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的天空
第二天,星期五晚上七點,關心素還是準時出現在了自打她搬出去那日起就打算從此不再踏入半步的簡家那個超大超高的,高雅但不奢華的客廳。
儘管有些不情不願。
她倒並不是被簡庭濤先生的一番話所打動亦或反將成功,她之所以站在這裏,完全是由於邱氏夫婦的軟硬兼施,邱總挾上司之威唱紅臉,邱夫人則以婦人之仁唱白臉,轟得她頭腦發昏,兩腿發軟。
誰都知道她雖然既不吃硬,也不吃軟,但當這兩者夾攻之際,她往往容易恍惚,且容易被宵小之輩抓住此項弱點,善加利用。十年前,她就已經接受這種血的教訓。
況且,賈月銘女士的慈母面孔適時地卻上心頭,她的心中當時就驀地一軟,於是,只好順水推舟地,答應下來,並準備了事先早就精心挑選好的,一早就打算快遞過去的禮品。
但是,唯一的要求,仍然是與邱氏夫婦同去,且不刻意作高貴打扮,簡單得體裝束即可。畢竟,她當下的身份,只是一個普通的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當她提出來時,邱總的神色似是變了變,但是,一貫帳中諸葛亮的邱夫人已經忙不迭地,向自己的夫君使眼色,當即大力應承下來。
只要眼前的這個關心素小姐肯出席,那就是他們夫婦在賈老夫人面前立下的一件大功,至於其他,哪怕會小小得罪一下簡庭濤先生,也只是小小瑕疵,絕不影響大局。
片刻之後,一向懼內但彼此心靈相通的邱總也瞬間換上一副慈父面孔,微笑地,應承下來。
一進門,關心素就毫不意外地一眼看到客廳正中站着的雍容華貴氣度不凡的賈女士,以及右首穿着寶藍色晚禮服,明媚照人,言笑晏晏的葉青嵐小姐,她的另一邊還站着簡庭濤先生,兩人正在熱情地,招呼着滿大廳的客人。
當然,就葉小姐所兼具的簡氏公司公關部經理和當前簡先生緋聞女友的雙重身份,這是完全應該的。況且,男的高大俊挺,女的美麗大方,看上去的確是一對非常登對的璧人。
只是,今晚的壽星兼最受矚目的女主角顯然不這麼想,因為,關心素剛隨邱總夫婦過去想跟賈女士及其身旁的簡先生葉小姐打招呼時,就在離葉小姐大約不到一米遠的地方,傳來一個略帶威嚴且不容置疑的聲音:“心素,到媽這兒來。”
一時間四周寂靜,眾人立刻鴉雀無聲,心素有些愕然兼無奈,以她對賈月銘女士的一貫瞭解,她當然知道她是故意的,因為,賈女士在成功地投下這塊小小的石頭後,嘴角已經勾起了一絲勝利的微笑,顯然很滿意看到水面上浮現的圈圈漣漪。
滿大廳的一干人等,都屏息以待着這一戲劇性場面如何演下去。前妻,新歡,負心男子,戀舊婆婆,迥異與孔雀東南飛的劇情,但具有同樣強烈的戲劇衝突效果。
就連當事人之一的簡庭濤先生,也在冷眼旁觀兼些微期待着這一幕如何收場。
反倒是在心素進來之前,一直處於勝利且愉悦狀態的葉青嵐小姐,握着高腳酒杯的左手,瞬間完全失去血色。
心素瞥了賈老夫人旁邊的另外兩人一眼,走上前去,遞上終究還是決定親自送來的禮物:“賈伯母,生日快樂。”她用的是婚前的稱呼,並非她不知好歹,對賈月銘女士的一片好意,她完全心領,賈女士無非是想讓出席壽筵的這些人看到,再口耳相傳,關心素小姐儘管已經求去,但是,在賈女士心目中地位依然牢固,也好讓她在職場上少受幾分委屈。
不可否認的是,她的心裏有些酸楚,又有些感動。只是,她又瞥了一眼正緊緊盯着她,臉上已經笑容漸斂的葉青嵐小姐,她既然已經離開,就再也沒必要擋住別人的路,佔據這個有名無實的身份。
賈女士顯然仗着這個不同尋常的日子和自己的長輩身份,立時三刻開始發威,她鳳眼微眯,話音頓沉:“心素,你是不是覺得才過了六個月,我就不配你叫一聲媽了?”
