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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紅髮女郎開一家五金店,店鋪座落在百花河堤。她原來的情人是個有名的殺人犯,萬字會成員。一八一九年她的情人被處死後,雅克-柯蘭代表他將兩萬多法郎分文不差地交給了這個姑娘。她當時是個經營女帽的商人,只有“鬼上當”知道她與這個“兄弟”有這種親密關係。

    “我是你那個人的‘老闆’,”雅克-柯蘭當時是伏蓋公寓的房客,他把這位女帽商叫到植物園,對她這樣説,“他大概跟你談起過我,我的姑娘。誰要是出賣我,年內必定送命!誰忠實於我,就永遠不用害怕我。如果我想給誰做好事,卻又連累了他,我就會一聲不吭地死去,我就是這種朋友。你要聽我的話,就像把靈魂交給魔鬼一樣,這樣你就一定會得到好處。你那個可憐的奧古斯特想讓你富裕,為了你而掉了腦袋。我向他許過諾言,一定要使你得到幸福。不要哭了,聽我説:世界上除了我以外,誰也不知道你是一個苦役犯、一個上星期六被‘埋’掉的殺人犯的情婦,我永遠不會説出去一個字。你二十二歲,長得很漂亮,現在又有二萬六千法郎。把奧古斯特忘了,嫁個男人,如果可能,就做個規矩女人吧!作為對這一平靜生活的回報,我要求你給我幫個忙,給我和我派去找你的人幫個忙,不要有什麼猶豫。我絕不會要求你做那些使你,你的孩子,你的丈夫——如果你有丈夫的話,和你的家庭受連累的事。我乾的這一行裏,常常需要有個可靠的地方説説話,藏藏身。我需要有個做事謹慎的女人送送信,跑跑腿。你就給我當個信箱,當個門房,當個密使。不多不少,就是這些。你的頭髮比金色還要深,奧古斯特和我過去都叫你紅髮女郎,你就保留這個名字吧。我的姑媽在神廟街經商,我讓你跟她接上頭。她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服從的唯一的人。你遇到的事情要統統告訴她。她會讓你結婚,會對你很有用處。”

    一項這種類型的魔鬼協定就這樣締結了。在很長時間裏,他與普呂當斯-賽爾維安之間也通過這種協定結成了聯盟。他像魔鬼一樣熱衷於招兵買馬。

    雅克麗娜-柯蘭於一八二一年將紅髮女郎嫁給一個富有的五金批發商的首席幫辦。這個首席幫辦已經商談過購買老闆的鋪子,正在一天天發跡。他有兩個孩子,還當上了本區的副區長。紅髮女郎成了普雷拉爾夫人後,對雅克-柯蘭或他的姑媽從來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但是每當他們要她幫忙時,普雷拉爾夫人便渾身發抖。所以這時候看到這兩個可怕的人物走進店鋪,她的面色立刻變得慘白了。

    “夫人,我們有生意和你談談。”雅克-柯蘭説。

    “有我丈夫在。”她回答。

    “那好!此刻我們不很需要你。我們從不無緣無故打擾人。”

    “派人找一輛出租馬車來,姑娘。”雅克麗娜-柯蘭説,“叫我乾女兒下來,我打算把她安排到一個貴婦人家裏當貼身侍女,那家的管家想叫她去。”

    帕卡爾很像一個穿便服的憲兵。他這時正在與普雷拉爾先生商談一筆生意,要為一座橋樑提供大批鐵絲。

    一個夥計去叫一輛出租馬車。幾分鐘後,歐羅巴,或者為了不用她伺候艾絲苔時的名字,我們叫她普呂當斯-賽爾維安,還有帕卡爾,雅克-柯蘭和他的姑媽都登上了那輛出租馬車。這使紅髮女郎非常高興。“鬼上當”吩咐車伕駛向伊弗里門。

    普呂當斯-賽爾維安和帕卡爾在“老闆”面前戰戰兢兢,好似有罪的靈魂面對着上帝。

    “那七十五萬法朗在那裏?”老闆問,明亮而直勾勾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們,使這些犯了過錯,該入地獄的靈魂驚惶不安,覺得頭上的頭髮像針一樣在刺自己。

    “七十三萬法朗放到了可靠的地方,”雅克麗娜-柯蘭回答侄子説,“今天早上我把它放在一個包裏,交給了羅梅特……”

    “你們要是沒有把錢交給雅克麗娜,你們就要去……”他説着用手指了指沙灘廣場。那輛出租馬車正好從廣場前經過。

    普呂當斯-賽爾維安彷彿看見霹靂打到自己身上,她按照家鄉的姿勢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我原諒你們,”老闆繼續説,“條件是你們不許再犯類似錯誤,今後就要像我這右手的兩個手指,”他説着伸出食指和中指,“這大拇指嘛,當然就是這個善良的女人了!”

