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蓮寺位於龜茲近郊,是當年龜茲的國寺,也是整個西域屈指可數的佛家寺院,香火曾盛極一時。不過自從唐軍佔領龜茲後,紅蓮寺就衰敗了下來,直到高仙芝主管安西四鎮軍務,將母親高夫人接來龜茲,在篤信佛教的高夫人幫助下,紅蓮寺才稍稍恢復了往日的盛況。
這天又逢十五,高夫人像往常一樣,一大早就乘馬車來到紅蓮寺。她雖然貴為安西節度使的生母,卻沒有半點豪門貴婦的驕橫和自負,從小就熟讀經史典籍的她,知道太多因富貴而淫,最終悲慘收場的典故,因此她要借佛門的慈悲,化解兒子在征戰殺伐中造下的罪孽,尤其兒子遠征石國歸來,帶回大量金銀珠寶和石國王公貴族俘虜,更令她心生忐忑,所以一大早就來到紅蓮寺,想為兒子求上一簽,問個吉凶。
馬車在寺門外剛停下,就見一個小沙彌從邊門快步迎了出來,對剛下馬車的高夫人打了個稽首:對不起高夫人,今日寺中要做一場法事,所以關閉正門不接待外客。不過夫人是本寺的老施主,所以方丈特意叮囑我在此等候高夫人,請夫人隨我走側門進寺。
高夫人尚未開口,隨行的護衞首領李嗣業就不悦地喝道:誰他媽這麼大的排場,居然要老夫人走側門?李嗣業身量高大,嗓門也大,把小沙彌嚇了一跳,訥訥地説不出話來。高夫人連忙喝住他:李將軍,別嚇壞了孩子!方丈既然派人來領咱們進寺,已經是天大的面子,走哪道門又有什麼關係呢?説完轉向小沙彌:既然寺中今日在做法事,老身就帶一個丫環進寺吧,以免給寺中添亂,請小師傅前邊領路。
二人隨着小沙彌進入紅蓮寺,就見大雄寶殿上眾僧林立,俱在瞑目誦經,人人無暇他顧。
高夫人在小沙彌帶領下來到後殿一間偏堂,就見老方丈普陀大師顫巍巍迎了出來,稽首而拜:老夫人大駕光臨,貧僧未能遠迎,還望恕罪。方丈大師言重了。高夫人還拜,由於每月至少要來紅蓮寺兩次,她與方丈早已相熟,所以毫無顧忌地問道,不知今日是誰在寺中做法事,竟包下了整個寺院,讓所有師父都在為他誦經?
老方丈將高夫人迎入殿中,令小沙彌奉上香茶,這才嘆道:是一個年未弱冠的少年,説是夢見亡故的母親在雨中啼泣,所以堅持要在紅蓮寺為母親作法,超度亡故的母親。老衲見他態度誠懇,情真意切,這才無奈答應下來。沒想到卻給老夫人造成了不便。
高夫人聞言擊掌嘆道:這樣的孝子世上實在不多了,別説是大師,老身面對這樣的孝子,也是無法拒絕。不知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好像是姓任,名字叫做什麼翔。你看老衲這記性!普陀大師懊惱地敲敲自己腦袋,轉而問道,老夫人還是像往常那樣,在觀音大士跟前上炷香,然後去佛堂聽講經?
高夫人點點頭:老身還想求支籤,不知方便麼?沒問題!普陀方丈忙道,老衲知道老夫人今日要來,特意令弟子將觀音堂留了出來。那裏清靜無人,無論上香、許願還是求籤都沒問題。
高夫人在觀音大士面前點上三炷香,然後三拜九叩。做完這些繁文縟節,她才手捧籤筒,在心中默唸: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我兒高仙芝這次遠征石國,雖大勝而歸,但擄掠殺戮無度,造下莫大罪孽。望大士看在我兒為國心切的份上,不加怪罪,弟子來年當為大士重塑金身。除此之外,還望大士為化解我兒身上的罪孽,指點一條明路。
隨着籤筒的搖動,一支竹籤慢慢從籤筒中升起,最後清脆地落到地上。高夫人心情緊張地撿起一看,卻是一個下下籤!
