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子穿上了長褲和厚厚的套頭毛線衣。她從沒有這樣打扮過。厚襪子也很花哨。
父親太吉郎在家,千重子跪坐在他面前,向他請安。太吉郎看到千重子這身少見的裝扮,不禁膛目而視。
“要上山去嗎?”
“是啊……北山杉村那孩子説想見見我,好像有什麼事要跟我説……”
“是嗎?”太吉郎毫不猶豫地叫了一聲:“千重子!”
“嗯。”
“那孩子要是有什麼苦惱或困難,你就把她帶到咱家來……我收養她。”
千重子低下頭來。
“太好了。有了兩個女兒,我和你媽也就不寂寞了。”
“爸爸,謝謝您,太謝謝您了。”千重子施了個禮,熱淚不禁奪眶而出。
“千重子,你是我一手餵奶喂大的,我非常疼愛你。對那姑娘,我也儘量做到一視同仁,不分彼此。她長得像你,一定是個好姑娘。帶她來吧。二十年前,我討厭雙胞胎,現在倒無所謂了。”父親説。
“繁!阿繁!”太吉郎呼喊妻子。
“爸爸,我對您的好意是感激不盡的。不過,苗子那姑娘是決不會到咱家來的。”千重子説。
“那又是為什麼呢?”
“她大概是不願意妨礙我的幸福,哪怕是一星半點。”
“怎麼説是妨礙呢?”
“怎麼説是妨礙呢?”父親又説了一遏,然後歪了歪腦袋。
“就説今天吧,我對她説:我爸媽都知道了,請你到店裏來吧。”千重子帶着含淚欲哭的聲音説,“她卻顧慮店員和街坊……”
“店員算什麼!”太吉郎終於提高了嗓門。
“我懂得爸爸的心意。今天我不妨去説説看。”
“好吧。”父親點點頭,“路上當心……還有,你可以把爸爸剛才的話轉告苗子那孩子。”
“好的。”
千重子穿上雨衣。戴上頭巾,換了一雙雨鞋。
早晨,中京的上空萬里無雲,可不知什麼時候陰沉下來了,説不定北山下着雷陣雨。從城裏也可以看見這般天色。要不是京都優美的小山巒擋住,或許還能看到遠方天陰得要下雪的樣子呢。
千重子乘上了國營公共汽車。
在北山的中川北山村,有國營和市營兩種公共汽車,市營公共汽車開到京都市(已經擴大)北郊的山麓就折回,而國營公共汽車則一直駛至遠方的福並縣小洪地方。
小洪坐落在小濱灣的岸邊上,從若狹灣向前伸向日本海。
也許是冬天,公共汽車乘客不多。
有兩個同夥的青年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千重子。千重子有點害怕,趕緊蒙上頭巾。
“小姐,請你不要用那種東西蒙起來嘛。”其中一個青年用跟年輕人很不相稱的沙啞聲説。
“喂,住嘴!”貼鄰的另一個青年説。
請求千重子的那個年輕人手戴鐐銬,不知是什麼罪犯。他身旁的另一個男人可能是個刑警。大概是要翻過這深山老林,把犯人押送到什麼地方去吧。
千重子不能摘下頭巾讓他們看見自己的臉。
公共汽車到達了高雄。
“到了高雄的什麼地方啦?”有個客人問。其實還不至於認不出來。楓葉已經全部落光,從樹梢的細枝上可以看到冬天的景象。
在松尾樹下的停車場上,一輛車子也沒有了。
苗子身穿勞動服來到菩提瀑布停車場迎候千重子。
“小姐,歡迎你。很高興地歡迎你到這深山裏來。”
“算不了什麼深山嘛。”千重子戴着手套就去握住苗子的雙手説,“真高興啊,打夏天以後就再沒見過面啦。那次在杉山裏,太感謝你了。”
“那算不了什麼。”苗子説,“不過,那時萬一響雷真的打在我們倆身上,真不知成什麼樣子了。儘管這樣,我還是很高興……”
“苗子,”千重子邊走邊説,“你給我掛電話,一定有什麼急事吧,快告訴我!要不,也塌不下心來聊天吶。”
“……”苗子身穿勞動服,頭上包着一條頭巾。
“究竟是什麼事嘛?”千重子再問了一句。
“其實,是秀男向我求婚,我想同你商量,所以……”苗子絆了一跤,差點摔倒,一把抓住了千重子。
千重子把搖搖晃晃的苗子抱住。
苗子每天勞動,身體很健壯……可是,那回夏天打雷的時候,千重子一味害怕,不曾留意到。
苗子很快就站穩腳跟,可是她好像很願意被千重子擁抱,不肯説聲行了,甚至索性依偎着千重子走起來。
摟着苗子的千重子,不知不覺地反而更多地靠在苗子身上。不過,這兩個姑娘誰都沒注意到這點。
“千重子把頭巾拉起來説:
“苗子,那你是怎樣回答秀男的?”