    他隨即拍了拍姑媽的肩膀。

    “你們聽着,今後,你,帕卡爾,什麼都不用擔心,你可以在巴黎自由自在地走路!我答應把普呂當斯嫁給你。”

    帕卡爾拉住雅克-柯蘭的手,恭恭敬敬地親吻了一下。

    “要我幹什麼?”他問

    “什麼也不用幹。你會有固定收入,會有女人,除了自己的老婆,因為你很有攝政時期的風度①,我的老朋友!……這就是美男子該享受的!”

    ①指一七一五至一七二三年法國奧爾良公爵攝政時期,當時社會風氣奢靡。

    帕卡爾受到主子稍帶戲謔的讚揚,高興得紅了臉。

    “你,普呂當斯,”雅克-柯蘭接着説,“你需要有個活幹,有個職業,奔個前程,還要繼續為我效勞。你好好聽着:聖髯街的聖埃斯泰弗夫人開了一家挺不錯的商店,我姑媽有時借用她的名字……這家鋪子生意很好,顧客盈門,每年贏利一萬五到二萬法郎。聖埃斯泰弗有個支撐門面的人,名叫……”

    “高諾爾。”雅克麗娜説。

    “她是那個可憐的拉普拉葉的‘後側風’,”帕卡爾説,“可憐的馮-高布賽剋夫人,也就是我們的女主人去世的那一天,我和歐羅巴就溜到那裏去了……”

    “我在説話,你們幹嗎喋喋不休?”雅克-柯蘭説。

    馬車裏頓時鴉雀無聲,普呂當斯和帕卡爾再也不敢互相看一眼。

    “這商店由高諾爾經營。”雅克-柯蘭繼續説,“你和普呂當斯去那裏藏身。我看呀,帕卡爾,你真還挺機靈,足以衝破警察的防線。可是,你也還不夠精明,沒有叫‘女老闆’找不着影蹤……”他説着撫摸了一下姑媽的下巴,“我現在知道了她是怎麼找到你的……真正碰巧了。你們再回到那兒去,回到高諾爾那兒去……我再説一遍:雅克麗娜將跟努裏松夫人商談收購聖髯街商店的事,你去那裏好好幹就能發財,我的小姑娘!”他望着普呂當斯説,“這等於像你這樣年輕就當上了修道院院長,這正是法國姑娘應該做的。”他用尖鋭刺耳的聲音又加了一句。

    普呂當斯摟住“鬼上當”的脖子親吻他。但是,老闆用一股非同一般的力氣,一下子猛烈地將她推開。如果沒有帕卡爾,姑娘就會一頭碰撞在馬車的窗玻璃上,把玻璃打得粉碎。

    “別碰我!我不喜歡這一套!”老闆生硬地説,“這是對我不尊重。”

    “他説得對,我的姑娘,”帕卡爾説,“你看,這等於説老闆給了你十萬法郎。那商店就值這個價。它在林蔭大道上,面對着競技場,表演散場後,就有生意做……”

    “我要盡最大力量,要買下這個店鋪。”“鬼上當”説。

    “這樣我們六年內就會成為百萬富翁了!”帕卡爾高聲説。

    “鬼上當”因自己講話被打斷而感到不快,便向帕卡爾的脛骨踢了一腳,勢頭之猛,足以把他的脛骨折斷。然而帕卡爾的神經像橡膠一樣堅韌,骨頭像白鐵一樣堅硬。

    “好了,老闆!我不多嘴了。”他回答。

    “你們以為我是在説廢話嗎?”“鬼上當”這時發現帕卡爾多喝了幾杯,便繼續説,“你們聽着:在那個店鋪的地下室裏有二十五萬金法郎……”

    馬車裏再次鴉雀無聲。

    “這些金子埋得很結實……要把這筆錢挖出來。幹這活,你們只有三夜時間。雅克麗娜協助你們……十萬法郎用來支付店鋪的錢,五萬用於買房子,其餘的不要動……”

