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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屋頂的陽光

    屋頂的陽光

    一個週末,蕭珊果然給心素生了一個弟弟。

    心素得知消息,欣喜若狂,拉着得空的簡庭濤買禮物,要去醫院看望。

    簡庭濤看着心素在童裝櫃之間來回穿梭,始終帶着開心的笑,因為來回奔波,臉上還泛起淡淡的紅暈。

    趁着售貨員去包裝衣服,他踱到心素面前,附到她耳邊:“你這麼喜歡孩子?”

    心素滿心思都在琳琅滿目的童裝上,不在意,隨口“嗯”了一聲。

    簡庭濤不爽她的敷衍,輕哼了一聲,扳過她的身子:“要真的喜歡,我們……”

    老媽已經在他面前嘀咕過好幾次了,甚至,還有這樣的暗示:早點讓心素懷上寶寶,也好搬回來住。

    她心疼自己的兒子,不僅暗地裏經常派人送去吃的喝的,心裏更是牽掛得不行。

    雖然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是,她心裏還是見不得兒子受苦。

    心素被簡庭濤的反常弄得有點迷糊了:“哎,我手上有衣服,別弄亂了……”她用力瞪他,“你幹嘛?”

    簡庭濤又哼了一聲,眼望他處。

    突然,身後有人喚道:“簡先生。”

    兩人齊齊轉過身去,都是一愣。

    一個清瘦整潔的女子,對着他們微笑。

    簡庭濤一眼就認出了是誰。

    心素只是愣了一下,很快也認出了是誰。

    女子走到他們面前,簡庭濤打招呼道:“凌醫生,你好。”

    心素也淺淺一笑,點了點頭。|)TIk

    姓凌的女子看了看簡庭濤,又看了看心素:“簡先生,關小姐,好久不見。”

    簡庭濤客套地寒暄:“是啊,好久不見。”

    説罷,朝她頗富深意地暼了一眼。

    凌醫生微微頷首。

    不用他説,她也會謹記。

    她忘不掉當初,這個男人臉色沉鬱,旁若無人地走進她的辦公室,示意她支走閒雜人等之後,開門見山口氣凌厲地:“凌醫生,如果你還想保住你這份工作,包括你家人的工作,我希望你誠實告訴我,三個月前,你到底幫了葉青嵐一份什麼樣的忙?!”

    他的口氣不是質疑,而是求證。

    只是驗證一下自己的推斷而已。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點,在凌醫生後來的記憶中,尤為凸顯。

    所以,當時的她,對這個眼光犀利咄咄逼人的男人十分懼怕。

    再加上,對葉青嵐,這個跟自己本無甚來往,卻突然間聯繫活絡起來,且軟磨硬泡了很長時間的初中老同學,求自己辦的那件事,她一直心裏有點疙瘩……

    當初,葉青嵐先是跟她親熱閒聊:“凌霏,我爸媽一直逼我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二世祖,但是,我已經有要好的男朋友了,呶,就是這個――”她順手從皮夾裏掏出一張照片,“就是他,跟我一起從國外回來的。”

    凌霏就着她的手看了看,看上去很斯文的一個男子。

    她心中有點疑惑,小報上不正在炒葉青嵐跟她們老闆的緋聞嗎?

    葉青嵐彷彿看出她的疑惑,笑了笑:“別相信那些報紙,都是瞎説,我跟龍凱感情很好,”她指指那張照片,説着,又換上一副憂戚的神情,“只是,我爸媽覺得他家庭普通,一直不同意,所以……”她湊近凌霏,壓低嗓音,“幫我個忙,好讓我爸媽不得不妥協。”

    凌霏架不住葉青嵐反覆遊説,兼軟硬兼施,最終,不得不點頭。

    她只是一介小小醫師。

    但是,當她看到報上刊登出來的簡關仳離的報道時,她有點心裏一沉。

    莫不是……

    所以,當她乍看到簡庭濤嚴峻的撲克臉時,除了有點害怕,居然心裏微微鬆了一口氣。

    她有預感,會有這一天。

    不然,她心裏會揹負很長一段時間的十字架。

    這也就是她在之後的一段時間內,有意無意躲避着葉青嵐的原因。

    她還記得,當簡庭濤起身告辭時,依然面沉如鐵地吩咐了一句:“或許,還會有其他人來找你,”他頓了一下,“你只要照實説即可,還有,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曾經來過。”