“回答?……我總不能當面回答呀。”
“起初他把我錯認是你……現在弄清楚了,他已經把你深深印在心上了。”
“哪有這種事。”
“不,我非常瞭解這點。即使不認錯人,我也只是替代千重子小姐罷了。秀男一定把我看做是千重子的幻影吧。這是第一……”苗子説。
現在千重子回想起這樣一件事來:今年春上鬱金香盛開的時候,從植物園回家途中,在加茂川堤岸上,父親曾勸母親把秀男招為千重子的入贅女婿。
“第二,秀男家是織腰帶的,”苗子加強語氣,“如果由於這件事而使千重子小姐家的店鋪和我發生了關係,增加了千重子小姐的麻煩,甚或使千重子小姐遭到街坊的冷眼,那我可就罪該萬死。我真想躲到更深更深的深山裏去……”
“你是這樣看的嗎?”千重子搖了搖苗子的肩膀,“今天我是對父親説明了要上你這兒來的。我母親也很理解。”
“你猜我父親怎麼説。”千重子更使勁地搖晃着苗子的肩膀。“他説,你去對苗子姑娘説,要是她有什麼苦惱或困難,就把她帶到咱家來……你是作為親生女兒入了父親的户口的。不過對那姑娘也要儘量做到一視同仁,不分彼此呀。千重子一個人太寂寞了吧。”
“……”苗子摘下蒙在頭上的頭巾,説了聲“謝謝”,就把臉捂了起來,好大一會兒説不出話。“我衷心感激你。我的確是個舉目無親、孤苦伶仃的人,雖然寂寞,但我埋頭勞動,把這些都忘掉了。”
千重子為了緩和苗子的激動感情,説:
“關鍵是秀男,他的事……”
“這樣的事,我不能馬上回答。”
苗子直勾勾地望着千重子,眼眶裏噙滿了熱淚。
“借我這個。”千重子用苗子的手巾替苗子揩拭眼圈和臉頰,説。“滿面淚痕,能進村嗎?”
“沒關係。我這個人性格倔強,比誰都更能勞動,就是好哭。”
當千重子給苗子揩臉的時候,苗子反而情不自禁地投到千重子懷裏抽泣起來了。
“這可怎麼辦呢?苗子,怪孤單的,快別這樣。”千重子輕輕地拍了拍苗子的後背,“你要是這樣哭,我可就回去啦。”
“不,不要!”苗子愕然,從千重子手裏拿過自己的手巾,使勁地擦了一把臉。
多虧是冬天,人們覺察不出來。只是她的白眼球有點紅罷了。苗子將頭巾戴得低低的。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程。
的確,北山杉樹的枝椏一直修整到樹梢。在千重子看來,呈圓形殘留在樹梢上的葉子,就像是一朵朵雅淡的冬天的綠花。
千重子認為此刻正是好時機,便對苗子説:
“秀男不僅腰帶圖案畫得好,而且織功也很到家,很認真哩。”
“是啊,這我知道。”苗子回答,“秀男邀我去參觀時代節的時候,他好像不大愛看盛裝的遊行隊伍,倒是很喜歡隊伍的背景——御所那松樹的蒼翠和東山那變幻莫測的色彩。”
“時代節的隊伍,秀男可能不稀罕……”
“不,好像不是這樣的。”苗子加重了語氣。
“他要我遊行結束以後到家裏去一趟。”
“家?是秀男的家嗎?”
