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西安在盧斯托家空跑一次以後,過了三天,兩個情人在漂亮的卧室內靠着火爐垂頭喪氣的吃中飯;貝雷尼所在壁爐上替他們煮了幾個雞子。廚娘,馬伕,當差,都走了。查封的傢俱沒法變賣。屋子裏的金銀器皿,真正值錢的東西,一樣都不剩了,全部變為當鋪的收據,可以釘成一冊小小的八開本,增長我們的見識。貝雷尼斯保存着兩份刀叉。小報幫了呂西安和柯拉莉極大的忙,男女裁縫和做帽子的還跟他們維持關係,惟恐得罪了記者,影響營業。吃飯中間,盧斯托進來叫道:“好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萬歲!孩子們,我賣了一百法郎的書,咱們來對分!”
他給柯拉莉五十法郎,要貝雷尼斯去叫一席豐盛的飯菜。
“昨天我和埃克托·曼蘭同幾個書店老闆吃飯。我們旁敲側擊,花了一番功夫推銷你的小説,説你正在跟道里阿談判,你要六千,道里阿嗇刻,只肯出四千法郎印兩千部。我們把你説得比瓦爾特·司各特偉大兩倍,肚子裏不知有多少部精彩的小説!你不是給人家一部稿子,而是一筆大交易;你這個作家不是隻寫一部有趣的小説的人,將來會寫出一部叢書!叢書這句話發生了效果。所以你別忘了你的台詞:你存的稿子有《蒙邦蒂埃公爵夫人,一名路易十四朝的法蘭西》,——《柯蒂翁一世,一名路易十五的初期》,——《王后和紅衣主教,一名福隆德黨時代的巴黎景象》,——《孔契尼的兒子,一名黎塞留的一樁陰謀》……這些題目將來在封面上做預告。我們這個手法叫做釣魚。書名在封面上不斷的登下去,弄得家喻户曉,那你沒有寫的書可以比你已經寫的書使你名氣更大。印刷中三個字可以在文壇上做抵押品!好吧,快活一下吧。——噢,香檳來啦。告訴你,呂西安,那幾個傢伙聽着,眼睛睜得象你碟子那麼大……哦,你居然還有碟子?”
“碟子也查封了,”柯拉莉道。
“我明白了,我的話還沒完呢,”盧斯托接着説,“書店老闆只要見到一部稿子,隨你説還有多少部他都相信。出版商老是問你討稿子看,好象要拿去拜讀。其實是裝腔,他們從來不看書,否則也不會出版那麼多了!我和埃克托兩人露了些口風,説給你五千法郎發行兩版,印三千部,大概你會答應的。你把《弓箭手》的原稿給我,後天咱們到出版商那兒吃中飯,叫他們上鈎就是了!”
“他們是什麼人呢?”呂西安問。
“兩個合夥老闆,脾氣不錯,做交易還痛快,一個姓方當,一個姓卡瓦利埃。方當在維達爾和波雄的鋪子裏做過領班夥計,卡瓦利埃是奧古斯丁河濱道上最能幹的掮客。兩人開店才開了一年,印過幾部翻譯的英國小説,蝕掉一點兒資金,現在想改做國產小説了。聽説兩個做字紙生意的只拿別人的本錢冒險,我想你也未必關心稿費是誰拿出來的。”
第三天,兩個新聞記者應邀到賽爾邦特街去吃中飯。呂西安住過那個區域,盧斯托還保留豎琴街上的房間。呂西安先去接他的朋友,發現盧斯托的情形同他第一次進文藝界的那天晚上沒有分別,可是這一下呂西安不以為奇了:他受的教育使他懂得記者生活的動盪,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就拿外省大人物自己來説吧,他在牌桌上送掉多少稿費,連帶把寫作的興致也掃盡了。當初和盧斯托從豎琴街到王宮市場,一路聽他描寫一套巧妙的手法,呂西安已經用那套手法寫過不少稿子。如今他不但仰仗巴貝和勃羅拉兩人,拿贈書和戲票做買賣;並且要他寫無論什麼捧場文章或者罵人文章,他都不會推辭了;那時他還覺得,在脱離自由黨之前儘量利用一下盧斯托非常痛快,認為對自由黨人看得越透,將來攻擊起來越有力。至於盧斯托,他也沾了呂西安的便宜,以佣金的名義從方當和卡瓦利埃手中拿到五百法郎現款,因為他替正在訪求法國司各特的兩個出版商找到了未來的瓦爾特·司各特。
