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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記得我嗎?

    每當我回首舊日,重温過往,我彷彿總會看見一羣人漫步於黑暗中。

    ——艾哈邁德·拉西姆

    走出酒館後,説故事的人羣並沒有散去,而是圍在附近,站在間歇飄落的雪花中,彼此對視,期待有人提議接下來的另一場娛樂。眾人就這樣釘在原地,好像剛才目睹了一場火災或街頭槍戰,此時不忍離去,免得錯過接下來的好戲。“不過那個地方不是對每個人都開放的,易斯肯德先生。”禿頭的傢伙説,他已經戴上了一頂頗大的軟呢帽。“他們沒有辦法容納這麼一大羣人。我想只帶英國佬,讓他們有機會飽覽我們國家的另一面。”接着他轉向卡利普,“當然,你也可以一起來……”他們出發朝帖佩巴斯走去,有兩個人堅持也要跟來,其中一位是個女古董交易商,另一位是個鬍鬚硬得像刷子的中年建築師。

    經過美國大使館的時候,戴軟呢帽的男人問道:“你去過耶拉先生位於尼尚塔石以及西西里的公寓嗎?”“為什麼這麼問?”卡利普説,仔細端詳那人沒什麼表情的臉。“沒什麼,只是易斯肯德先生説你是耶拉·撒力克的侄子。你難道沒有去探望過他嗎?如果由他來向英國佬介紹我們國內的現狀,不是挺體面的嗎?你看,國際人士終於對我們稍微有點興趣了!”“確實。”卡利普説。軟呢帽説:“還是你恰巧有他的住址呢?”“沒有,”卡利普説,“他從不把住址給別人。”“聽説他拿這些公寓來金屋藏嬌,真的假的?”“沒這回事。”卡利普説。“真抱歉,”男人説,“只是外面在傳的,管不住別人的舌頭啊!你沒辦法叫大家閉嘴,尤其是碰到像耶拉先生這種當代的傳奇人物。我跟他很熟。”“是嗎?”“是的,沒錯。有一次他找我去他在尼尚塔石的其中一間公寓。”“那是在哪裏?”卡利普問。“那地方早不在了,”男人説,“是一棟兩層樓的石造房子。有一天下午他待在那裏,抱怨他很寂寞。他告訴我,只要我方便隨時都可以去找他。”“可是他就是想要獨處啊。”卡利普説。“也許你沒那麼瞭解他吧。”男人説,“我內心裏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他需要我的幫助。你確定你真的不知道他的住址?”“我完全不知道,”卡利普説,“話説回來,大家認同他可不是沒有原因的。”“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軟呢帽説,以此作為話題的總結。接着,他們又開啓另一場討論耶拉最新作品的談話。

    他們聽見守夜人的哨音,在通往地鐵站的明亮街道上,這個應該出現在貧民窟的聲響聽起來格格不入。眾人轉頭,望着狹窄的街道上、映照在紫色霓虹燈光下積雪的人行道。他們轉進一條通往加拉塔高塔的道路後,卡利普似乎感覺到街道兩旁的樓房慢慢地往上逐漸聚攏,像是電影院裏的布幕。塔頂亮着紅燈,示意着明天將會下雪。此時已經凌晨兩點。不遠的某處,一家商店拉下了鐵卷門,發出一陣嘎吱嘎啦的噪音。

    繞過高塔,他們走進一條卡利普從沒來過的小巷,踩上結了一層薄冰的黑暗人行道。頭戴軟呢帽的男人在一棟狹小的兩層樓房前停了下來,敲了敲破爛的大門。過了好一會兒,二樓的燈亮了,一扇窗户打開,從裏頭伸出一顆泛藍的腦袋。“是我,開門哪,”戴軟呢帽的男人説,“這兒有幾位英國來的訪客。”他轉過身來投給英國佬一個尷尬的微笑。

    上頭寫着“馬爾斯假人模特兒工作室”的大門打開了,出現一個蒼白、不修邊幅、三十來歲的男人。他身上穿着藍條紋的睡衣和黑色的寬鬆長褲,一臉睡眼惺忪。與所有的訪客握完手後,男人臉上泛起一抹彷彿大家同為某個秘密結社成員的曖昧表情,然後帶領他們走進一間燈火通明的房間,室內瀰漫着顏料的氣味,到處都塞滿了箱子、鑄模、錫罐以及假人模特兒的各個身體部位。他先發給每個人一本自制的小手冊,接着用單調的聲音發表了一場演説。

    “我們的工作室是全中東和巴爾幹地區最早的假人模特兒製造事業。經過一百年的歷史,我們已然成為土耳其現代化和工業化的成就指標。今天,不只所有的手、腳、臀部全都百分之百本國製造……”

    “賽拔先生,”禿頭男子不耐煩地説,“我們的友人不是來這裏隨便逛逛的,而是希望你能帶領他們參觀地下室,去看看那些苦難的人、我們的歷史,以及塑造我們之所以為‘我們’的種種。”

    我們的嚮導憤怒地扭掉電燈開關,中等大小的房間裏,成百上千只臂、腿、頭和軀幹頓時陷入黑暗,只留下一隻光禿禿的燈泡還亮着,懸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上方。眾人開始步下鐵樓梯。一股陰濕的氣味從底下升起,卡利普停住了腳。賽拔先生走到卡利普身旁,一派輕鬆,叫人有點驚訝。

    “別害怕,你會在這裏找到你一直尋覓的東西!”他説,一副無所不知的神情,“是他派我來的。他並不打算讓你步入歧途,或是迷失方向。”