“是啊。”
千重子有點吃驚的樣子。
“他還有兩個弟弟。還領我去看後院的空地,説如果我們將來結合了,可以在那兒蓋間小屋,儘量織點自己所喜歡的東西。”
“這不是挺好嗎?”
“挺好?……秀男把我看作是小姐你的幻影,才要同我結合的呀!我是個女孩子,我很瞭解這點。”苗子又重複了一遍。
千重子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她迷惑地走着。
在狹谷旁邊的一個小山谷裏洗刷杉圓木的女工們,圍坐成一個大圈休息,烤火取暖。篝火燃得煙霧騰騰。
苗子來到自己的家門前。與其説是家,不如説是個小窩棚。年久失修的稻草屋頂,已經變得歪歪斜斜。只因為是山間房子,所以還有個小院落。院落裏的野生南天竹,結着紅色的果實。就是那麼七八棵,也長得雜亂無章。
然而,這可憐的房子,也許就是千重子原來的家。
走過這所房子的時候,苗子的淚痕已經幹了。究竟對千重子説這就是我們的家好呢,還是不説好?千重子是在母親的孃家出生的,大概沒在這所房子住過。苗子還是嬰兒的時候,母親先於父親與世長辭,所以連她也記不清白已是否在這所房子住過了。
幸好千重子沒發現這樣一所房子,她只顧抬頭仰望杉山和並排的杉圓木,就徑直走了過去。苗子也就沒有談及這所房子的事。
堅拔挺立的杉林,樹梢上還殘留着的葉子稍呈圓形,千重子把它看成是“冬天的花”。想來它也的確是冬天的花。
大部分人家的房檐前和樓上,都晾曬着一排剝了皮的洗刷乾淨的杉圓木。光是把那一根根白圓木整整齊齊地排成一排立着這點,就是夠美的了。也許比任何牆壁都要美得多。
杉山上,在杉樹根旁長着的野草,都已經枯萎。杉樹的樹幹,筆直而且粗細一般,確實很美。透過斑斑駁駁的樹幹的縫隙,還可以窺見天空。
“還是冬天美啊。”千重子説。
“可能是吧,我看慣了倒也不覺得。不過,還是冬天的杉葉看上去有點像淡淡的芒草色。”
“它多像花啊。”
“花!是花嗎?”苗子感到意外,拾眼望着杉山。
走不多久,有一間古雅的房子,可能是這村子裏擁有山地的大户人家的吧。略矮的牆壁,下半截是鑲木板,漆成黃紅色;上半截是白色,帶茸瓦的小屋頂。
千重子停下腳步説:“這間房子真好。”
“小姐,我就是在這家寄居的,請進去看看吧。”
“不要緊的。我住在這兒已經快十年了。”苗子説。
千重子已經聽苗子説過兩三遍:與其説秀男是把苗子當作千重子的化身,不如説是當作千重子的幻影,才要同苗子結合的。
如果説是“化身”,那當然容易明白。然而説是“幻影”,究竟是指什麼呢?……特別是作為結婚對象……
“苗子,你總説幻影、幻影的,究竟幻影是什麼呢?”千重子嚴肅地説。
“幻影不就是手觸摸不到的、無形的東西嗎?”千重子繼續説着,突然漲紅了臉。苗子不僅是臉。恐怕全身各個部分都像自己。她將要屬於男人所有了。
“儘管如此,很可能無形的幻影就在這裏。”苗子答話説,“幻影,也許就隱藏在男人的心裏、腦子裏,或許別的什麼地方。”
“也許我變成六十歲老太婆的時候,幻影中的千重子小姐還是現在這樣年輕吶。”
苗子這句話使千重子感到意外。
“你連這樣的事都想到了?”
