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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人們很快獲悉金髮瑪依狂熱地愛着一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很少露面,人們以為他對金髮瑪依的一切愛情都無動於衷。事情更顯得撲朔迷離。這個年輕人受到暗探注意,很快被發現並證實是個潛逃的苦役犯,科西嘉族間仇殺的著名頭目,外號叫作瑪德萊娜的美男子泰奧多爾-卡爾維。

    人們向泰奧多爾放出一個窩主。他是一個既為盜賊幹事又為警方效力的兩面人物。他答應購買泰奧多爾的餐具、金錶和項鍊。正當聖紀堯姆大院的舊鐵商在院內十點半給化裝成女人的泰奧多爾數錢時,警察前來搜查,逮捕了泰奧多爾,扣押了這些物品。

    立刻開始預審。根據檢察院的看法,只有這麼一點點材料,不可能將他判處死刑。卡爾維始終堅定不移,從來不説自相矛盾的話。他説,是一個鄉下女人在阿爾冉特伊賣給他這些東西,買下後聽到南泰爾發生殺人案,便明白了擁有這些餐具、這塊表和這些首飾十分危險,而且,在巴黎那位酒商,也就是皮若寡婦的叔叔死後,這些東西已經列入他的財物清單,後來又成了被竊物品。最後,他説,由於自己為貧窮所迫,只好將這些物品出售,他就想利用一個未受牽連的人將這些東西出手。

    從這個出獄的苦役犯嘴裏,再也得不到更多的情況了。他以沉默和堅定態度終於使法院相信,罪犯可能是南泰爾的那個酒商,賣給他贓物的那個女人正是酒商的老婆。皮若寡婦的這位倒黴的親戚和他的妻子便被抓了起來。但是,經過一星期關押和一場仔細調查,證實犯罪那天,丈夫和妻子都沒有離開他們的店鋪。再説,卡爾維也沒有認出酒商的老婆就是據他所説的賣給他銀器和首飾的那個女人。

    與卡爾維同居的那個女人捲進了這場官司。她被證實從案發到卡爾維想抵押銀器和首飾時為止,花銷了大約一千法郎。這樣的證據似乎足以將這個苦役犯和他的姘婦送上刑事法庭。這是泰奧多爾犯的第十八樁殺人案,所以他被判處死刑。這個策劃得如此巧妙的罪行看來是他犯下的。他沒有認出南泰爾的賣酒的女人,而那個女人和她的丈夫倒認出了他。調查結果表明,很多證人證明泰奧多爾在南泰爾住過一個月,他在那裏幫泥水匠幹活,滿臉石灰,衣衫襤褸。南泰爾的人都把這個小夥子看作十八歲。他可能在那一個月的時間裏策劃了這樁罪行。

    檢察院認為一定還有一個同謀。人們量了一下煙囱的寬度,與金髮瑪依的腰身對照,看看她是否能從煙囱潛入室內。然而,現代建築師用陶管代替了過去那種寬大的煙囱,一個六歲孩童都無法從這種管子通過。如果沒有這個奇異而叫人惱火的謎,泰奧多爾一星期前就被處決了。正如人們所見到的,監獄指導神甫也已束手無策。

    那個時期,雅克-柯蘭正全神貫注與貢當松、科朗坦和佩拉德爭鬥,大概沒有注意這樁案子和卡爾維的名字。何況,“鬼上當”想竭力忘掉那些“朋友”以及一切有關司法大廈的事。他害怕面對面地跟一個“兄弟”相見,因為這樣人家就會向“老闆”要帳,而他卻無法償還。

    附屬監獄的監獄長立即來到總檢察長的辦公室,看見第一代理檢察長手裏拿着處決令正在與德-格朗維爾先生談話。德-格朗維爾先生剛剛在賽裏奇公館度過了一整夜,極其疲憊和痛苦,因為醫生不敢肯定伯爵夫人是否還能保持理智。儘管如此,由於有這一要案,他還不得不來檢察院幾個小時。德-格朗維爾先生與監獄長交談片刻後,便從代理檢察長手裏取回處決令,將它交給了戈爾。

    “除非您以後發現有特殊情況,否則就執行處決!”他説,“我相信您會謹慎行事。豎立絞刑架可以推遲到十點半,您還有一個鐘頭的時間。這樣的一個上午,幾個小時頂得上幾個世紀,一個世紀內會發生好些大事呢!不要讓人以為要緩期執行。必要的話,叫人給他更衣。如果沒有什麼意外,九點半向桑松傳達命令。叫他待命!”

