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瑪麗亞
您的肖像是本書最美的點綴;
但願您的芳名在這裏是經過祝福的黃楊枝,
雖不知摘自哪一棵樹,
但一定已被宗教聖化,
並由虔誠的手所更新,
因而永遠翠色葱蘢,
庇護家園。
巴爾扎克
某些外省的城區,總有一些房子讓人一看就感到淒涼,就像見到最陰森的修道院、最蕭條的曠野或者最破落的廢墟一樣。也許修道院的沉寂、曠野的荒漠和廢墟的凋敗,那些房子都兼而有之。裏面的住户生活得悄無聲息,讓外地人直以為那是些無人居住的空宅;不過一有陌生人在街上走動,窗口倒會有人突然探出一張不動聲色的面孔,像僧侶一般,朝窗外冷漠而陰沉地瞥上一眼。索繆城裏有一所住宅就具備上述的淒涼成分。它坐落在一條起伏不平的街道的盡頭;那是一條直通上城古堡的街道,如今已少有人來往;儘管冬天冷,夏天熱,有幾處還陰暗不堪,它卻自有引人之處:石子的路面始終清潔乾爽,而且回聲清脆;街面狹窄,線路曲折,兩旁的房屋屬於老城區,安靜地蜷伏在城牆腳下。三百多年的古宅雖然是木結構,倒還結實。房屋的格式多種多樣,給索繆老城區的這一地段平添獨特的情調,足使熱心訪古的遊客和藝術家們駐足留連。誰能經過這裏不讚嘆縱橫於屋面的那些厚實的木板呢?它們兩端都雕刻着稀奇古怪的圖案,構成一溜黑色的浮雕,橫貫於大多數房屋的底層之上。這一家橫木上覆蓋着青石板,給單薄的外牆勾出一條條藍線,木結構的屋頂被歲月壓彎,朽蝕的屋面蓋板經過多年日曬雨淋也扭曲走形;那一家發黑的窗台十分醒目,上面原先的精細雕紋如今模糊難辨,而且彷彿已脆弱不堪,承受不住貧苦女工放在上面的棕紅色的陶土花盆,只勉強地支託着盆裏瘦長的石竹和月季。再往前去,有幾家大門上凸出粗壯的釘頭,釘頭上鐫刻着家傳的象形文字。這些象形文字本來就是老祖宗們隨心所欲勾畫出來的,其含義今天當然不易考證;有的或許是哪位新教徒表明信仰的記號;有的或許是反新教聯盟的成員用來詛咒亨利四世①的咒符。有幾户市民階級的人家,門上也刻有鄉紳的家徽,表示自己的祖輩曾享有主持市政的光榮,免得後人淡忘。總之,這裏的門上記載了整部法國的歷史。有一幢房屋破舊得一晃三搖,外牆的泥灰卻留下當年能工巧匠的高超手藝;隔壁是一所貴族宅第,在石砌的拱形門楣上,祖傳的紋章尚依稀可辨,但畢竟經受過一七八九年以來一次次席捲全國的革命風浪的吹打,如今只剩下劫後的餘痕。邊條街上的鋪面既不像小店也不像貨棧。熱衷尋訪中世紀文物的人會發現這裏的一切跟上一輩的女工習藝工場一樣簡陋樸實。低矮的店堂既無貨攤也無貨架和玻璃櫥窗,進深很大,裏面陰暗,內外都沒有一點裝璜。大門分上下兩截,門上很不講究地釘上了鐵箍、鐵鋦;門的上半截往裏開着,下半截裝有彈簧門鈴,不斷地被人推進推出。空氣和陽光從門的上半截往裏灌,或者通過氣窗、天花板和矮牆之間的空檔進入店堂,半人高的矮牆上面有便於裝卸護窗板的滑槽,結實的護窗板清早卸下,傍晚裝上之後再用鐵閂鎖得嚴嚴實實。這矮牆是用來陳列商品的,但是決沒有為招徠顧客而精心佈置。陳列的商品按經營對象的不同而不同,無非是三、兩桶食鹽和鱈魚,或者幾捆纜繩和帆布;樓板的橫樑上掛幾束閃閃發亮的黃銅絲,靠牆放一溜金屬的酒桶箍,或者在幾個架子上擺出一些布匹。進去看看?一位青春煥發的白淨姑娘,裹着潔白的圍巾,露出通紅的手臂,應聲放下正在編織的活計,忙向後鋪叫她的父母;這時店東就會出來聽你吩咐,態度或冷淡或殷勤,或有問必答或愛理不理,全憑店東不同的脾性。成交的也許不過是兩個銅板的小交易,也許是高達兩、三萬法郎的大生意。你還能見到專做橡木板材生意的老闆坐在店堂門口,繞動着大拇指跟鄰居聊天;表面看去,他不過有些做酒瓶架的劣質板條,但是在碼頭那邊的木工場裏,他的貨源足以供應安茹地區一切箍桶作坊的全部用料。遇到好年景,他能算出箍桶匠們總共需要多少板材,計算之準確,誤差不超過一兩塊板材。