“對美的幻影,總沒有厭倦的時候吧。”
“那也不見得。”千重子好不容易才説出這句話來。
“幻影是不能踐踏的。踐踏了只能自食其果。”
“晤。”千重子看出苗子也有妒忌心,但她説,“真是的,什麼幻影在哪兒呢?”
“就在這兒……”苗子説着搖了搖千重子的上身。
“我不是幻影。是和你成對的雙胞胎。”
“這麼説,莫非連你我的靈魂也成了姐妹不成?”
“瞧你説的。那當然是和千重子小姐做姐妹啦。不過,只限於秀男才……”
“你太過慮了。”千重子説了這麼一句,微低下頭走了—段路,又説,“找個時間,咱們三人推心置腹地談談好嗎?”
“何苦呢……話有真心,也有違心的……”
“苗子,你為什麼生這麼大的疑心呀?”
“倒不是什麼疑心。不過,我也有一顆少女的心啊!……”
“大概周山那邊下起了北山的雷陣雨。山上的杉樹也……”千重子抬起頭來。
“咱們快點回去吧,看樣子要下雨雪哩。”
“我為防萬一下雨,帶着雨具來了。”千重子脱下一隻手套,把手讓苗子看,“這樣的手,不像小姐吧?”
苗子嚇了一跳,連忙用自己的雙手攥住千重子的那隻手。
不知不覺間,下起了雷陣雨。千重子不用説,恐怕就連在這個村子長大的苗子也沒留意到就下起來了。不是小雨,也不是毛毛雨。
千重子經苗子一提醒,抬頭掃視了一遍四周的山。山巒冷冷地蒙上一層朦朦的雨霧。挺立在山腳下的杉樹,反而顯得更加清新了。
不知不覺間,小小的羣山彷彿鎖在霧靄中,漸漸失去了它的輪廓。就天空的模樣來説,這種景象同春霧的景象是不同的。也許可以説,它更具有京都的特色。
再看看腳底下,地面上已經有點潮濕了。
不一會兒,羣山瀰漫了霧靄,籠上一層淡灰色。
霧靄漸濃,從山谷落下來,還摻着一些白色的東西。這就成了雨雪。“快回去吧!”苗子對千重子這樣説,是因為她看到了這種白色的東西。這不能算是雪,只能説是雨雪。但是,這種白色的東西,時而消失,時而又多起來。
千重子也是京都姑娘,對北山的雷陣雨並不覺得陌生。
“趁還沒變成冷冷的幻影之前……”苗子説。
“又是幻影?……”千重子笑了,“我帶雨具來了……冬天的京城天氣變幻無常,可能又會停下的吧。”
苗子仰望着天空説:“今天還是回去吧!”
她緊緊地攥住千重子那隻脱下手套讓她瞧的手。
“苗子,你真考慮結婚嗎?”千重子説。
“只稍稍考慮……”苗子答後,將千重子脱下的那隻手套,真摯而深情地給千重子戴上。
這時,千重子説:“請你到我店裏來一趟好嗎?”
“來吧!”
“等店員都回家以後吧。”
“在夜間?”
苗子嚇了一跳。
“請你在我家過夜。你的事我父母都很瞭解。”
苗子的眼睛裏露出了喜悦的神色。但她馬上又猶豫起來。
“我很想同你一塊睡,哪怕一晚也好。”
苗子不讓千重子瞧見似的把臉扔向路旁,偷偷地落起淚來。然而,千重子哪能瞧不見呢。
千重子回到了室町的店鋪。這一帶也是陰沉沉的,但沒有下雨。
“千重子,你回來得正是時候,趕在下雨之前。”母親阿繁説,“爸爸也在裏屋等你吶。
千重子回到家裏,向父親請安,父親沒好好聽完,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那孩子的事怎麼樣了,千重子?”
“啊?”
千重子頗感為難,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因為這件事用三言兩語是很難説清楚的。.