    監獄長離開總檢察長辦公室時,在通向長廊的過道穹頂下遇見了卡繆索先生。卡繆索先生正要去見總檢察長。監獄長與這位司法官員匆匆談了幾句,向他通報了附屬監獄中有關雅克-柯蘭的情況,然後下樓回監獄,安排“鬼上當”與瑪德萊娜對質。比比-呂班扮成一個活龍活現的憲兵,代替那頭監視科西嘉青年的“綿羊”。這一切安排妥當後,監獄長才允許這個所謂教士與死刑犯接觸。

    一個看守來接雅克-柯蘭,要把他帶到那個死刑犯的牢房去。那三個苦役犯見到這一情景時顯出難以形容的驚駭情緒。他們同時一躍而起,撲到雅克-柯蘭坐的椅子旁邊。

    “於連先生,是今天嗎,是不是?”“絲線”問看守。

    “對。夏爾洛已經在那裏了。”看守毫不在乎地回答。

    老百姓和監獄裏的人稱呼巴黎的劊子手為夏爾洛,這個諢名在一七八九年革命時就有了。説出這個名字引起囚犯們的巨大震驚,他們彼此面面相覷。

    “這回算完了!”看守回答,“行刑令已經交到戈爾先生手裏,判決書剛剛唸完。”

    “那麼”,拉普拉葉接過話頭説,“美人瑪德萊娜的所有臨終聖事都做完了嗎?……他在喘最後一口氣呢。”

    “可憐的小泰奧多爾……”“雄郵戳”高聲説,“他對人和藹可親,年紀輕輕就送了命,真是可惜……”

    看守朝邊門走去,以為雅克-柯蘭跟在他的身後。但是西班牙人走得很慢,當他看到自己離開於連十步遠的時候,他顯出走不動的樣子,做手勢要求拉普拉葉攙扶他。

    “他是殺人犯!”拿波里塔指着拉普拉葉對教士説,一邊伸出自己的手臂。

    “不,我看他是個不幸的人!……”“鬼上當”懷着康佈雷大主教的熱情回答。

    他便甩開了拿波里塔。他第一眼就看出這個人十分可疑。

    “他已經走上‘悔恨山修道院’第一個台階,而我就是這個修道院的院長!我要讓你看到,我會怎樣耍弄那隻‘鸛鳥’(總檢察長),我要把這個腦袋從它的‘利爪’下搶出來……”

    “是因為他那‘往上提’吧!”“絲線”笑了笑説。

    “我要把這顆靈魂送上天堂!”雅克-柯蘭看到好幾名囚犯在自己身邊,便擺出一本正經的神態回答。

    接着他跟上看守,朝邊門走去。

    “他是為了救瑪德萊娜到這裏來的,”“絲線”説,“我們請對了。真是個了不起的老闆!……”

    “可是怎麼救呢?……‘斷頭台的輕騎兵’已經都在那裏,那個人他見都見不着了。”“雄郵戳”接着説。

    “他有魔鬼保護!”拉普拉葉高聲説,“他怎麼會拐我們的金幣呢!……他非常看重朋友,也非常需要我們!人家想叫我們揭他的老底,我們可不是傻瓜蛋!如果他救出瑪德萊娜,我的事就交給他了!”

    這最後一句話產生的效果,使三個苦役犯更增加了對他們的上帝的忠誠。他們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託在這個了不起的老闆身上了。

    儘管瑪德萊娜處境危急,雅克-柯蘭仍然毫不氣餒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這個人像那三個苦役犯一樣,對附屬監獄極為熟悉,但卻毫不做作地顯出不認識路的樣子,看守不得不隨時告訴他:“從這邊走!——往那邊去!”這樣一直走到了書記室。到了那裏,雅克-柯蘭一眼瞥見一個膀大腰粗的人,胳膊肘支在火爐上,又紅又長的臉倒也顯出某種高雅氣質。他認出這個人就是桑松。①

