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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早晨的送別

    黎明的無線電播着山間小鳥的鳴聲,這是合乎季節的音樂。

    明子的母親喜歡野鳥,每天早晨為明子和達男準備盒飯的時候,一定收聽廣播的小鳥鳴聲。

    但是貪睡的達男總是賴在牀上不起,直賴到最後一分鐘才起來,邊洗臉邊穿褲子,邊往嘴裏執拉飯邊扣鈕釦。真像從失火的家裏逃出去的時候一般,再不然就像耍雜技的快速化裝,反正總是忙忙活活十萬火急地往學校趕,所以無法沉靜下來聽小鳥鳴唱。

    但是昨天晚上胃痙攣控制住之後相當舒服,吃了花子給的燉鱒魚之後馬上就沉沉地睡着了。

    “姐姐,姐姐,杜鵑叫哪。”

    明子被他叫醒的時候還不到5點。

    “杜鵑……?”

    於是明子彷彿仍在夢中一般:

    “是不是布穀?現在沒人稱它杜鵑了。”

    她説完翻了一個身,背對着達男。

    “喂,姐姐,它不是叫慈悲心鳥麼?”

    “它叫十一,叫起來總是十一,十一的。”

    “我可討厭十一這個名。還是稱之為慈悲心鳥好。就説它叫的聲音吧,自古以來就是慈悲心、慈悲心

    “還是十一這個名字好。讓人感到新鮮。”

    “我還是以為叫慈悲心鳥好。”

    “為什麼呀?一個男孩子家,把杜鵑叫慈悲心鳥,你是喜歡這種淒涼悲哀的名字麼?真奇怪。”

    “古人不論什麼都要起個好名字,可姐姐你卻不知道。”

    “真討厭,裝得像個年老的長輩……叫郭公好也,十一也好,發音都好聽。”

    明子彷彿品味發音一樣,説得堅定也説得明確,隨後打了個哈欠。

    “好睏。還能再睡一個鐘頭。爭論等天亮以後再説。”

    “什麼呀,爭論不是姐姐你發動的麼?”

    “是麼?杜鵑可以叫作慈悲心鳥,姐姐認輸,反正先讓我再睡一會兒吧。”

    但是達男挺身坐起:

    “你聽,鳥叫的多歡。姐姐,把板窗打開好不?”

    “那可不行。這家主人還睡着哪。”

    “悄悄地,別弄出聲來……”

    “你自己去開不就完啦?”

    “我渾身沒勁搖搖晃晃啦。從昨天晌午開始就什麼也沒吃……啊,餓啦。”

    “大聲説話,把人家吵醒。”

    明子儘管糾正弟弟大聲説話,但是聽弟弟説話那麼中氣十足,覺得他的病已經好了,大為放心。便説:

    “多虧女主人説‘實在過意不去,暫時只好絕食啦’這句話。”

    “可也是。”

    達男好像並不完全相信地這麼説。明子覺得這態度可笑,但她首先是想睡,所以直率地説:

    “我可要睡覺。”

    因為坐星期六的夜車和昨天星期天爬山,所以慵懶得很。

    “姐姐,現在叫的是大琉璃鳥。還是紅肚皮?”

    明子默不作聲。

    “還睡哪?”

    達男窺了窺姐姐的面孔,彷彿自言自語地説:

    “叫的歡着哪,真想打開板竊聽聽。”

    他不僅説了,而且站起來就要去。明子連忙制止。

    “不行,我給你開,你就老老實實地睡去吧。”

    明子坐起説:“達男,腳痛不?”

    説完就給他揉了一陣腿肚子。

    “天已經亮了吧?”

    “當然,早就亮了。”

    明子把板窗打開一個縫。

    “啊,下霧啦,達男,霧!”

    這回是她不知不覺的大聲説話了。

    霧似乎想包住明子而鑽了進來。明子把睡衣的對襟攏在一起。

    “真好看!”