普陀大師接過竹籤,寫下了四句偈語,高夫人接過一看,卻不甚了了,忙問:這籤是什麼意思?普陀大師沉吟道:那就要看夫人問的是什麼了。高夫人想了想:我想問我兒未來幾年的吉凶。普陀大師面色凝重地拈鬚不語,高夫人見狀急道:大師但講無妨。
普陀大師沉吟良久,終於嘆道:高將軍殺戮太盛,未來幾年只怕普陀大師話雖未説完,高夫人也知道定不是好事,她不敢再細問,忙道:就不知可有解?
普陀大師想了想,沉吟道:若是夫人日行一善,堅持一年半載之後,或許可解。高夫人稍稍鬆了口氣,日行一善雖然説起來容易,但要堅持卻實在不是件容易事,不過高夫人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堅持下來,用自己的功德為兒子贖罪。
二人正在閒坐,就見小沙彌匆匆而來,對普陀大師稽首道:師父,前邊的法事已正式開始,任公子定要方丈師父親自主持。
普陀大師只得讓小沙彌留在殿中侍候,自己則親自去主持法事。高夫人在殿中枯坐良久,聽得前殿眾僧的誦經聲,終按耐不住好奇,讓小沙彌在前邊領路,然後讓丫環攙扶着去看個究竟。
三人來到大雄寶殿外,避在廊柱後往裏望去,就見在誦經的眾僧之中,一個背影單薄的白衣少年跪在如來神像前,雙手合十一動不動。在如來神龕前的供桌上,一高一矮立着兩塊牌位。高夫人仔細一看,立在高處的是牌位上寫的是生母蘇諱婉容之靈位,立在矮處的靈牌寫的卻是安西都護府歸德郎將鄭諱德詮之靈位。
鄭德詮已被封常清打死多日,雖然高夫人一心想為鄭德詮討個公道,但高仙芝卻始終只在口頭敷衍,逼急了甚至説他是罪有應得,為此高夫人一直耿耿於懷。沒想到今日竟然有人在此為鄭德詮做法事超度,高夫人心中既是寬慰更是好奇,很想上前問個究竟,但又怕驚擾了法事,她最終還是沒有動,只對小沙彌小聲叮囑兩句後,這才悄然退去。
這場法事直到黃昏時分方才結束,那少年立刻被方丈領到了高夫人面前。高夫人細細打量半晌,覺着有些面熟,便問道:公子是長安人?
對方臉上閃過少年人特有的胸無城府的驚訝:夫人怎麼知道?
高夫人微微一笑:長安人最是多禮,見到長輩總是不忘鞠躬問好,不像別的地方通常只是拱手作揖。
少年頓時釋然,連忙鞠躬一拜:長安任天翔,見過老夫人!
高夫人笑着抬手示意:公子請坐,不必如此多禮。待少年入座後,她忍不住問,你是鄭德詮的朋友?
任天翔連忙搖頭:我與鄭將軍僅有一面之緣。
高夫人越發奇怪:你與德詮僅有一面之緣,為何要為他超度?
任天翔愧疚地垂下頭,黯然道:前日我夢見先母在雨中涕泣,醒來深感不安,所以決定在紅蓮寺做法事超度先母亡靈。想先母不會無端託夢於我,定是最近我做了什麼事令她傷心,這才以夢相告。我思前想後,才想起鄭將軍是因我而死,先母生前最是信佛,從不殺生,定是因為我狀告鄭德詮,害他被殺,所以先母才傷心難過。故而我才要請紅蓮寺的高僧超度鄭將軍亡靈,以贖我之罪。
是你狀告德詮,害他被封跛子打死?高夫人只感到血往上湧,恨不得將手中茶杯砸向任天翔腦門。她已經記起鄭德詮被打死的當日,這少年也在場,她當時沒有留意到他,沒想到他竟是害死鄭德詮的元兇!
任天翔坦然點頭道:鄭將軍雖然不是死在我手裏,但如果不是因為我向封將軍告狀,鄭將軍也未必會死。早知如此,我真該老老實實交保護費,既不會害死鄭將軍,又不會令先母在地府也不得安生。什麼保護費?德詮究竟是為什麼被活活打死的?高夫人厲聲質問。
任天翔連忙將鄭德詮欺壓龜茲商户的劣跡,添油加醋地告訴了高夫人。高夫人聽完後心情不再那麼憤懣,聽到還有商户被鄭德詮逼死,她的臉上不禁有些掛不住,斥道:你別信口開河,德詮是我看着長大,雖然平日恣意妄為了一點,但心地並不壞,怎麼會做下如此惡行?