“怎麼樣了?”父親再次追問。
“嗯。”
千重子本人對苗子的話,有的地方也是似懂非懂……苗子説,秀男實際上是想和千重子結婚,由於不能如願,只好死了心,而轉念於跟千重子一模一樣的苗子,並想同苗子結婚。苗子少女的心,敏鋭地覺察到這點。
於是,她向千重子説了一通“幻影論”。千重子心想:難道秀男真的要用苗子來慰藉他渴望千重子的心情嗎?如果是這樣,那就不完全是秀男自負了。
但是,也許事情不盡是這樣。
千重子不好意思正面看着父親的臉,她羞得幾乎連脖子都紅了。
“那位苗子姑娘不是一心想見你嗎?”父親説。
“是啊。”千重子猛然抬起頭來,“她説大友先生家的秀男向她求婚了。”
千重子的聲音微微發顫。
“哦?”
父親悄悄望了女兒一眼,沉默了片刻。他彷彿看透了什麼,但沒有説出來。
“是嗎,和秀男?……要是大友先生家的秀男,倒不錯嘛。真的,緣分這玩意兒是很微妙的。這同你也有關係吧?”
“爸爸,不過我覺得她不會和秀男結婚的。”
“哦?那為什麼呢?”
“那為什麼呢?我覺得很好嘛……”
“爸爸。不是好不好的問題,您還記得嗎,您在植物園問過我,讓秀男做我的終身伴侶怎麼樣,這事,那位姑娘全都知道了。”
“噢?她怎麼會知道的?”
“還有,她好像覺得秀男家是織腰帶的,同咱們的店鋪總有點關係。”
父親感慨萬分,沉默不言了。
“爸爸,您讓她到咱家來過夜吧。過一夜也好,我求求您。”
“當然可以,這有什麼呢……我不是説過就是收養她也可以嗎?”
“那她是決不會同意的。她只住一個晚上……”
父親用憐愛女兒的目光望着千重子。
這時,傳來了母親拉擋雨板的聲音。
“爸爸,我去幫媽一下忙就來。”千重子説着站了起來。
雷陣雨敲打在瓦房頂上,幾乎聽不見聲響。父親紋絲不動地坐在那兒。
水木龍助、真一兄弟倆的父親邀請太吉郎上圓山公園左阿彌飯館吃晚飯。冬季日短,從高處的飯館房間裏居高臨下鳥瞰,市街上都已掌燈。天空一片灰朦朦,沒有晚霞。街上除了點點燈火,也顯得陰沉沉的。那是京都冬天的色彩。
龍助的父親是一位殷實可靠的大批發商,他使室町這家字號繁榮起來。但今天他好像有難言之事,總是猶猶豫豫,淨扯些無聊的市井傳説來打發時間。
“其實……”他借酒興引開了話題。平素優柔寡斷,經常流露出厭世情緒的太吉郎,對水木的話卻已猜到了幾分。
“其實嘛……”水木吞吞吐吐地説,“關於龍助魯莽的事,也許你已經從令援那裏聽説了吧?”
“是啊,我雖不才,卻很理解龍助的好意。”
“是嗎。”水木如釋重負,“那小子很像我年輕的時候,説幹就幹,誰勸阻都不聽,真不好辦……”
“我倒很感謝他。”
“是嗎。你這麼説,我也就放心了。”水木確實放心了,“請你別見怪啊。”
他説完,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太吉郎店鋪的生意日漸蕭條,由一個同行,且是個區區的年輕人來幫忙,實在有失體面。要説是去學習,從兩家商店的規模看來,應該是倒過來。
“我倒很感謝他……”太吉郎説,“貴店倘使沒有龍助,恐怕也不好辦吧……”
“哪裏,做生意,龍助也是個新手,還不在行。做父親的,説出這話未免那個,不過,這孩子辦事倒也牢靠……“
“是啊,他到敝店來,馬上就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孔坐在掌櫃面前,真嚇唬人。”
“他就是這麼個脾氣。”水木説了一句,又默默地呷了一口酒。
“佐田先生。”
“嗯?”