一天陽光能教他發財,一場惡雨能讓他虧本。半天之內板材市價能跳到十一法郎或跌到六法郎。這一帶跟都蘭地區一樣,氣候的陰晴決定市場的盛衰。種葡萄的、有田產的、木材商、箍桶匠、客棧老闆、船行老大,都眼巴巴地盼望晴天;晚上睡覺時唯恐天一亮就聽説夜裏上了凍。他們既怕颳風,又怕下雨,更怕天旱,只盼雨水、雲彩和晴暖的氣候能隨人所願而適時地降臨。晴雨表讓人時喜時憂,一會兒使人緊鎖愁眉,一會兒又教人笑逐顏開。這條街是索繆城裏的“大馬路”。“好一個金子般的天氣!”這句話促動整條街上家家户户都扳着手指算賬;人人都會跟鄰居説:“老天爺下金雨了!”他們心中有數:一道陽光,一場時雨,會帶來多少好處。在晴朗的季節,每逢週末,儘管還沒有到中午,你就別想買到一文錢的東西。這裏講信用的生意人也都有自己的葡萄園、自己的田地,他們需要趁着好天氣到鄉下去忙上幾天。所以,買東西和賣東西,收支和盈虧,他們早都算計周全;平日裏生意人儘可以把十二小時中的十小時用來説笑聊天,沒完沒了地發表高見,飛短流長地傳遞閒話,窺探隱私。誰家的主婦買回一隻竹雞,準有人要問她的丈夫:燉雞的火候是否恰到好處?誰家的姑娘在窗口探一下腦袋,決躲不過一幫又一幫閒人的眼睛。總之,誰的內心都幾乎坦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連黑乎乎、靜悄悄、讓人無法看透的深宅大院,也遮不住半點秘密。人人幾乎都永遠像生活在露天一樣。家家户户都在大門外吃午飯,用晚餐,拌嘴鬥氣。路過這裏的外鄉人被他們品頭論足,挨個兒分析。從前,到內地來的人總不免挨家挨户地受到取笑,由此而產生一段段故事;擅長編制市井笑料的安茹居民也從而獲得“牛皮大王”的美名。老城區像樣的舊宅都坐落在街道的高處,原先這都是些當地頭面人物的公館。我們要講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樣的一所淒涼舊宅中,這些房屋在法蘭西淳樸民風日益衰微的今天,只成了世道人心還樸實的舊時的遺物。順着這條古色古香的曲折街道一路走去,連最不足掛齒的小東西都能喚起你思古的幽情,整個氣氛使你不得不浮想聯翩。你會發現有一處拐角相當陰暗,格朗台先生的公館的大門就龜縮在這凹處的中間。倘若不跟你説説格朗台先生的身世,你就無法領會在內地把誰的家稱作公館該有多大分量——
①亨利四世(一五五三-一六一○):納瓦爾國王,信奉新教;一五八九年襲承法蘭西王位,為便於治國,於一五九四年皈依舊教(天主教),並倡導寬容。
格朗台先生在索繆城裏頗有聲望,凡在內地只住過幾天或者根本沒有住過的人難以弄清這種聲望的前因後果。當地還有人叫他格朗台老爹,不過這麼稱呼他的人大多年事已高,人數日益減少。他在一七八九年的時候,是位相當有實力的箍桶匠,能讀能寫,善於算賬。共和政府在索繆地區拍賣教會產業的那個年月,箍桶匠才四十上下,同一位富裕的板材商的女兒結婚不久。格朗台把手頭現款再加上妻子的陪嫁,湊成一筆兩千金路易的資本,攜款直奔縣政府;他用岳父給的二百枚面值加倍的金路易,從監賣國有地產的兇狠的共和政府官員手中,廉價買到區裏最好的幾片葡萄園,一座修道院和幾塊按收成交租的分種地。這種便宜交易儘管不公道,卻是合法的。索繆城的居民本來就沒有什麼革命思想,他們把格朗台老爹看成敢作敢為的共和黨,熱衷於新潮流的愛國派。其實箍桶匠只看中葡萄園。他被任命為索繆地區行政機構的委員。他的息事寧人的處世態度對當地的政治和商業都產生過明顯的影響。政治上他包庇貴族,千方百計阻撓當局拍賣流亡貴族的產業;商業上他承包供應共和軍一、兩千桶白葡萄酒,共和政府把原來打算留作最後一批拍賣的地產,幾片屬於一家女修道院的肥沃的草場,劃到他的名下,算是付給他的酒錢。到拿破崙的執政府上台之時,好好先生格朗台被委任為市長;他治理有方,葡萄園的收成更好上加好。拿破崙稱帝之後,格朗台成了無職無權的白丁先生。