任天翔苦笑道:夫人若是不信,儘可派人問問龜茲商户,在下若有半句虛言,願為鄭將軍陪葬!説到這他嘆了口氣,我也是被逼無奈才向封將軍告狀,原本只是想讓鄭將軍收斂一些,哪知唉,總之鄭將軍是因我而死,我也一直愧疚不安,所以才請紅蓮寺諸位大師超度鄭將軍亡靈。任天翔説得情真意切,加上他那雙少年人特有的清澈眼眸,不由高夫人不信。她望着虛空默然半晌,最後搖頭嘆道:如果真如你所説,德詮也確有該死之處,難怪仙芝死活不願懲處封常清。
任天翔忙道:鄭將軍雖有不是,卻也罪不至死。都怪我一時衝動,害了鄭將軍。尤其那天看到他母親那悲痛欲絕的模樣,我更是恨不能以身相代!高夫人想起鄭德詮,也垂下淚來:德詮就如我子侄一般。少了他在跟前問候請安,我這心裏就也是空蕩蕩的,十分難受
任天翔連忙起身一拜:如果夫人不嫌棄,就讓我代鄭將軍孝敬您老。鄭將軍因我而死,我若能替他伺候老夫人,也可稍稍減輕我的罪孽。再説從小母親就離我而去,我一直是個孤苦伶仃的孤兒,今日見到老夫人,就像見到母親一般親切,如果能時時侍奉老夫人左右,我這孤苦伶仃的孩子,也就總算有了個倚靠。説到最後,聲音竟有些哽咽起來。
任天翔這番話倒不全是信口開河,自從母親去世後,他就將心中的感情徹底冰封,再不向外人流露。今日為了討好高夫人,他不得不將感情徹底投入,以至於忘了自己是在演戲。高夫人心中感動,但卻還是連連擺手:不可不可!我兒早就叮囑過,萬不可亂攀親戚,更不可讓人鑽營苟且。我與公子素昧平生,怎敢要公子伺候?
一旁的普陀大師笑着插話道:凡事都講因緣。今日夫人到敝寺為兒子求籤,正要遇上任公子為亡母做法事,這豈不就是一個緣?夫人要日行一善,這孩子從小喪母,一直就孤苦伶仃無人照顧,夫人若能收為義子,豈不就是最大一善?
高夫人聞言啞然,雖然她內心有幾分喜歡這個既孝順又敬佛的機靈孩子,但兒子的叮囑也不可不聽。沉吟良久,她終於想到個折中的辦法,便道:德詮的母親鄭夫人,既是仙芝乳母,與我又情同姐妹。如今德詮不在,她便成了無人送終的孤寡,雖然仙芝一直將她當娘一般尊敬,但畢竟不是真正的兒子。如果任公子不嫌棄,我倒有心替她收下你這個乾兒子,這樣一來,你也就如我子侄一般,可以隨時在我身邊伺候。不過鄭夫人在我府中始終是個下人,所以就怕委屈了公子。
本來任天翔拜高夫人為母,心中就有些勉強,如今要讓他拜一個都護府的老媽子做乾孃,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不過他知道這是接近高夫人,打通高仙芝這個關節的唯一機會,所以他只得強壓下心中的抗拒欣然拜道:鄭將軍因我而死,我替他孝敬鄭夫人也是應該。只要能時時在老夫人身邊伺候,聆聽老夫人的教誨,孩兒就心滿意足了。
高夫人喜不自禁地連連點頭:這孩子真會説話,我這就回去將這喜訊告訴鄭夫人,明天你便到都護府來拜見乾孃吧。
多謝老夫人!任天翔連忙起身拜謝。雖然讓他拜一個老媽子做乾孃,他心底是一千個不願意,但為了打通高仙芝這道難關,他只得強迫自己放下自尊。那一千六百貫的高利貸就像座沉重的大山,重重地壓在他的肩上,逼迫他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顱。
