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出店,傑夫代特先生欣喜地發現當天的第一撥問題已經解決,既沒花太多的時間,而且一切都還在他的掌控之中。門外,車伕在一棵樹下正和另外一個車伕聊天。他沒讓車伕看見自己,徑直朝蘇丹哈馬姆走去,因為埃斯基納齊的店就在六百步遠的地方。傑夫代特先生準備跟埃斯基納齊説,債可以緩期但他需要因此多還一些錢。他一面想怎麼跟埃斯基納齊説這事,一面和他認識的在錫爾凱吉做生意的其他商人打招呼。那些商人用詫異和關注的眼神看着這個躋身於他們之中的穆斯林,他們的眼神好像是在説:“看看這個戴着圓筒紅帽子的穆斯林會加入到我們的行列嗎?我們喜歡你的勇氣和決心!”傑夫代特先生也用“我知道你們是怎麼看我的,我也很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的目光跟他們打招呼。在離埃斯基納齊的店門三五步遠的地方,一個不知道是猶太人,還是希臘人的商人在店裏對他大聲喊道:
“嘿!燈具商傑夫代特先生,你今天可真精神啊!”
為了表示自己是個懂得也喜歡玩笑的人,傑夫代特先生回答説:“我任何時候都這麼精神!”但隨即他想到了今天這身打扮的原因,不禁臉上一陣燥熱。
一走進埃斯基納齊的賣建築材料和家居用品的商店,他從店裏那種散漫的氣氛和店員們高興的樣子知道老闆不在,他很生氣。一個店員告訴他,因為大霧,島上過來的渡船誤點了。傑夫代特先生這才想起埃斯基納齊夏天住在大島。突然間,一種莫名的傷感向他襲來,因為在這些猶太人、希臘人和亞美尼亞人的商人中間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獨。
他決定不按原路返回,而是走大街回自己的店裏。他相信熙熙攘攘的大街可以驅散自己的這份傷感。他邊走邊想:“我很煩惱,因為我是他們中的一個。在整個錫爾凱吉和馬赫穆特帕夏區像我這樣富有的穆斯林商人有幾個?有個在塞洛尼卡人住的小巷子裏開布店的人,一個開了新店的弗阿特先生,還有一個開藥店的埃特海姆·佩爾泰夫。他們中最富有也最孤獨的人是我。”因為天熱,也因為身上的那套衣服,他開始出汗了。他又想到了早上的那個夢:“夢裏我也是這樣的。別人都聚在一起,而我獨自待在一邊。我的額頭出汗了。”他摸摸口袋,發現早上出門時忘了拿手帕。他想:“結婚以後夫人可以讓一切走上正軌。”但那一刻,婚姻以及他設想的家庭生活也沒能讓他感到欣慰。他想:“我做了什麼讓我這樣與眾不同?我除了工作其他什麼也不想,我只想着如何把我的生意做得更大!”當他看見路邊賣果汁的小販時感到心情好了許多。他想:“最終我贏了……”他買了一杯櫻桃水。喝完櫻桃水他感到了少許的輕鬆,並認為所有的煩惱都來自炎熱的天氣。然後他聽到有人在叫自己。
“哎,傑夫代特,你好嗎?”