    走到門口時,他不看她:“你是聰明人,應該很明白我的意思。”

    因此,當心素後來找到她時,除了該説的,她一個字也沒有多透露。

    如果説她對葉青嵐,在同情之外,還有着幾分怨恨,怨恨她欺騙自己之外,她對心素,就只有同情了。

    她看得出來,心素是一個矜持得近乎自閉,不善跟人打交道的女子。

    所以,當她看到心素站在濛濛細雨中,等了她將近三個小時後,臉色略帶蒼白地:“很抱歉打擾你,”她的臉色很白,但是,她的語氣很堅決,“我只是想知道一件事。”

    她緩緩地,堅決地,重複了一遍:“我要知道真相。”

    只是一句話,凌霏就明白,為什麼,葉青嵐會一直,一直,輸給眼前這個不見得比她美豔,不見得比她伶俐,更不見得比她出色的女子。

    因為眼前的這個女子,看上去不僅有着這個年齡少有的單純,而且……勇敢。

    近乎咄咄逼人的勇敢。

    她按照簡庭濤的要求,簡單明瞭地告訴了心素一切。

    她注意到了心素的身子微微顫抖,她的手,握得越來越緊,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到了最後,她幾乎不忍,看到心素泫然欲滴但強忍的淚。

    當時,她的心底,也沒來由地,有點酸楚。

    但同時,也有着一陣模模糊糊的喜悦。

    雨過,遲早總是要天晴的。

    所以,現在的她,看着簡庭濤二人,其樂融融地站在一起,不由得由衷微笑。

    不過,她還是有點懼怕簡庭濤,於是,向着心素:“真巧,我也來買點嬰兒用品。”

    簡庭濤接過話頭:“聽説你前陣子生了個兒子,恭喜。”

    他想着,回頭記得讓誠嶽送份禮物過去。

    又寒暄了幾句,凌醫生告辭。

    心素不笨,有些疑惑地,轉身看向簡庭濤:“你們……很熟?”

    而且,她怎麼覺得那個凌醫生,好像有點怕他?

    簡庭濤不理她,徑自拿起一件嬰兒披風:“這件怎麼樣?”

    從醫院出來,心素就一直覺得簡庭濤有點怪怪的。

    回到家,吃完晚飯,他只是簡單説了句:“我出去一下。”

    就拿着公文包走了。

    等到深夜,他才悄然回來。

    在卧室裏看電視的心素就只聽到門鎖咔嗒一聲響,接着,衞生間裏有嘩啦嘩啦的水聲,再接着,一陣腳步聲,徑自進了隔壁的客房。

    奇怪。

    心素蹙眉,這個人,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於是,她悄悄下牀,光着腳,打開房門,朝客房方向望去。

    客房門沒關,半掩着。

    她朝裏面看去。

    簡庭濤坐在桌前,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什麼東西。

    她站在門口,又等了很久,簡庭濤都似乎沒有發現。

    嗯?

    她自小跟老爸躲迷藏的好奇心被勾起了。

    於是,她眨眨眼,輕咳了一聲。

    簡庭濤這才注意到她,淡淡地:“還沒睡?”

    心素“嗯”了一聲,還是站在門口:“看什麼呢?”

    她好奇地看向不遠處桌上那一堆東西。

    簡庭濤嘴角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小弧度:“沒什麼。”

    心素撇嘴,明明就有什麼,不説拉倒。

    於是,她轉身:“那……”

    只聽得背後簡庭濤的聲音,有點異樣,還有點神秘:“想知道?”

    心素的身體頓了一下。

    簡庭濤的聲音,還是有點異樣:“你過來,我告訴你。”

    心素想了想,又想了想,嗯,還是有點好奇。

    於是,她走了過去。

    簡庭濤的身體依然密密遮住桌子,一本正經地:“你坐上去,我就告訴你。”

    他用下巴點點一旁客房裏的牀。

    心素挑了挑眉,依言坐下。

    她倒想看看眼前的這個人究竟弄什麼玄虛。

    剛一坐下,突然,她被大力撲倒。

    滿鼻盈滿沐浴過的清香。

    然後,她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低低地:“心素,我想……”

    心素又羞又氣,這個人,深更半夜把她騙過來,還能想什麼?!

    簡庭濤索性膩在她的頸窩:“我想……”

    想了很久了!