    “啊!”帕卡爾説。

    “在地窖裏!”普呂當斯重複一句。

    “安靜!”雅克麗娜説。

    “可是,要運走這些碎料,必須得到警察局許可。”帕卡爾説。

    “這好辦!”“鬼上當”生硬地説,“你少管閒事……”

    雅克麗娜注視着她的侄子,看到他臉色陰沉,感到十分驚奇。這個硬漢平時慣於以無動於衷的外表來掩飾內心的激動。

    “我的女兒,”雅克-柯蘭對普呂當斯-賽爾維安説,“我姑媽將把七十五萬法郎交給你。”

    “七十三萬。”帕卡爾説。

    “好吧,就算七十三萬。”雅克-柯蘭繼續説,“今天夜裏,你一定要找個什麼藉口去一趟呂西安夫人的那間屋子。你從天窗上到屋頂,再從煙囱下到你已故女主人的卧室,把她的那包錢放到她的牀墊下……”

    “為什麼不從門進去?”普呂當斯-賽爾維安問。

    “傻瓜,門上有封條!”雅克-柯蘭回駁道,“幾天後才開財物清單,你們在這個竊案中清白無辜了……”

    “老闆萬歲!”帕卡爾叫起來,“啊,你心腸真好!”

    “車伕,停車!……”雅克-柯蘭拉開嗓門喊道。

    馬車當時走到植物園馬車廣場前。

    “快溜,孩子們,”雅克-柯蘭説,“別幹蠢事!今天下午五點鐘,你們去藝術橋,我姑媽將告訴你們命令有沒有變動——什麼都要事先想到。”他向姑媽低聲補充一句,“雅克麗娜明天會對你們細説,怎樣萬無一失地從深處挖掘出金子。”他繼續説,“這是一件很難乾的活兒……”

    普呂當斯和帕卡爾跳到馬路上,像被赦罪的盜賊一樣高興。

    “啊!老闆真是個好人呀!”帕卡爾説。

    “他要是不那麼看不起女人的話,那就是人中之傑啊!”

    “哦!他很熱情可親!”帕卡爾大聲説,“你看到了嗎,他是怎麼踢我的?我們也活該叫人打發adpaires!①畢竟還是我們使他陷入了困境……”

    ①拉丁文:回老家。

    “但願他不把我們捲進什麼罪惡勾當中,打發到‘草地’去……”聰明精細的普呂當斯説。

    “他呀,如果有這種想法,就會對我們説的,你不瞭解他!他給你安排了多麼美好的前途!我們現在是有產者了,真幸運!哦!這個人呀,當他喜歡你的時候,比誰都善良!……”

    “我的好人,”雅克-柯蘭對姑媽説,“高諾爾的事歸你管了。一定不能叫她察覺,五天後她就會被捕,人家會在她的卧室裏搜出十五萬法郎的金幣,這是殺害公證人父母克羅塔老夫婦的另一份贓款。”

    “她得為這事蹲五年瑪德洛奈特監獄。”

    “差不多。”雅克-柯蘭回答,“這也是努裏松要出手他店鋪的原因,她不能自已經營,也找不到合適的代理人。因此,你可以很好地處理這件事。我們以後在那裏就有一個耳目……這三件事都屬於我剛剛開始的有關信件問題的談判範疇。拆開你的裙子吧,把那些貨物樣品給我。那三包東西在哪裏?”

    “啊,在紅髮女郎家裏呢。”

    “車伕!”雅克-柯蘭喊道,“返回司法大廈,快!……我答應迅速辦理。我離開那裏已經半小時,時間太長了。你呆在紅髮女郎家裏,見到辦公室僕役來找德-聖埃斯泰弗夫人,你就把封好的這幾個包交給他。你問他是誰派來的,他應該這樣對你説:‘夫人,我受總檢察長委派,前來辦理您知道的事情。’你站在紅髮女郎家的門前,裝作觀看花市那邊情景,以免引起普雷拉爾注意。你一旦交出那些信件,便可以讓帕卡爾和普呂當斯開始行動……”

    “我猜到了,”雅克麗娜説,“你想取代比比-呂班。那個小夥子的死把你搞得暈頭轉向了!”