    他這段曖昧不明的話語,也是講給其他人聽的嗎?下樓之後他們進入第一個房間,嚮導介紹眼前所見的假人模特兒:“這是我父親早期的作品。”另一個房間裏,藉着一隻電燈泡的光芒,他們見到了幾尊奧斯曼船員、海盜、抄寫員的人偶,還有一羣農夫,圍着晚餐盤腿坐在鋪了桌布的地上。嚮導也同樣咕噥了幾句話。再來到另一個房間,他們看到一個洗衣婦,一個被砍頭的異教徒,和一個扛着他的吃飯家伙的劊子手,這時卡利普才頭一次聽懂了嚮導在説些什麼。

    “一百年前,我的祖父在創造第一批藝術作品時,他的腦袋裏沒有別的念頭,只有一個簡單得一清二楚的想法:商店櫥窗裏展示的假人模特兒應該要代表我們自己的同胞。我祖父是這麼想的。然而,一場歷史性、國際性陰謀下的不幸犧牲者,卻阻礙了他的夢想。而這場陰謀竟是在兩百年前就已經策劃好的。”

    他們繼續往下走,穿越更多的房間,看到了幾百個人體模特兒。房間通往更多的階梯,往下延伸,一條粗電線上掛着一顆顆光禿禿的燈泡,像曬衣繩一樣纏繞在頭頂。

    他們看到了陸軍元帥費弗濟·恰馬克的人偶,在他擔任總司令的三十年間,因為害怕人民與敵人互相勾結,突發奇想,炸斷國內所有的橋樑,拆毀所有的宣禮塔,好讓俄羅斯人頓失地標,撤離伊斯坦布爾所有居民以行空城之計,把整座城市變成一個迷宮,讓佔領的敵軍迷失方向,坐困愁城。他們看見科尼亞地區的農夫塑像,長久以來的近親通婚,使得每個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母親、父親、女兒、祖父、叔伯,所有的人。他們看見挨家挨户收破爛的舊貨商,他所收走的各式舊垃圾,每一樣都曾在不知不覺中造就了今日的我們。他們看見找不到自我的電影明星扮演着電影中找不到自我的主角,因為他們做不了自己也當不成別人。他們也看見只會扮演自己的土耳其超級巨星和演員。他們看見窮苦迷惘的可憐人,奉獻畢生心力翻譯改編西方典籍,只為了把西方的藝術和科學引進國內。他們看見已故的夢想家,他們的墳地早在他們的夢想實現之前,就已灰飛煙滅。這些人拿着放大鏡辛勤工作了一輩子,為的是想把伊斯坦布爾雜亂無章的巷弄,改建成為菩提樹整齊排列的柏林街道,或是如星芒般向外放射的巴黎大道,或是搭高架橋的聖彼得堡馬路。他們幻想着在新砌的人行道上,我們的市民也能如他們的歐洲友人一樣,傍晚的時候牽狗上街大小便。他們看見秘密特務成員,這些人堅持拷刑的流程要遵循本地傳統而非新式國際手法,因而被迫提早退休。還有肩上扛着扁擔的流動攤販,他們沿着大街小巷叫賣放在扁擔上的發酵玉米餅、鰹魚和酸奶酪。他們看見一羣標示為“咖啡館人生百態”的假人,嚮導解釋這一系列作品“創始於我的祖父,經過我父親的發展,如今由我來接手”。這一羣人之中,有失業的,他們低垂着頭,下巴深陷胸口;有幸運的,他們暫時把生活的愁苦和時代的煩憂拋在腦後,開心地沉浸在一場棋局之中;也有一邊喝茶,一邊抽着廉價香煙而茫然失神的,他們凝視着地平線的盡頭,彷彿正努力回想着自己存在的意義;還有那些沉溺於內在世界的,或是想靜一靜卻被打擾的人,只好拿骰子、撲克牌,或是對方出氣……

    “強大的國際力量終於在我祖父臨終之時擊垮了他,”嚮導向眾人解釋,“歷史性的力量把我祖父趕出了貝尤魯的商店,把他的作品從獨立大道的展示櫥窗扔了出去。因為這股力量阻止我們的國家做自己,它竭盡全力要剝奪我們最珍貴的資產,也就是我們的日常姿勢。直到後來,父親才明白,垂死的祖父所遺留給他的地下作品——沒錯,地下作品——是一筆未來的財富。然而當時他還沒認清,其實伊斯坦布爾自古以來就一直是一座地下城市。這一點是經過一段時間和經驗後,他才逐漸明白的。因為在他挖掘泥土以建造新儲藏室的過程中,他發現了許多古時候的地下通道。”

    眾人拾級而下,走進地下通道,穿過更多的台階和洞穴般的小室,他們看見幾百個平民百姓的假人模特兒。在電燈泡的照映下,這些人型塑像不時讓卡利普聯想起我們逆來順受的同胞,一身長年累積下來的灰塵泥土,坐在某個被遺忘的公車站牌下,等待着永遠不會來臨的公交車。偶爾他還會有種錯覺,以為伊斯坦布爾街頭的苦命人彼此都是兄弟。他看到賭徒們拿着他們的籤袋。他看到傲慢、累垮的大學生。他看到烤堅果小販的學徒、賞鳥人士和尋寶者。他見到那些學者,他們閲讀但丁只是為了證明所有西方的藝術思想全都抄襲自東方;還有那些專家,他們繪製地圖只是為了證明那些稱為宣禮塔的建築,事實上是外層空間生物樹立起的信號柱。他看見一羣神學院學生,他們意外地被一條高壓電纜擊中後,在震撼之下成為一羣藍色怪物,從此以後竟能背誦出兩百多年前發生過的每一件事。在泥濘的密室裏,他看見各式各樣的假人,聚集成一羣羣江湖郎中、騙子、罪人、無賴。他看到婚姻不美滿的夫妻、無法安息的鬼魂、封死在墓穴裏的戰死者。他看到臉上和額頭上寫着字母的神秘人物、鑽研這些字母意義的先知,甚至還有當今著名的先知後代。

