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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稻山賓館出發,穿過無底的池沼一帶,在幽暗的森林中往裏再往裏走,經過三里險道,來到一個叫H的山中小村莊。那兒的山腰處有小盆地,貧瘠的耕地間零星散佈着彷彿是遠古時代的人家,但從那盆地往下的近前密林中能看見傳説中才有的完全荒廢的山廟。那裏安葬着附近村落裏的人們。與山門、大殿的破舊相對,能看見兩三個簇新的舍利塔,讓人明白這裏不是沒有主持的寺廟。花筒中也會有些野草、野花,香燭有時也會嫋嫋升起。
自從稻山賓館失火後,已過去了十多天的一個夜晚,在這個山廟中將會有一次奇異的相遇。那宛如傳説一般的奇遇,給這個陰鬱的故事來了個大團圓。
山野中偏僻的村落裏,特別是寺廟中的夜晚來得很早。四周為羣山所隔,又有幽深的密林,雖是春天的傍晚時分,這裏卻已是羣星閃爍了。大地一片靜寂,與繁爍的天空相對。天地之間是任何生物都難以想像的深山之夜的靜謐。在這漆黑的大自然中,只有一個東西在蠕動着。山廟的墓碑間,彷彿是黑暗衍生出黑暗一般,有個黑傢伙蠕動着,那不是別人,正是我們主人公野崎三郎的落魄之身。
十幾天中,他為了尋找賓館老闆,從一個山頭轉到另一個山頭。他找到失火村莊的人們、賓館的服務員向其詢問,他向車站的剪票員打聽,但是沒有一個人看到賓館老闆。從賓館到車站只有一條路,而車站的旁邊正好有個小村莊,如果從這裏出逃不可能不被人看見,而且如果不坐火車又不可能跑遠。看來,對於逃跑者來説最安全的一條逃生之道便是朝相反的山中深處進發,逃到這個H村莊後再從這到附近最近的火車站。
幸虧三郎的模樣已經變了,所以不會讓其他人認出他的身份,也無須藉助警察的力量,他決定就像古時的復仇者一樣單身追敵。並且一旦向別人講述事情真相,就必然會暴露洞穴中的秘密,而自己那令人作嘔的罪行,那生吃朋友之肉的事情就必定會讓遠在東京的友人們知曉。他對於那種惡魔的行徑開始感到有一種異常的魅力,正因為如此,他這種被羞恥、恐懼壓得喘不過氣,再加上以前就有的厭人怪癖使他拼命向山林深處跑去,與其説是想與賓館老闆碰見,倒不如説是一種想脱離人境的野獸之心。
穿着村裏人施捨的破布條,靠樹上的野果、鳥類的腐肉充飢,在山中度過了好幾個夜晚,當他到達H村莊時,與其説是人,倒不如説是木乃伊。
與肉體的苦痛相伴,他眼前不斷出現蝶的幻影。就像吸完鴉片後的夢境,那影子異常大,蝶的臉龐、銀色的毛髮。通紅的嘴唇、豐腴的大腿等等將他的心弄得很亂。可怕的是那決不僅僅是懷念戀人的感情,除此之外,甚至對於蝶他現在也有那種讓人嘔心的食慾。何止如此,即便想到仇敵賓館老闆時,也會產生相同的食慾。他已經變成了徹頭徹尾的食人魔王了。
因此當他到達H村莊後,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那悽慘地豎立在山廟墓地上的簇新的舍利塔。一想到那下面泛青柔軟的肉塊,他就不甚煩惱。那尖利的爪子撕爛屍體皮膚時的快感,嘴裏塞滿血乎乎、稀溜溜東西時那難以名狀的甘美,這些記憶讓他發抖,像打擺子一樣。
那天晚上,他潛入墓地。不用説,他是想打開新的墓地,大吃腐肉。他已經不是人了,野獸之心已經將一切倫理道德拋在腦後。
沒有工具,光憑那很疲勞的雙手去挖掘鬆軟的土地並非易事。但是這人面獸心的東西很執著,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如漆般的黑暗中,他像一個看不見的怪物一般無聲地持續忙碌着。
但是當其好不容易挖到一半時,出現了意想不到的礙事鬼。他的面前出現了另一個影子。而且那個影子就像三郎自身的影子一樣,在墓地的另一面挖掘起來。
三郎被這噩夢般的恐懼弄得大汗淋漓,不禁躲到旁邊石碑的陰暗處,緊緊盯着對方。那黑影在黑暗中蠕動着,所以辨不清對方到底是誰。反正那肯定不是自己的影子,因為他離開那裏後,對方還在繼續着挖墓勾當。
奇怪的是當劇烈的恐懼感消失後,竟然產生一種看戲般的好奇心境。他頗有興致地觀看着對方的一舉一動。
對方根本沒有想到黑暗中會有偷窺者,急急忙忙地揮動着鐵鍬,但很快注意到了什麼,嘟囔了一句“奇怪啊”。
不用説,他已經發現有別人挖着同一座墓穴。但是比這更重要的是,三郎聽見對方那熟悉的聲音驚訝得要跳起來。發出那種異常柔和的腔調的不正是他數日來苦心尋找的稻山賓館的老闆嗎?這麼一想,黑影那異常肥碩的身材,那粗重的鼻息聲,無不與那人一致。一看對方那黑暗中微微露出的臉,猶如照相機對準鏡頭,那有特點的薄眉、細眼,如坐墊般肥厚的嘴唇清清楚楚。
三郎儘量抑制住自己想逃跑的念頭,考慮在這種場合該採取什麼對策。是突然跳出去還是破口大罵,左思右想之中竟然違背意志,抑或是下意識的遊戲心情,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晃晃悠悠地接近對方。並且當臉與臉只有一尺左右的距離時,用一種沉穩的聲音,隨意地説道:“晚上好。”
不用説對方大吃一驚。他很長一段時間呆立着,緊緊地盯着這邊。
“你是誰?”