皇帝不喜歡共和黨,有“紅帽子”嫌疑的格朗台的職務於是被一位有貴族頭銜的大地主接替;那人後來在第二帝國時期被晉封為男爵。丟掉官職,格朗台先生並不惋惜。他當政時已經為民造福,修了好幾條高質量的公路,從城裏直達他在鄉下的產業。他的產業在丈量登記時佔了很大的便宜,只需繳納微薄的税金。他在各處的莊園自從官方登記上冊之後,靠他持久而精心的耕作,都成了享譽一方的“尖子”,這一術語專指那些能生產極品佳釀的葡萄園。為此,他簡直有資格申請榮譽團的勳章。免職發生於一八○六年,當時格朗台先生五十七歲,他的妻子三十六歲,他們合法愛情的結晶、獨一無二的寶貝女兒才十來歲。大約是老天爺憐恤他丟官,想給他一點安慰吧,那一年他接連得到三筆遺產:先是他的岳母谷迪尼埃太太的,然後是他妻子的外公拉倍特里埃先生的,最後是格朗台自己的外婆讓蒂葉太太的。三筆遺產數目有多大?誰都不知道。三位老人生前愛錢如命,長期以來積金攢銀,私下裏以把玩金銀當消遣。拉倍特里埃把放債叫揮霍,總覺得守着金錢比放高利貸實惠。所以索繆城的居民只能根據面上的收入估算他們究竟有多少積蓄。於是格朗台先生得到新貴的頭銜,那是我們拚命講平等也抹煞不了的殊榮,他成了當地最舉足輕重的納税人。他經營的葡萄園總共有七十公頃,遇上好年景,可以生產七、八百桶好酒。他還有十三處按年成交租的分種地和一座老修道院。為了省錢,他把修道院的門窗連同彩繪玻璃大窗統統用磚砌死,既可以免税,還便於保存,他還有八、九十公頃草場;一七九三年,他在那裏種了三千株白楊。他現在住的房子也是他買下的產業;這些都是面上的財產。至於他手頭的資金,只有兩個人知道大致的數目:替格朗台先生放債的公證人克呂旭先生和索繆城裏最殷實的銀行家格拉珊先生。格朗台只在他認為合適的時候才私下裏同格拉珊做點賺錢交易。在內地,若想得到別人的信任,或者若想發財,就得像克呂旭先生和格拉珊先生那樣守口如瓶。儘管他們從不露半點口風,但是他們公然對格朗台先生畢恭畢敬的態度,也足使旁觀者揣度前任市長財力的雄厚。索繆城裏人人相信格朗台家有個堆滿錢財的秘密金庫,並且傳説他每天深夜要去察看成堆的金銀,從中得到無法形容的快慰。愛財如命的人看到格朗台的眼睛裏透出一股彷彿已被染上金色的黃澄澄的目光,更相信這事決非虛傳。大凡習慣於靠利滾利賺大錢的人,總不免跟色鬼、賭徒或馬屁精一樣,眼神中自有一些難以界定的習性,躲躲閃閃、貪得無厭、神秘莫測的表情,跟他們有相同癖好的人一眼就能識別。這種心心相通的暗語好比是着迷於酒色財氣的人們之間通用的行話。格朗台先生從不欠誰的人情;為了收成,要製作一千隻酒桶還是五百隻酒桶,老箍桶匠兼種葡萄的老手,計算起來精確得好比天文學家;他從來不曾打錯算盤,每逢酒桶的市價比酒價還高的時候,他總有酒桶出售,並設法把自己的葡萄酒藏進地窖,等酒價漲到二百法郎一桶他再拋出,而一般小地主早在五路易一桶時,就把酒售空了。所以格朗台先生博得大家的敬重。一八一一年的收成是臭名遠揚的,那年他明智地緊收慢放,把貨一點一點賣出去,一次收成就給他賺了二十四萬法郎。説到理財的本領,格朗台先生像猛虎,像大蟒。他懂得躺着、蹲着,耐着性子打量獵物,然後猛撲上去,打開血盆大口的錢袋,把成堆的金幣往裏倒,接着又安靜地躺下,像填飽肚子的蛇,不動聲色地、冷靜地,按步就班地消化吞下的食物。他從誰跟前走過,誰不感到由衷的欽佩?對他既抱幾分敬重,又懷幾分恐懼。在索繆城裏誰沒有嘗過他利爪的滋味?抓一下讓你疼得入骨三分。有人為了買地,找克呂旭貸款,利率是百分之十一。有人用期票到格拉珊那裏去貼現,先得扣除一筆大得驚人的利息。市面上難得有哪天沒有人提到格朗台先生的大名;連晚上街頭的閒聊也少不了要説起他。有些人甚至認為這位種葡萄的老手的殷實家產堪稱當地引以為榮的一寶。