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夫代特先生下樓時,看見下面幾個人正圍坐在一個茶几旁聊天。因為他們看見他就不説話了,所以他無法知道他們是在説哪裏的牛奶布丁最好吃,還是於斯屈達爾的東西更便宜,抑或是關節炎。走進夜晚的街道,他才知道小旅店和哥哥的病房有多麼悶熱,他感到神清氣爽。這裏也吹着像尼相塔什那樣的涼風。他看到天空上佈滿了厚厚的雲層。他慢慢地朝馬車走去,叫醒了在馬車柔軟的座椅上睡着的車伕。在等待車伕從睡夢中清醒過來時,他點了一根煙。隨着馬車的顛簸和搖晃,他打開了車窗。他想:“他快死了,我活着!”當他明白自己在説這話時既沒感到歉疚也沒感到滿意時,他覺得很輕鬆。想到一整天發生的事情,他笑了。他把胳膊伸出窗外,然後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在他把嘴大大地張開時,從他的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安寧、鬆弛的聲音:“啊,我要回家了!我要回到我那鋪着乾淨牀單的牀上去了!”他把頭微微向後仰去,然後把身體結結實實地靠在了椅背上,他的眼皮垂了下來,但是沒有閉上。窗外的世界,那些時隱時現的路燈,匆忙行走的路人,窗户裏滲出的點點灰暗燈光,都慢慢地被甩在了後面。他把頭靠在椅背上,感覺着從窗外吹到身上的涼風,長時間一動不動地坐着。不時他會想到下午經常出現在腦子裏的那個單詞,他嘟囔道:“我活着!”馬車從坡上下來,從別的馬車前經過,馬蹄敲擊着石板路。當車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時,他知道他們已經來到了橋上。
馬車過橋的時候,車窗上的小窗簾被從馬爾馬拉方向吹來的一陣風掀起。傑夫代特先生靠在左邊的窗前,深深地吸了一口帶着海藻味的空氣。他看見在遠處的某個地方,夜色裏殘留着一片淡淡的粉紅色。西南風要來了。綁在橋上的一艘船上下襬動着,收過橋費的人在抽煙,煙頭上的紅光在風中不停地閃動着。傑夫代特先生想:“一天又過去了!”
當他想起以濃霧開始,以火紅的夕陽結束的這一天時,內心的寧靜彷彿要跑掉一般。他划着火柴,想再點一根煙。但因為窗户開着,兩次煙都沒點着,第三次他終於把煙點着了。他想到:“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顯而易見,這一天會很糟糕地開始。上午我沒能找到埃斯基納齊,然後那個小男孩拿來了一封信。我曾懷疑那信是為了要錢而設計的一個圈套,但我沒有因此感到羞愧!”然後他突然覺得敍克魯帕夏其實並不是一個沒有情趣的人,他認為帕夏是個重友情、好交談、真誠可信的人。想到玩棋時帕夏説的那些風流笑話,他笑了。他又想到在貝伊奧魯大街上一邊走路、一邊饒有興致左盼右顧的意大利醫生。醫生在他的心裏喚起了一份愛意,因為他覺得在醫生的那些行為裏有種可愛的東西。他又想到:“我在藥店裏看見的那個買香檳的胖男人也很可愛,就是應該像他們那樣……應該開心、應該笑、應該吃、應該喝……從今往後我也要這樣生活。但是我也不能不管我的生意和公司。我怎麼做才能兩者兼顧呢?我希望能有兩種生活,一種在店裏,一種在我的家裏。”他聽見遠處傳來的雷聲,風把小窗簾吹得飛揚起來。他嘟囔道:“窗簾在飛揚,我活着。西南風要來了。明天海水會上漲,船隻要停航,這下埃斯基納齊就更出不了島了。這就是讓人掃興的一個生意上的煩惱。會計薩德克會説,先生,您今天必須把賬討回來。可憐的薩德克!一個會計。我是一個商人……弗阿特問了,敍克魯帕夏也問了:生活是什麼?我對弗阿特説,這個問題毫無意思,毫無意義……人們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那些讀書人,腦子混亂的人才會問這樣的問題!澤內普姨媽會問嗎?她活着,我也活着……現在我要睡覺,早上我要起牀,忙我的生意,我要結婚,我要吃飯、抽煙,我要笑。然後,我會去另外一個世界。在沒去那裏以前,我又過了一天。夜裏我做了個夢!上午我很煩惱,因為在那些基督徒和猶太商人的邊上我覺得自己很孤獨。現在我不願意想這些東西……我現在要什麼?睡覺!翟麗哈女士一定已經把牀準備好了。啊,那個可憐的女人!”他聽到了狗吠聲。“小時候我怕狗。小時候我和哥哥一起在花園裏玩耍。我們一起去赫德里雷斯郊遊……”他看見從一個窗户裏散出的微弱燈光。“他們用的可能就是我賣的燈。那些坐在燈下的人在幹什麼?他們在聊天,一個説西南風要來了,另一個説快把窗台上的花盆拿進來,然後他們喝椴樹花茶,喝糖水,打哈欠。”他自己也打了個哈欠。“我哥哥鄙視這些東西,為什麼?因為他相信自己擁有非常珍貴的思想。可能他是對的,他的想法是正確的。他因為想到了別人想不到、聽到了別人聽不到的東西而鄙視所有的人。他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但是值得嗎?”他又打了個哈欠。馬車到了他住的街區。“人應該有兩種生活,兩個靈魂。一個用來做生意,一個用來快樂地生活。這兩種生活應該互不干擾,應該相輔相成。是的,應該這樣。我的生活也將是這樣的。我要好好地生活!”他又伸展着四肢深深地打了個哈欠,然後用一種不知道是從哪來的活力跳下了馬車。
他對車伕説:“今天讓你受累了!”
車伕彷彿一整天都在等這句話,他笑了笑。
“明天我還是老時間過來嗎?”
“是的。”
馬車走了。傑夫代特先生看着馬車上顫抖的燈光,一直到它消失在路邊的角落。他走進家裏,看見了一道微弱的燈光。他想:“她還沒有睡!”
“誰?傑夫代特孩子,是你嗎?”
傑夫代特先生説:“是我!”他走上樓梯。“等等!你吃過飯嗎?”
傑夫代特先生説:“沒吃!”隨後,他又後悔自己那麼説了。
翟麗哈女士説:“來,過來,我給你做了茄泥雞肉!”她拿着燈,從廚房裏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我在這裏等你的時候睡着了!”
傑夫代特先生説:“你睡覺多好,為什麼要等我?”
女傭説:“我就是等你了。”她笑了笑説:“飯菜準備好了,快,過來!”
傑夫代特先生一邊想着茄泥雞肉,一邊想到擺脱這個女傭會很困難,他走進了廚房。他嘟囔道:“兩種生活混在一起了!怎樣才能把它們分開?”
女傭因為可以服侍傑夫代特先生而感到欣慰。她説:“坐下。坐下!你好嗎?你累了!誰知道你今天做了些什麼?你知道今天我們這裏發生了什麼嗎?穆斯塔法先生做完中午禮拜回來的時候,就是那個住在飲水池邊上的穆斯塔法,從清真寺回來的時候,在路邊碰上了……你吃辣椒塞肉嗎?就吃一個!碰上了薩利赫。他看見薩利赫手裏……要下雨了,是嗎?他看見薩利赫手裏有一把巨大的鑰匙……他説薩利赫先生,你的這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