喊他的人是哥哥的軍醫朋友塔勒克醫生。像所有哥哥的朋友那樣,塔勒克剛見到傑夫代特先生時顯得很高興,可當他發現面前的這個人和他哥哥完全不同時,他皺起了眉頭。塔勒克向傑夫代特先生詢問了他哥哥的病情和一些別的事情。當塔勒克知道了想了解的一切後,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鄙視的微笑,而他也毫不掩飾這種鄙視,他問傑夫代特先生:“那麼你在做什麼?仍然在做生意嗎?生意……”然後他隨便説了聲再見就消失在人流中。
傑夫代特先生想:“生意!我是在做生意!”他徑直朝自己的燈具店走去。“要不我做什麼?因為我不可能像他那樣成為一名軍醫。”他想起了童年和少年的那段時光。他的爸爸是在庫拉工作的一名公務員。傑夫代特先生夢裏的小學就在那裏。後來他的爸爸又被派去了阿克希薩爾。那裏因為靠近鐵路,所以是個還算富裕的小鎮。傑夫代特先生在那裏讀了中學。夏天他總是一個人在阿克希薩爾周圍的葡萄園和無花果園裏閒逛。老師們説無論是傑夫代特,還是他哥哥努斯雷特都是很聰明的孩子,而他們的父親奧斯曼先生則總是謙虛地説,聰明是隨了他們的母親。父親深愛着母親,然而聰慧的母親有一天病倒了。為了給母親治病,父親申請把工作調到伊斯坦布爾,但他沒能如願。於是,父親只好辭職來到伊斯坦布爾,把母親送進醫院,然後在哈塞基開了一家柴火店。一年以後,努斯雷特進了軍醫學院,六個月以後,不是母親,而是父親突然去世了。於是,照看柴火店和母親的責任一下子落到了傑夫代特的肩上。傑夫代特二十歲之前一直在哈塞基做柴火和木料生意,後來他把倉庫搬到了阿克薩賴。二十五歲時他在阿克薩賴開了家五金店,幾年後他又把店搬到了伊斯坦布爾的錫爾凱吉。也就是在那一年母親去世了,努斯雷特把分給自己的那份遺產留給傑夫代特,然後去了巴黎。第二年傑夫代特中斷了和在哈塞基所有親戚的來往,在維法買下了那幢小木屋。他想:“我又不可能像他那樣成為一名軍醫。我的機會就是經商,我做了別人不敢做的事情。如果我曾有那麼一點點的懦弱,我就還待在哈塞基做個小小的柴火商!”想到哈塞基和那裏的親戚朋友以及在那裏的生活,他又心煩了。“我逃離了他們,因為和他們在一起是沒法做生意的。”遠遠地他看見了自己的燈具店和樹陰下的馬車。他嘟囔道:“我的燈具店!”他認為自己最大的成就不是把一個小小的柴火店變成一個燈具店,而是五年前他得到的那筆大買賣。他中了市政府和水務局的燈具標後,在商界他開始被稱作“燈具商傑夫代特先生”!他得意洋洋地想到了自己的這個巨大成就。在那筆大生意之後他的店和公司擴大了四倍!為了中標他曾經賄賂過市政府裏的每個工作人員。儘管這不是件光彩的事,但沒能給他的成就蒙上陰影。傑夫代特先生沾沾自喜地想到了早上的夢:“哎,怎麼着,誰也不能懲罰我……”想到早上在樓梯旁看着自己的翟麗哈女士,他自語道:“我怎麼辦?怎麼辦?這就是生活!”他覺得自己是打不垮的,因為在他的身上好像有一層任何時候都可以保護他,然而又是看不見的盔甲。他看見了自家店面上的牌子:
傑夫代特先生和他的兒子們
燈具進出口公司
儘管他還沒有開始做出口生意,儘管他還沒有兒子,但是他對它們都是有想法的。進門時他想:“還是沒能從埃斯基納齊那裏把錢要回來!我還得再和薩德克説説賬的事。然後再想想怎麼處理那些壞了的燈具。幾點了?一點兒時間也沒有了。我還必須去倉庫看看,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弄得怎麼樣了……這孩子是誰,他要什麼?”