所以不止一位做生意的或開客棧的索繆人,得意洋洋地在外地的來客面前吹噓:“先生,我們這一帶百萬元户有兩三家,可是,格朗台先生哪,連他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家底兒!”一八一六年,索繆城裏最擅長計算的人作過估算,這位老先生的地產大約值四百萬法郎;可是,若以一七九三年到一八一七年之間以每年平均收入十萬法郎來推算,他手頭積攢的現金應該跟他的不動產的價值不相上下。所以,當人們打完一局紙牌,或者談過一陣葡萄種收,最後提到格朗台的時候,自作聰明的人們會説:“格朗台老爹?……總該有五、六百萬吧。”倘若趕上克呂旭先生或格拉珊先生在場,聽到這話準會答腔:“你倒比我還在行,我可是從來都沒有法子知道這個總數。”要是巴黎來的客人提到羅啓爾德或拉菲特等銀行巨頭,索繆城的居民就趕緊打聽,問他們是否跟格朗台先生一樣有錢。如果巴黎人付之一笑,不屑地答道“是的”,索繆人就會面面相覷,難以置信地搖搖腦袋。這麼大的家產給這位富翁的為人行事披上了金絲編織的外衣。就算最初他的生活起居有些特別,曾經是人們説笑的話柄,那麼這話柄早已陳舊得無人再提。格朗台先生的一言一行如今成為人們判別是非的規範。他説什麼話,穿什麼衣裳,他的一舉一動,乃至於眨眨眼睛,都成為當地的金科玉律;人人都像自然學家研究動物本能的作用那樣,研究格朗台,並能從他最瑣細的動作中發現深邃而無言的智慧。人們説:“今年冬天一定很冷,格朗台老爹戴皮手套了:趕緊摘葡萄吧。”“格朗台老爹買進大批板材,今年酒的產量一定可觀。”格朗台先生從不買肉和麪包。他的佃户每星期給他送來足夠的食品,閹雞、母雞、雞蛋、黃油和小麥,都是用來抵租的。他有一所磨坊,租用磨坊的人除了繳納租金之外,還親自登門拿小麥去磨,然後給他送回麩皮和麪粉。他們家只僱用一個老媽子,人稱大高個娜農,她儘管上了年紀,每逢週末還親自做一家人吃用的麪包。格朗台先生跟租他菜園的菜農説好,要他們供應蔬菜。至於水果,他的果園收成之多,大部分還得拉到市場去出售。取暖用的木材,是從田園四周作為籬垣的矮樹或爛掉一半的老樹上鋸下來的;佃户們把亂枝截成一段一段,用小車運進城,給他在柴房裏堆好,討他説聲謝謝。他的眾所周知的開支,無非是聖餐費,妻子和女兒的衣着花銷以及教堂坐位的租金;還有大高個娜農的工錢,買燈燭、給鍋子鍍錫、納税、房屋修繕和作物種植等方面的費用。他最近又買進一片三百六十多公頃的樹林,委託一位鄰近的居民代管,他答應付代管費。自從購置了這片樹林,他才吃上野味。老先生生活上很不講究,話不多,通常只用一些簡短的現成的句子,輕聲説出自己的想法。打從他出頭露面的大革命時代起,每逢必須長篇大論或探討什麼問題的時候,他馬上會結結巴巴、含糊其辭,弄得聽的人很吃力,還不得要領。這種口齒不清、前言不搭後語、思路凌亂的連篇廢話,缺乏起碼的邏輯,人家以為是他缺乏教育所致,其實他是裝出來的。在我門下面的故事中,有些情節足以説明這一點。另外,凡遇到生活難題和商業難題要他對付、要他解決,他慣於搬出四句像代數公式一樣準確的口訣,説:“我不知道,我不能夠,我不願意,等着瞧吧。”他從來不説“是”或“不是”,也從來不落下白紙黑字。有人跟他説話,他只冷冷地聽着,右手托住下巴頦兒,肘彎支在左手背上;而且無論什麼事,他拿準主意之後就決不反悔。哪怕一筆微不足道的生意,他都要盤算半天。當他的對手經過一番勾心鬥角的談判,自以為沒有露出半點口風,而其實已經給他摸清底細,他卻回答説:“這事我得跟內人商量商量,現在不能作出決定。”他的妻子早已給他壓迫得成了百依百順的奴隸,在生意上卻是他最合適的擋箭牌。他從不上別人家去作客,也從不肯應邀赴飯局或請客吃飯。他從不大聲喧譁,彷彿什麼都講節儉,連動作都力求省勁兒。由於他始終尊重所有權,所以他決不亂動別人的東西。然而,儘管他説起話來細聲細氣,舉止穩重,箍桶匠的談吐和習慣仍不免有所流露,尤其在家裏,不像在別的地方那樣因顧忌而剋制自己。