    一個擠滿當代土耳其藝術家和作家的角落裏,甚至有一尊耶拉的人偶,身上穿着那件二十年前他常穿的雨衣。當他們經過這尊塑像時,嚮導説他是一位他父親曾經非常看好的作家,他父親因而為這位作家揭露了文字之謎,然而這位作家卻為了自己卑劣的目的,出賣它來換取廉價的成功。二十年前耶拉以嚮導的父親和祖父為題材所寫的文章,被框起來吊在塑像的脖子上,像是處刑的判決令。泥濘的密室牆上散發出潮濕和黴味,窒悶的空氣灌滿了卡利普的肺。許多商店也像這樣,沒有經過市政府的准許,私下挖掘了自己的地下密室。從頭到尾,嚮導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父親,説他在歷經多次的背叛和挫折後,如何在前往安納托利亞的旅途中得知了文字的秘密,並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揭開其秘密上。當他父親一面忙於塑造假人時,這些造就出伊斯坦布爾當今面貌的地下隧道,也逐漸向他揭示了他所刻畫的悲苦塑像的臉上所具有的神秘意義。卡利普在耶拉的人偶前佇立了好一會兒,這尊壯碩的塑像有巨大的軀幹、温和的表情和一雙小手。“就是因為你,所以我無法做我自己,”他很想説,“就是因為你,我相信了所有試圖把我變成你的虛構故事。”他端詳耶拉的塑像良久,彷彿一個兒子專注地審視自己父親多年前拍的照片。他記得長褲的布料是在斯克西一個遠房親戚的店裏特價買的;他記得耶拉愛極了這件雨衣,他自己覺得穿起來就像是英國偵探小説中的探長,雨衣口袋角落的縫線已經裂開了,因為他總是用力把手插進口袋;他還回想起過去幾年,耶拉的下巴和喉結上已經不再看得到刮鬍刀的割傷;他想起耶拉還是用那支放在外套口袋裏的原子筆。卡利普對他又愛又懼。他希望能夠成為耶拉,但又希望遠離他。他不停地尋找他,又想把他拋之腦後。他抓起耶拉的外衣後領,好像在質問他自己生命的意義何在——這個秘密他解不開,但耶拉知道,卻又不願意告訴他。這個平行的宇宙藏着什麼秘密?這場遊戲,開始時像一個玩笑,結果卻轉為一場噩夢,究竟要怎樣才能擺脱?他聽見嚮導的聲音從遠方傳來,興奮卻又千篇一律。

    “利用他對文字的知識,我父親在他的假人臉上賦予瞭如今街上或屋裏都再也見不到的意義。他工作的速度很快,我們挖好的密室很快就不敷使用,必須再繼續挖掘新空間。就是從這時開始,我們發現了遺留的通道,把我們連接上地底下的歷史。而這一點不能純粹以巧合來解釋。從那時起,我父親很清楚地瞭解到我們的歷史只能在地底下發展,下面的生命很清楚地警示出上方無可避免的崩毀。我父親明白,這一條條充滿骸骨、最終連接到我們房子的隧道,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歷史機會,讓我們能夠創造如今別處再也見不到的真正同胞,併為他們的臉賦予生命及意義。”

    卡利普放開了耶拉塑像的後領,它像一個玩具兵似的,左右輕輕晃了晃。卡利普退後一步,點燃一根煙,心想自己將永遠不會忘記他心靈導師這詭異、恐怖、荒謬的形象。他一點也不想跟着大家下階梯,走進地下城市的邊緣,那裏總有一天也會塞滿了假人,如同曾經埋葬於此的骸骨一樣。

    眾人下去後,嚮導指着地下隧道在金角灣側的咽喉口給大家看。一千五百三十六年前,拜占庭人惟恐阿提拉攻擊,在金角灣下挖掘了這條隧道。接着,他義憤填膺地訴説骸骨的由來,他説如果拿着燈從這一頭進入,便能看見這些骸骨——以及被蜘蛛網覆蓋的桌子和椅子。七百七十五年前,這些骸骨的主人就在這裏守着寶藏,不讓入侵的拉丁人掠奪。卡利普一邊聽着,一邊不斷想起很久以前他就曾在耶拉的文章裏讀過這個故事,文章更深入地探討了這些奧妙的情節和畫面究竟代表什麼。嚮導先是解釋道,他的父親在看到了一些預示着徹底毀滅的有力征兆之後,決定走入地下。接着他又説明,伊斯坦布爾的每一次變身(更名為拜占庭、維贊特、新羅馬、安圖沙、沙皇城、米克羅城、君士坦丁堡、君士堡、伊斯堡),都有其歷史源頭,而且是源於地底下這些無可避免、不可或缺的通路和隧道。上一個文明進來尋求庇護,在城市下方建立了一個驚人的雙層基地,然而——嚮導越説越激動——地底下的文明卻總有辦法報復地面上那個把他們推入地下的文明。卡利普記得在耶拉的一篇文章中,曾經提到伊斯坦布爾的公寓樓其實是地下文明的延伸。語帶憤怒的嚮導繼續説,他的父親為了參與地下世界所預言的大崩毀,為了加入勢不可擋的末日行列,他計劃把自己的假人模特兒移居至地底下每一條通道,遷進這些塞滿金銀財寶和骨骸老鼠蜘蛛橫行的狹廊。他父親的新夢想——慶祝大崩毀的到臨——為他的人生帶來了新的意義。不僅如此,嚮導本人也跟隨父親的腳步,在這些心血傑作的臉孔上創造出文字及意義。