過了好一會,他顫聲問到。
“是我,野崎三郎。”
三郎的聲音聽上去嘻嘻哈哈的。
黑暗中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那兩張露着傻笑的蒼白臉蛋無聲地相對着。
“明白了嗎?”三郎又嘟囔了一遍。“我從你沒下的陷阱中跑了出來,而且一直都在找你。”
即便這樣,很長一段時間,對方還是不太相信,似乎思考着什麼,過了一會才用一種異常平靜的語調反問道:
“你想復仇吧?進藤那小子怎麼樣了?”
“你殺死了他,獲救的只有我一個人。”
他們無感情地低聲相互問答,儼然説着無聊的日常會話一樣。
“那你一定從進藤那小子嘴裏聽到了什麼。”
“你的壞事,我都聽説了。”
“哈哈哈哈哈……”這食人魔王恐怖地、放肆地大笑起來。
“那你準備把我怎麼樣?”
“我想知道蝶的事情,把蝶還給我!”
“哈哈哈哈,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還給你。”
説着,對方又開始揮動起鐵鍬。又用一種曖昧的調子補了一句。
“剛才,你在這裏幹什麼?你好像沒怎麼説話呀?”
隨後又是長時間的沉默。黑暗中只有鐵鍬挖土的聲響陰翳地迴響着。
“你很難忘記蝶的身體啊。”過了一會,對方放下手中的活,嘆着氣説道。“她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畜生。像蛇一樣安靜,讓人恐怖,又像蛇一樣招人。不論是你還是我都被她迷住了。”
“於是…”
“如你所推測的那樣,那個女人沒有死在無底的池沼中。她非常害怕進藤那小子,所以我就將她藏在賓館地下室中呆了一段時間。每天給她送飯中,我不想把她還給你了。那個女人,哈哈哈,也説與你相比還是我更好一點。你明白了吧?蝶這個奇異的喜好。我都這把年紀也不明白這個不可思議的女人。真是説不出口,如果沒有這個女人我一天也不能活。不管是將你們活埋也罷,將那寶貴的賓館燒燬也罷,都是為了這個女人。”
“然後……”
“請你聽完。你的意思就是蝶還活着吧。遺憾的是,當我們兩人從賓館逃出,在山中轉悠的時候,她發了高燒,我也沒辦法照顧,在快到這個村莊的時候,她死掉了。野崎君,請體諒我的心情。也許是很自私的話,但我想你是會體諒的。”
“這麼説……”
“是的。這底下長眠着的就是我們的蝶。野崎君,我偷走了你的女人,又做了這樣的事。不僅如此,還有活埋之仇。我隨你怎麼處置。蝶死了,我在這個世上也就沒有什麼可以掛念的了,並且不可能獲救。與其繼續過那畜生一般的生活,還不如借蝶最親近的人——你之手殺死我,這是我的心裏話。但在這之前我有一個小小的乞求。請把蝶的屍首給我,隨便我怎麼處置。野崎君,這是我最後的乞求。”
黑暗中通紅的厚嘴唇啪嗒啪嗒地動着,從那發出的低沉壓抑的聲音像拼命一般響着。三郎已經不再憎恨對方。相反,説出來讓人覺得奇怪,他陷入一種雜亂的同情中。那種對同病相憐者的憎惡與同情交錯在一起,有時對方甚至讓他感到奇妙的肉體誘惑。如果這個墓地中埋葬的果真是蝶,那他怎麼也不願意將其交給對方。即使是屍首,他也要一個人佔有。
“那不行。從一開始蝶就是我的。不能因為是屍首就隨便你怎麼處置。那是我的。作為補償,我將忘記以往的仇恨,你所有的罪過一筆勾銷。只要我保持沉默,你就是安全的。誰也不知道你還活着。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一直活到老。”
“但是你要蝶的屍首幹什麼?屍首難道還有什麼用嗎?”
“這正是我想問的,你為什麼想要蝶的屍首?”
不知不覺中,兩人説出了不能放在桌面上説的話。難道是黑暗與山中的靜謐讓他們無恥起來了嗎?漸漸的,他們倆像畜生一樣爭鬥起來。
可能是雲出來了,天空中看不見星星,暖風可怕地吹過,彷彿要掩蓋住他們低聲的話語。從森林深處,傳來淒厲的鳥叫聲。
第二天清晨,村落裏的人們看到了前所未見的稀罕事。整個村落給弄得天翻地覆,寺廟墓地中是黑壓壓的人羣。
那個死去的年輕女人的墓地被扒開,旁邊,那個女人的同伴,挺着啤酒肚肥胖的男人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在另一邊的大樹枝頭,一個像骷髏的瘦男人吊在那裏。
不可思議的是那個肥男人的死相。他就像被狼啃過一般,整個脖子被咬得一塌糊塗。而且仔細一看,發現那個年輕女人屍首的胸部被撕開,裏面的心臟蕩然無存。
那個吊死的瘦男人,從嘴到胸口都是讓人恐怖的血塊。耷拉着的大舌頭上,一個巨大的血塊在朝陽的映照下,閃閃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