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翔一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澤怕他不明白,又在自己的脖子上狠狠比了個手勢:一刀斷首,乾脆利落!聽説血濺了三丈遠,半條街都染紅了!任天翔愣在當場,不敢相信昨天還在跟自己一桌喝酒的岑老夫子,一夜之間就身首異處。片刻後他才問:誰幹的?
小澤聳聳肩:要知道是誰幹的,也就不算什麼大事了。聽賭場的癩子阿三講,那一刀準確兇狠,就是殺人如麻的劊子手也做不到,只有殺人無數的絕頂高手,才可能幹得如此漂亮。癩子阿三的舅舅也是衙門的仵作,據説他幹了一輩子仵作,也沒見過這麼凌厲的一斬。
説話間褚剛也從外面回來,見他神情呆呆,任天翔便知他也知道了這事,不由問:你怎麼看?褚剛惋惜地搖搖頭:岑老夫子是昨晚與咱分手後,在回去的路上被人狙殺。從現場的痕跡看,他幾乎沒有任何反抗,就被人一刀斷首,乾脆利落得就像是伸着脖子讓人宰。那一斬的迅捷凌厲我從未見過
任天翔對武功細節不感興趣,只問:你認為可能是誰幹的?
褚剛皺起眉頭:岑老夫子是來接任商門門主之位的,他一死,無疑是洛陽鄭家的嫌疑最大;他幾乎沒有任何反抗就被人斬殺,兇手很可能是他不防備的熟人,這麼算下來鄭家大公子鄭淵無疑有極大的嫌疑。有人説鄭家是想長期霸佔門主之位,所以除掉岑老房子;不過也有人分析,揚州許家的嫌疑也不小,因為岑老夫子除了意外,按規矩就該輪到許家接任門主。
任天翔微微搖頭:成功的商者最重協議和信譽。鄭家要是這麼幹,就算霸住了門主之位,商門四大家族的聯盟也會離心離德,遲早分崩離析。鄭大公子一心促成商門四大家族的聯合,決不願看到這種情況出現。所以這次這位鄭淵,看來是名副其實成了正冤。揚州許家和益州老潘也是傳承數十代的商門世家,很難相信他們會用這種孤注一擲的手段來爭權,所以這次暗殺多半來自商門之外。褚剛想了想,驚訝地連連點頭:還真是這個道理。不過兇手若是來自商門之外,那又會是誰呢?
我還不知道誰會從這次暗殺中真正獲利,怎麼可能猜到是誰幹的?任天翔惋惜地搖搖頭,雖然跟岑老夫子只有一頓飯的緣分,卻也不想看見他慘死。不過,拋開這一點,我倒是很樂意看到商門內亂。只有他們自己亂起來,才沒有精力顧及咱們這樣的小魚,我們才有機會悄悄長大。
褚剛點點頭:現在城中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官府也在徹查此案,就連岐王府都被驚動了,吩咐各衙門全力配合捕快破案。我會留意事情的進展,公子不用操心。
任天翔嘆息道:話雖如此,但岑老夫子跟我好歹有一席之緣,無論如何我得去祭拜一下,順便見見商門其他頭面人物。這些人將來可能成為我們的合作伙伴,也可能成為競爭的對手,咱們要未雨綢繆。公子所言極是,祭拜的事我來安排。褚剛贊同道,現在官府還在查案,屍體也還在仵作那裏。顧及三天後才會設下靈堂,到時我會提醒公子。
任天翔擊掌道:好!咱們就靜觀其變,坐看商門內亂!