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而且,絕不容關心素有絲毫敷衍的樣子。
其實她此刻的心神,倒不在她這個垂着頭一言不發的,讓她又氣又愛的前兒媳身上,只見她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身旁已經有點花容失色的葉青嵐小姐,胸口那鬱積了整整六個月的心頭之氣總算稍有紓緩。
隱忍了六個月,等的就是今天。
想當初,當她眉頭緊鎖地,從她那個氣得心智已經不太清醒,且語焉不詳的兒子口中大致得知情況後,以她多年來的閲歷立刻準確判斷出,撇開兒子和心素本身存在的問題,這個從小到大對她那個不孝子從未死心,十數年如一日般痴情的葉青嵐小姐絕對功不可沒。
只不過,她心底冷哼一聲,若是安安份份做她簡賈月銘的世侄女便罷,要想作她簡家的兒媳婦,還要先要看她這個慈禧太后這關過不過得了!
必要的時候,她不介意讓葉青嵐小姐清楚認知到,珍妃當年是怎麼香消玉殞的!
賈月銘女士在維護家庭幸福方面,如好鬥母雞般,向來心狠手辣得緊。想當年,五年前仙逝的簡非凡先生,即簡庭濤先生的老爸,年輕時曾經以一個文弱書生之身,企圖紅袖添香,坐享齊人之福,她不動聲色地,在不損一兵不失一卒的前提下,成功保土衞疆。
原因無他,她直截了當找到那個看上去似嬌怯怯弱不禁風的林妹妹的第三者,開門見山地:“你要想清楚,有你沒我,有我沒你,但是,若是簡非凡此刻跟你走,我保證不出三個月,他會回頭跪着求我原諒他!”
她心中清楚得很,是年三十八歲的簡非凡先生,其心智仍如花樣年華的寶哥哥,空有一肚子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抱負,但一無縛雞之力,二無忍耐之心,再加上當時簡家大家長放言出來,若是二者仳離,賈月銘女士將效仿張幼儀,離婚不離家,真正被逐出門外的,倒很可能是這個正正宗宗的簡家人,這當然非簡先生所願,所以他妄圖兩全其美。
只是,他打的如意算盤,還要看賈女士答不答應。並且,她心裏冷哼一聲,似顰非顰,閬苑仙葩的林黛玉,誰不想當,只不過別忘了,在王熙鳳精心算計下,鬱郁死於寶玉大婚之際的,還就是她!
而且,賈女士的心中不是不酸楚,亦不是不痛苦,想當年,她也曾經是一個浪漫純情的女子,但是,迫於父母壓力,在母親聲淚俱下並不惜下跪之後,不得不嫁給簡非凡先生,這椿婚事本就是家族聯姻,遠非她所願,簡非凡先生也遠非她心中佳婿,因為她青梅竹馬的,真正心愛的那個良人已在她大婚之際,黯然遠走異鄉,至今仍孑然一身,並時不時鴻雁傳簡地來問候她,讓她愧疚之餘,難得地,時時心中泛起柔情。
因此,當年,在簡非凡先生多次審時度勢,最終不得不與林妹妹一刀兩斷,乖乖迴歸家庭之後,賈女士斷然與其分居,人前是一對模範夫妻,人後彼此只當陌路,她實在是被這個上天硬要安排給她的丈夫傷透了心。從此之後,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獨生子簡庭濤的培養栽培上,並最終如願以償地看到他成為一個N市知名的青年才俊,並娶得如花美眷,本來她沒也承望老來居然還能有此補償,來消弭她前半生的缺憾,她的心中,不可謂不快慰。
但是,半路居然殺出這麼個程咬金!