    “還有泰奧多爾呢,人家本來要給他‘理髮’,下午四點就要砍頭!”雅克-柯蘭説,

    “這倒是個主意!我們最後去氣候温和的圖蘭,購置一處漂亮的房地產,成了有產者,過上正經人的生活。”

    “我的前途怎麼樣呢?呂西安帶走了我的靈魂,帶走了我整個的幸福生活。我看自己還要煩惱三十年,但我已經沒有勇氣了。我將不再是苦役犯的‘老闆’,我要當司法部門的費加羅①,為呂西安報仇。我只有披上警察的皮,才能有把握摘掉科朗坦。能吃掉一個人,這還可以算活着。在世上幹什麼行業,這只是表面情況,實質在於內心想法。”他拍拍自己前額又加了一句,“我們的金庫裏現在還有多少錢?”

    ①費加羅:博馬舍的三部曲《塞維利亞的理髮師》、《費加羅的婚姻》和《罪惡的母親》中的人物,一個聰明機智的僕人。

    “一點都沒有了。”姑媽説,她對侄子説話的語氣和方式感到恐懼,“我把所有的錢都交給了你,給你那個孩子花了。羅梅特做生意不超過兩萬法郎。我把努裏松夫人的錢都拿來了,她大約有六萬法郎……啊!我們一年來沒有任何收入,那孩子把兄弟會的份子、我們的金庫和努裏松所有的一切全都吃掉了。”

    “一共是多少?”

    “五十六萬……”

    “我們有十五萬金幣,是帕卡爾和普呂當斯應該還給我們的。我要告訴你到哪兒再能搞上二十萬……其餘的來自艾絲苔的遺產繼承。對努裏松應該給予報償。有了泰奧多爾、帕卡爾、普呂當斯、努裏松和你,我很快就能組建我所需要的神聖大軍……哦!快到了……”

    “這是那三封信。”雅克麗娜説,她剛剛用剪刀拆掉她的長裙裏子。

    “好。”雅克-柯蘭回答,接過那三封親筆信。那是三張還散發着香味的上等羔皮紙。“南泰爾的案子是泰奧多爾乾的。”

    “啊!是他!……”

    “住嘴!時間很寶貴。他想喂一隻小鳥,一個名叫吉內塔的科西嘉女人……你派努裏松去找到她。我叫戈爾交給你一封信,信裏將告訴你必要的情況。你過兩小時到附屬監獄的邊門去。要把這個小姑娘送到一個洗衣女工那裏去,那個洗衣女工是高戴的姐姐。還要使這個小姑娘在那裏當家作主……高戴和魯法爾是拉普拉葉對克羅塔夫婦盜竊和兇殺的同謀。那七十五萬法郎分文未動,三分之一在高諾爾的地窖裏,是拉普拉葉那一份;另外三分之一在高諾爾的卧室裏,是魯法爾的那一份,還有三分之一藏在高戴的姐姐家中。我們先從拉普拉葉那份中取出十五萬法郎,然後從高戴的份額中取出十萬,從魯法爾的份額中取出十萬。魯法爾和高戴一旦進了監獄,他們份額中那部分錢被取走和放到別處的責任就屬於他們自己了。我要使他們這樣認為:要使高戴相信我們為他把十萬法郎存在一邊;要使魯法爾和拉普拉葉相信高諾爾為他們搶救了這筆錢……普呂當斯和帕卡爾要到高諾爾那裏去幹活。我看吉內塔是個機靈人,你和吉內塔呢,你們去高戴的姐姐家活動。我這出戏一開場,就要叫‘鸛鳥’找回克羅塔案件中的四十萬法郎,並且找到罪犯。我要擺出把南泰爾殺人案搞個水落石出的姿態。我們要找回自己的錢財並打入警察內部!我們過去是獵物,現在成了獵人,就是這樣。付給車伕三個法郎”

    馬車到了司法大廈。驚得發呆的雅克麗娜付了車錢。“鬼上當”上樓會見總檢察長。

    生活的完全改變對人是一種巨大震動。雅克-柯蘭雖然已經下了決心,但是登上一級級樓梯時腳步仍然遲緩。這樓梯從木桶街通到木廊商場。那裏,在重罪法庭的柱廊下,便是檢察院陰暗的入口。在通向重罪法庭的那列雙排樓梯下,由於某個政治事件聚集着一幫人,凝神沉思的苦役犯一時被人羣擋住了去路。雙排樓梯的左側是大廈的一面牆垛,猶如一根巨大的柱子。這裏可以看到一道朝向一列旋梯的小門。那旋梯便可通向附屬監獄。總檢察長、附屬監獄的監獄長、重罪法庭庭長、代理檢察長和保安警察的頭目就從這裏進進出出。這列樓梯有個分支,如今已經堵死,當年法國王后瑪麗-安東奈特就是經過這列分梯被帶上革命法庭的。正如人們已經知道,當年的革命法庭就位於今天的最高法院莊嚴的審判大廳裏。