體格方面,他身高五尺,肥胖,結實,腿肚子的圍長足有一尺,膝蓋骨鼓溜溜地像個大結,肩膀寬闊;圓臉,皮色烏亮,佈滿了小麻點,下巴筆直,嘴唇沒有一點曲線,牙齒雪白,眼睛裏透出冷酷,像是要吃人,老百姓稱之為蛇眼;腦門上皺紋密佈,堆起一道道頗具奧妙的橫肉,不知深淺的青年人拿格朗台先生開心,把他發黃變灰的頭髮叫做雪裏藏金。他的鼻尖肥大,頂着一顆佈滿血絲的肉瘤,有人不無道理地説這裏麪包藏着一團刁鑽的主意。這副長相顯示出陰險的精細,從不感情用事的清正和他的自私自利;他的感情只專注於吝嗇的樂趣和對女兒歐葉呢的愛憐,這是他唯一的繼承人,是他心目中真正疼愛的寶貝。他的言談舉止,乃至於走路的步態,總之,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出由於事業上始終一帆風順而養成的一種自信的習慣。所以,格朗台先生儘管表面平易近人,骨子裏卻有一股鐵石般的硬脾氣。他的衣着始終如一,一七九一年是什麼裝束,今天還是什麼裝束。結實的鞋子,鞋帶也是皮的;一年四季,他總穿一雙毛料襪子,一條栗殼色粗呢短褲,在膝蓋下面扣上銀箍,黃褐兩色交替的條絨背心,紐扣一直扣到下巴頦,外面套一件衣襟寬大的栗殼色上衣,脖子上系一條黑色的領帶,頭上戴一頂寬邊教士帽。他的手套跟警察的手套一樣結實,要用到一年零八個月之後才更換,為了保持整潔,他總以一種形成定規的動作,把手套放在帽沿的同一個部位。索繆城裏的人對這位人物的底細,也就知道這些。
城裏只有六位居民有資格出入他的公館。前三位中最起眼的人物是克呂旭先生的侄子。自從這位青年當上索繆初級法庭的庭長之後,他在克呂旭的姓名之後,又加上了蓬豐這一名稱,而且力求讓蓬豐的身價超過克呂旭,他的簽名已經改成克-德-蓬豐。辯護律師一旦冒失地照舊叫他克呂旭先生,出庭時馬上就會後悔自己糊塗。凡是稱他庭長先生的人都能得到他的庇護,他對叫他德-蓬豐先生的人更報以滿意的微笑。庭長先生三十二歲,有一處名叫蓬豐的地產,年收入七千法郎;他還在等着繼承兩位老叔的遺產,一位是克呂旭公證人,另一位是克呂旭神父,圖爾城裏聖馬丁大教堂的教士會成員,這兩人據説都相當有錢。三位克呂旭靠許多本家弟兄撐腰,外加同城裏的二十來家沾親帶故,跟從前佛羅倫薩的梅迪契家族一樣,儼然結成一個私黨;而且同梅迪契家族有帕齊家族這個宿敵一樣,克呂旭叔侄也有自己的對頭。德-格拉珊太太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兒子,所以常熱心地來陪格朗台太太打牌,走動很勤,希望自己心愛的兒子阿道爾夫能同歐葉妮小姐結親。銀行家德-格拉珊先生竭力促成妻子的遠謀,暗中不斷給老財迷一些好處,決戰的關頭總能及時趕到前線。這三位格拉珊也有自己的同夥、本家弟兄和忠實的盟友。在克呂旭這一方,神父是智囊,由當公證人的兄弟全力支持,激烈地同銀行家的太太爭地盤,力圖把格朗台的大筆遺產留給自己的侄兒庭長。克呂旭和格拉珊兩家明爭暗頭的目標,就是歐葉妮-格朗台小姐的嫁奩;這事在索繆城裏早已成為家家户户的熱門話題。格朗台小姐會嫁給庭長先生呢,還是阿道爾夫-德-格拉珊?各有各的説法。有些人的答案是:格朗台先生既不會把女兒許配給庭長,也為會把女兒許配給德-格拉珊少爺。他們説,老箍桶匠野心大得很,要找個貴族院的議員當女婿,憑着一年三十萬法郎的收入當陪嫁,誰還計較格朗台家過去、現在和將來的酒桶生意?另一些人則反駁説,德-格拉珊本來就是貴族世家,有錢有勢,阿道爾夫又是一表人材,除非格朗台身邊有教皇的侄兒在向他求親,跟這樣的人家聯姻他還能不心滿意足嗎?他畢竟是個白丁,索繆城裏誰沒有見過他拿着削木刀做酒桶?況且他還戴過“紅帽子”。更有心計的人提醒説,克呂旭-德-蓬豐先生隨時都能出入格朗台家,而他的對頭只有星期天才能上門。