高夫人喜滋滋地帶着丫環離去後,任天翔忙讓隨行的阿澤將幾大錠銀子送到普陀大師面前,然後對普陀大師拜道:這一百兩銀子是我請眾位師父做法事的功德錢,請方丈大師務必收下。
普陀大師示意小沙彌收下銀子,然後捋須笑道:公子真是太客氣了,老衲就替佛祖暫且收下,算作公子捐資重修大雄寶殿的功德。只要公子虔心向佛,佛祖定會保佑你的。任天翔連忙拜道:多謝方丈成全。我雖有心向佛,奈何對佛理不甚了了,不知方丈能否送我幾本通俗易懂的佛經,使我能領悟到佛門的精髓。
難得有人對佛門典籍感興趣,普陀大師心下大暢,連忙叫小沙彌去取佛經。任天翔如今是紅蓮寺的大施主,這點要求自然要予以滿足。
黃昏時分,任天翔帶着小澤乘車回龜茲。路上小澤看着車中那一摞摞經書,有些不滿地嘟囔道:值一百貫錢的銀子,就換來這些個破書,真不知公子打的是什麼主意。
任天翔笑而不答。如果花一百貫錢就能接近高夫人,這錢花得絕對值,何況還有這麼多經書附送。他知道高夫人虔心向佛,如果自己知道些佛經或佛門典故,高夫人定會對自己另眼相看,他已經在心中盤算着明日如何去都護府向高夫人請安了。
第二天一早,任天翔便讓阿普準備了一套純金首飾和一對翡翠手鐲。他知道像鄭夫人這種有身份的豪門傭僕,最是勢利,所以必須以超出她想象的豪闊才能將她征服。這套首飾花費了任天翔差不多五十貫錢,加上買通紅蓮寺方丈的開銷,他一千六百貫高利貸還沒賺到一個銅板,就先灑出去一百五十貫,也只有像任天翔這種曾經一擲千金的豪門紈絝,才有這樣的勇氣和魄力。
由於有高夫人事先的叮囑,任天翔帶着小澤順利地進了都護府。高夫人特意在後堂擺下一桌酒席,為鄭夫人和任天翔化解過往恩怨。鄭夫人聽説任天翔就是狀告鄭德詮,害她兒子慘死的兇手,對他恨之入骨,只是格於高夫人的面子,她才勉強答應見他一面。
任天翔一見鄭夫人那怨毒的目光,便知自己準備重禮的英明。他忙將禮盒打開,雙手捧到鄭夫人面前,屈膝一拜道:老夫人在上,請受孩兒一拜!禮盒中那黃澄澄的金首飾,綠汪汪的翡翠鐲子,白亮亮的銀元寶,讓見過世面的鄭夫人兩眼也有些發矇。她想伸手去接,卻又想起對方是害死兒子的幫兇,只得強忍心底的慾望推開禮盒喝道:你這是幹什麼?想收買老身麼?
高夫人連忙上前打圓場,她接過禮盒遞到鄭夫人面前,笑道:老姐姐你多心了。德詮的死不能完全怪天翔,他也不知道那封跛子是如此心狠手辣。我見他是真心懺悔又有心贖罪,所以替你作主收下了這個義子。不等鄭夫人拒絕,任天翔已捧起酒杯遞到她面前,懇切地道:鄭將軍因我而死,天翔心中悔恨萬分,加上有我母親的託夢,不管鄭夫人認不認我這個義子,我都將為夫人養老送終,以贖其罪。
有人養老送終,出手又如此豪闊,鄭夫人心中的仇恨便有些淡了。她故作勉強地收下禮盒,卻又不冷不熱地道:難得你真心悔罪,老身也就不再記恨,不過要我做你乾孃,老身恐怕擔當不起。老姐姐你不用謙虛!高夫人連忙笑着圓場,你既是仙芝乳母,又與我情同姐妹,誰敢輕看你一眼?這事我已替你作主,你總不會駁我面子吧?