    ①這裏指亨利-桑松(一七六七-一八四○).他的父親查理-亨利-桑松是處死路易十六的劊子手。亨利和兩個叔叔幫助他父親處死過王后瑪麗-安東奈特。

    “先生是獄中神甫吧。”他説着,滿面和善地向他走去。

    這個誤會太嚴重了,在場的人都打了寒戰。

    “不,先生,”桑松回答,“我有別的職責。”

    桑松是這個姓氏中最後一名劊子手的父親,因為他兒子最近已被解職。他的父親處死了路易十六。

    桑松一家擔任這一職務已經四百年,家裏出了多少行刑者!到了這個繼承人,他曾想放棄祖傳的重負。桑松家的人先是在魯昂當過二百年的劊子手,後來被任命為王國首席劊子手,從十三世紀起祖祖輩輩執行法院的判決。一個家族在六百年間代代相傳擔任一種職務或保持貴族頭銜,這是十分罕見的。當這個年輕人成了騎兵上尉,眼看就能在軍隊裏大展宏圖時,他的父親要他協助處決國王。一七九三年,有兩個常設絞刑架,一個在御座門,另一個在沙灘廣場。這時候,父親便叫兒子當了他的副手。現在,這個可怕的公職人員已經將近六十歲,他的特點是服飾華麗,舉止文雅,絲毫瞧不起比比-呂班和他那一班人,也就是他那架機器的供貨者。這個人身上唯一能顯示中世紀老行刑者血統的標誌,便是非同一般的寬厚的雙手。他高大粗壯,受過相當教育,十分重視自己的公民和選民資格;據説酷愛國藝;話音低沉,姿態文靜,沉默寡言,前額寬闊而光禿,與其説像劊子手,不如説更像英國貴族。所以,一個西班牙教士會議事司鐸該會犯下雅克-柯蘭故意犯的這個錯誤。

    “他不是苦役犯。”看守長對監獄長説。

    “我開始也這麼認為。”戈爾心裏想。他向這位下屬點了點頭。

    雅克-柯蘭被帶進一間地窖似的屋子。年輕的泰奧多爾穿着緊身衣,坐在室內破爛的行軍牀的牀沿上。“鬼上當”被一時從過道投進的光線照亮,立刻認出了站在那裏手按大刀的憲兵就是比比-呂班。

    “IosonoGaba-Morto!Parlanostroitaliano”,雅克-柯蘭急切地説,“Vengotisalvar。”(我是“鬼上當”。咱們講意大利語吧。我是來救你的。)

    這兩個朋友要説的話,假憲兵一句也聽不懂。比比-呂班當作是來看守罪犯的,所以不能離開崗位。這個保案警察頭子憋着一肚子惱恨。

    泰奧多爾-卡爾維是個面色蒼白,皮膚黃褐色的小夥子。金色的頭髮,深陷的眼睛,藍眼珠不太明亮。全身勻稱,在南方人有時呈現的遲鈍外表下隱藏着過人的體力。他長着弓形的眉毛,扁平的前額賦予他某種陰森的形象,鮮紅的嘴唇顯現殘酷的野性,四肢的動作透出科西嘉人特有的易怒本性,這種性情使他們在與人發生驟然衝突時,會立刻動手殺人。如果沒有這幾條,泰奧多爾-卡爾維的外表該是非常迷人可愛的。

    泰奧多爾聽到這一嗓音,不禁吃了一驚,他猛然抬起頭,以為產生了什麼幻覺。他在這個石砌小屋裏住了兩個月,已經習慣了黑暗。他望了假教士一眼,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沒有認出雅克-柯蘭。雅克-柯蘭的臉由於硫酸的作用而產生長條傷疤,他認為這完全不像他老闆的臉。

    “確實是我,你的雅克。我扮成教士,前來救你。你不要顯出認識我,別幹這種傻事。你就裝作仟悔吧。”

    這幾句話説得很快。

    “年輕人非常沮喪,死亡把他嚇壞了,他馬上就要招認一切了。”雅克-柯蘭對憲兵説。

    “你跟我説點什麼吧,向我證實你就是那個人,因為現在只聽到你有那個人的聲音。”

    “您看,這個可憐人,他是無罪的。”雅克-柯蘭又對憲兵説。

    比比-呂班不敢開口説話,怕被認出來。

    “Sempremi!”①雅克回到泰奧多爾身邊,在他耳畔説出這句暗語。

    ①意大利文:“依然是我!”