一派人認為德-格拉珊太太同格朗台家的女眷關係密切,勝過克呂旭叔侄,久而久之她會説動格朗台母女,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另一派卻回答説,克呂旭神父是天下最巧於辭令的人,女人和僧侶鬥法,正好勢均力敵;用索繆城裏一位出言俏皮的人的話來説:“他們是旗鼓相當。”據當地更諳內情的老人們的看法,像格朗台老爹那樣精明的人,決不會讓家產落到外人的手裏,索繆的歐葉妮-格朗台小姐只可能嫁給在巴黎做葡萄酒批發生意十分得法的格朗台先生的兒子。對於這一看法,克呂旭派和格拉珊派異口同聲反對:“首先,格朗台老哥兒倆三十年來沒有見過兩次面。其次,巴黎的格朗台先生對兒子抱有很高的期望。他本人是巴黎城裏的一區之長兼議員,又是國民衞隊的上校,商務法庭的法官。他不承認索繆的格朗台同他是本家,只妄想同拿破崙寵信的哪個公侯之家聯姻結親。”方圓七、八十里,甚至在從安茹到布盧瓦的驛車裏,人們七嘴八舌,談論起這位富家獨女的親事來,什麼話沒有?一八一八年初,克呂旭派一度明顯地佔了格拉珊派的上風。素以花園、華宅、田莊、河流、池塘、森林而聞名的弗洛瓦豐地產,價值三百萬法郎。年輕的德-弗洛瓦豐侯爵由於急需現款,不得不計劃賣掉。克呂旭公證人,克呂旭庭長和克呂旭神父,在黨羽的幫助下,設法打消了侯爵分段出售的念頭。公證人勸説侯爵:分段出售,必得同投標人打無數次官司才能收齊他們應付的款項;倒不如賣給格朗台先生一人,他買得起,而且還能付現錢。臨了,公證人同侯爵做成這筆皆大歡喜的生意。於是好一片風光美麗的侯爵封地,被吞進格朗台先生的血盆大口。索繆城的居民看到格朗台先生辦完手續,就把打了些折扣的田價一次付清,無不驚訝萬狀。這件新聞一直傳播到南特和奧爾良。格朗台先生搭一輛老鄉回家的便車,到弗洛瓦豐察看新置的產業,他以主人的身份看了一遍之後,返回索繆城,認為這一筆投資等於放了一筆利息五釐的貸款,並立刻萌生一個宏偉的設想,打算把他的全部家當都歸併到這片地產上來,擴展這片侯爵領地。然後,為了把幾乎已經掏空的金庫重新填滿,他決定把他的樹木森林全都砍平,把草場上種植的白楊也都當木材賣掉。
人稱格朗台先生的家叫公館,現在你總該掂出這種叫法的分量了吧。這房屋慘淡無光,陰森森,靜悄悄,坐落在城區的上部,坍塌的城牆腳下。組成門洞的兩根支柱和支柱間的拱頂,跟房屋一樣,是用凝灰岩砌成的;那是盧瓦爾河邊特產的一種白石,質地鬆軟,一般用不到二百年就不行了。寒冬酷暑給門洞的拱楣、側壁,鑿出無數大小不一、形狀古怪的洞眼,表面看去就像法蘭西建築常見的那種蛀蝕斑斑的石料,又有幾分監獄大門的模樣。在門楣的上方,有一長條硬石浮雕,圖案代表一年四季,形象已經剝蝕,而且通體發黑。浮雕上面有一條接縫的石板,突出在外,上面凌亂地長着些野草,黃色的苦菊,野牽牛花,旋復花,車前草,還有一株小小的櫻桃樹,已經相當高了。褐色的大門是用整塊橡木板做的,到處都有乾裂的縫隙,外表很單薄,其實很厚實,上面有一排排對稱的釘子,組成幾個圖案。獨扇大門的中央,開了一個裝上鐵柵的四方門眼,鐵條排得很密,而且鏽得發紅。像是給下面的門槌提供了裝置的理由,這門槌由一個鐵環吊在門上,槌頭正好敲在一顆大釘的頭上,上面刻着一張扮鬼臉的面孔。長圓形的槌頭跟我們老祖宗稱之為傻瓜腦袋的鐘錘相仿,又像一個巨大的驚歎號;好稽古的人倘若仔細打量,或許會發現這槌頭上還留有當初的丑角形象的痕跡,只是年深月久,花紋早已磨平。裝上鐵柵的門眼在內亂不止的年月本來是用來張望訪客的;如今愛東張西望的人可以從中看到在幽暗發綠的拱頂的盡頭,有幾級七零八落的台階,通往一個厚牆圍住的花園。潮濕的牆面到處是淋漓的水跡和一簇簇野生的小樹,倒也別有情致。這牆原先是城牆,鄰近幾家的花園就築在城牆上面。樓下最起眼的房間是客廳,客廳的進口就對着大門。在安茹、都蘭、貝里等地的小城中,客廳的重要性外地人通常是體會不到的。它身兼數職,是穿堂、沙龍、書房、上房和飯廳,是家庭生活的中心,公用的起居室。