三天後,褚剛帶來了岑老夫子治喪的消息,靈堂設在洛陽鄭家一處別院,並由鄭家主持。不過嚴格説來這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喪禮,只是一個與本地親朋好友道別的簡單儀式。按照葉落歸根的風格,岑老夫子的遺體將在七天後啓程,千里迢迢運回嶺南安葬。
正午時分,任天翔帶着褚剛趕到了鄭家在洛陽近郊的別院。雖説是別院,規模卻也不小,不亞於尋常富商大賈或高官顯貴的府邸,一點不辱沒岑老夫子的身份。
岑老夫子的親朋好友主要在嶺南,不過,由於商門的聲望和岑家的名望,聞訊趕來祭奠的人着實不少,令偌大的別院也顯得有些擁擠。任天翔與褚剛隨着眾人進得靈堂,在岑老夫子靈前上了炷香。面對靈堂正中那冷冰的牌位和黑漆漆的棺木,任天翔不禁在心中感慨世事的難料和生命的無常。
上完香,任天翔就帶着褚剛往外走,剛到大門就見李白與元丹丘攜手而來,任天翔忙上前與二老見禮。李白見他要走,攔住他道:你等我給岑夫子上柱香,我有事跟你説。任天翔正等着玉真公主的消息,自然滿口答應。少時就見李白與元丹丘祭拜完岑老夫子出來,立刻就有鄭家弟子領二人去往後堂的酒席。
李白衝廊下等候的任天翔招招手,任天翔忙跟了過去。不等任天翔開口,李白拉起他就往後堂而去:走!再喝岑老夫子一頓酒,喝了這頓以後就沒得喝了。
有李白和元丹丘同路,鄭家弟子不敢阻攔,只得將任天翔與褚剛迎了進去。就見後堂只有寥寥數桌酒席,客人也只有寥寥數人。
四人找了個沒人的酒席坐下,李白也不管有沒有人招呼,端起酒杯就望空一拜:老夫子,你死得慘啊!可惜俺老李本事低微,沒法為你報仇,只有遙敬你一杯寡酒,祝你老早死早投生,來世還生在大富大貴之家。元丹丘與任天翔、褚剛三人也舉起酒杯望空而拜,然後將酒傾於地上。李白顧自説道:老夫子啊,現在這酒你也喝不上,不如俺老李替你喝了吧。你要反對就吱一聲,不出聲我就當你同意了。説完便將酒杯送到嘴邊,正要一口而幹,就聽見身後突兀地響起一聲呼喚,將他嚇得渾身一個哆嗦,杯中的酒大半灑在了地上。
元道長也在這裏?晚輩有禮了!那聲音由遠而近,清朗冷峻,隱有金鐵之聲。元丹丘忙起身還禮:原來是鄭大公子!貧道有禮!你我年歲相差不過十來歲,貧道不敢以前輩自居。説着往李白一指,這位李太白想必公子早有耳聞,他倒是算得上公子的前輩。
原來是詩仙,先生之文采,晚輩仰慕已久!這鄭大公子言辭十分恭敬,不過説話間卻明顯有些敷衍,與看到元丹丘時的熱情全然不同。
晦氣晦氣!李白沒有理會這鄭大公子,卻望着手中酒杯啐到,老夫子你就算不滿我要喝你的酒,也不該借別人之口來嚇我啊!你這麼小氣,我以後再也不喝你的酒了。
鄭公子傾時有些堆尬。不過他也是機靈擅變之人,巧妙地轉向與李白同桌的任天翔和褚剛:這二位是元丹丘忙為雙方介紹。任天翔忙起身一拜:"原來是正冤哦,對不起,是鄭淵鄭大公子。小弟任天翔,拜見鄭兄。褚剛想起任天翔給鄭淵起的綽號,憋不住差點失笑,只得咬着嘴唇生生生剎住,將一張黑臉憋得通紅。但見面前這商門的絕頂人物,竟十分年輕,看起來也就在三旬左右,長相打扮就像個尋常富家公,不過眼眸中卻透着一般富家公子沒有的深沉和睿智,貌似隨和的微笑和舉止,淹不去眉宇間透出的決斷和冷厲。
鄭淵與二人敷衍了兩句,便抬手向元丹丘示意:道長,內堂已排下酒宴,裏邊請!元丹丘正待推辭,李白已不耐煩地抱怨起來:快去快去!你要真跟咱一桌。今天老李就別想好好喝酒了。
元丹丘只得向鄭淵示意:公子請。
鄭淵點點頭,轉向李白和任天翔:三位一起來吧。
任天翔聽出對方只是在客氣,便笑着搖搖頭。李白卻不耐煩地嚷起來:鄭大公子能否讓老李安安靜靜地跟岑老夫子喝幾杯酒,聽他説説兇手的情況。你是不是心裏有什麼鬼,不想讓岑老夫子跟俺老李喝酒?