    聽着這些話,卡利普相信,這位嚮導必定每天天一亮就出門去買《民族日報》,然後帶着滿腔貪婪、嫉妒、仇恨和憤怒閲讀耶拉的專欄,就像此刻他所展現的態度一樣。再往下聽他的話,卡利普更確信這位嚮導一定認真讀過耶拉的最新作品,因為這老兄接着説,有膽的人大可以冒險往裏面走,在懸掛着金項鍊和手環的隧道里,將會看見阿巴賽特圍城時被趕入地下的拜占庭人骸骨,以及在十字軍的恐怖陰影下緊緊相擁的猶太人屍骨。這兒有超過六千具熱那亞人、阿馬菲人及比薩人的骨骸,都是在拜占庭肅清意大利人口時逃進地底的;還有六百年前的屍首,那些人被一艘亞述海來的船隻所夾帶的黑死病趕下來,大家背靠着背,圍坐在阿瓦爾斯圍城時搬入地底的桌子邊,耐心等待審判之日的到臨。煩躁地聽這傢伙滔滔不絕講個不停,卡利普不禁疑惑自己竟也在耶拉身上找到同樣的天賦耐性。嚮導指出,這些隧道從聖索菲亞清真寺一直延伸至聖伊勒內,往下連接到全能基督教堂,然後當他們開闢新空間的時候,再一路從這裏挖掘到那裏。一整段地道全是為了要躲避大肆劫掠拜占庭的奧斯曼人。他繼續説,兩百年後,另一羣人為了躲避穆拉特四世對咖啡、煙草和鴉片的禁令,藏進地下。他們手裏緊揣着咖啡研磨器、咖啡壺、水煙筒、長煙管、煙草袋和鴉片囊,任憑一層柔軟的灰塵如雪花般逐漸覆蓋他們,靜待着假人模特兒指引他們救贖之路。

    卡利普想像着哪一天,同樣柔軟的塵埃也將覆蓋耶拉的骨骸。嚮導向眾人一一介紹:這兒有艾哈邁德三世嗣子的骨骸,在一場密謀篡位失敗之後,他被迫逃入地下,與七百年前拜占庭帝國種族肅清時躲入隧道的猶太人為伴。這兒有那位逃出後宮與情人私奔的喬治亞女奴的屍骨。除此之外,大家還有可能看到當今的偽幣制造者,躲在這裏,拿着潮濕的紙鈔在檢查顏色的正確度;或是穆斯林的麥克白夫人,因為小戲院裏沒有更衣室,她不得不往下走一層階梯到下面來,坐在她的梳妝枱鏡子前,把雙手浸在一桶走私的水牛鮮血裏,染成一種全世界舞台上從沒見過的真實腥紅;也可能見到我們的年輕化學家,用玻璃燒瓶蒸餾出最純最上等的海洛因,迫不及待要送上破爛生鏽的保加利亞船隻運往美國。卡利普覺得,自己能在耶拉的臉上和文章裏,讀到這一切。

    稍後,嚮導結束了他的演講之後,又告訴大家一個他自己與父親最珍愛的夢想情景。這個事件將會發生在地面上一個炎熱的夏日,當全伊斯坦布爾都陷入一場滯重的午睡,籠罩在一團充滿蒼蠅與垃圾臭味的濃稠空氣中時,而地底下,濕冷陰暗的隧道里,一場盛大的慶祝正如火如荼地展開。先人的骨骸與假人都活了過來,洋溢着民族的生命力,他們策劃了這場熱鬧的狂歡慶典,擺脱所有的時間、歷史以及神性的束縛。

    走回地面的路上,卡利普恐懼地想着剛才所見的上百尊“市民”雕像臉上透露出的那種痛苦,他感覺到剛才聽到的每一則故事,看見的每一張臉,都沉重地壓在他身上。他腦中浮現出骷髏與假人在慶典中歡欣共舞的畫面,他想像狼藉的杯盤、音樂與靜默、滿地交媾的男女“咔啦咔啦”碰撞的駭人景象。他的雙腿發軟,但不是因為爬上陡峭的通道,也不是由於度過了漫長而累人的一天。他的身體承受着他在同胞臉上所見的疲倦——走過滑溜的台階,穿過無數潮濕的密室,那一具具浸淫在燈泡幽光中的塑像身影迎面而來。他們低垂的頭、佝僂的身體、彎駝的脊背、鬆垮的腿,他們的悲苦與他們的故事,全都是他自己身體的延伸。他感覺所有的臉都是他自己的臉,所有的不幸都是他自己的不幸。當這些栩栩如生的假人逼近時,他只想轉開臉,避開他們的眼睛,然而他切不斷自己的目光,就如同他切不斷他與自己孿生兄弟的聯結。他想要讓自己相信,就如他少年時每次讀完耶拉文章後那樣地説服自己:藏在眼前世界後面的,是一個簡單的秘密,只要能把它找出來,就能解決一切問題,只要解開它的謎底,人們就能獲得自由。然而,也正如他早年閲讀耶拉的經驗,他發現自己陷入這個世界太深,以至於每當他逼迫自己尋找謎題的解答時,總覺得自己一次比一次無助而幼稚,彷彿墜入了迷魂陣。

    他不明白假人意味着什麼樣的世界意義,不明白自己跟一羣外國人混在這裏做什麼,他也不懂任何文字之謎、臉孔的意義,甚至自己存在的奧秘。不僅如此,隨着他們越接近地表,越往上走,越遠離地底的秘密,他就越強烈地察覺自己已經開始忘記剛才的一切。當他在上層的房間裏看到一系列嚮導懶得評論的“一般市民”時,他覺得自己與這羣人感同身受:很久以前,他們曾經一起過着充滿希望與意義的生活,但由於某個不知名的原因,他們如今不僅失去了這個意義,也遺失了他們的記憶。每當他們試圖挽回這個意義時,結果卻迷失在自己蛛網滿布的內心隧道,找不到回頭的路,也永遠找不到通往新生活的入口,因為鑰匙已經掉在他們失落的記憶庫深處。他們只能茫然呆立,被一股彷彿失去家庭、國家、過去及歷史的無助的劇痛所吞食。流亡和失落的痛楚如此強烈,如此難以忍受,逼得他們不得不放棄找回意義和秘密的努力,只能順從地聽天由命,安靜地等待生命終結的時刻。然而卡利普越接近上面,他越感覺到自己無法忍受這種讓人窒息的耐心等待,除非找出自己尋覓的東西,不然他將永無安寧。

