地點,正是費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子爵初見意中女子居所的地方。秀谷媚巒,在陽光下綠得發亮,彷彿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和一個二十八歲的少婦流露出的慾念的閃光。正是這種閃光,給這幽谷增添幾分神秘而聖潔的氣氛。

    “巴爾扎克這麼多小説,你為什麼挑選了《幽谷百合》翻譯呢?”Y女士問道。

    “因為我認為,這是巴氏最動真情的一部小説,”我答道,“獨有這部作品,可以稱得上一首哀歌,一部史詩。其他小説都是現實主義的;惟獨《幽谷百合》是理想主義的。你的博士論文寫巴爾扎克小説中的女性,德-莫爾索夫人也算其中之一吧。”

    “是重要的一員。巴氏善於寫三十歲左右的女性,他認為到這種年齡的女子,感情更加深摯,思想更加成熟,既嘗過幸福,也吃過苦頭,但是仍然滿懷強烈的願望,珍視美好的情感,還能不自覺地流露出青春的激情。她們比起少女或少婦來,別有一種風韻,魅力更含蓄,也更豐滿。”

    “到底是研究巴爾扎克的,”我笑道,“一下子就説到點子上。巴氏偏愛這種年齡的女性,也和他本人的氣質和經歷有密切關係。他的頭腦可以包羅萬象,他的激情和慾望可以無限膨脹,自然也就喜歡能體現繁豐的美和繁豐的愛的女性。”

    “你説和他的經歷有關,是指他與德-貝爾尼夫人的關係。巴?”

    “對。費利克斯入世之初,遇見了給他愛和指導的德-莫爾索夫人。同樣,巴爾扎克二十幾歲的時候,有德-貝爾尼夫人的愛和教誨。他在給母親和韓斯卡夫人的信中,稱德-貝爾尼夫人是天使,説她成為體大思想的母親,未來的依託,宛若黝暗葉叢中的百合花,是黑暗中燦爛的陽光;還説他的大部分思想都來B她那裏,如同鮮花散發出來的芳香……”

    “不錯,她發現並培育了一位天才,而且為此感到驕傲。看來,德-莫爾索夫人就是她的影子。書中她給費利克斯的那封信,正是他立身處世、飛黃騰達的錦囊妙計,也是德-貝爾尼夫人智慧的結晶。年輕人都應當讀一讀。”

    我們邊參觀薩榭堡邊議論。薩榭堡建於16世紀,既不很古老,又不算宏偉,卻是我們參觀的重點,就因為從1823年到1837年,巴氏幾乎每年都來這裏寫作,躲避那些債主的追逼。他在這裏創作了九部小説,如《高老頭》、《幻滅》等;尤其是《幽谷百合》,整個故事就是在這個景區展開的。堡主曾是巴氏母親的情人,愛屋及烏,將那份感情從母親延至兒子身上。

    專門留給巴氏的房間在三樓,窗户正對着安德爾河谷。屋裏布慢帳的牀鋪還是原物。他晚上十點鐘睡覺,凌晨兩點起來,一直工作到下午五點鐘。在十五個小時的寫作中,他吃下大量水果和烤麪包片,不知喝下多少杯用酒精燈煮的咖啡;抬眼望望幽靜的樹林與河谷,就算是休息了。

    晚上他才下樓,同主人家共進晚餐。如果是接待鄰里鄉紳的日子,他就留下來陪客,而且用不着過分敦促,就給客人朗誦他正在創作的小説。寬敞的客廳點好幾支蠟燭,他在燭光之間走來走去,許多怪影在四壁和天棚上晃動,彷彿書中人物都登台表演了。他全憑記憶講述,同時扮演所有人物,有對話的段落,則模仿不同的聲調和表情。他就是這樣獨自一人,表演他的《人間喜劇》。每次晚會結束,那些鄉紳都熱烈鼓掌,盛讚巴氏的精彩演出,認為度過這樣一個愉快的夜晚,驅車一二十公里是值得的。

    我們佇立在巴氏寫作的窗前,眺望秀麗的山林與河谷,憑弔那段感泣鬼神的戀情。我恍惚看見費利克斯遊蕩的孤魂、德-莫爾索夫人那悽婉的倩影,一時意緒恍惚,悵然若失……

    Y女士悠緩的聲音,又傳到我的耳際:

    “巴氏的《人間喜劇》,其實就是人生悲劇……”

    “喜也人生,悲也人生,這正是人生的偉大吧。”我又説道:“德-莫爾索夫人和情慾之間,在這幽谷展開的鮮為人知的戰役,也許比規模最大的戰役還要激烈……”

    “説到這點,我倒想起聖勃夫的小説《情慾》,寫這位文學批評家和雨果夫人阿黛爾的戀情,展示肉體和精神的衝突……他花了四年寫成的書,還不怎麼成功。”

    “巴氏拾起這個題材,要給始終貶他的這個文學批評家一個教訓,只用大約兩個來月的時間,就創作出一部傑作。不過也招來一些批評,認為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情過分理想化了。”

    “這朵百合花不是放在花店裏展示美,而是半掩在幽谷的草叢裏。在現實中,德-貝爾尼夫人並沒有拒絕情愛的樂趣,而在書中,德-莫爾索夫人對幸福愛情的憧憬,從青春起就在她身上沉睡了,臨終才驚醒,但是悔之已晚。”

    “情愛的樂趣,不可能全部展示給人,巴氏就着意渲染了詩意的一面。他一生創作了九十餘部小説,卻寫不出一首精彩的詩,而《幽谷百合》這部愛情小説,卻可以當作一首感人的長詩來讀。”

    李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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