鄭淵有些馗尬,只得道:太白先生請隨意,晚輩不再打攪。説完親自領着元丹丘去了內堂。待二人走後,李白這才長舒了口氣:總算是清淨了,老李最怕跟俗人招呼應酬。
任天翔笑向:這鄭大公子魁梧偉岸、相貌堂堂,在太自先生眼裏竟是個俗人?時李白一聲冷哼:商人爭錢逐利,已經俗不可耐,卻還要恬不知恥地公開以錢為旗,這不是俗人是什麼?
任天翔望着鄭淵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自語:我倒覺得,公開以錢為旗,是一種難得的磊落。世入大多在心中將錢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卻都滿嘴的道德文章。與他們比起來,這位鄭大公子倒顯得有點不俗。
褚剛笑問:公子為何突然對鄭大公子評價高了許多?任天翔笑道:當他跟咱們毫無關係的時候,咱們自然可以隨意蔑視取笑。不過當他有可能成為咱們的對手的時候,就必須要尊重他。因為尊重對手,就是尊重你自己。
褚剛聽得似懂非懂,正要再問,李白卻已經拉着任天翔在説:老提那俗人做甚?
我跟你説個正事。你運氣不錯,明天玉真公主就要來洛陽,安國觀是她在洛陽的落腳處。我會帶你進去,不過你啊喲是言辭不當被玉真公主趕出來,可不能怪我。任天翔大喜過望,忙拱手一拜:多謝太白先生。"
説話間就見一行十餘人匆匆而入,面色凝重地徑直去了內堂,對李白和任天翔三人竟都視而不見。從任天翔坐的位置恰好可以看入內堂,就見十餘人分兩桌坐下,盡皆沉默無語。
褚剛驚訝地自語:是商門四大家族的首腦人物,除了岑家和鄭家,許家的宗主許崴和潘家的老當家潘永泰都來了。看來今日這喪酒,恐怕不是那麼好喝。任天翔幸災樂禍地笑道:呵呵,跟咱們扯不上干係,正好安心看戲。説話間就見門裏一陣騷動,一個身穿素袍的花甲老者由內而出,門裏眾人紛紛起身相迎。褚剛向任天翔悄聲解釋;這就是鄭殷和,洛陽鄭家的宗主。
任天翔仔細打量這現任的商門門主,但見身形略顯富態,而且看起來頗為和善,嘴邊始終掛着三分笑。他對眾人團團一拱手,這才在中間那張酒桌旁坐下來。眾人紛紛落座,唯有一個身穿孝服的漢子卻不肯坐下。褚剛忙小聲道:那是岑老夫子的兒子岑剛,商門四大家族的頭面人物都到齊了。
二人正小聲嘀咕,李白卻在舉杯與睹想中的岑老夫子對酌。見二人光説不喝,便拉着任天翔醉醺醺地問:你管別人的閒事傲甚?咱們陪岑老夫子喝酒要緊,還不快敬老夫子一杯。任天翔不敢得罪這位貴人,只得舉杯與李白相碰。二人剛喝得幾杯,就聽門裏傳出爭吵聲,似乎岑剛正在質問鄭殷和,與鄭家子弟發生了衝突。潘家和許家的人則默不作聲,似乎在袖手旁觀。
商門快散了!任天翔幸災樂揭地道,不知道那兇手是誰,竟在岑老夫子接任門主之位前夕將之刺殺,挑起商門內部的猜忌。四大世家一旦失去相互間的信任,商門分崩離析只在早晚。這兇手無意間幫了咱們一個大忙!説到這突然想起岑老夫子是李白摯友,跟自己也算有同席之誼,自己這麼幸災樂禍實在是有些不應該。
就在這時,忽聽門裏傳出鄭淵清朗從容的聲音:"岑兄請仔細想想,鄭家若想霸着門主之位不讓,大家會不會心服?鄭家若違反當初結盟的協議,門主之位還有何威信、我鄭家還有何信譽可言?信譽若失,我鄭家今後又何以在江湖上立足?我們有刺殺令尊的理由嗎?
