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天早晨一過九時,那個男人就到我的房間來了。我剛剛起牀,邀他去洗澡。南伊豆的小陽春天氣,一望無雲,晴朗美麗,漲水的小河在浴室下方温暖地籠罩於陽光中。我感到自己昨夜的煩惱象夢一樣。我對那個男人説:“昨天夜裏你們歡騰得好晚啊。”
“怎麼,你聽見啊?”
“當然聽見了。”
“都是些本地人。這地方上的只會胡鬧亂叫,一點也沒趣。”
他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沉默了。
“那些傢伙到對面的浴場來了。你瞧,他們好像注意到這邊,還在笑哩。”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我朝河那邊的公共浴場望去。有七八個人光着身子,朦朧地浮現在水蒸氣裏面。
忽然從微暗的浴場盡頭,有個裸體的女人跑出來,站在那裏,做出要從脱衣場的突出部位跳到河岸下方的姿勢,筆直地伸出了兩臂,口裏在喊着什麼。她赤身裸體,連塊毛巾也沒有。這就是那舞女。我眺望着她雪白的身子,它象一棵小桐樹似的,伸長了雙腿,我感到有一股清泉洗淨了身心,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嗤嗤笑出聲來。她還是個孩子呢。是那麼幼稚的孩子,當她發覺了我們,一陣高興,就赤身裸體地跑到日光下來了,踮起腳尖,伸長了身子。我滿心舒暢地笑個不停,頭腦澄清得象刷洗過似的。微笑長時間掛在嘴邊。
由於舞女的頭髮過於中盛,我一直認為她有十七。八歲,再加上她被打扮成妙齡女郎的樣子,我的猜想就大錯特錯了。
我和那個男人回到我的房間,不久,那個年長的姑娘到旅館的院子裏來看菊花圃。舞女剛剛走在小橋的半當中。四十歲的女人從公共浴場出來,朝她們倆人的方向望着。舞女忽然縮起了肩膀,想到會捱罵的,還是回去的好,就露出笑臉,加快腳步回頭走。
四十歲的女人來到橋邊,揚起聲音來叫道:“您來玩啊!”
年長的姑娘也同樣説着:“您來玩啊!”她們都回去了。可是那個男人一直坐到傍晚。
夜裏,我正和一個卸下了紙頭的行商下圍棋,突然聽見旅館院子裏響起了鼓聲。我馬上就要站起身來。
“串街賣藝的來了。”
“哼哼,這些角色,沒道理。喂,喂,該我下子啦。我已經下在這裏,”紙商指點着棋盤説。他入迷地在爭勝負。
在我心神恍惚的當兒,藝人們似乎就要回去了,我聽見那個男人從院子裏喊了一聲:“晚上好啊!”
我到走廊裏向他招手。藝人們悄聲私語了一陣,然後轉到旅館門口。三個姑娘隨在那個男人身後,順序地道了一場“晚上好”,在走廊上垂着手,象藝妓的樣子行個禮。我從棋盤上看出我的棋快要輸了。
“已經沒有辦法了。我認輸。”
“哪裏會輸呢?還是我這方不好啊。怎麼説也還是細棋。”
紙商一眼也不朝藝人那邊看,一目一目地數着棋盤上的目數,愈加小心在意地下着子。女人們把鼓和三絃擺在房間的牆角里,就在象棋盤上玩起五子棋來。這時我本來贏了的棋已經輸了。可是紙商仍然死乞白賴地要求説:
“怎麼樣?再下一盤,再請你下一盤。”
但是我一點意思也沒有,只是笑了笑,紙商斷了念,站起身走了。
姑娘們向棋盤這邊靠攏來。
“今天夜裏還要到哪裏去巡迴演出嗎?”
“還想兜個圈子。”那個男人説着朝姑娘們那邊看看。
“怎麼樣,今天晚上就到此為止,讓大家玩玩吧。”
“那可開心,那可開心。”
“不會捱罵嗎?”
“怎麼會,就是到處跑,反正也不會有客人。”
她們下着五子棋什麼的,玩到十二點鐘以後才走。
舞女回去之後,我怎麼也睡不着,頭腦還是清醒異常,我到走廊裏大聲叫着。
“紙老闆,紙老闆!”
“噢……”快六十歲的老爺子從房間裏跳出來,精神抖擻地答應了一聲。
“今天夜裏下通霄。跟你説明白。”
我這時充滿非常好戰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