    究竟如何好?當另一個人的拙劣模仿者,還是當一個沒有過去、記憶和夢的自己?踩在鐵樓梯的平台上,他想要毅然決然成為耶拉,用他的態度去藐視這些假人以及師傅創造它們的動機:這根本只是一個愚蠢的概念,被幾個偏執狂不斷重複;這只不過是一個滑稽的事件,一個無聊的笑話,一件沒有任何意義的可悲蠢事!而且,眼前這位嚮導更證明了卡利普的想法,這個滑稽人物,滔滔不絕地囉嗦着他父親怎樣不遵從“伊斯蘭教義裏對圖畫再現的禁令”,還有什麼思想的運作其實完全就是圖畫的再現,以及他們剛才在這裏見到的也是一系列的再現。此刻,嚮導正站在他們最初進來的房間裏,解釋他們為什麼必須與假人模特兒市場做生意,因為如此一來才能維持這個龐大的概念流傳不朽。他接着請求訪客們可以好心地投點錢在綠色的捐獻箱裏,金額隨意。

    卡利普把一張一千里拉的紙鈔投入箱子裏,當他抬起頭時正好與古董商四目相對。

    “你記得我嗎?”女人説。她的臉上帶着孩子氣的調皮表情,和一抹夢幻的神情。“原來我奶奶講的故事全是真的。”微光中,她的眼睛像貓眼似的閃爍。

    “對不起,你説什麼?”卡利普尷尬地説。

    “你不記得我了。”女人説,“中學的時候我們在同一個班上啊。我是蓓琪絲。”

    “蓓琪絲。”卡利普説,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除了如夢之外,他完全想不起班上任何一個女孩。

    “我有車,”女人説,“我也住在尼尚塔石,可以載你一程。”

    走出室外,人羣便逐漸散去。英國佬返回佩拉宮飯店,戴軟呢帽的男人給卡利普一張名片,請他代問耶拉好,然後就消失在奇哈格的一條暗巷裏。易斯肯德跳上一輛出租車,棕刷鬍子的建築師與蓓琪絲和卡利普一道走。過了擎天神戲院,他們來到一個路口,向街上的小販買了一盤肉飯,三個人一起吃。一個灰濛濛的展示箱裏擺着幾隻手錶,他們張望了一會兒,彷彿看到什麼神奇的玩具。卡利普研究着一張如同夜晚一般陰鬱深藍的破海報,以及照相館櫥窗內一張多年前被刺身亡的總理的照片。這個時候,建築師提議要帶他們去偉人蘇里曼蘇丹清真寺。在那裏,他給他們看樣東西,比剛才在他稱為“假人模特兒地獄”裏所見的更叫人歎為觀止:事實上,這間四百年曆史的清真寺正在一點一點地移動!他們上了蓓琪絲停在塔裏哈內巷子裏的車,然後就靜靜地出發了。當車子駛過一棟棟漆黑嚇人的兩層樓房時,卡利普忍不住想説:“可怕,可怕極了!”雪輕輕地下着,城市正在熟睡。

    車子開了好一段後,他們終於來到了清真寺,這時建築師告訴他們事情的緣由:他過去曾負責這座清真寺地底隧道的整修和還原工作,因此不但對它瞭如指掌,而且與這裏的阿訇也很熟。只要給阿訇一點小費,他就會替你開門。引擎熄火後,卡利普説他留在車子裏等他們。

    “你會凍死!”蓓琪絲説。

    卡利普注意到蓓琪絲對他説話的口吻頗為熟絡,儘管她長得還算漂亮,但是包在厚重的大衣和頭巾之下,她看起來更像是他一個遠房姑媽。這位姑媽,在他們每逢宗教節日去拜訪她時,總會給卡利普一種甜得不得了的杏仁糖,他吃了一塊之後非得先喝一口水,才有辦法再嚥下她遞上來的第二塊。為什麼如夢總是拒絕在節日的時候一起去拜訪親戚?

    “我不想下去。”卡利普説,語氣堅決。

    “可是為什麼不?”女人説,“我們待會兒可以爬到宣禮塔上面。”她轉身問建築師,“可以嗎?”

    一陣短暫的沉默。不遠的某處,一條狗在吠。卡利普聽見絨毯一般的積雪下傳來城市的低吟。

    “我的心臟負荷不了爬那麼多階梯,”建築師説,“你們兩個上去吧。”

    爬上宣禮塔的念頭吸引了卡利普,於是他踏出車外。他們穿過外圍的院子,幾顆光禿禿的燈泡照亮了被雪花覆蓋的樹。庭院裏,由無數石頭堆砌而成的清真寺突然間看起來比原本還小,好像變成一棟熟悉的建築,裏頭藏不住任何秘密。大理石上覆蓋着一層結冰的積雪,髒污而佈滿坑洞,像是照片中放大特寫的月球表面。

    拱廊的一角有一扇鐵門,建築師開始粗手粗腳地弄上頭的掛鎖。他一邊弄,一邊解釋着,這座清真寺由於本身的重量加上坡地的緣故,幾百年來一直以每年二到四英寸的速度,向金角灣滑落。幸虧有環繞地基、其秘密尚未被完全理解的“石牆”、工程技術之繁複至今無法超越的“下水道系統”、極為精確平衡的“地下水水位”以及四百年前測算出來的“隧道系統”,才阻擋了這個過程。事實上,若非下滑的速度受到延緩,清真寺原本早該沒入水中了。解開掛鎖,建築師推開鐵門,露出一條黑暗的通道。卡利普看見女人的眼裏亮起一絲生氣勃勃的好奇。蓓琪絲或許並沒有不尋常的美貌,只是總讓人猜不透她下一步會做什麼。“西方人始終解不開這個謎。”建築師有點陶醉地説,然後像個酒醉的人,踩着搖晃的步伐和蓓琪絲一起走進通道。卡利普留在外頭。