“哪怕不是每天,若答應讓龍助到貴店來幫忙,他弟弟真一就會更加好好幹,那我就省事了。真一是個性情温和的孩子,龍助直到現在還動不動就喊他‘童男’什麼的,這是他最討厭的……因為小時候他坐過祇國節的彩車。”
“他長得很俊,和小女千重子是青梅竹馬之交……”
“關於千重子小姐的事……”
水木又講不下去了。
“噢,關於千重子小姐的事……”水木重複了一句,然後用簡直像是生氣的口吻説,“你怎樣養育出這麼一個漂亮的好姑娘啊?”
“這不是父母的本事,而是孩子天生的。”太吉郎直統統地答道。
“我想你已經知道了,你我都是幹類似行業的,龍助要求來幫忙,説實在的,是因為他希望更多地接近千重子小姐,哪怕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也好。”
太吉郎點點頭。水木揩了揩額頭的汗,他那額頭很像龍助的額頭。
“那孩子雖然其貌不揚,但很能幹。我決無意強求。不過,有朝一日有幸得到千重子小姐的垂青,真到那份上,恕我冒昧,請你把他收養為養老女婿。我願把他過繼……”水木説着,低下了頭。
“過繼?……”太吉郎簡直嚇了一大跳,“你要把大批發商的繼承人……”
“這是人生的不幸啊。我瞭解丁龍助近來的情況才這麼想的。”
“感謝你的厚意。不過,這種事還得根據他們兩個年輕人感情的發展來定。”太吉郎避開水木的強烈要求,“千重子是個棄兒啊!”
“棄兒有什麼關係?”水木説,“我説這些,是想讓你心裏有個數。那末,是不是可以讓龍助上貴店來幫忙呢?“
“可以嘛。”
“謝謝,謝謝。”水木感到輕鬆愉快了,連喝酒的樣子也不同了。
第二天早上,龍助急匆匆地來到太吉郎的店裏,馬上就把掌櫃和店員都召在一起,查起貨物來……諸如香雲綢、白綢、刺繡縐綢、京都縐綢、綾子、特等縐綢、捻線綢、結婚禮服、長袖和服、中袖和服、窄袖和服、錦子、緞子、高級印染綢子、出訪禮服、腰帶、黑絹、和服的零星物品等……
龍助只是看了看,什麼話也沒説。掌櫃由於有上回的事,對龍助有點拘謹,連頭也沒抬起來。
大家挽留龍助,可是龍助還是在晚飯前回家了。
入夜,苗子來了。她砰砰砰地敲了幾下格子門。這敲門聲只有千重子聽見。
“噯喲,苗子,從傍晚就冷了起來,你可來得太好了。”
“星星都出來了。”
“千重子小姐,我該怎樣向令尊令堂招呼才好呢?”
“我早就跟他們説明白了,只要説聲你是苗子就行。”千重子摟住苗子的肩膀,領她到後院去,她邊走邊問:“你吃過飯了嗎?”
“我在那邊吃過壽司才來的,不用操心了。”
苗子顯得很拘謹。千重子的雙親看見她,弄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竟有這麼一個姑娘長得這樣像自己的女兒。
“千重子,你們倆上後面二樓去好好談談吧。”還是母親阿繁最能體貼人。
千重子拉着苗子的手走過狹窄的過道,上到後面二樓,打開了暖爐。
“苗子,你過來。”千重子把苗子叫到穿衣鏡前,直勾勾地望着鏡中兩個人的臉。
“多像啊!”一股暖流流遍了千重子的全身。她們又左右對調,再看了看,“簡直一模一樣呀!嗯。”
“本來就是雙胞胎嘛。”苗子説。
“要是所有的人都生雙胞胎,會是什麼樣子呢?”