    “Sempreti!”②年輕人回答了這句暗語,“確實是我的老闆……”

    ②意大利文:“依然是你!”

    “你頂住了嗎?”

    “頂住了。”

    “把情況都告訴我,我來看看怎樣才能救你。快點兒,夏爾洛已經在那裏了。”

    科西嘉人立即雙膝跪地,做出願意懺悔的樣子。比比-呂班不知如何是好,因為他們兩人説話很快,比閲讀這段交談文字費時更少。泰奧多爾迅速講了大家已經知道的他的犯罪情形。雅克-柯蘭對此一無所知。

    “陪審團沒有證據便判了我的刑。”他最後説。

    “孩子,人家要給你剃頭了,你才提出跟人家爭論!……”

    “我確實是把首飾弄出手的人。但是他們就這樣審判,而且是在巴黎!……”

    “那事到底是怎麼幹的呢?”“鬼上當”問。

    “啊,是這樣:我離開你以後,認識了一個科西嘉小姑娘,是我剛到巴黎時遇見的。”

    “蠢得去愛女人的男人總是這樣送命的!……”雅克-柯蘭大聲説,“女人是自由放縱的老虎,是能講人壞話、會照鏡子的老虎……你真不明智!……”

    “可是……”

    “嘿,這個該死的‘後側風’,她幫了你什麼忙?”

    “這個可愛的女人,高得像一捆柴,苗條得像一條鰻魚,靈巧得像一隻猴子。她從煙囱頂上進去,給我打開屋子的門。那幾只狗吃了肉丸子,就死了。我宰了那兩個女人。錢一拿到手,吉內塔把門關上,又從煙囱頂上出去了。”

    “這麼高明的手段把命送掉也值得。”雅克-柯蘭説,他非常欣賞犯罪方式,就像雕刻工欣賞一件雕像一樣。

    “我真是幹了一件蠢事:我竭盡才力,為了一千埃居。”

    “不,為了一個女人!”雅克-柯蘭接過話頭説,“我以前對你説過,女人會奪走我們的智慧!……”

    雅克-柯蘭向泰奧多爾投去一道充滿蔑視的目光。

    “你當時不在,我無依無靠!”

    “你愛她嗎,這個小姑娘?”雅克-柯蘭問,他已覺察到那句答話裏包含着責備。

    “啊!如果説,現在我想活下去,主要是為你,而不是為她。”

    “你放心吧!我不是無緣無故才叫‘鬼上當’的!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什麼!能活命!……”科西嘉青年高聲説,一邊舉起被捆的雙手,伸向這死牢潮濕的穹頂。

    “我的小瑪德萊娜,準備回到‘終生草地’①去吧,”雅克-柯蘭繼續説,“你應該預料到這一點。人們不會像給肥牛那樣給你戴上玫瑰花環!……他們之所以給我們打上烙印,把我們送進羅什福爾監獄,就是為了想搞掉我們!不過,我將叫人把你送到土倫去,然後你在那裏越獄,再回到巴黎,我給你安排一個舒適的生活……”

    ①終生苦役監牢。

    一聲感嘆。這在堅實的穹頂下是難得聽見的,這是從得到解脱的幸福心情中迸發的一聲感嘆,它撞擊到石牆上,石牆又將這音樂中無與倫比的音符反射到比比-呂班的耳朵裏。比比-呂班驚駭不已。

    “這是我剛剛赦了他的罪,他產生了頓悟的結果。”雅克-柯蘭對保安警察頭目説,“憲兵先生,您看見了嗎,這些科西嘉人的心裏是充滿信仰的!他像童年耶穌一樣潔白無辜,我要盡力拯救他……”

    “上帝與您同在,神甫先生!……”泰奧多爾用法語説。

    “鬼上當”此刻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更像卡洛斯-埃雷拉議事司擇的模樣。他走出死因的牢房,匆匆地奔向過道,來到戈爾先生面前,裝出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

    “監獄長先生,這個年輕人是無辜的,他向我透露了誰是罪犯!……他險些要為這個搞錯了的名譽攸關的案子而死去……他是一個科西嘉人!請您為我向總檢察長先生提個請求,”他説,“請求他接見我五分鐘。一個西班牙教士為法國司法當局的誤判而感到痛苦。德-格朗維爾先生是不會拒絕立即聽聽這位教士的話的!”