    看到這令人恐懼的樓梯,想到瑪麗-泰萊絲①的女兒曾經從這裏經過,不免使人心情沉重。想當初,凡爾賽宮的大樓梯可是充塞着她的隨從、頭飾和衣裙!……也許她是在補贖她母親的罪過,瑪麗-泰萊絲他們無恥地瓜分了波蘭。君主們犯這類罪行時顯然沒有想到上天將為此而向他們索要代價。

    ①瑪麗-泰萊絲(一七一七-一七八○)奧地利皇后,瑪麗-安東奈特的母親。

    就在雅克-柯蘭進入樓梯的穹頂下,準備會見總檢察長的時候,比比-呂班從牆上開出的這道暗門出來。

    這位保安警察頭目從附屬監獄過來,也要去見德-格朗維爾先生。可以想象,當比比-呂班認出眼前晃動的是他今天早上仔細端詳過的卡洛斯-埃雷拉道袍時,他是多麼震驚。他跑着想搶到他的前面去。雅克-柯蘭轉過身來。仇人相見,雙方仁立不動。兩雙如此不同的眼睛射出同樣的光芒,就像決鬥中同時開火的兩支手槍。

    “這回我可抓住你了,強盜!”保安警察頭子説。

    “啊,啊!……”雅克-柯蘭以嘲諷的神態回答。

    他立刻想到這是德-格朗維爾先生在派人跟蹤他。可是奇怪!他看到這個人不是他想象的那麼高大,心裏竟有點兒不是滋味。

    比比-呂班勇猛上前來掐雅克-柯蘭的脖子。雅克-柯蘭眼睛盯着敵手,猛擊一拳,把他打到三步以外,跌了個四腳朝天。接着,“鬼上當”又穩步走向比比-呂班,伸手將他攙扶起來,完全像個對自己力量確有把握,巴不得再來一個回合的英國拳師。比比-呂班身體強壯,沒有叫喊。他站起身,跑到走廊入口處,做手勢招來一名憲兵。然後他又閃電般地重新來到敵人面前。雅克-柯蘭從容地看着他如何行動。

    雅克-柯蘭心裏想:要麼總檢察長對我言不由衷,要麼他沒有將比比-呂班當作自己的心腹人物,所以必須弄清楚自己的處境。

    “你想逮捕我嗎?”雅克-柯蘭問他的仇敵,“爽爽快快説,不要拐彎抹角!在這‘鸛鳥’窩裏,你比我更厲害,這一點難道我還不知道?我可以用法國式拳擊打死你,但是我收拾不了這些憲兵和成排的士兵。我們別搞得沸沸揚揚,你打算把我帶到哪裏去?”

    “卡繆索先生那裏。”

    “好,去卡繆索先生那裏吧!”雅克-柯蘭回答,“為什麼不去總檢察長的檢察院呢?……它離這兒更近。”他又補充説。

    比比-呂班知道自己在司法當局上層不受寵信,人家懷疑他通過損害罪犯和罪犯的受害者的利益而發跡,他因此覺得帶着這樣一個俘虜在檢察院出現倒也不錯。

    “那就去檢察院吧,”他説,“對我來説都一樣!不過,既然你已經投降,讓我給你整理一番,我怕你打我耳光!”

    他説着從口袋裏取出拇指銬。雅克-柯蘭伸出手,比比-呂班將他的拇指銬上。

    “啊!這還不錯!既然你那麼聽話,”他接着説;“告訴我,你是怎麼從附屬監獄出來的?”

    “就是從你出來的那個地方,從小樓梯呀!”

    “這麼説,你把憲兵又捉弄了一番?”

    “沒有。德-格朗維爾先生憑我一句話就讓我自由行動了。”

    “你開什麼玩笑?……”

    “你一會兒就知道了……説不定人家馬上要給你帶上拇指銬呢!”