有高夫人開口,鄭夫人只好低頭默認。任天翔連忙捧上一杯酒,算是拜了這門乾親。接着他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雙手捧到高夫人面前:這次小侄來得匆忙,也沒給嬸孃準備禮物。這是我手抄的一本佛經,送給嬸孃做個見面之禮。
高夫人先是一愣,繼而想起自己與鄭夫人是姐妹相稱,那麼任天翔叫自己嬸孃也算説得過去。她連忙接過經書笑道: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我就收下了。不過以後你就在心裏將我當嬸孃好了,仙芝最恨有人跟我亂攀親戚,要讓他聽到,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任天翔連忙垂手答應:是!以後孩兒就在心裏將夫人當嬸孃一般孝敬。
高夫人滿意地點點頭,隨手翻了翻經書,頓時滿臉驚喜:最近老身正在讀這部《金剛經》,苦於書上字太小,看起來十分吃力。沒想到你抄的這部《金剛經》不光字體工整,字也比原來的經書大了一號,老身看起來輕鬆多了。
夫人若是喜歡,以後孩兒就繼續抄給你讀吧。任天翔心中暗喜。他知道高夫人出身豪門,一般金銀珠寶也不會放在眼裏,再説如果送給高夫人的禮物超過鄭夫人,定會引起她的嫉妒,所以這份禮物他也費了不少心思。他從普陀大師那裏瞭解到,高夫人正在讀《金剛經》,就連夜抄了這一冊,沒想到竟起到了奇效。以後有經書這個藉口,他就可以隨時來拜望高夫人,只要討得高夫人歡心,就不怕攻不下高仙芝這道關卡。
黃昏時分,任天翔心滿意足地帶着小澤離開了都護府。見小澤臉上隱有不屑之色,任天翔不禁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拜一個傭婦做乾孃,實在有些令人不齒?沒錯!小澤毫不掩飾自己的反感,憤懣道,我一直將公子視作天人,所以才忠心追隨。誰知公子如此輕賤自己,竟認一個僕婦做乾孃,讓我臉上也跟着無光。
任天翔微微嘆道:人要跳得高,必先放低身段,蹲下身體;箭要射得遠,必先接受弓弦的緊勒,往後回縮。如今這世道,處處講關係,事事靠裙帶,如果沒關係沒靠山,就算你滿身本事恐怕也是一事無成。我也討厭摧眉折腰,我也痛恨巴結權貴,不過如果這是做事的捷徑甚至是唯一途徑,我也就只有強迫自己去做。任天翔説着拍拍小澤的肩頭,滿目滄桑地輕嘆,當年任重遠曾經對我説過這樣一句話:堅持自己能堅持的,適應自己不能改變的,就是這個世界的最高生存法則。以前我對這話還體會不深,現在我開始懂了。相信你以後也會慢慢明白。
小澤似懂非懂地望着任天翔,從對方那略顯憂鬱的眼眸中,他竟看到了不屬於那個年齡的傷感和滄桑。
有了高夫人和鄭夫人這兩大靠山,任天翔隔三岔五就去都護府,帶上禮物去看望兩位長輩。對鄭夫人,他主要送值錢的禮物,對高夫人,卻是送親自抄寫的佛經和一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兩個老婦人各得其所,對任天翔是越來越喜歡。
這天任天翔像往常一樣又來到都護府。他一邊思忖着如何讓高夫人和鄭夫人做自己的説客,一邊低頭往後院走去,誰知在二門卻被一將攔住去路,抬頭一看卻是高仙芝的貼身護衞李嗣業。
二人早已見過多次,也算熟人。任天翔連忙抱拳笑道:幾天不見,李將軍更見威武。不知李將軍何時有空,小弟想請將軍喝上一杯。李嗣業不冷不熱地抬手示意:公子請留步,高將軍有請。
任天翔聞言心中一跳,他雖然已討得高夫人和鄭夫人的歡心,但卻還沒有做好與高仙芝見面的準備,所以每次他都避開正門走側門,就是為了不引人注意,沒想到還是被高仙芝察覺。他一邊在心中盤算着此行的吉凶,一邊笑問:不知高將軍找我有什麼事?
李嗣業面無表情地道:這問題公子必須問高將軍才知道。任天翔見李嗣業不吐露半點口風,越發感到不祥。不過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退縮,他只得硬着頭皮道:那就請李將軍帶路,領我去拜見高將軍。
隨着李嗣業來到都護府一間的書房,就見房中燃着龍涎香,高仙芝正獨自在案後捧書在讀。見到二人進來,他揮手令李嗣業退下後,擱下書冊仔細打量任天翔半晌,這才不冷不熱地問:聽説最近你已成我都護府的常客?任天翔正要硬着頭皮分辯,高仙芝已抬手阻止了他。冷冷地盯着任天翔,高仙芝沉聲道:我平生最恨鑽營奉承之徒,我不知道你用什麼法子討得了我母親歡心,不過我要告訴你:如果你想通過我母親來幫你達成目的,那可就打錯了算盤。
任天翔微微一笑:我也最恨鑽營奉承,如果僅靠才能就能得到將軍重用,誰願意去做那鑽營奉承之事?