而且,這個葉青嵐小姐,等於是掀開她塵封已久的回憶,揭開她永不想提的瘡疤,是可忍,孰不可忍!
於是,眾目睽睽之下,在葉青嵐小姐和諸位嘉賓面前,她偏要和關心素小姐上演一幕高xdx潮迭起的婆媳相見歡。
心素只是略加思忖之後,便低着頭,打定主意,一聲不吭。
賈月銘女士見心素拒不接招,暗歎一聲,這個前兒媳,書生意氣不改,換作另外一個但凡心竅靈活或是刻薄一些的女子,一早就撲上前來,有樣學樣地,和她一唱一搭地,將這出戏漂漂亮亮地演下去了。即算一時半刻不能覆水重收,至少,在那個葉青嵐小姐面前,在略略挽回些面子之餘,亦可稍稍出口惡氣。
從簡庭濤先生跟心素談戀愛之初,這個彼時才念高三,一向對他鐘情甚深的葉青嵐小姐就在家裏鬧得死去活來,而賈月銘女士和在重大決策上向來唯她馬首是瞻的簡非凡先生,一致看好的是關心素小姐,因此,對葉家家長的多次旁敲側擊,巧妙地將責任一概推給向來敢作敢當的兒子,終於,在對簡庭濤同學知之甚多的葉青承同學回家和父母一番長談之後,葉家兩老態度強硬地要求女兒死心,但感情的事,怎麼能説不想就不想呢,因此,葉青嵐小姐高考發揮得一塌糊塗,後來葉家看看實在無法,不顧她兩眼長淚直流,強行押送她出國唸書,順便也好讓她散散心。
不知是國外實在生活單調只能用功唸書,還是中國人原本就智商超羣,在國內年年考試吊車尾的葉青嵐小姐,在國外居然考試經常得A,並且,四年之後,一咬牙考上了南加州大學的碩士,然後,兩年半之前回來,毅然加入簡氏。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以至於賈女士稍微這麼一打盹,醒來居然就變了天。
此刻的賈月銘女士,在這三個人身上環視一圈,心中不禁一聲嘆息,古語説得,真是一點都不錯。
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於是,她伸出手,不容置疑地挽住心素:“好長時間不見了,陪我聊聊。”然後,環視了一下四周,現上滿面笑容,“招呼不周,大家務請好好用餐,玩得開心一些。”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瞬間將眾人注意力引開。
大約兩個多小時之後,一番熱鬧盡興之後,賓客漸已散去或轉移陣地,心素有些不情不願地,跟着邱總夫婦二人,坐到了簡家那個她一度十分熟悉的書房內,不過,此次,是為了簡氏公司和邱氏公司的最新業務往來。
相比起賈女士這兩個多小時以來老而彌堅的旁敲側擊,她倒也寧願坐在這兒,至少,不用時時刻刻有被逼供之虞。既然都已經簽字仳離,往昔也就沒有必要再攤到陽光底下來消毒,就權當埋在心底隨記憶消逝好了。想到這兒,她的嘴角不由得掠過一絲淡淡的苦笑。
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排佔據了整個牆面的大書架,那是她和簡庭濤結婚那年,他知道心素嗜書如命,將原先放置在那兒的名牌傢俱撤掉特別改制的,古今中外,包羅萬象。心素下意識一瞥,不由心中一動,當年她興之所至編的那個大大的中國結,居然還掛在書架左邊的第三層,那鮮紅的顏色,如今看上去,竟然有些刺目。她不由低下頭去。
等到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邱總夫婦正在聚精會神地聽着左手持有高腳酒杯,不時輕啜一口的簡庭濤先生言簡意賅地説着什麼。畢竟,兩千萬的涉外合同,對簡氏企業來説不算什麼,但對於白手起家,篳路藍縷一路走來的邱氏夫婦來説,實在算得上是一筆大生意。原本他們也沒想到公務纏身忙碌萬分的簡庭濤會抽出空來管這件事,循以往慣例,此類金額等級,一般由簡氏企業的劉副總或張經理出面。只不過,自打這個簡庭濤先生重又恢復自由身以來,工作熱情比起以往,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
等到談得差不多了,下週一即可簽約,機靈的邱夫人在不可避免地即刻叮囑關心素一些細枝末節,轉向簡庭濤:“簡先生,不知道能不能麻煩您一下?”