    當阿訇從結着冰晶的圓柱陰影后冒出來時,卡利普正傾聽着從通道里傳來的吱呀聲響。儘管在清晨時分被吵醒,阿訇看起來沒有絲毫不悦。他聽了一下通道里的聲音,然後問:“那位女士是觀光客嗎?”“不是。”卡利普回答,心想這位阿訇的鬍子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你是老師嗎?”阿訇又問。“我是老師。”“一個教授,像是佛克瑞先生!”“沒錯。”“清真寺真的在往下滑嗎?”“是真的,所以我們才會來這裏看。”“願真主報答你。”阿訇説,看起來半信半疑。接着他又問:“那位女士帶着小孩嗎?”“沒有。”卡利普回答。阿訇説:“有一個小孩藏在裏頭,下面深處的某個地方。”“顯然,這座清真寺幾百年來一直在往下滑。”卡利普不確定地説。“這我知道,”阿訇説,“雖然禁止人們從那裏進去,但有個女觀光客帶着小孩走進去,我看到的。後來她獨自一個人出來,把小孩留在裏頭。”“你應該向警方報案的。”卡利普説。“沒必要,”阿訇説,“報紙上註銷了女人和小孩的照片,原來那個小孩是衣索比亞國王的孫子。他們及時派人來找到了他。”“那麼,小孩的臉上有什麼?”卡利普問。“看吧!”阿訇語帶狐疑地説,“連你也知道這件事。沒有人能正視這孩子的眼睛呢。”“他的臉上寫着些什麼?”卡利普不放棄。“他的臉上寫着很多,”阿訇説,不再那麼自信。“你懂得讀面相嗎?”卡利普問。阿訇沉默不語。“若一個人為了找回自己遺失的臉,而去追尋眾人臉上的意義,這個理由夠充分嗎?”“這種事你比我還清楚。”阿訇不安地説。“清真寺開放了嗎?”卡利普説。“我剛剛才把正門打開。”阿訇説,“人們很快就會進來晨禱,你進去吧。”

    清真寺裏空無一人。日光燈映照着光禿禿的牆壁,卻沒有照亮地板上一塊塊鋪成一片海平面似的紫色地毯。脱掉鞋子,卡利普感覺襪子裏的腳凍成了冰。他仰頭望着穹頂、圓柱以及上方宏偉壯麗的大片石砌牆壁,期待內心有所悸動,然而,這一切沒有引起他絲毫情緒,只有那股渴望悸動的感覺:一種等待,隱約浮現的好奇,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覺得清真寺是一個巨大而封閉的物體,就好像建造它的石頭一樣自給自足。這裏既沒有召集任何地方的人,也沒有把人送往另一個地方。既然所有的東西都沒有暗示另外的意義,那麼一切也都可以暗示任何事情。忽然間他彷彿瞥見一道藍光,接着聽見某種像鴿子撲翅的聲音,不過很快地一切又恢復到原本的寂靜,等待着一個新的意義。然後他想,這裏的石頭和物品竟超乎意料的“赤裸”:所有的物品彷彿都在朝他呼喊:“給我們一個意義!”過了一會兒,有幾個糟老頭互相低語着走向神龕,在那裏跪了下來,卡利普就沒有再聽見物品的呼喊了。

    因此,當卡利普登上宣禮塔的時候,心裏沒有半點激動。建築師告訴他蓓琪絲已經迫不及待地先上去了,於是卡利普開始飛快爬上樓梯,但是才走了一會兒,他就覺得太陽穴怦怦急跳,只好慢下來。等他的雙腿和臀部開始感到痠痛後,他決定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接下來,每次繞過一顆沿着樓梯向上的照明燈泡,他都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才繼續前進。當他聽見上方某處傳來女人的腳步聲時,他便加快步伐,儘管心裏明白再過幾分鐘出了陽台後就會遇到她。爬到樓頂後,他和女人站在陽台上俯瞰籠罩在黑暗中的伊斯坦布爾,良久都沒有言語。他們望着依稀可辨的城市燈火,看着雪花零星飄落。

    慢慢地卡利普注意到黑暗逐漸散去,而城市卻似乎一直仍停留在黑夜狀態,像是一顆遙遠行星的背光面。半晌後,他一邊在寒冷中發抖一邊思索,那一絲照亮煙囱青煙、清真寺牆壁、水泥房舍的光線,並非來自於城市外的某處,而是從城市深處流瀉而出。就好像一個尚未完全成型的星球表面,埋藏在水泥、石塊、木頭、樹脂玻璃與圓頂下方起伏不定的城市地表,似乎隨時會緩緩裂開,讓炙熱火紅的光芒從神秘的地底滲出來,穿透黑暗。漸漸地,穿插在牆壁、煙囱、屋頂間的銀行和香煙廣告牌,上面的大字逐漸清晰,這時,他們聽見身旁的擴音器裏,爆出阿訇尖鋭刺耳的晨禱呼喚。

    下樓梯的途中,蓓琪絲問起如夢。她正在家裏等他,卡利普説,今天他買了三本偵探小説給她。如夢喜歡晚上看書。

    當蓓琪絲再度問起如夢時,他們已經坐進了她那輛亳無特色的土耳其菲亞特,開到寬敞而總是空曠的奇哈格大道,讓棕刷鬍子的建築師先下車,再繼續開往塔克西姆。卡利普説如夢沒有在工作,每天就看偵探小説。有時候她也會一時興起,把一本已經看完的小説翻譯成土耳其文。當他們在塔克西姆廣場的圓環轉彎時,女人問卡利普,如夢翻譯得如何,卡利普回答:“很慢。”早晨等他出門上班後,如夢會先把早餐的東西收拾好,然後在餐桌旁坐下來工作。不過他無法想像如夢在餐桌旁工作的畫面,畢竟他從沒真的見過她這麼做。卡利普心不在焉地回答另一個問題,説偶爾早晨他出門的時候如夢還沒起牀。他説他們每個星期會去一趟他們共同的姑姑家吃晚餐,有時候晚上會去皇宮戲院看電影。