    她站在原地望着房後的雜木林。

    “樹木好像在霧裏活動哪。我的頭髮濕了。大概是越來越濃了吧。”

    明子邊説邊摸頭。

    霧源源不斷地鑽進來的同時,各種鳥的鳴聲也突然顯得近了。

    但是,隨着霧越來越濃,小鳥們也不那麼起勁地唱了。

    接着,明子睡了大約一個小時的覺。

    她恍惚之間覺得有人進來,睜眼一看,原來花子扶着-扇站在那裏。

    “啊,原來是花子。”

    明子連忙起牀,一邊收拾身邊的東西一邊説:

    “啊,好漂亮,花子你過來看看吧。”

    方才被霧濡濕的綠葉,此刻迎着朝陽熠熠生輝。

    小鳥似乎為雲散霧消而高興了,所以唱得特別暢快。

    “花子,來,來!啊,小鳥上這兒來了。這叫什麼鳥?”

    明子去了廊下。

    去年積存落葉的白樺根部,仍然殘留着淡淡的霧靄,小鳥在那裏好像邊走邊撿拾什麼。

    “有三隻呢!”

    明子扭頭朝花子那邊招了招手,但是她立刻愣了一下。

    她意識到,那是連樹葉上閃光都看不見的花子,連小鳥美妙的歌聲也聽不見的花子。

    明子被美麗的清晨吸引,一時疏忽,竟把花子的殘疾忘了。

    清爽的晨風沁着明子心脾。

    明子默默地慢慢打開防雨窗。

    隨着響聲,花子的母親也進來了。

    “起得真早。那板窗等我開吧,你給你弟弟打水好啦。達男還沒起來呢。”

    明子慌慌張張地俯身行禮,道一聲早安。睡衣只用細帶子攏着,有些害臊。

    花子的母親微笑着看着明子。明子的睡衣是借用母親的,顏色、花樣十分樸素,這樣反倒特別顯出面孔,手稚嫩了。頭髮因為枕頭揉搓而有些凌亂,更引起花子母親愛憐。

    花子母親看到明子見了她規規矩矩地坐在廊下,非常恭謹,一時無所措手,感到有些難為情。她想,花子也很快地長成這麼高雅的大姑娘該多好……

    可是她馬上就想到,當花子懂事了,到了如花似玉的年齡,她該多麼憂傷啊。

    花子抓住了母親的衣角。她母親説:

    “花子過早地把姐姐折騰醒了,那可不好。”

    明子想,儘管花子聽不見,她母親一家是每天像跟不聾不啞的孩子一樣這麼和她説吧。

    “不是花子吵了我。”

    明子也像能聽懂的孩子就在身旁一樣這麼説。

    “是我弟弟吵人。天還沒亮呢,他就又是小鳥啦,又是霧啦,興奮起來鬧個沒完。”

    “淨撒謊!天早就亮啦!”

    達男在被窩裏這麼説。

    “今天已經完全好啦。太好了,太好了。”

    花子母親扭頭看了看達男,接着説:

    “那霧可重哪。你醒得那麼早?”

    “大娘,這一帶是叫杜鵑呢,不是叫布穀?”

    “叫布穀。”

    明子很快就換上了登山裝,把洗臉盆拿到廊檐下,對她弟弟説:

    “你過來到這兒洗吧。”

    布穀叫着從屋後的樹林那邊來,向鐵路那邊飛去。

    “布穀!”

    達男仰頭望着天空頑強地稱之為布穀。

    和當站長的花子父親一起吃早飯的時候大家商定:明子一個人先回去。達男再過兩三天,休息夠了再走比較好。這是花子父母一片好意,才把他留下來的。

    昨天,花子的父親給明子的母親拍去電報,明子的母親接到電報後就往車站掛了電話,對花子父親説她要來接達男。花子父親説,輕度的胃痙攣不必掛念,用不着專為這事跑一趟。

    明子坐的那趟火車是早八點以後,離開車還有兩個鐘頭。趁這個時間該和花子怎麼玩呢,她想了想,然後把花子抱在膝上,用手指把她那劉海在手指上繞了又繞。

    花子那頭髮黑紫色而且泛着油光……就在不停地撫弄她的頭髮的過程中,旭日的光照之下感到它温暖起來了。

    什麼時候再見到花子?不知道。

    到了將要離別的時候,覺得花子着實可憐的印象就更加鮮明。

    “呶,花子,你常常到哪裏去玩?咱們到你常去玩的那裏吧。”