    “我這就去!”戈爾先生回答。所有目睹這一非同尋常的場面的人都感到無比驚訝。

    “在我等待的時間裏,請您派人送我去這個院子吧,”雅克-柯蘭接着説,“我在那裏已經打動了一個犯人的心,我要使他完全皈依……這些人的心也是肉長的嘛!”

    這段話使所有在場的人產生了騷動。警察、收監記錄員、劊子手、看守、行刑助手,他們都在等待命令,準備——用監獄的話説——架設機器。所有這些人都有些動情,一種可以理解的好奇心激動着他們。

    就在這時候,人們聽到一輛華麗馬車的響聲。這馬車意味深長地停到了朝河堤的附屬監獄的柵欄前。車門打開後,腳凳迅速放下,所有的人都以為來了個大人物。不一會兒,一個貴婦人手裏晃動着一張藍色信紙,出現在門邊的柵欄前,身後跟着一個僕人和一個保鏢。她穿一身高貴的黑衣服,帽子上遮着一層面紗,用一塊很大的繡花手帕擦着眼淚。雅克-柯蘭立刻認出她是亞細亞,或者説,還這個女人的本名的話,就是他的姑媽雅克麗娜-柯蘭。這個心狠手辣的老太婆,不愧是她侄子的姑媽,她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這個囚犯身上,機智、警覺地衞護着他,那種機智和警覺的程度至少能與法院相當。她有一張特許證,當呂西安和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解除單獨監禁後,就能憑這證件與他們交談。證件上有主管監獄處長寫的一句話。這張許可證是根據德-賽裏奇先生的引薦,前一天發給德-莫弗裏涅斯公爵夫人的貼身侍女的。從許可證的顏色看,就表明它有強大的後台,因為這些證件與戲院的優待券一樣,形式和外表是各不相同的。

    掌門的看守看見那個保鏢頭戴插羽毛的帽子,身穿綠、金兩色制服,就像俄羅斯將軍的制服那樣熠熠生輝,知道來人是一位貴婦人,幾乎是王族成員。他於是打開了邊門。

    “啊!親愛的神甫!”這位假貴婦望見教士時淚流滿面地叫起來,“怎麼能把這樣一位聖職人員關到這裏來!哪怕只是片刻工夫也不行啊!”

    監獄長接過特許證,閲讀上面的字:“由德-賽裏奇伯爵閣下引薦。”

    “啊,德-桑-埃斯特邦夫人,侯爵夫人!”卡洛斯-埃雷拉説,“您真是一個盡心竭力的人!”

    “夫人,這裏不能這樣説話。”好心的老戈爾説。

    他於是親自攔住了這一大堆黑絲綢和花邊。

    “怎麼,要隔開這樣大的距離!”雅克-柯蘭接着説,“還要當着您的面?……”他環顧周圍,又加了一句。

    姑媽身上散發出麝香味。她的裝束大概使書記官、監獄長、看守和警察驚奇不已,除了一千法郎的花邊,還圍着一條價值六千法郎的黑色開司米大圍巾。另外,那位保鏢在附屬監獄的院子裏來回踱步,那狷傲的神態猶如一個自知挑剔的公主都離不開他的僕人。他沒有跟那個跑腿的僕人説話,那個僕人一直呆在河堤的柵欄門前。白天,這柵欄門是一直開着的。

    “你想幹什麼?我應該怎麼做?”德-桑-埃斯特邦夫人用姑侄約定的暗語問。

    如同人們已在《獄中慘劇》中看到的那樣,這種暗語是把法語或行話的詞加以擴展和改變,在詞尾加上ar或or,al或i構成,這是語言上的外交密碼。

    “把所有信件放在可靠的地方,把對那些貴婦中每個人最受牽連的信件拿來。你再扮成女賊模樣回到休息大廳,在那裏等待我的指令。”

    亞細亞,或者説雅克麗娜,雙膝跪地,好像在接受祝福。假神甫用福音書般的一本正經的神態為他的姑媽祝福。

    “Addio,marchesa!①”他高聲説,然後又用他們談話的語言加了一句:“你要把歐羅巴和帕卡爾找到,連同他們掠走的七十五萬法郎。我們需要這筆錢。”

    ①西班牙文:“再見,侯爵夫人!”