    “我知道。”蓓琪絲説,“我以前常常在電影院見到你們。你看起來生活無憂無慮,眼睛總是盯着大廳裏的海報,温柔地挽起妻子的手臂帶她隨着人羣走向包廂門。然而,她總是在人羣和海報中張望,期待能找到一張臉為她開啓世界的大門。從我坐的地方觀察遠處的你們,我憑直覺知道她讀得出臉上的隱秘含義。”

    卡利普默不做聲。

    “中場五分鐘的休息時間,你就像個知足而忠實的好丈夫,想要買條椰子口味的巧克力棒或什麼冰品來討妻子歡心,於是你會揮手招來一個用硬幣敲着木箱底部的小販,然後摸遍自己的口袋找零錢。我常常能感覺到你的妻子一直在尋找線索,期待哪裏會出現某個神奇的徵兆帶她到另一個世界。就連銀幕上的吸塵器或榨汁機廣告,她也不放過,藉着昏暗的觀眾席燈光鬱鬱不樂地觀看。”

    卡利普依舊沉默不語。

    “午夜之前,當人們彼此依偎在對方的大衣裏步出皇宮戲院時,我時常看見你們兩人手勾着手,盯着人行道走路回家。”

    “頂多,”卡利普語帶愠怒,“你也只是有那麼一次在電影院看到我們。”

    “不止一次,十二次在電影院,超過六十次是在街上,三次在餐廳裏,還有六次是在外頭逛街。回到家後,我總會想像那個和你在一起的女孩不是如夢,而是我——就像我少女時代的幻想。”

    一片寂靜。

    “中學的時候,”女人繼續説下去,車子駛過剛才提到的皇宮戲院,“每當下課,如夢在跟一羣男孩談天説笑時——就是那種男孩,在後褲袋裏塞一把梳子,隨時拿出來梳理濕頭髮,並且把鑰匙圈掛在皮帶扣上——你雖然坐在位子上低頭假裝看書,但卻用眼角偷瞄,那時我就常常幻想你眼中的人不是如夢,而是我。冬天的早上,我時常想像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是我,而不是如夢,可以漫不經心闖過馬路,只因為你在她身旁。星期六下午,偶爾我會看見你們和一個叔叔有説有笑地走向塔克西姆共乘小巴車站,那時我總是假想叔叔帶着你和我去貝尤魯。”

    “這場遊戲持續多久了?”卡利普説,打開收音機。

    “這不是一場遊戲。”女人説,當她絲毫沒有減速地闖過一個交叉路口時,又補了一句,“我不打算轉進你的巷子。”

    “我記得這首歌。”卡利普説,彷彿看一張遠方城鎮的明信片一般瞥了一眼他居住的街道。“崔尼·羅培茲以前常常唱。”

    窗户裏,簾幕後,都沒有如夢迴家的跡象。卡利普不知要把雙手擺哪裏,只好撥弄着收音機的按鈕。一個語調不卑不亢的温和男聲正在建議聽眾如何減少穀倉裏的老鼠。“你沒有結婚嗎?”等車子轉進尼尚塔石一條小巷之後,卡利普問。

    “我是個寡婦,”蓓琪絲説,“我丈夫死了。”

    “我不記得學校裏有你這個人。”卡利普説,沒來由地冷酷,“我想起另一張長得像你的臉。一個很害羞、很可愛的猶太女孩,梅芮·塔瓦西,她老爸是‘時尚襪業’的老闆。新年的時候,有些男同學甚至一些老師,常會向她要裏頭附有絲襪女郎照片的‘時尚’月曆,而她總是又羞又窘地,乖乖把月曆帶到學校。”

    “新婚的頭幾年,尼哈和我過得很快樂,”沉默了一會兒後,女人開始訴説自己的故事,“他是個安靜而纖細的人,煙抽太多。平常星期天他會看報紙,聽收音機裏的球賽,練習吹他新學的笛子。他喝酒喝得極少,但他的臉卻時常比最憂愁的醉鬼還要悲傷。有一陣子,他偶爾會不好意思地抱怨頭痛。結果發現,原來他腦部的某個角落長了一顆大腫瘤,長久以來不斷地長大。你知道吧,有些頑固的小孩,拳頭裏緊捏着某樣東西,任憑你怎麼哄怎麼騙都不願意放手?他就像那些小孩一樣死守着腦中的腫瘤。就好像那些孩子們,在終於放棄拳頭裏的彈珠的那一刻,總會露出一抹微笑,當他最後坐着輪椅被推去動腦部手術時,也同樣投給我一抹愉快的笑容。他平靜地死在手術室裏。”

    他們走進一棟幾乎就是“城市之心”公寓翻版的建築,大樓離荷蕾姑姑家不遠,位於一個卡利普不常經過但熟得像自己家似的街道一角。

    “我知道他是用死來報復我。”在破爛的電梯裏女人繼續説,“他明白既然我始終在模仿如夢,那麼他自己也得模仿你。有些晚上我喝多了白蘭地,會剋制不住自己,滔滔不絕地告訴他關於你和如夢的事。”

    沉默中,他們走進她的住處,室內的裝潢和一般家庭大同小異。安頓下來後,卡利普焦躁地説:“我記得班上有尼哈這個人。”

    “你認為他長得像你嗎?”