    明子望着花子的臉等她有所表示。

    但是花子茫然不知,毫無反應,明子便下意識地拉着花子的手就走。

    花子走出院子,然後走到樹下站住。

    “這是合歡樹吧。霧把它打濕了,它還睡覺呢。”

    明子把着花子的手讓她撫摸合歡的葉子。

    此時卡羅從門口進來。

    花子彷彿想説:

    “我和卡羅一起總在這樹下看火車哪。”

    從這裏她們打開了後院的木門上了鐵路。

    花子蹲下來撫摸鐵軌,過了一會,她把面孔湊近鐵軌,幾乎把臉貼在軌上。彷彿想從鐵軌上聽到遙遠的什麼……

    明子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這種不可思議的行為。

    “花子,你喜歡火車吧?這是因為你爸爸當站長的緣故?”

    此刻的花子像個吃奶的孩子擺弄玩具一樣,玩路軌,儘管作為玩具,路軌未免有些太大。

    不過,仔細看一看就發現,花子的臉上浮現着陣陣喜悦、恐懼、憧憬、茫然。

    明子也蹲了下來,把耳朵貼在鐵軌上。

    和電線不同,因為它是很粗的鐵軌,所以聽不見風聲。不過,它使人感到這樣能聽到各種聲音。被霧弄得濕了的鐵軌,經早晨的太陽曬温的鐵,彷彿柔和地吸往臉。

    “花子,你去過東京麼?”

    明子這樣問她。

    但是,要想讓花子知道東京,怎麼做才好呢?

    “和姐姐一起坐火車去東京吧……”

    她説着話就把花子的肩頭扳住,像火車搖晃似的搖她的身體。

    花子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是她卻高興得發出奇怪的聲音。她像個嬰兒似地擺動雙手。儘管那是和年齡不相稱的智力發育滯後的孩子的動作,但是依舊討人喜歡。

    她突然想:“就這樣把花子真的偷走……”

    她又想:“這孩了是啞巴,她自己即使被偷,對誰也不會説。別人問她家在哪裏她也聽不見。然後找一位東京名醫治治,如果眼睛看得見了,耳朵聽見了,嘴會説了,那該是讓人多麼高興的事啊。”明子想:

    儘管她家住在偏僻的鄉下,身任站長之職的父親,當然會找名醫給她看過,但是,醫學日新月異,類似奇蹟般的治療方法,也許正在有着新的發現,有本領的醫生也許正藏在某處。

    即使現在還沒有治療方法,但是等到花子長大的時候,一定有辦法把她治好。把她治好的如果不是日本醫生,那就是西方某國的醫生……

    明子還想起花子的父親説過的話:

    “懷着希望等待着這個機會。”

    花子喜歡鐵路,也許是鐵路對花子有誘惑力的緣故。

    明子想:

    “鐵路把花子帶到了新的命運之途。”

    當她這樣描繪花子的未來時,從來沒有想過的鐵路,此刻看來似乎很有意義了。明子想再一次聽聽路軌而蹲下來的時候,傳來那種叫聲像敲梆子似的梆梆鳥的叫聲。樹林深處許多小鳥都在歌唱。

    明子催促花子去樹林裏聽小鳥的歌唱。

    那稱之為日雀的小鳥,叫得聲高而嘹亮。充分表現出山間的清幽與寂寥。那麼小的小鳥為什麼叫得那麼響而且聲音清澈?那紅肚皮的羽毛之美,略帶顫音的叫聲……

    明子不能分出許多鳥的叫聲,但是布穀和-的叫聲卻分得清。

    明子沉浸在小鳥的音樂之中,竟然把花子忘掉。但是當她意識到的時候,聽不見小鳥叫聲的花子只有一臉茫然。

    朴樹的大葉子和抱樹的中不溜葉子之間,有白樺、榆樹的嫩葉,而且洋槐也開花了。但是花子什麼也看不見。

    明子好像覺得只顧自己賞景未免不合適,不由得低下頭來,只見大朵的朴樹花瓣散落在腳下,已經爛了。

    卡羅打着響鼻拱開深草而來。

    它把雉雞驚得振翅飛起。

    明子折了一枝刺槐花,説了聲“香啊!”便給了花子。告訴她:

    “葉子有些像合歡花,看起來是白的,實際上是淡黃。有淡粉色稍帶紫色的呢。”

    花子雖然看不見也聽不見,但是她毫不在乎,甩手啦,抓樹枝啦,揪草葉啦,即失跌倒也不哭。

    她非常結實,作為一個孩子,她有些野,總有動物的幼仔那般習性。明子想:

    “説不定她一個人也跑到樹林裏來玩,也很難説她一旦迷了路會跑到哪裏去呢……”

    她倆回到家時,花子的父親已經上班去了。

    達男因為感到無聊也睡着了。

    明子邊梳頭邊説:

    “我和花子去了房後的樹林。真好,刺槐花香着哪!”

    “上湖邊去了麼?”

    “湖邊?有湖麼?”

    “説是有哇。我明天去看看。”

    “不行,明天你還不能走動。”

    “能走動。湖岸上小鳥最多,這是大娘説的。”

    “那叫什麼湖?”

    “不知道名字。”

    “不是個湖,是水池吧?”

    “是湖!”

    “帶花子上那樣地方可危險,加小心哪!”

    明天邊説邊往揹包裏收拾牙刷等等。

    “這就回去麼?你明天不是説過,不把花子要到手不回去麼?”

    “我説過。讓你一個人呆在這裏怪冷清的吧?”

    “不會的。不過我也回去,完會好啦。”

    “啊,你不是説明天去看湖麼?”

    明子開過玩笑便湊近達男的耳朵説:

    “呶,你説我把花子偷走行不?然後,等徹底把她治好再送還。”

    “能治好麼?”

    達男吃了一驚地大聲説:

    “可是又瞎、又聾、又啞,三種病佔全了。”

    “耳朵能聽見了就能説話!”

    “真的能治好?”

    “不經醫生診治怎麼能知道呢?”

    “鬧了歸齊還是這樣啊。”

    “回去和爸爸商量商量看。如果有好醫生,立刻給你打電報,那時候你就把花子帶回去。”

    “好!這事你跟大娘説了麼?”

    “這事要不先跟爸爸商量好就跟大娘説,人家不説我淨瞎吹麼?”

    明子出發的時候達男出來送到門口。

    花子由她母親拉着她的手到車站去了。

    “這孩子是不是知道姐姐要回家,所以我們到車站送姐姐?”

    她母親對明子這麼説。

    明子覺得沒法回答,一聲不吱地拉住花子另一隻手。她母親又説:

    “又打又扯姐姐哥哥,可是姐姐和哥哥還那麼喜歡你。”

    “花子,到東京去吧。”

    明子的這句話裏,包含她許許多多心思。

    “真是!能有再見的機會她一定高興,可是……”

    她母親想到的可能是明子不過是過路人而已。

    也難怪,待人親切的站長,對於行旅之人無不給以諸多關照,但是這些人還沒有再來相會過。

    “啊,大娘可別這麼説,讓人不好受哪。”

    “可實際上是這樣。她到了你這麼大的時候,等她想起你,你早就出嫁了,根本不知道你在何處呢。”

    “啊”

    “還有,我們也許調到很遠的車站去工作了……不過去了新的地方最痛苦的還是這孩子的事。等到當地的人都瞭解了這個孩子,才會理解她,但是在這之前……”

    花子母親説了對大人才説的話。

    “可是,這孩子這麼快跟外人相處很好,你明子小姐還是頭一個呢。”

    明子點頭稱是。

    花子父親戴着站長帽到站台來了。

    傳來火車通過鐵橋的響聲。

    花子眼睛閃着光,舉起雙手。她母親連忙把她抱起。因為如果不抱起她,她也許就去摸火車,這裏哪能亂跑。

    “花子,再見!”

    明子兩手捧住她的臉頰。

    但是花子不知道道別,她只知道火車巨大的力量傳給她的興奮,顯得非常高興。

    明子從車窗探出上半身,摸摸花子的頭。當她感的車窗動了,她才像燙了似的喊着什麼,兩腳亂蹬亂端。

    明子看到,空睜着兩眼什麼也看不見的花子那雙眼睛,大顆淚珠滾了下來。

    明子的眼睛也噙着熱淚,火車漸漸遠去了。

    花子父親一動不動地站在站台發出開車信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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