她看見簡庭濤隨即挑了挑眉,似是等着她往下説,又瞥了一眼心素,滿面笑容地,“我和志豪待會兒要繞道去辦點事,可能會耽擱時間,心素是坐我們的車來的,能不能麻煩您――”
都是聰明剔透的人,她自己也知道這個理由十分牽強,但是,賈老夫人數日前就耳提面命過了,要她務必見機行事,於公於私,她都不能有辱使命。
有道是夫妻同心,其利斷金,邱志豪先生立刻也充滿歉意地:“簡先生您看,真是――”
簡庭濤先生只是轉了轉手中的酒杯,沒有發話。
心素瞥了一眼一直不置可否的簡先生,再瞥一眼在簡先生的沉默下已經有些表情尷尬不知如何收場的邱氏夫婦,眼看着氣氛越來越微妙,也不得不投身到這出戏中:“不用麻煩簡先生,剛好我約了人,一會兒自己走就可以了。”
她的確跟柯軒約好了待會兒順便去他那兒取份東西,再説,以心素的聰明,自然猜得出這是誰在背後指引,單憑邱氏夫婦,還無此等智慧和勇氣。她的這句話,就權當給大家一個小小的台階下吧。
邱氏夫婦聽聞此言,雖然不是自己期待中的,但表情明顯如釋重負了一些,簡庭濤先生倒是薄唇一抿,嘴角牽出一絲諷刺的笑:“怎麼,才過了六個月,就這麼迫不及待地,要給你的護花使者正式名分了嗎?”
六個月以來,這種含沙射影空穴來風的話,心素聽得太多了,她站起身,只當沒聽見,只見簡先生也站起來,一口喝乾杯中的酒,重重放下酒杯,語氣乾脆而不容拒絕:“抱歉,我有些話,想單獨跟關心素小姐談談。”
在心素還沒有回過神來之前,邱氏夫婦已經忙不迭地,招呼都來不及打,幾乎在下一秒就打開房門,迅速地出去了。
心素下意識地,幾欲移步,但有人比她更快,一個人影,在燈光下,已經欺了過來,一隻手迅速伸出來攫住了她的下巴,他的臉和她的臉近在咫尺:“你的護花使者呢,怎麼,趕不及來救你了?”他臉上微帶諷刺的笑,但他的眼底,是一片冰冷。
他的手,沿着她的臉頰緩緩下移,撫過她的脖子,他的手,冰涼的,心素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最終,他的手,撫過了那條項鍊,和那個小小的墜子,然後,他稍稍離開她,他的聲音重又響起,依然是無比諷刺地:“你當初何必來屈就我呢,畢竟,你認識那個人在先,他也一直對你一往情深,不是嗎?”
心素一時有些恍惚,但很快,她就鎮定了下來:“對不起,簡先生,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
話剛一説完,她就轉身準備立即離開,但是,簡庭濤伸出手一把就拉住了她,冷冷地:“關心素,你太天真了,你以為隨便找個理由跟我離婚,就可以把你過去十年來加諸於我身上的欺騙趁機清除得乾乾淨淨了嗎?”他似是冷笑了一聲,“本來現在你的事情,跟我已經毫無關係,但是,”他頓了頓,“既然你這麼迫不及待地想梅開二度,那麼,我似乎也應該給你準備一些賀禮,是不是?”
心素的心底突然間微微一痛,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這曾經深深相愛過的兩個人,就只剩下對彼此極為深重的傷害,而且,一定要把對方傷得遍體鱗傷,才肯善罷甘休?
她低下頭去,走到門邊,拉開把手,靜靜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