    “帕卡爾就在這裏。”虔誠的侯爵夫人回答,一邊含着眼淚指了指保鏢。

    她的這樣迅速的理解,不僅使他微微一笑,而且使他一驚。只有他的姑媽才能使他這樣感到驚異。假侯爵夫人用慣於裝模作樣的女人姿態,向這一場面的那些見證人轉過身去。

    “他不能參加自己孩子的葬禮,感到很傷心,”她用蹩腳的法語説,“法院的這個可怕的誤會讓人家都知道了這個聖職人員的私人秘密!……我呀,我要去參加哀悼彌撒。先生,”她對戈爾先生説,一邊將一個裝滿金幣的錢袋遞給他,“這點東西拿去解救一下那些可憐的犯人吧!……”

    “真不錯!”她的侄子滿意地在她耳邊説。

    雅克-柯蘭跟隨着看守走了。看守將他帶到放風院子。

    比比-呂班灰心喪氣,最後被一個真憲兵看見了。自從雅克-柯蘭走後,他不斷髮出含有某種意味的“哼!哼!”聲。真憲兵到囚犯的牢房裏代替了他。但是,“鬼上當”的這個仇敵晚來了一步,沒有看到那位貴婦人,她已經乘上自己的華麗馬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的嗓音儘管加以嬌飾,但還是有嘶啞的成分傳進他的耳朵裏。

    “嘿!給犯人三百法郎!……”戈爾先生將錢袋交給他的記錄員時,看守長指着錢袋對比比-呂班説。

    “拿出來看看,雅科梅蒂先生。”比比-呂班説。

    秘密警察頭子接過錢裝,將金幣倒在手裏,仔細觀察。

    “這確實是金子!……”他説,“錢袋上還飾着徽章呢!啊,這個無賴,他真有一手!他是徹頭徹尾的無賴!他把我們全給騙了,無時無刻不在騙我們!……真該對準他開一槍,就像對準一條狗那樣!”

    “怎麼回事?”記錄員接過錢袋問。

    “這女人是個騙子!……”比比-呂班大叫起來,氣得使勁在邊門外石板地上跺腳。

    這幾句話引起那些在場的人強烈震驚。他們聚集在一起,離桑松先生有一段距離。桑松先生一直站在這穹頂大廳中央,背靠大火爐,待命要為罪犯更衣併到沙灘廣場豎立絞架。

    雅克-柯蘭到了放風院子後,邁着“草地”常客通常的步代向他的“朋友們”走去。

    “你心上有什麼事?”他對拉普拉葉説。

    “我的事成功了。”這個殺人犯説。雅克-柯蘭已經把他領到了一個角落裏。“我現在需要一個可靠的朋友。”

    “幹什麼用?”

    拉普拉葉把他所有的犯罪行為向自己頭目講述一遍,當然是用黑話,以後又詳細説出了在克羅塔夫婦家的殺人和盜竊。

    “我很佩服你,”雅克-柯蘭對他説,“你乾得很漂亮。不過,在我看來,你犯了一個錯誤……”

    “什麼錯誤?”

    “事情幹完後,你應該弄到一張俄國護照,扮裝成俄國親王,買一輛飾以徽章的漂亮馬車,大膽地把錢存到一個銀行家手裏,要一張去漢堡的信用證,在一個隨身男僕,一個貼身女傭和化裝成公主的你的情婦陪同下,坐上郵車溜走。到了漢堡後,你就上船去墨西哥。一個聰明人手裏握着二十八萬金法郎,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啊!”