地段的理髮師一年兩次到這裏來給格朗台先生理發;佃户、本堂神父、縣長、磨坊夥計登門的時候,也是在這裏受到接待。這間屋有兩扇臨街的窗户,地上鋪着地板,四壁有灰色的護牆板,從上到下,整個鋪滿,而且鑲嵌着一條條老式的分割線;頂上的梁木露在外面,也漆成灰色,梁木間的樓板填上白色的棉墊,如今早已發黃。一座黃銅的老式時鐘,鑲嵌了螺鈿的花紋,點綴着刻工粗糙的白石面料的壁爐架;壁爐架上方掛着一面發出綠光的鏡子,邊緣削成顯示厚度的斜面,把鏡子的反光射到哥特式的鏤花鋼框的四周。壁爐兩邊各有一座金光閃閃的黃銅燭台,供待客和居家二用:拿掉玫瑰花瓣形的托盤,把燭台的主杆插進一個鑲有黃銅的大理石的座子,這銅花黯淡的大理石座子就成了日常使用的燭台。老式的座椅包着花布,圖案內容是拉封丹的寓言,不過不知底細的人看不出上面的主題,因為顏色褪盡,而且補釘摞補釘,原來的圖案很難看清。房間的四角放着酒櫃之類的角櫥,角櫥上面還有幾層油膩的擱板。一張舊的細木鑲嵌的牌桌,放在兩扇窗户之間的空檔裏,桌面上畫有棋盤。在桌子上方的牆上掛着一隻橢圓形的晴雨表,黑框四周點綴着金漆的木刻花邊,只是久經肆無忌憚的蒼蠅一再地糟蹋,金漆被蹭得所剩無幾了。壁爐對面的牆上掛着兩幅水粉肖像,據稱身穿法蘭西衞隊中尉銜軍官制服的,是格朗台太太的外公德-拉倍特里埃先生,另一個是已故的讓蒂葉夫人,扮成古裝的牧女。兩扇窗户都掛着窗簾,用的是圖爾出產的紅色粗經布,兩邊由大墜子的黃絲帶吊起。這種奢華的裝璜同格朗台家的習慣很不協調,原來這些都是買進這所房屋時就有的;還有鏡框、座鐘、軟墊傢俱和粉紅色的角櫃,也都是連房屋一起買下的。離門最近的那個窗户跟前,放着一把草墊椅子,椅腿下面加了墊板,好讓格朗台太太坐着能看見街上的行人。一張褪了顏色的桃木針線桌填滿窗下的空間,歐葉妮-格朗台坐的小椅子就放在針線桌邊上。十五年來,母女倆天天在這裏安靜地消磨日子,手裏總是做着活計,從四月春暖時起,到十一月冬季降臨時止,年年如此。十一月初,她們可以坐到壁爐前歇冬了。只有到十一月初一,格朗台才允許客廳裏生火,一到三月三十一日就得熄火,他根本不考慮春寒和秋涼。大高個娜農設法從廚房爐膛裏掏出她有意保留下來的木炭,放進烤火爐,讓太太小姐抵禦初春和深秋時節早晚的寒意。母女倆縫製全家的內衣和被服,整天像女工一樣操勞;即使歐葉妮想替母親繡一條挑花領子,也只能利用自己的睡眠時間,而且還得設法騙取父親的蠟燭。多年來,老財迷總是親自分發蠟燭給女兒和娜農使用,同樣,日常消費的麪包和其他物品,也都由他在早晨分發。
大高個娜農也許是天下唯一能接受主人如此專制對待的傭人,城裏家家户户都羨慕格朗台夫婦能僱到這樣好的老媽子。因為她身高五尺八寸,所以都叫她大高個娜農。她在格朗台家已經做了三十五年。雖然她每年的工錢只有六十法郎,大家卻認為她屬於索繆最有錢的女傭之列。一年六十法郎,積攢了三十五年,最近居然有四千法郎存到公證人克呂旭那裏,以備日後養老。大高個娜農靠長期而持久的積蓄,才湊成這筆巨大的數目;每個當女傭的,只看到六十上下的老媽子吃喝有靠,眼紅得很,卻不想想她的這筆血汗錢是當牛做馬換來的。二十二歲那年,可憐她還是姑娘的時候,找不到人家落腳,因為她的長相似乎醜得嚇人;其實這種看法很不公正:倘若把她的臉安放到榴彈兵的脖子上,準還能被人讚不絕口呢。可惜,據説什麼都有個般配的問題。她早先是在一家農莊裏放牛的,農莊失火,她丟了飯碗,她憑幹什麼都不憷的勇氣,進城來找差事。格朗台老爹那時想結婚而沒有結婚,卻已經考慮日後成家過日子了。他注意到這個到處吃閉門羹的姑娘了。身為箍桶匠,他判斷一個人的體力是十拿九穩的;他盤算下來,認為這個體格像神話裏的大力士那樣粗壯的姑娘大可利用。她站着像一棵根深蒂固的六十年的老橡樹,膀粗腰圓,後背四方,一雙手像趕大車的,有一説一的誠實跟她守身如玉的貞潔一樣牢靠。