岑剛的聲音也提高了幾分:可江湖上都是這樣的傳言,總不會是空穴來風!是有人有意為之,目的正是要挑起商門內亂!鄭淵朗聲到,諸位想想,我商門四大世家自結成聯盟之後,事業蒸蒸日上,通寶旗通行天下,無人敢阻,聲望一時無二。有多少競爭對手和黑道匪徒,希望我們內部生亂,聯盟破裂,從此回到原來各據一方的狀態?現在我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任何猜忌和懷疑,都會使商門離心離德,最終分崩離析,我想這正是兇手想要看到的。請岑兄不要再做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廳中眾人沉默起來,有人在微微領首,有人則在低頭沉思。鄭淵又道:為了表明我鄭家的清白,門主交接儀式如期舉行,門主之位仍然交由岑家的人來接任。以後若再出現這種情況,依舊按此例辦理。
廳中響起一陣竊竊私語,顯然是為鄭淵的説辭打動。就聽他語鋒一轉,又道:雖然家父即將卸下門主的責任,但我鄭家依然會傾合族之力追查兇手,給岑兄一個交代,畢竟令尊是在我鄭家的地面被人刺殺,無淪出於同門之誼還是江湖道義,我鄭家都不會袖手不管。請在座諸位,為我鄭淵作證!眾人紛紛鼓掌叫好,顯然是為鄭大公子的大公無私和急公好義打動。
褚剛見狀微微點頭:這鄭大公子果然不簡單,與他比起來。岑老夫子的兒子簡直就是個頭腦簡單的笨蛋。任天翔笑着搖搖頭:這麼簡單的道理,我不信岑剛不懂。但他依然裝成被謠言矇蔽的樣子。就是要逼鄭家交出門主之位,而且還要答應全力追查兇手。商門中沒一個人簡單,商場不亞於生死相搏的戰場,只有真正的智者才能生存。從小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商門子弟。要説頭腦簡單,錯的一定是你。
褚剛將信將疑地點點頭,茫然問:公子意思是説岑剛在扮豬吃虎?任天翔搖搖頭:人心難測,誰能看透?我只是靠常理去推測而已。説着他長身而起,走吧,沒熱鬧可瞧了,不如去聽琴。
聽琴?褚剛有些莫名其妙,公子什麼時候喜歡上音樂了?
三天前。任天翔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起身向李白告辭。帶着褚剛來到外面,但見日正中天。任天翔登上租來的馬車,向褚剛示意:去夢香樓。
夢香樓這日沒有云依人彈琴,一下子冷清了許多。看到任天翔這個豪客上門,老鴇自然滿心歡喜,不過聽他説是來找雲依人,老鴇頓時為難起來:實在對不起公子,依人今天身子不利落,所以不會見客。
任天翔賠笑道:還請媽媽好歹通報一聲,就説任公子求見。若雲姑娘依然拒客,那我就只好抱憾而回,不敢再來叨擾雲姑娘。説着將一錠銀子塞了過去。
老鶴聽任大翔言下之意若是被拒絕以後都不會再來。她當然不願失去這個客人,只得答應:老身去試試看,若我家姑娘不答應,公子可改日再來,老身一定幫公子説合。説完扭着蟒蛇般的腰肢,如風而去。
雖然得到雲姑娘特許。可以任何去聽琴,但任天翔還是特意等了三天才來。他知道如果操之過急,會令對方不珍惜與自己見面的機會,如果拖得太久,又會讓雲依人心中剛燃起的一點曖昧之情變淡。
不一會兒老鴨滿而春風地出來,臉上像開了朵花,嘴裏沒住地叫着:恭喜公子!賀喜公子!我家姑娘聽説是公子求見,精神立馬好了大半,吩咐老身速請公子進去!任天翔心中一寬,知道離最後的目標越來越近。
隨着老鴨來到後院的廂房,卻見雲依人歪在榻上,對他的到來似乎並不怎麼在意。老鴨奇道:咦!姑娘方才還好好的,現在為何又懶在榻上了?