    卡利普逼自己從記憶的深處擷取一兩幅畫面:卡利普和尼哈手裏拿着父母寫的請假單站在那裏,聽着體育老師指責他們偷懶;一個温暖的春日,卡利普和尼哈在臭味四溢的學生廁所裏,嘴巴貼着水龍頭喝水。他有點胖,笨手笨腳,腦筋不很靈光。儘管有心,但卡利普就是感覺不出這個記憶中模糊的形象和自己有任何相似之處。

    “對,”卡利普説,“尼哈長得有點像我。”

    “他跟你長得一點也不像。”蓓琪絲説。有那麼一剎那,她的眼中閃過一絲卡利普初見她時注意到的危險光芒。“我知道他根本不像你。可是我們都在同一個班上,而我也成功地使他用你看如夢的眼神來看我。中午休息時間,當如夢和我跟其他的男孩在‘牛奶公司布丁店’抽煙的時候,我會看見他在外面的人行道上,煩躁地瞥過來,他知道我和一羣風雲人物在一起。惆悵的秋天傍晚,夜晚總是早早降臨,看着蒼白的燈光從公寓樓房裏流瀉而出,照亮光禿禿的路邊樹,我很清楚他正想着我,就如同你望着這些行道樹時心裏想着如夢一樣。”

    當他們坐下來吃早餐時,明亮的陽光透過垂放下來的窗簾縫隙照進屋裏。

    “我瞭解做自己有多難。”蓓琪絲説,突然提起這個話題,就好像,若一件事情在一個人腦海中久久揮之不去,往往就會脱口而出。“但我一直過了三十歲才明白這一點。在那之前,如果你問我,這個困擾看起來只不過出於渴望成為別人,或者純粹是嫉妒。半夜裏,失眠躺在牀上,注視着天花板上的影子,我是如此渴望成為另外一個人,無比強烈的渴望使我相信,自己可以像手滑出手套那樣容易地,滑出這個軀殼之外,然後鑽進另一個人的軀殼裏,展開一場新生活。有時候,想到這一個人,想到自己沒有辦法過她的生活,一股劇烈的痛楚便油然而生,以至於當我坐在電影院裏,或是看見繁忙的市集裏專注的人羣時,眼淚會不禁奪眶而出。”

    女人心不在焉地用刀子塗抹一片烤得太硬的薄面包,彷彿是在塗奶油,可刀子上並沒有奶油。

    “這麼多年之後,我依然搞不懂,為什麼會有人想過別人的生活,而不要過自己的。”女人接着説,“我甚至説不出為什麼我想當如夢,而不是當這個或那個人。我只能説,多年來我以為這是種疾病,必須隱瞞起來不讓別人知道。我感到羞恥,有這種病,靈魂染上了這種病,不論到哪裏身體也被迫帶着這個疾病。我以為自己的一生只是一場模仿,模仿那應該屬於我的‘真正的生命’,也因此,和所有的贗品一樣,它既可悲又可恥。那個時候,我沒有別的方法,只能靠着不斷模仿我的‘原型’,才能消除心中的不快樂。有一段時間,我甚至幻想着要轉學,搬家,脱離原有的朋友圈子。然而我很清楚離開這一切不會有任何用處,只會讓我更想到你。某個秋天的陰雨下午,當我無事可做時,我會在一張安樂椅中坐上好幾個小時,凝視着窗户玻璃上的雨滴。我會想到你們兩人:如夢和卡利普。利用我所知道的線索,我會去想像如夢和卡利普現在可能在做些什麼,就這樣,胡思亂想了個把小時之後,我會開始相信,坐在這個幽暗房間裏這張椅子上的人不是我自己,而是如夢。我開始從這些恐怖的想法中得到一種極度的喜悦。”

    女人一邊説一邊往廚房裏進進出出,端出更多的茶和吐司。既然她説的時候臉上竟能帶着親切的微笑,彷彿在講一件關於別人的好玩事情,卡利普也就沒有感到半點不自在地繼續聽她接下來的話。

    “這個疾病在我體內猖獗,直到我丈夫去世。或許至今它依舊肆虐,但我不再視它為疾病。丈夫死後是好一段寂寞悔恨的日子,在那期間我得出一個結論:一個人怎麼樣都做不了自己。那段日子裏,強烈的後悔之情如同疾病的另一個版本,刺痛着我,讓我無比渴望能夠再與尼哈重來一生,所有的一切,一模一樣,重來一遍,只不過這次要以我自己的身份。某天半夜裏,我慢慢醒覺,悔恨將會毀掉我的餘生,這時一個詭異的念頭閃過我心裏:再這樣下去,我的下半生將會虛度在成為一個後悔自己當不了自己的人,這就如同,我把我的前半生浪費在渴望成為一個不是我的人。這對我而言是如此的荒謬,在恐懼和悲哀中,我看見自己的過去和未來頓時幻化成為一場我與眾人共擔的宿命,而我並不希望沉溺其中。終於我學會了一個永遠不會忘記的道理: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辦法做自己。我很清楚,公車站裏某個排隊等車的老頭,在我眼中好像深陷於愁思,但事實上他只是某個‘真正’人物的鬼魂,這個人是他多年來一直希望變成的角色。我知道帶小孩來公園裏曬太陽的那位朝氣蓬勃的母親,她犧牲了自己,好成為另一個母親的翻版。我明白那些緩緩步出電影院的失意人,或是在擁擠的街道和嘈雜的咖啡店裏侷促不安的可憐人,日日夜夜,他們所渴望迎頭趕上的原版典範,都如鬼魂般糾纏他們不放。”

    他們坐在早餐桌邊,抽着煙。女人越往下説,房間變得越温暖,卡利普越感到一股難以抵擋的睡意逐漸包裹他的身體,像是一種惟獨夢中才能體驗的純真感覺。當他問能不能在暖器旁的沙發上小睡一會兒時,蓓琪絲開始告訴他一個王子的故事,據她所説和“這一切都有關聯”。

    是的,很久以前有一個王子,他發現生命中最關鍵的難題,是要做自己,還是不要做自己。然而,卡利普才開始在想像中勾勒故事的細節,就馬上感覺自己正轉變為另一個人,變成一個墜入夢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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