    這時候,科朗坦正在對總檢察長説:

    “啊,先生!這傢伙出去已經整整一小時了,您不擔心他在耍弄我們嗎?……他也許正走在去西班牙的路上呢,這樣我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因為西班牙是個神秘莫測的國度……”

    “要麼我不善於觀察人,要麼他將回來。他的所有利害關係迫使他返回來,他從我這裏取得的東西要比他給我的東西多……”

    這時候,比比-呂班出現了。

    “伯爵先生,”他説,“我給您帶來一個好消息:雅克-柯蘭逃跑後已被重新抓獲了。”

    “啊!”雅克-柯蘭大聲説,“您就是這樣遵守諾言的!請您問問您的這位雙重警察,他在什麼地方找到我的?”

    “什麼地方?”總檢察長説。

    “就在離檢察院兩步遠的穹頂下。”比比-呂班回答。

    “把他的鐐銬解開!”德-格朗維爾先生對比比-呂班嚴厲地説,“別忘了,沒有命令你重新逮捕他之前,你要讓這個人自由……你出去吧!……你慣於把自己當作司法和警察的化身來行事!”

    總檢察長向保安警察頭子轉過背去,雅克-柯蘭又瞪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完蛋了,頓時臉色慘白。

    “我沒有走出我的辦公室,我在等您。您不能懷疑我的諾言,就像您也遵守了您的諾言一樣。”德-格朗維爾先生對雅克-柯蘭説。

    “開始時,我對您有所懷疑,先生。您要是處在我的地位,大概也會這麼想。但是,我經過深思熟慮,知道這樣做是錯怪您了。我給您的東西要比您給我的更多,您如果欺騙我,對您沒有好處……”

    司法官員突然與科朗坦交換一下眼色。“鬼上當”的注意力集中在德-格朗維爾身上,這一眼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並使他瞥見了坐在角落裏一把扶手椅上的那個古怪的小老頭。頓時,強烈而急速的本能提醒他敵人就在身邊,雅克-柯蘭使仔細端詳了這個人物。他一眼便看出,這個人的眼神沒有衣着所顯示的那麼年老,他明白了這是化裝。過去在佩拉德家裏,科朗坦曾經迅速察覺出雅克-柯蘭的喬裝打扮(見《交際花盛衰記》①),這次他在一分鐘內對他實行了報復。

    ①《交際花盛衰記》最初發表時未包括《伏脱冷原形畢露》,所以作者有這一説明。

    “這裏不止是我們兩個人!……”雅克-柯蘭對德-格朗維爾先生説。

    “對。”總檢察長生硬地回答。

    “哦,我覺得……這位先生是我的一位老熟人吧?……”苦役犯接着説。

    他問前跨了一步,認出了科朗坦。他是明明白白的真正促使呂西安垮台的人。雅克-柯蘭的臉頓時變得磚一樣通紅,即刻又轉成蒼白,幾乎是慘白,全身血液湧向心臟,使他產生狂熱的慾望,要撲向這頭兇惡的猛獸,把他撕個稀爛。但是,他抑制了這一強烈的願望,這巨大的抑制力量才使他變得那樣可怕。他用和藹的神態,彬彬有禮的諂媚語氣,向小老頭致意。他扮演高級教士以來,已經習慣運用這種神態和語氣了。

    “科朗坦先生,我愉快地在這裏與您相遇是屬於偶然,還是我十分幸運地成了您來檢察院拜訪的對象?……”

    總檢察長感到極其驚訝,他不由自主地打量着面面相對的這兩個人。雅克-柯蘭的動作和他説出的這幾句話的語氣表明雙方關係十分緊張。總檢察長很想猜出其中的緣故。

    科朗坦看到自己的身份被迅速而奇蹟般地識破,就像一條蛇被人踩着了尾巴,站立起來。

    “對,就是我,親愛的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您是來為總檢察長和我之間進行調停嗎?……”“鬼上當”對他説,“我能有幸作為您施展才華的一場談判的主題嗎?請您接着,先生,”苦役犯轉向總檢察長説,“為了不浪費您的寶貴時間,這就是我的貨物樣品。請您讀一讀吧!……”

    他説着從大衣一側的口袋裏抽出那三封信,遞給德-格朗維爾先生。

    “如果您允許的話,在您看信的時間裏,我跟這位先生聊聊……”

    “不勝榮幸。”科朗坦回答。他不禁全身顫慄起來。

    “先生,我們這個案子,您已獲全勝,”雅克-柯蘭説,“我已經失敗……”他像輸了錢的賭徒那樣輕巧地加了一句,“不過,您在地上也留下了幾具屍體……這是付出了高昂代價的勝利……”

    “對,”科朗坦回答,他接受了這句玩笑,“如果您丟了王后,我也丟了兩條車……”

    “哦!貢當松只是個小卒,”雅克-柯蘭嘲諷地回擊他,“是可以替換的。您是,請允許我當面恭維您一句,我以榮譽擔保,您是一個神奇的人!”