雲依人面朝裏躺着,懶懶應道:我覺着渾身無力,雙目暈眩,實在不便見客,還是讓任公子回去吧。任天翔知道這大美人並不是真的不想見自己,只不過是三分猶豫和七分矜持,才使她做出這種欲拒還迎的姿態。當下笑道:我知道雲姐姐病在哪裏,若姐姐信得過,就由小弟來給你診治。
聽任天翔自稱會治病,而且還知道自己病在哪裏,這多少激起了雲依人一點好奇。她轉過身來,斜靠在榻上間:你知道我病在哪裏?
任天翔笑道:姐姐這是富貴病。你整天呆在夢香樓這奢華之地,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鹹不操心淡不過問,跟養在金絲籠中的小鳥有何區別?金絲籠再怎麼奢侈華美,鳥食再怎麼精緻美味,又怎麼及得上籠子外面的廣闊天地?所以籠中的小鳥無論照顧得多麼仔細,依然會生病甚至夭折。我不希望姐姐做籠中的小鳥,所以今天特意來接姐姐出去放鬆半天。連馬車我都已經準備好了,就等姐姐起身上路。
雲依人心有所動,嘴裏卻還在猶豫:我也常常去夢香樓外面啊,無論賣綢緞的錦繡莊,還是賣胭脂的彩雲閣,我都常去啊!
任天翔笑着搖搖頭:夢香閣是個小鳥籠,洛陽城則是個大鳥籠,多少人一生都被關在這鳥籠之中,追名逐利,醉生夢死。請問姐姐有多少年沒有走出過這座燈紅酒綠、喧囂繁華的城市了?你是否還能想得起這座城市外面那廣袤無垠的原野、清澈見底的小溪、星星點點的野花和自由飛翔的小鳥?雲依人兩眼迷茫,目光幽遠地望向虛空,黯然嘆息:我自七歲被賣到這夢香樓,就再沒走出過這座城市,這座城市外面的世界。差不多已經忘記了這座城市外面的世界。
所以我今天要帶姐姐走也這座城布,去田野、去山川,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任天翔拿出了不由分説的決斷,這座城市外面那清新自由的空氣,就是治好你心病的良方!
雲依人心中壓抑已久的情感被突然激發,如火山噴發般熾烈,世間任何力量都無法壓抑,那是對自由的渴望和神往。她不再猶豫,猛然翻身而起:好!我限你走!
任天翔帶着雲依人登上等在門外的馬車,一揮手:走!
褚剛有些茫然:去哪裏?
出城!
不過也沒有多問,立刻揚鞭一揮。駿馬邁開四蹄,向最近的城門飛馳。當馬車衝出城門那一瞬間,雲依人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歡呼,如痴如醉地打量着城外的世界。但見一望無際的原野,如綠油油的地毯鋪到地平線的盡頭,星星點點的野花猶如地毯上點綴的圖案。天空是那樣澄澈,碧藍如洗;小鳥是那樣矯捷,輕盈如風。鳥鳴聲像銀鈴、像珍珠、像擊磬
噢雲依人張開手臂,立在車轅上放聲高呼,臉上洋溢着小女孩特有的童真和興奮。任天翔驚訝地發現,這一瞬間她就像是尚未長大的孩子,那種單純的喜悦和歡欣,與妹妹任天琪童年時幾無二致。
馬車漸漸慢了下來,後方已經看不到洛陽城那高高的城邦,四周只剩下綠油油的田野和茫茫的荒原,以及零星的農莊和嫋嫋的炊煙。褚剛慢慢勒住奔馬,回頭問:已經出城十餘里,公子還打算去哪裏?