一個小男孩把手上的信封遞給他説:“先生,這是楚哈吉揚女士給您的。”
傑夫代特先生想:“楚哈吉揚女士?”一開始他怎麼也沒能想起這個女人是誰。他給了孩子小費。後來,他終於想起來那個女人是哥哥的情人,他急忙打開信封。信上寫道:“傑夫代特先生,您的哥哥努斯雷特病得很厲害。昨晚他昏過去了。今天早上好像是醒了,但依然神志不清。如果您可以馬上過來看他一下的話,他會很高興的。請不要告訴他我寫了這封信……”
傑夫代特先生嘟囔道:“病情很嚴重啊,很嚴重!……我母親也這樣過,但是並沒有馬上死去。”他把信放進了口袋。“他們又想着從我這裏弄點兒錢……只是我一點兒時間也沒有!”看見依然在那裏等回信的孩子,他突然感到一陣羞愧:“可能情況真的很嚴重。真是的,你看我都想了些什麼!我怎麼變成這樣的人了?”他焦慮地在店裏來回走着,“哥哥快死了。”
他又給了送信的小孩一點小費,然後把他打發走了。他慌慌張張地和阿爾巴尼亞人店長、會計交代了幾句,他知道自己説的全是廢話,而且還把他們都搞糊塗了。他想:“我的哥哥快死了!”他發現自己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懵了。上車時他囑咐自己説:“我必須鎮靜!”他告訴車伕要去貝伊奧魯。
馬車動起來後,傑夫代特先生覺得自己的焦慮得到了一點點緩解。“可能還不會馬上死。可能這只是一場小小的危機……先前母親不也總是這樣的嗎?我着急是因為除了哥哥我沒有任何別的親人了!一個也沒有了!”剛才從埃斯基納齊店裏出來時感到的傷感再次向他襲來。為了擺脱那種情緒,他決定想些別的東西,他把頭轉向窗外。
馬車在加拉塔橋頭停了下來,因為車伕要付過橋費。橋面上靠近哈利奇灣的那個角落,賣檸檬水的小販仍然在老地方大聲叫賣着。旁邊水果店裏的桃子上停着好些蒼蠅。遠處,卡瑟姆帕夏造船廠的前面可以看見廢棄的舊船、側翻的船架子和生了鏽的甲板。馬車重新走了起來。早上的霧早已完全散盡,橋的上空是一片清澈的藍天,上面飄散着幾朵遊離的白雲。傑夫代特先生看見那艘名叫蘇呼雷特的船正從哈利奇灣向馬爾馬拉海方向駛去。橋中央的欄杆前,一個戴着一頂大帽子的高大男人和一個沒有用薄紗把臉遮起來的女人正看着面前的大海,他們一人牽着一個穿着水手服的孩子。傑夫代特先生想:“就是這樣的一個家庭!”前方,兩個戴着紅色圓筒帽的男人也在看着這家人,幾個挑夫從他們身邊跑過。傑夫代特先生認識的薩錫爾班特號船正慢慢向橋這邊駛來,靠在護欄上的孩子們興高采烈地看着它。傑夫代特先生想到,剛到伊斯坦布爾的頭幾個月裏自己也時常來這裏看海、看過往的船隻和馬路上的各式馬車,那個時候錫爾凱吉還沒有碼頭。傑夫代特想:“那個時候……二十年前!第一次是和哥哥一起來的。”想起哥哥,他害怕了。
他從口袋裏拿出亞美尼亞女人寫的那封信,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女人在信上説不要把她寫信的事告訴努斯雷特。他想,深愛着哥哥的這個女人如果這個時候還能想到這個細節,那説明哥哥的情況還不至於太壞。他感到羞愧,因為他曾經認為這封信只是為了從他那裏要點錢。“但是,她為什麼不想讓我告訴哥哥她寫了這封信呢?”傑夫代特先生明白,那是因為哥哥不讓她這麼做。哥哥不僅不贊同他的生活和想法,還鄙視他,但又要問他要錢,所以他不願意見到弟弟。因為每次看見弟弟,他都會因為羞愧而無地自容,所以每次他都會用更加刻薄的語言和舉動讓弟弟也無地自容。傑夫代特先生因為這個原因很少去看望哥哥。每次去他都會堅持説哥哥的病需要住院治療,而哥哥作為一個醫生總對他説,醫院是為了把病人送去墳墓而建的。然後總會有一段時間他們倆誰也不説話。傑夫代特先生每次走之前都會留下一個裝着錢的信封。傑夫代特先生把亞美尼亞女人的信重新看了一遍,他開始對比哥哥和母親的病情。