    “啊,你有這些想法,因為你是老闆!……你永遠掉不了腦袋,你!可是我……”

    “説到底,處在你的位置,一個好主意等於給死人喝一碗回生湯。”雅克-柯蘭繼續説,一邊用有懾服力的目光望了他“兄弟”一眼。

    “是這樣!”拉普拉葉帶着疑惑的神情説,“給我這碗回生湯吧!如果不能給我養分,總還能給我洗腳……”

    “你現在已經被‘鸛鳥’抓住,有五次加重情節的盜竊罪,三次殺人罪,最近一次是殺了兩個富裕的有產者。陪審團不喜歡人家殺死有產者……你將被判處死刑。一點兒希望也沒有了!……”

    “他們全都對我這麼説。”拉普拉葉可憐巴巴地回答。

    “我剛才在書記室跟我的姑媽雅克麗娜談了一會兒,你知道,她是兄弟會的母親,她告訴我‘鶴鳥’要把你幹掉,因為他對你感到擔心。”

    “可是,現在我富了,他們還擔心什麼呢?”拉普拉葉説,顯出一種天真姿態,這説明在盜賊的頭腦中,偷盜是天賦權利這種思想是多麼根深蒂固。

    “我們沒有時間研究哲學。”雅克-柯蘭説。“再來談談你的處境吧……”

    “你想叫我怎麼辦?”拉普拉葉打斷老闆的話,問。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一條狗死了還有點兒用處呢。”

    “對別人有用!……”拉普拉葉説。

    “我把你納入我的活動範疇!”雅克-柯蘭回答。

    “這已經不錯了!……”殺人犯説,“那麼以後呢?”

    “我不想知道你的錢放在什麼地方。不過我想問問你,這些錢你準備做什麼用?”

    拉普拉葉窺探一下老闆的無法看透的眼神。雅克-柯蘭繼續冷冰冰地説:

    “你有沒有愛着某個‘後側風’?有沒有一個孩子或一個兄弟需要保護?我過一小時就要出去了,對於你想要給他們一點好處的人,我什麼都可以辦到。”

    拉普拉葉還在猶豫。他像士兵端着槍不知怎麼辦。雅克-柯蘭於是使出了最後一招:

    “在我們存款中,你的一份是三萬法郎。你想把它留給兄弟會,還是想送給什麼人?你的這份錢安然無恙,今晚我就可以把它交給你想贈送的那個人手裏。”

    殺人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喜悦情緒。

    “我把他握在手心裏了!”雅克-柯蘭心裏想。“別晃晃悠悠了。再考慮一下?……”他湊近拉普拉葉的耳朵説,“老兄,我們連十分鐘都沒有了……總檢察長就要來叫我,我要去和他談話。這個人,我已經把他捏在掌中,我能扭斷‘鸛鳥’的脖子!我肯定能救出瑪德萊娜。”

    “如果你救瑪德萊娜,我的好老闆,你也能為我……”

    “我們不必多費口舌了!”雅克-柯蘭用生硬的聲調説,“立你的遺囑吧!”

    “那好,我願意把錢送給高諾爾。”拉普拉葉説,顯出一副可憐相。

    “嘿!……原來你跟莫依斯的寡婦在一塊兒啊!那個猶太人莫依斯曾是南方劫掠貨車的強盜幫頭子,是不是?”雅克-柯蘭問。

    “鬼上當”就像那些大將,對手下各部隊成員瞭如指掌。

    “就是她。”拉普拉葉非常得意地説。

    “好標緻的女人!”雅克-柯蘭説。他極其擅長玩弄這種可怕的陰謀,“這個‘後側風’很精明,知道的事情很多,也很正直,是個地地道道的盜賊……啊!你又投入了高諾爾的懷抱!有這麼個‘後側風’還叫人給‘埋’了,真笨!真是傻瓜!本該做做體面的小生意,混碗飯吃!……她混得怎麼樣?”

    “她定居聖髯街,經營一家妓院……”

    “那麼,你指定她為你的繼承人?……,哎,親愛的,我們幹下了愛她們的傻事,這些妓女把我們弄到這個地步!……”

    “對。不過,等我完蛋後再交給她。”

    “一定這樣辦!”雅克-柯蘭用莊重的口氣説,“沒有什麼東西留給兄弟會嗎?”

    “什麼也沒有。是他們叫人把我逮住的。”拉普拉葉滿懷仇恨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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