高仙芝一聲冷哼:如此説來,倒是本將軍的不是了?
任天翔笑道:楚王好細腰,宮中便多餓鬼。如果將軍喜歡奸佞,身邊自然多小人;如果將軍不是因才用人,那有才之士也只好鑽營奉承。就像我洋洋灑灑寫下萬言方略,將軍看也不看便扔進池塘;而我只不過為老夫人抄了幾冊經書,將軍卻於百忙之中親自召見一樣。
高仙芝一時語塞,雖然帶兵打仗他是難得的將才,但論到機靈巧辯,他哪裏比得上從小就混跡在青樓和幫會中的任天翔。他惱羞成怒地將茶杯重重頓在案上,嘿嘿冷笑道:小小年紀便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厚顏自誇是人才。本將軍倒要問問你,你究竟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才能?
任天翔沒有直接回答,卻笑着反問:不知封常清將軍在高將軍眼裏,算不算是人才?高仙芝點頭道:封常清是我親自提拔重用,猶如我左膀右臂一般,當然是難得的人才。
既然如此,當他向將軍推薦任某時,將軍為何根本不放在眼裏呢?
任天翔咄咄逼人地追問,當封將軍將他推崇備至的治邊方略呈給將軍時,將軍為何看也不看便扔進水塘?你是不相信封將軍的眼光還是不相信自己的用人?
高仙芝再次語塞。身為鎮守安西四鎮的節度使,他還從未被人如此當面質問過,尤其對方還是個年未弱冠的少年。平時他身邊大多是唯唯諾諾的部下,即便如封常清這樣敢於據理力爭的心腹,也很難以平等的心態跟他理論,像任天翔這樣大膽的布衣少年,他還從未遇到過。
感覺到自己的威嚴在受到對方的挑釁,高仙芝慢慢端起茶杯小啜了一口,藉機稍稍避開對方那咄咄逼人的氣勢。他當然可以令人將這狂妄不羈的少年趕出去,永遠不得再進都護府。但這樣一來,他就給人一種心胸狹隘和軟弱無能的感覺。他是高仙芝,是西域之王,任何人在他面前最終都必須屈膝認輸,這少年也不能例外!
將你的治邊方略呈上來!高仙芝以退為進淡淡道。他不信一個年未弱冠的少年,能想出多麼高明的策略和計劃。他準備找出對方計劃中的無知和漏洞,大大嘲笑一翻,徹底斷了對方的念頭。
任天翔緩緩掏出懷中的計劃書,這計劃書又經過他多次揣摩修改,比之當初更加完善。他本想通過高夫人之手將它呈給高仙芝,但卻沒想到今日高仙芝竟開口向他索要,這令他欣喜若狂。他正想雙手奉上,卻突然靈機一動,精明的商人永遠不會放過待價而沽的機會,他突然三兩把將計劃書撕得粉碎,然後揉成一團扔進了書案旁的垃圾筐。
這一下大出高仙芝預料,他望着神色泰然的任天翔,不知這少年又在玩什麼花樣。只見任天翔若無其事地笑道:這計劃書曾被高將軍當作垃圾扔掉,高將軍若想再看,只好去垃圾中撿起來。説完不亢不卑地拱手一拜,草民卑微之軀,不敢耽誤將軍太多時間,告辭!
目送着任天翔大步離去的背影,高仙芝不禁捋須微微頷首。他知道對方是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不過這反而挑起了他心中的好奇。他輕輕拍了拍手,一個丫環應聲而入。高仙芝指指書案旁的垃圾筐:把這團撕碎的文書給我仔細粘好復原,小心別弄壞了。
丫環撿起那團紙屑應聲而去,半個時辰後終於將粘好熨平的計劃書呈了上來。高仙芝迫不及待地捧起計劃書,逐字逐句地將它看完。看完後他不禁微微頷首,不得不承認這計劃確有可行之處。
人才啊!高仙芝讚歎,小小年紀便有這般心胸和眼光,加上敢冒奇險的大氣魄,倒與我的用兵有幾分神似。只是人才猶如烈馬,不徹底馴服恐怕不能為我所用。
將計劃書再仔細看了一遍,高仙芝的嘴邊漸漸泛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他從這計劃書中看到了一個天大的漏洞,也只有熟悉西番國情的他才能看出這個漏洞。這個漏洞的存在,註定這個計劃只能失敗!