雄赳赳的臉上佈滿疣子,皮色紅得像剛出窯的磚頭,手臂上青筋暴起,穿一身破衣爛衫,娜農的這副模樣並沒有嚇退箍桶匠,儘管他那時還處於見色動情的年紀。他給這可憐的姑娘衣着、鞋襪,供她吃住,給她工錢,又不過分粗暴地使喚她。大高個娜農受到這樣的善待,快活得偷偷哭了,從此忠心耿耿服侍這位把她當家奴使喚的箍桶匠。她把家務全包了:做飯,蒸煮東西,下河洗衣裳,洗罷用肩膀扛回來;她天一亮就起牀,深夜才睡覺;收割的季節,短工們的吃喝全由她做,她還幫着監看場地,防備有人撿走掉在地上的葡萄;她像狗一樣忠實地看護主人的財物;總之,她對主人盲目地信服,主人的念頭哪怕多麼不合情理,她都照辦,決無怨言。一八一一年是多事的一年,收葡萄的季節特別辛苦,格朗台決定把自己的一隻舊錶,送給在他家做了二十年工的娜農,那是她從主人那裏得到的唯一禮物。儘管他不時把自己的舊鞋送給她穿(娜農穿着倒很合腳),但是總不能把三個月才得到一雙穿破的舊鞋當作禮物吧。可憐的老丫頭由於缺這少那變得十分吝嗇,終於使格朗台像喜歡一條狗那樣喜歡起她來;娜農也樂得伸長脖子由主人套上頸圈,連頸圈上的鐵刺,也扎不疼她了。要是格朗台分發麪包時切得太薄,娜農也決不抱怨;她高高興興地贊同這家人從節制飲食中得到衞生方面的好處,確實從來沒有人生過病。娜農已跟這家人打成一片:格朗台笑,她也笑;她跟主人一起發愁、挨凍、取暖、幹活兒。享有這樣的平等,她能得到多少親切的補償啊!主人從來不怪她在樹底下貪吃杏子或酸桃,李子或油柿。“吃吧,吃夠了算,娜農”。遇到果子把樹枝壓彎的年份,佃户們不得不用水果餵豬,格朗台也樂得大方。從小隻受到虐待的農村女子,總算有人發善心收留下她,看見格朗台老爹含義模糊的微笑,簡直像看到燦爛的陽光一樣。而且娜農心地純樸、頭腦簡單,只容得下一種感情,一個心眼。三十五年來,她總時時看到自己光着腳,衣衫襤褸地站在格朗台老爹的工場門口,聽箍桶匠對她説:“你要什麼呀,好孩子?”而她的感激之情始終同年輕時一樣。有幾次格朗台先生想,這可憐蟲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句奉承話,也不知道女人能引發男人什麼樣的感情,將來被召到上帝跟前時,會比聖母瑪麗亞更貞潔;想到這些,格朗台動了惻隱之心,望着她,不禁説了句:“可憐的娜農!”老媽子聽到這一聲感嘆,總是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朝他看一眼。這感嘆久而久之構成一條不斷的友誼之鏈,每感嘆一次等於給這鏈條又增添一環。格朗台內心深處的這種憐憫之情,固然讓老姑娘感激涕零,但其中總有點不知何來的恐怖成分。這種財迷才有的殘忍的憐憫,固然喚醒了老箍桶匠的種種快感,對於娜農而言,卻構成了她的全部的幸福。誰不會也叫一聲“可憐的娜農”啊?只有上帝才能從語氣的抑揚頓挫和有所流露的奧妙的惋惜之情中聽出誰才是懷有真正慈悲心腸的人。在索繆,不少人家對待傭人要好得多,傭人卻仍對主人不滿。於是就產生下面這種議論:“格朗台家對大高個娜農不知下了什麼功夫,能讓她這樣忠心耿耿,簡直肯為他們赴湯蹈火!”廚房的窗户對着院子,窗上裝着鐵柵,裏面總是乾淨、整潔、清冷,名符其實是守財奴的廚房。沒有一樣東西會糟蹋掉。娜農洗罷碗盞,收好剩菜,熄了灶火,便到跟廚房隔着一條過道的客廳去,坐在主人們的身旁績麻。一支蠟燭就足夠全家人一晚的照明。女傭睡在過道盡頭一間小黑屋裏,只有牆洞漏進一點光線。多虧她身子骨結實,睡在這樣的窩裏居然毫無虧損。她在那裏可以聽到日夜都靜悄悄的這個家裏的一絲一毫的響動,而且像警犬一樣,豎着耳朵睡覺,休息時都不誤守夜。
這幢房子裏的其餘部分,待故事發展下去的時候再來描述。但是對全家最奢華的那間客廳的素描足以使人預想到樓上的寒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