任天翔轉向雲依人:姐姐想去哪裏?雲依人歪頭想了想:聽説白馬寺是釋門第一聖地。我想去那裏上灶香,為去世的爹孃祈福。
任夾翔忙問褚剛:白馬寺遠不遠?
褚剛板着臉答道:不遠,就在前方十餘里。
任天翔笑道:那好,咱們就去白馬寺。
馬車繼續向東疾馳,十多里後就見一紅牆碧瓦、巍峨恢玄的山門,掩映在一片鬱部葱葱的長林古木之中。山門上白馬寺三個大字遒勁古樸,隱隱透着無盡的肅穆莊嚴。
想起褚剛是少林俗家弟子,任天翔笑問道:褚兄出身少林。不知這少林寺與白馬寺。在釋門中誰更算崇?褚剛答道:釋門宣揚的是眾土平等,並不在寺院、僧眾或信徒中分出等級。不過如果按世俗的眼光來,釋門是以白馬寺和五台山為尊。素有南白馬北五台之稱。少林寺屬於南方寺院,方丈須由白馬寺住持任命。
任天翔聞言笑道:這麼説來,白馬寺也算是褚兄的師門祖庭,正該好好敬拜。呆會兒進寺之後,褚兄自去尋師訪友,兩個時辰後咱們在山門外會合便是。褚剛淡淡答道:公子放心,褚剛不會那麼不知趣。呆會兒我自去寺內遊玩,算着時間在山門外等你。
任天翔聽出褚剛言語中的不快,不過他暫時無心理會,帶着雲依人便興沖沖奔向山門。順着天王殿、大佛殿、大雄殿、接引殿、毗盧閣等等一間間遊玩過去,但見寺內金碧輝煌,古木森森,雖香客寥寥,依舊不失往日的輝煌氣象。
在敬奉大慈大悲觀音菩薩的觀音堂中,雲依人恭敬地拜倒在現一菩薩面前,雙手合十默默祈禱。任天翔雖不信佛,卻也跟着她在觀音大士面前跪了下來,學着她的樣子雙手合十。閉目許願。
雲依人拜完觀音,好奇地轉望向他:我在給早逝的爹孃祈福,你在做什麼?任天翔笑道:我在許願。
雲依人從沒想過他會敬佛信神。聞言好奇地問:你也信佛?許的是什麼願?
任天翔微微一笑:我以前是不信的。不過既然姐姐如此相信,我就幫你在觀音大士面前許了個願,讓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保佑姐姐永遠都像今天這樣快樂。
雲依人紅着臉白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從小就會討女人的歡心啊?
任天翔坦然的點了點頭,神情漸漸黯然,眼眸中有隱隱淚光。雲依人見狀忙問:是不是我説錯了什麼話,讓公子難過?
任天翔幽幽嘆了口氣:我出生在青樓,是由我娘和青樓中的姐姐們養大。我知道她們的喜怒哀樂,所以總是設法討她們的歡心。她們每日強作歡顏伺候客人,已經將笑臉和温柔消耗殆盡,私下裏脾氣都不太好,所以我必須討她們的歡心,才能少吃點苦頭。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竟在青樓這種複雜的環境下長大,依人不禁泛起了一種母性的温柔,柔聲問:你會怪你娘嗎?
我只怪害了我孃的那個人,不過現在他已經過世,天大的仇怨也煙消雲散了。任天翔長出了口氣,釋然一笑,別光説我,也説説你自己吧。你既然是岐王的乾女兒,怎麼會在夢香樓那種地方?