不過高仙芝並不打算指出這個漏洞,相反,他還要儘快促成任天翔去執行這個註定會失敗的計劃。既然不用他投入一個銅板,他樂得看到那個自負的少年栽個大跟斗,等對方山窮水盡之時再施以援手,不怕那小子不感恩戴德投到他的麾下,從此死心塌地為他所用。
來人!高仙芝一聲高喊,一個護衞應聲而入。他正要令護衞去請任天翔,卻又突然打住。想起任天翔臨走前欲擒故縱那一手,他一聲冷笑,擺擺手令護衞退下。他打算也吊吊那少年胃口,直到對方也心癢難耐,才放他往陷阱裏跳。人才如烈馬,不馴不能騎!高仙芝在心中默唸着這句個人格言,臉上泛起了成竹在胸的微笑。
任天翔離開書房後,一直不能按捺下心中的忐忑。他知道自己是在賭,就算高仙芝認真看過自己的計劃書,也未必會給自己這個機會,畢竟在西域之王面前,自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算沒有鄭德詮這段恩怨,高仙芝也未必會把一個布衣少年的計劃放在眼裏。
只要有一分希望,就要盡十分的努力!任天翔想起了任重遠生前最愛説的一句話,從這句話中,他漸漸明白任重遠成功的秘訣。他暗暗激勵自己:任天翔,只要還有一絲機會,你就不能有半分的氣餒。自始至終,你都要保持對成功的自信!這樣一想他的心情漸漸平復,臉上又恢復了原來的從容和自信。像往常一樣先去拜望了鄭夫人,然後又給高夫人送上新抄的《金剛經》,自始至終他都像往日那樣殷勤和風趣。
由於已經討得高夫人歡心,每次任天翔來送經,高夫人都要留他吃飯聊天。任天翔從小就在青樓和幫會中長大,三教九流的故事知道不少,那是大户人家出身的高夫人從未接觸過的世界,每每聽任天翔説起江湖上的奇談趣聞,高夫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加上任天翔最善杜撰和演繹,一件平淡無奇的事經過他一轉述,總能勾起別人的興趣。以至於聽任天翔講江湖上的奇談趣聞,竟成了高夫人最喜歡的休閒。
直到黃昏時分,任天翔才被高夫人放出都護府。此時外面,街頭行人行色匆匆,商販們也開始收起貨物,帶着一日的收穫心滿意足地回家吃飯。黃昏的街頭沒有了白日的喧囂,只有一日裏難得的寧靜。
漫步在人跡漸渺的街頭,任天翔心情也十分平靜。他漸漸忘掉了壓在肩上的高利貸,攔在自己前進道路上的高仙芝,還有那老奸巨猾的波斯商人和喜怒難測的沙漠悍匪,以及與他們有關的勾心鬥角。他只想像個普通人一樣,好好享受這一日裏難得的寧靜。
在一個幽暗小巷的入口,一個身披輕紗的栗發女子在向任天翔勾手指。那女子身材高挑,雖然看不到她面巾下的容貌,但就那一雙充滿着原始誘惑力的媚眼也足以勾魂攝魄。任天翔看看自己左右,沒有旁人。他不禁有些奇怪,這女子雖然有一種天生的嫵媚,但絕對不會是站街女,而自己以前又肯定沒有見過對方,難道是傳説中的豔遇?
任天翔在長安時雖然不乏有大膽的女人主動勾引,但在這龜茲卻還是第一次。他將信將疑地指指自己鼻子:小姐是在叫我?
栗發女子笑着點了點頭,轉身走向巷子深處。任天翔心中一動:莫非是可兒?是可兒派人來找我?這樣一想他不再猶豫,急忙跟了上去。
誰知剛進入小巷,任天翔就聽到身後風聲倏然而至,接着脖子上便吃了重重一擊,渾身一軟栽倒在地。跟着幾個漢子從黑暗處湧出,七手八腳地將他捆了個結實,嘴裏還塞上了一塊破布,然後用黑布蒙上他的雙眼,將他扔到一輛馬車上,又在他身上蓋上了幾大捆柴禾。
直到馬車開始順着長街疾馳,任天翔才終於明白,這次不是豔遇而是陷阱。那女子只是個誘餌,自己竟然傻乎乎地就跳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