    “不,不,比起您的高明手段,我甘拜下風。”科朗坦回答,他顯出一副“你想開開心,咱們就開開心”的職業滑稽演員的姿態,“嘿,我擁有一切,而您可以説是單槍匹馬……”

    “哦!哦!”雅克-柯蘭説。

    “您差點兒獲勝了。”科朗坦聽到雅克-柯蘭的回答後説,“您是我平生遇到的最不尋常的人,我見過許多不尋常的人,我與之較量的這些人都有巨大的勇氣,能進行卓絕而大膽思考。可惜我與已故的德-奧特朗特公爵大人①關係密切;路易十八在位時,我為路易十八效過勞;路易十八流亡國外期間,我為皇帝、督政府效過勞……您有盧韋爾的剛強,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政治工具。您也有外交家親王②的靈活。而且又有多麼了不起的助手!……要是能得到可憐的小艾絲苔的那個廚娘為我服務,我用許多死囚來換取也甘心……那些漂亮的女人,就像那一陣應付德-紐沁根先生的代替猶太女人的那個姑娘,您是從哪裏找來的?……我如果需要這樣的人,就不知道去哪裏尋找……”

    ①指富歇。

    ②指塔萊朗(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法國政治家。

    “先生,先生,”雅克-柯蘭説,“您太過獎了……這些讚揚會叫人飄飄然了……”

    “您是當之無愧的!嘿,您還騙過了佩拉德,他真的把您當作治安警察了!……啊,您要是沒有那個小傻瓜需要保護,早把我們給打敗了……”

    “啊!先生,您忘了貢當松扮裝成黑白混血兒……佩拉德扮裝成英國人。演員有演戲的本領,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每時每刻都演得那樣惟妙惟肖,只有您和您這班人才能做到……”

    “嘿,瞧!”科朗坦説,“我們對各自的價值和優點都深信不疑。現在我們兩人都單槍匹馬。我失去了我的老朋友,你的那個年輕的被保護人也不在了。我目前是最有權勢的,我們為什麼不能像《阿德萊旅店》中那樣做呢?我向您伸出手,對您説;‘我們擁抱吧,讓這一切都成為過去!’①當着總檢察長的面,我交給您全部罪行的特赦證,您成為我手下的一員,僅次於我的第一副手,説不定還能成為我的繼承人。”

    ①《阿德萊旅店》是法國戲劇家昂蒂埃、聖阿芒和波利昂特於一八二三年創作的三幕情節劇。但是,這句台詞並不在《阿德萊旅店》中,而是在它的續篇《羅貝爾-馬凱》之中。

    “這麼説,您送給我一個官位?……”雅克-柯蘭説,“一個美妙的官位!我要從褐發姑娘變成金髮姑娘了②……”

    ②見《高老頭》。雅克-柯蘭常唱尼科洛的一段著名浪漫曲,歌詞中有“向褐發姑娘和金髮姑娘獻殷勤”句。

    “您將處在一個您的才情能得到充分賞識和酬報的環境裏,您可以自由自在地行動。當政治警察和王國警察也有風險,您看我已經兩次被關進監獄……不過,身體倒並不壞,可以遊山玩水嘛!要想怎樣就怎樣……我們為政治戲劇佈置舞台,那些貴族老爺還得彬彬有禮地對待我們……啊,親愛的雅克-柯蘭,您認為怎麼樣?……”

    “您是奉命提出這件事嗎?”苦役犯問。

    “我能全權處理……”科朗坦回答,對自己的這一説法感到很得意。

    “您在開玩笑了。您是個強有力的人物,人家不信任您,您也能接受……您出賣過不止一人,是叫他們自己鑽進口袋,您再把口袋紮緊……我知道您打的那些漂亮的戰役,蒙託朗案呀,西默茲案呀③,這些都是偵探中的馬朗戈戰役④!”

    ③見《舒昂黨人》和《一樁神秘的案件》。

    ④馬朗戈位於意大利。一八○○年六月拿破崙在此對奧地利軍隊作戰,取得了有限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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