二人在寺中信步而行。就聽雲依人款款道:夢香樓是岐王的產業,當年我被賣到夢香樓時只有七歲,從小就由青樓的師父教援各種技藝。岐王那時還不是岐王,只是一個尋常皇族子弟。因傣祿有限,所以熱衷於各種賺錢的行當,夢香樓就是他年輕時一手創辦的產業。那時他每過一段時間就會親自考查那些學藝的小女孩,由幹我學藝最為刻苦也最有靈性,甚得他的喜愛,便認為乾女兒,以示鼓勵。後來他的伯父岐王李範暴薨且無子,他便過繼給了這個伯父,並繼承了他的爵位成為岐王。從那以後他郡少來夢香樓,因為他已經不必靠夢香樓掙零花錢了。
任天翔心下釋然,總算明白一個青樓樂伎,何以會成為岐王的乾女兒;既為岐王的乾女兒,為何又在夢香樓這種地方討生活。看來岐王對她,也只是像小貓小狗一樣的寵愛,並非真將她當成女兒一般看待。
此時寺內突然出現了一絲騷亂,那些本在悠閒掃地或誦經的僧人,紛紛奔向寺院中央的大雄寶殿。二人有些好奇,隨着那些僧人和不多的幾個香客來到大雄寶殿,就見殿外的庭院中已聚集了上百僧人,紛紛在大雄寶殿內張望,卻又在殿外的石階前駐足不前。
怎麼回事?是不是菩薩顯靈了?任天翔玩笑着向一個僧人打聽。那僧人瞪了他一眼,似乎很不滿他對佛的不敬,不過還是告訴了他:是有邪魔外道欲與我們無妄住持論辯。
任天翔啞然失笑:凡是跟佛教看法不同的宗教,在釋門弟子眼裏,是否都是邪魔外道?那僧人聽出他是故感在調侃,白了他一眼不再理會。任天翔知道論辯就是打嘴巴仗,當年佛門在長安也曾盛極一時,自玄宗皇帝登基後,在長安公開舉行了多次佛道之辯,結果佛門敗北。最終退出了長安城。
任天翔對打嘴仗不感興趣,拉起雲依人的手正想離開,突然看到大雄寶殿中有幾個身着白袍的背影,在眾多緇衣僧人中十分腳顯眼。白袍附易髒,除非是特殊的場合。很少有人以純白的衣料做外袍,就算有通常也是那些有潔癖的怪人,這種人遇到一個都不容易,很難想象好幾個一塵不染、白衣如雪的人剛好碰到一起。
除了一次!任天翔這一生中只在塔里木河畔,遇到過幾十個身着白袍的旅人一路往東而行。他不禁想起那個驚鴻一性的波斯少女。甚至記起了她那悦耳動聽的名字艾麗達!同時也想起了那具散發着油脂和烤肉香味的十字人架!
手被任天翔突然握着,雲依人心如鹿撞,輕輕掙一掙,不過最終還是紅着臉放棄,任由他温柔地將自己的手握在掌心。雖是出身青樓,免不了被一些大膽的狂徒輕簿,被人摸手摸腳雖不常有,卻也不算罕見。但只有這一次,雲依人感覺似有某種如潮水般的暖流,從握着自已的那隻手上,沿着自己的手臂傳遍全身。令人渾身發軟、心旌搖曳。
完了!你徹底完了!雲依人,你難道真的為一個比你小好幾歲的小男孩動了真情?不對不對,他只是將我當成了他的母親,而我也只是同情他童年的遭遇而已。雲依人正胡思亂想,任天翔卻渾然未覺,側頭向一個僧人打聽:他們是什麼人?他們是供奉光明神的魔尼教徒,自稱摩門弟子。"
摩門?任天翔在心中默唸了一遍這個從未聽過的名詞:他們想於什麼?另一個僧人答道:他們要見無妄住持,並稱要與無妄住持論辯釋、摩兩門之奧義。不過無妄住持正在閉關靜修,現在是無心師叔在接待他們,想讓他們知難而退。
任天翔若有所思地自語:看來你們的無心師叔,進行得並不順利啊,不然也不會驚動大家了!