“那就淨認錯人,不就麻煩了嗎。”苗子後退一步,眼睛濕潤了,“人的命運真難預料啊。”
千重子也後退到苗子身邊,使勁地搖晃着苗子的雙肩,説:
“苗子,你就在我們家住下去不行嗎?我父母也這麼希望……我一個人太孤單了……雖然我不知道住在杉山會有多快活。”
苗子好像站不穩似的搖晃了一下,跪坐了下來。然後,搖搖頭。在搖頭的當兒,眼淚差點落在自己的膝蓋上。
“小姐,現在你我之間的生活方式不同,教養也不一樣,我也過不慣大城市生活,我只要上你店去一次,只要一次也就行了。也想讓你看看你送給我的和服……再説,小姐還曾兩次光臨杉山來看我。”
“小姐,你嬰兒時被我們的父母拋棄了,可我什麼都不曉得呀。”
“這種事,我早就忘記了。”千重子無拘無束地説,“現在我已經不認為有這樣的父母了。”
“我想,不知道咱父母是不是會受到報應……那時我也是個嬰兒。請別見怪。”
“這事體有什麼責任和罪過呢?”
“雖然沒有,但我以前也説過,我不願意妨礙小姐的幸福,哪怕是一星半點兒。”苗了壓低嗓音,“我想索性隱姓埋名算了。”
“何苦呢,幹嗎要那樣?……”千重子加強了語氣,“我總覺得很不公平……苗子,你覺得不幸福嗎?”
“不,我覺得孤單。”
“也許幸運是短暫的,而孤單卻是長久的。”千重子説,“咱們躺下好好再談談吧。”千重子從壁櫥裏拿出卧具來。
苗子一邊幫忙一邊説:“這就是幸福吧!”
她側耳傾聽屋頂上的聲音。
千重子看見苗子側耳傾聽,便問道:
“是雷陣雨?雨雪?還是夾雜着雨雪的陣雨?”説着自己也停下手來。
“是嗎?可能是下小雪吧。“
“雪?……”
“多麼輕飄啊。不成雪的雪。真好,是小小的雪。”
“嗯。”
“山村裏經常下這樣的小雪。我們在勞動,不知不覺間,杉樹的葉子披上了一層白色,就像是一朵朵白花。冬天枯萎的林木,常常連小小的枝椏都成了白色,好看極了。”苗子説。
“有時小雪很快停下,馬上變成雨雪,有時又變成雷陣雨……”
“打開擋雨板看看怎麼樣?一看就明白了。”千重子剛想站起來走過去,就被苗子一把抱住,“算了,又那麼冷,要幻滅的啊!”
“幻、幻,你總愛説個幻字。”
“幻?……”
苗子美麗的臉蛋綻開了微笑,流露出一縷淡淡的哀愁。
千重子要鋪牀鋪,苗子急忙説:
“千重子小姐,請讓我來鋪一次小姐你的牀鋪好嗎?”
但是,千重子一聲不言,默默地鑽進並排鋪着的被窩裏。
“啊!苗子,真暖和啊!”
“畢竟是工作不同,住的地方也……”
苗子把千重子緊緊抱住。
“這樣的夜晚,總是很冷的啊。”苗子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冷,“細雪紛紛揚揚,停停下下……今天夜裏……”
這時,父親太吉郎和母親阿繁上樓到隔壁房間去了。由於上了年紀,他們用電毛毯去暖和牀鋪。
苗子把嘴湊到千重子耳邊,悄悄地説:
“千重子小姐的牀鋪已經暖和了,我到旁邊的鋪位去。”
母親把隔扇拉開一條小縫,窺視兩個姑娘的卧室,那是在這以後的事了。
翌日早晨,苗子一早就起牀,把千重子搖醒,“小姐,這可能就是我一生的幸福了。趁着沒人瞧見,我該回去了。”
正像昨晚苗子所説的那樣,真正的小雪在半夜裏下下停停,現在還在霏霏地下着。這是一個寒冷的早晨。
千重子坐了起來:“苗子,你沒帶雨具吧?請你等一等。”千重子説着,把自己最好的天鵝絨大衣、摺疊傘和高齒木展都給了苗子。
“這是我送給你的。希望你再來啊。”
苗子搖搖頭。千重子抓住紅格子門,目送苗子遠去。苗子始終沒有回頭。在千重子的前發上飄落了少許細雪,很快就消融了。整個市街也還在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