傑夫代特先生的母親和哥哥一樣都是肺結核。母親的病時好時壞拖了很長一段時間,哥哥的病是三年前在巴黎發現的。母親生病時總是抱怨所有的事,讓周圍的人也跟着一起痛苦,哥哥也是這樣的。母親瘦瘦小小的,哥哥也很瘦弱。傑夫代特先生記得哥哥從巴黎回來時的樣子曾經把自己嚇了一大跳。母親對醫生是言聽計從,而哥哥總和醫生們唱反調,因為他自己就是個醫生,而且還是一個酒鬼,喜歡事事反其道而行之。傑夫代特自語道:“是的,他一點也不注意自己的身體!”然後他認識到自己是愛哥哥的,因為無論哥哥怎麼鄙視他、責罵他,他都不會跟哥哥生氣。他想起了童年的歲月,那時他和哥哥還有小夥伴們一起玩各種遊戲,去赫德里雷斯郊遊,在那裏吃羊肉和芝麻鬆糕。他記得阿克希薩爾周圍有很多的葡萄園和花園。傑夫代特先生對自己説:“過去的那些時光!”馬車到土內爾後,徑直向加拉塔薩賴方向走去。突然馬車在維爾道克斯的眼鏡店前停了下來。傑夫代特先生把頭伸出窗外,他看見不遠處一輛汽車側翻在路上。他煩躁地朝四周張望了一下,無聊地讀了一些店牌的名字,看了看來往的路人。
他看見一個戴着帽子的人從赫赫有名的佩德羅理髮廳裏走出來,兩個女基督徒正看着鮑特爾裁縫店的櫥窗——據説鮑特爾是王儲雷夏特的裁縫,賣銀器和水晶製品的德庫基斯的櫥窗一塵不染,前面是雷彭點心店。看到雜貨店迪米特羅考普羅的店牌時,早上曾經感到的孤獨感再次向他襲來,因為所有這些店家的主人都不是土耳其人。為了安慰自己,他強迫自己去想童年和阿克希薩爾的花園。他想:“我既不能和他們融為一體,又不能和土耳其人想到一處。”馬車終於又走起來了。“如果哥哥不生病,不鄙視我多好……今天我是怎麼了?”這次他覺得那個夢是這可怕一天的預兆。夢裏,所有同學當中用最惡狠狠、最鄙視的目光注視自己的人就是哥哥。他想:“哥哥為什麼要這麼鄙視我?因為他説自己是一個青年土耳其黨人
[1]奧斯曼帝國末期成立的統一進步協會的成員,他們反對蘇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的封建專制統治,要求實行君主立憲。[1]!”
傑夫代特先生知道哥哥努斯雷特是在第一次去巴黎時接觸到青年土耳其黨人的。從軍醫學院畢業後努斯雷特在海達爾帕夏醫院做了兩年實習醫生,然後又在阿納多盧和巴勒斯坦的軍醫院裏工作了幾年。可能是因為脾氣暴躁和愛吵架的原因,他的工作地點不斷地改變着。傑夫代特先生在阿克薩賴開五金店的時候,他被派到伊斯坦布爾工作並在哈塞基和一個親戚介紹的女孩結了婚。兩年以後,他離開了身懷六甲的妻子去了巴黎。那些現在已經和傑夫代特先生沒有任何聯繫的親戚朋友們認為,努斯雷特去巴黎是因為受了那些奇怪的雜誌和報紙的影響。據説努斯雷特常常花幾個小時的時間在房間裏讀那些雜誌和報紙。其中一份報紙是歷史學家穆拉特先生出版的詳細描述法國大革命的《天秤報》。努斯雷特堅持説自己去巴黎的原因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繼續學業並讓自己成為一名外科專家。而傑夫代特先生則認為哥哥是因為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而去的巴黎,因為他知道哥哥殺雞的時候都會激動。傑夫代特先生想,哥哥仍然因為不能融入周圍的環境,所以在巴黎待了四年以後又回到了伊斯坦布爾,然後跟妻子離婚,開始酗酒,反對奧斯曼蘇丹。隨後他再度去巴黎,在青年土耳其黨人中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酒鬼,在他沒有錢、沒有工作、開始忍受飢餓的時候又重新回到了伊斯坦布爾。但是儘管這樣想,他還是覺得哥哥在許多方面遠比自己優秀,而且他也清楚很多人都認為哥哥比自己更加可愛和可信。傑夫代特先生認為人們之所以這樣評價哥哥是因為他不承擔任何責任和義務。想到這些他覺得有些害羞,但隨後他又想:“我有自己的責任和奮鬥目標!而他只知道任性,只喜歡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