    特別是今天下午,看到蕭珊和關教授小心翼翼地捧着小寶貝藕藕細語的模樣,他的心底,居然湧上一陣暌違已久的温馨。

    他的父母之間歷來相敬如賓,他不記得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刻。

    若是他跟心素……

    他一邊微笑,一邊繼續在心素耳邊:“……我們也……”

    心素假裝聽不懂,一寸一寸地,用力掰開他的手指。

    兩人童心未泯地,居然在牀上打打鬧鬧起來了。

    突然,只聽到電話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

    正在笑鬧着的兩人都是一愣,面面相覷了片刻。

    這麼晚了,會是誰?

    心素伸手,想要去撈電話,簡庭濤手腳快了一步,直接拿起聽筒:“喂――”

    對方猶疑了很長時間沒説話,簡庭濤幾乎以為打錯了,正準備掛,突然,對方開口,是一個温和有磁性的男聲:“請問,心素在嗎?”

    簡庭濤微微一愕,看了心素一眼:“……在。”

    説着,把話筒遞給心素。

    心素接過去,沒説幾句,突然,臉色大變:“在哪兒?……哦,我知道了,馬上就來!”

    放下話筒,她急匆匆跳下牀。

    簡庭濤伸手攔住她:“怎麼了?”

    心素臉上十分焦急:“柯伯母就住在人民醫院,我要過去看她。”

    簡庭濤也立刻站了起來:“我開車送你。”

    當心素急匆匆奔到醫院三樓的時候,柯軒正安靜地站在長廊的中央,等候着她。

    一貫有涵養的他,看到跟在心素身後的簡庭濤,只是目光閃了閃,便微笑着:“你好。”

    簡庭濤點頭,也微笑了一下。

    心素問清楚了病房,直接衝了進去。

    在門關起來的一瞬間,簡庭濤模模糊糊聽到她的聲音,低低地:“媽――”

    他透過病房的玻璃窗向裏看去,只看到靠窗的牀上,一張清瘦的側臉,微笑着,看着心素。

    他看了看病房的佈局,又抬頭看了看門牌上的標識,直截了當地:“什麼時候住進來的?”

    柯軒眉頭微蹙:“昨天我媽來看我的時候,還一直挺好,晚上吃飯的時候突然不舒服,送到醫院來的時候,醫生説還是老毛病,心肌炎。”

    他也看了看病房,有些歉意地:“牀位有限,只好暫時先安頓下來再説。”

    簡庭濤沒再説什麼,過了片刻,只對柯軒淡淡説了句:“抱歉,我出去辦點事。”

    二十分鐘之後,待到護士小姐來將牀位換到單人病房,柯軒才明白簡庭濤方才出去一趟的用意。

    他看到自己的母親安靜地躺在牀上,拉着心素的手,低低絮語着,一位二十四小時值班的護士訓練有素地在一旁忙碌,柯軒心中微微一熱,回頭看向簡庭濤。

    後者正若無其事地欣賞着牆上拉斐爾的仿畫。

    柯軒走到簡庭濤面前:“出去走走?”

    簡庭濤回眸看他,半晌,微微一笑:“好。”

    兩個將近十年來,幾乎從未交談過的男人,一起站在醫院樓頂的欄杆旁。

    簡庭濤看了看柯軒,這個他介懷了將近十年的男人,雖然年近而立,仍然風度翩翩,卓爾不羣。

    柯軒也打量着他,最初的些微驚愕已經消失,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依然挺拔的身姿,依然獨具的氣度,淡定而不失霸氣。

    兩人目光相接,都是淺淺一笑。

    柯軒先開口:“我料到你會後悔。”他帶着些微調侃,“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快。”

    簡庭濤先是眉頭微卷,只是旋即,就舒展開來。

    他看着遠方的星空,又過了許久:“我也料到。”他的聲音微微一頓,“只是……”

    只是……

    沒有想到,要這麼久。

    柯軒也隨着他的目光看向遠處。

    一陣長久的靜默之後,柯軒若有所思地:“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只要一看到天邊的北極星,我就會想到柯旭。”

    簡庭濤沉默。

    “可能你沒有辦法想像,有一個柯旭那樣的弟弟,對做哥哥的我,是多大的壓力,”柯軒的聲音,不疾不徐地,“我們小時候,父母節衣縮食地,送我們去學棋,學書法,學繪畫,學到後來,老師們的評價永遠是同樣的,‘弟弟更有天賦一些’,做作業,他永遠要比我快一步,出去參加比賽,他是永遠的第一名。我十四歲那年,有一天晚上,起牀想倒水喝,走到客廳門口,聽見媽媽的聲音,滿足而不無得意地,‘我一直以為,就我這樣的身體,有了柯軒已經是我的福份了,沒想到,老天這麼厚待我們,竟然給了我們柯旭。’”柯軒的嘴角微微一牽,“我回到房間,看到熟睡中的柯旭,突然間很討厭他,那個時候,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沒有這個弟弟,該有多好?”