方當和卡瓦利埃一點資金都沒有就開起鋪子來。當時這一類書店很多,將來也不會絕跡,只要紙鋪和印刷所繼續賒賬,讓書店老闆能發行七八種新書來博一博。那個時候和現在一樣,收買作者原稿是出的六個月,九個月,一年的期票,這個付款的方式是根據書店收賬的方式,書店同業之間出的票據期頭還要長。書店老闆欠的紙張費和印刷費,也用期票支付,所以一年之內能不花一個錢出到一二十種作品。假如有兩三鍾書暢銷,賺的錢正好貼補冷門貨,老闆就能把書一部接一部的印出來,維持下去。萬一每樁買賣都成問題,或者倒黴碰上一些好作品,要等真正的讀者愛好和賞識之後才能脱手,或者送去貼現的票據出了毛病,再不然受了別人破產的累,他們便滿小在乎的宣告清理,一點不着急,這個結局本在他們意料之內。可見無論什麼局面都對他們有利,在投機的賭枱上下的注是別人的資本,不是他們的。方當和卡瓦利埃的鋪子就是這個情形。卡瓦利埃有的是做生意的門道,方當有的是巧妙的手段。所謂合夥的本錢倒是名副其實,是他們的情婦熬辛吃苦攢下的幾千法郎;兩人從中支一份優厚的薪水,小心翼翼的使花,或者用來請記者和作家吃飯,或者上戲院,據説也是為了做生意。兩個半真半假的騙子似乎都有一手,可是方當比卡瓦利埃更狡猾。卡瓦利埃不辜負他的姓氏①,專門跑碼頭;方當專管巴黎的業務。這樣的合作關係也免不了鈎心鬥角,兩個書店老闆碰在一起反正是這麼回事。
賽爾邦特街上有些古老的住宅,兩個合夥人就在這樣一幢屋子裏租着一個底層,原來的幾間大客廳改成貨棧,後面一部分做辦公室。他們出過好幾部小説,例如《北塔》,《貝那蘭斯的商人》,《墓地噴泉》,《丹格里》,還有在法國不受歡迎的英國作家高爾特的小説。自從瓦爾特·司各特風行以後,出版界特別注意英國出品,書店老闆都拿出諾曼人的本色②,想征服英吉利,拼命物色瓦爾特·司各特的著作,正如後來大家在砂礫區找柏油,在沼澤地帶尋瀝青,拿計劃中的鐵路做投機。巴黎的商人犯一樣極可笑的毛病,想做同樣的生意發財,其實只有走相反的路才行。他們不知道第一個人的成功阻斷了別人的成功,尤其在巴黎。方當和卡瓦利埃在《斯德累列茲民兵,一名百年前的俄羅斯》的題目底下,用大字印着:瓦爾特·司各特派的小説。他們急於要一部暢銷的作品,一本好書可以幫助她們出清存貨;能在報紙上有些文章吹噓他們的出品,對他們更是一種誘惑。那時圖書的銷路主要靠報紙推廣,而讀者買書難得是為了一部書本身的價值,一部作品能夠出版也往往不是為了內容精彩。方當和卡瓦利埃看中呂西安是新聞記者,以為他的書銷掉一版就好幫他們過一個月的關。兩位記者在辦公室裏見到兩個老闆,合同早已寫好,期票也簽了。事情辦得這樣迅速,呂西安喜出望外。方當是瘦瘦的矮個子,相貌陰險,神氣象蒙古族的卡爾梅克人:額角又低又窄,塌鼻樑,癟嘴巴,一雙小眼睛很精神,臉孔歪歪扭扭,皮色難看,聲音象破鍾,總之,老奸巨猾的外表一應俱全;可是他有辦法補救這些缺點,他嘴巴很甜,能夠用花言巧語來達到他的目的。卡瓦利埃身子滾圓,你看了只道是趕班車的,想不到他會開書店;頭髮似黃非黃,臉色很紅,肩背厚實,滿嘴都是掮客的談吐。
①卡瓦利埃一字的本義是騎馬的人或騎兵。
②法國人慣於把法國北部的諾曼底人(即諾曼人)説做善於經營的商人,此處又借用歷史上諾曼人征服英吉利的故事作雙關語。
方當朝着呂西安和盧斯托説:“咱們不用費口舌,我看過作品,文學氣息很濃,對我們再合式沒有,原鎬已經發給印刷所了。合同是照談好的條件訂的;其中的細目我們決不違反。我們出的本票有六個月的,九個月的,一年的,貼現很方便,利息歸我們負擔。我們保留更改書名的權利,《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這個題目,我們不喜歡,不夠刺激讀者的好奇心,好幾個國王都叫查理,中世紀的弓箭手也多的是!如果説《拿破崙的兵》,當然誰都明白,《查理九世的弓箭手》可不同了!……將來卡瓦利埃到外省去推銷,簡直需要講一堂法國史。”
卡瓦利埃説:“你們不知道我們接觸的是怎麼樣的人。”
方當説:“改為《聖巴託羅繆之夜》好多了。”
卡瓦利埃説:“再不然叫做《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或者查理九世時代的法蘭西》,那更象瓦爾特·司各特的題目。”
方當説:“等書印好了再決定吧。”
呂西安回答:“隨你們吧,只要我認為題目合式。”
合同宣讀了,簽過字,雙方各執一份;呂西安心滿意足,把票據放進口袋。然後四個人上樓到方當家吃了一頓極普通的中飯:牡蠣,炸牛排,香檳煨腰子,布里乳餅;酒倒挺好,因為卡瓦利埃認識一個做酒生意的掮客。正要入席,排小説的印刷商來了,出乎呂西安意外,帶來開頭兩頁校樣。
“我們想快快進行,”方當告訴呂西安,“我們對你的作品抱着很大的希望,我們急於要一部暢銷書。”
一頓飯從中午開始,吃到五點。
“哪兒去弄現款呢?”呂西安問盧斯托。
“找巴貝去,”艾蒂安回答。
兩個朋友熱烘烘的帶着酒意,走往奧古斯丁河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