看熱鬧是人的天性,雖有戒律僧攔在台階前,阻止了僧眾湧到大雄寶殿門口,但卻無法阻止好奇的香客。任天翔拉着雲依人繞過僧眾,隨眾香客湧到大雄寶殿外。就見大雄寶殿之中,五個白衣如雪的人立在如來佛像之前,如泥塑雕像般紋絲不動。五人背對門外的香客,看不清面目,只能從背影看出是四男一女,男的身形挺拔魁梧,女的背影嫋娜,似乎年歲都不大。看其髮色和服飾,也都不像是中原人士。
五位,無妄住持正在閉關靜修,不會與你們辯論。一個五旬出頭的和藹僧人,想必就是方才那個和尚口中的無心師叔,正絮絮叨叨地向五人勸説,你們就算在這裏站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無妄住持也不會見你們。
聽説,佛門是以慈悲為懷,普度天下眾生。中間那白衣漢子操着一口生澀的唐語,我想看看你們究竟有多慈悲,是否像你們宣稱的那樣。話音未落,他突然拔出匕首猛地插入自己腹部,幾乎連柄而入,整個過程沒有一絲猶豫。
眾人失聲驚呼,無心和尚也被驚得目瞪口呆,任天翔更是感覺雲依人的指甲幾乎刺進了自己的掌心。只有另外四個白衣人不為所動,似乎這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
那白衣人已痛得渾身顫抖,卻咬着牙説道:我身為五明使之首,若不能請出無妄住持,我就只有劃開自己肚子,讓你們的佛祖和天下人看看,你們究竟有多慈悲。無心和尚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頓時手足無措,言語失態:你別亂來,不是貧僧不為你通報,實在是無妄住持正在閉關
話尚未説完,那白袍漢子已猛然一拉,真的劃開了自己肚子,但見鮮血和着腹中穢物噴湧而出,灑滿了他腳下的方磚。他痛得渾身哆嗦,再站立不穩,緩緩跪倒在地。門外的香客嚇得慌忙往後退去,卻又退了幾步停住,既恐懼又好奇關注着事態的發展。雲依人也是嚇得花容失色,將臉埋在任天翔背上不敢再看。任天翔將她擁入懷中,卻依然盯着大雄寶殿內的情形,他以前在長安廝混,也見過江湖幫派之間的各種自殘的比試,可那是在巨大的利益驅動下。這白衣人僅僅是為了請出白馬寺住持就不惜自殘,也實在太不可理喻,讓他也忍不住心生好奇!
你你別亂來來人!快來人!快救人!無心和尚已經語無倫次,面色煞白,匆忙招呼弟子,想要先阻止對方自殘。
幾名護寺武僧應聲而入,正想上前救人,誰知另外四個白衣人突然出手,他們不阻止同伴自殘,卻阻攔眾僧靠近。他們出手詭異多變,全然不是中原武功門路,眾武僧在四人阻攔之下,竟不能靠近一步。
明友身為五明使之首,不能請出住持,只好以死謝罪!説着那自殘的白衣人猛然將匕首往下一拉,徹底割開了自己肚子,五臟六腑流了一地,卻還不得就死,他無力地望向一個同伴:大般幫我
那個叫大般的白衣人點點頭,突然拔刀一揮,斬下了同伴的腦袋。眾僧紛紛後退,有人已忍不住跪地嘔吐起來。不過事態發展越發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就見那個剛斬下同伴腦袋的白衣人,突然拔出匕首插入自己腹部,盯着無心和尚平靜道:請無妄住持出來相見!
無心和尚再不敢拖延,轉頭對一個弟子急呼:快快去請無妄住持,讓他結束閉關趕來!那弟子如飛而去,眾人鴉雀無聲地盯着殿中情形:一個白衣人已經倒地而亡,另一個人匕首插在腹中,鮮血順着匕首血槽正噴湧而出,他的三個同伴依舊沒有救援之意。無心大師見狀忙道:無妄師兄很快就會趕到,你你先包紮止血吧!
那人抬手阻止了無心大師的提議,依舊在咬牙堅持。時間一點點過去,他的血也在不斷流出,他卻渾然不覺。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到小沙彌高呼:無妄住持到!隨着這聲呼呼,就見一個身披大紅袈裟的老僧大袖飄飄、匆忙而來。剩下四個白衣人,以那自殘者領頭,突然轉身向殿外單膝跪地,齊聲高呼:五明使恭迎大教長蒞臨!
四人聲音不大,卻似有穿牆透石之力,悠悠然傳出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