    “但是,”柯軒微微吁了一口氣,“很多時候,我又心疼柯旭,他唯一不如我的,就是他的身體,每到春秋天,他就容易感冒咳嗽,很難痊癒,而且,我喜歡柯旭給我帶來的各種各樣的快樂。”他看了簡庭濤一眼,略帶自嘲地,“那個時候的我,有點矛盾。”

    簡庭濤默默地聽着。

    “後來,柯旭去N市參加比賽,回來之後,他很興奮,給我們講得最多的,不是他得了冠軍的比賽,而是一些翻來覆去講得我們都聽膩了的瑣事――"

    ‘關伯伯跟他女兒高興起來,偷偷在家裏學貓叫,看誰學得像,把真的貓都引來了……’

    ‘關伯伯跟他女兒吃了飯不肯洗碗,罰背唐詩,我當裁判,你們猜誰贏了?……哈哈,想不到吧,最後,輸的是關伯伯!’

    ‘關伯伯……’

    ‘……’

    “一來二去地,”柯軒追憶着,“爸媽都懶得聽他説了,只有我,晚上臨睡前,聽他念叨上幾句。”

    “到後來,他説得更多的是――

    ‘心素説N大的梅花開了,邀請我們下次去看。’

    ‘心素跟關伯伯去了一趟西藏,她説遠遠地,看到了*****。’

    ‘心素……’

    “有一次,他跑來告訴我,‘心素竟然説我上次得獎的文章寫得太平淡,讓我去翻翻《隨園詩話》,’他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哎,你説,有那麼差嗎?’

    “看得出來,他很在意。”柯軒淺淺一笑,“我很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孩子,會讓一直眼高於頂的柯旭放在心上。”

    簡庭濤輕輕側過臉。

    “後來,我終於見到了心素,那個時候,她才十四五歲,稚氣未脱,也不太懂事的模樣,但是,真像柯旭説的那樣,眉目如畫。”

    “我知道,柯旭想要什麼。”

    “我更知道,跟從前一樣,我無論怎樣,也爭不過柯旭。”

    “而且,心素跟柯旭年齡相仿,看上去,也更合拍一點,他們經常聯絡,有些事,她不見得會跟我説,但是,會跟柯旭説。”

    簡庭濤的眉心微微一動。

    “但是,柯旭十七歲那年,一切都變了。”

    “我爸爸是搞建築的,我們高三那年,他被派去援外,媽媽不放心,也跟了過去,家裏就剩下了我跟柯旭。可是,就在那個時候,我發現,柯旭有瞞着我的心事,他的情緒一直有些反常。”

    “我一直以為是爸媽不在的緣故,再加上,雖然他跟我念一班,但畢竟年紀小……”柯軒沉默了片刻,“後來,直到他填完高考志願交上去,我才知道,他沒跟我一樣報N大,而是報了北大。”

    “我問他為什麼,他一直沉默,高考在即,我後來也就不再問了。”

    “他北上的時候,我跟心素去送他,心素也問他,他還是什麼都不説。他轉過身去的一瞬間,我突然發現,他的背影,尤其地單薄,還有……,淡淡的悲傷,”柯軒控制了一下情緒,“他去了北京之後,一直很少跟我聯絡,直到那年的冬天,深更半夜,他突然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北京下了第一場雪,那晚,他好像喝醉了,醉得很厲害,反反覆覆地,説着同樣一句話,‘哥,替我好好照顧心素。’不知道,説了多少遍……”

    “第二天,我不放心,撥電話過去想問他究竟怎麼了,他説話口氣很輕鬆,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他最近去了什麼什麼地方,看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從頭到尾,我一直都沒機會開口。”

    “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他在電話裏説笑,為的掩飾他心裏的痛苦。”

    “如果我知道,如果我能早點知道,至少……”柯軒輕輕嘆了一口氣,“十七歲那年的他,不會那麼孤單。”

    “錯過了那一次,就錯過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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