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信吾被一陣像是男人的呻吟聲驚醒了。
是狗聲還是人聲,有點弄不清楚。起初信吾聽到是狗的呻吟聲。
他以為是阿照瀕死的痛苦呻吟聲。它大概是喝了毒藥吧。
信吾突然心房悸動加速。
“啊!”他捂住胸口。彷彿心臟病發作似的。
信吾完全醒過來了。不是狗聲,是人的呻吟聲。是被卡住脖頸,舌頭不聽使喚。信吾不寒而慄。是誰被人加害呢?
“聽啊,聽啊!”他聽見有人好像這樣呼喊。
是喉嚨噎住以後發出的痛苦的呻吟聲。語音不清。
“聽啊,聽啊!”
像是快要被加害似的。大概是説聽啊,聽聽對方的意見和要求啊!
門口響起人倒下的聲音。信吾聳聳肩膀,作出一副像要起來的架勢。
“菊子,菊子!”
原來是修一呼喚菊子的聲音。因為舌頭不聽使喚,發不出“菊子”①的音來了。是酩酊大醉了。
①日語“菊子”與“聽啊”發音近似。
信吾精疲力盡,頭枕枕頭休息了。心房還在繼續悸動。他一邊撫摩胸口一邊調整呼吸。
“菊子!菊子!”
修一不是用手敲門,彷彿是搖搖晃晃地用身體去碰撞門。
信吾本想喘一口氣再去開門,轉念又覺得自己起來去開門不太合適。
看來是修一充滿痛苦的愛情和悲哀呼喚着菊子。好像是一種不顧一切的聲音。這種聲音,只有在極端疼痛和苦楚的時候,或者生命遭受危險威脅的時候,才會發出這種像幼兒在呼喚母親的稚嫩聲,又像呻吟聲。也像從罪惡的深淵發出的呼喊聲。修一用他那顆可憐的赤裸裸的心在向菊子撒嬌。或許他以為妻子聽不見,再加上幾分醉意,才發出這種撒嬌聲的吧。這也像是在懇求菊子的聲音。
“菊子,菊子!”
修一的悲傷也傳染給了信吾。
哪怕是一次,自己充滿過這種絕望的愛情呼喚過妻子的名字嗎?恐怕自己也沒經歷過像修一有時在外地戰場產生過的那樣的絕望吧。
但願菊子醒來就好了。於是,信吾聳起耳朵在傾聽。讓兒媳聽見兒子這種淒厲聲,他也多少有些難為情。信吾想過,假如菊子沒起來,就把妻子保子叫醒,可還是儘可能讓菊子起來好。
信吾用腳尖把熱水袋推到被窩邊上。雖是春天了,還使用熱水袋,才引起心跳急促的吧。
信吾的熱水袋是由菊子負責照料的。
“菊子,灌熱水袋就拜託你了。”信吾經常這麼説。
菊子灌的熱水袋,保暖時間最長。熱水袋口也關得最嚴實。
保子不知是固執呢還是健康,到這把年紀了,她還是不愛使用熱水袋。她的腳很暖和。五十多歲時,信吾還靠妻子的身體取暖,近年來才分開的。
保子從不曾把腳伸到信吾的熱水袋那邊。
“菊子!菊子!”又傳來了敲門聲。
信吾擰開枕邊的燈,看了看錶。快兩點半了。
橫須賀線的末班電車是凌晨一點前抵達鎌倉。修一抵達鎌倉後,大概又果在站前的酒鋪裏了。
方才聽見修一的聲音,信吾心想:修一了結同那個東京情婦的關係之事,指日可待了。
菊子起來,從廚房裏走出去了。
信吾才放心,把燈熄滅了。
原諒他吧!信吾彷彿在對菊子説。其實是在嘴裏喃喃自語。
修一像是雙手抓住菊子的肩膀走進來的。
“疼!疼!放手!”菊子説。“你的左手抓住我的頭髮啦!”
“是嗎。”
兩人纏作一團倒在廚房裏了。
“不行!別動!……放在我膝上……喝醉了,腿腳腫了。”
“腿腳腫了?胡説!”
菊子像是把修一的腿腳放在自己的膝上,替他把鞋子脱了下來。
菊子寬恕他了。信吾不用掛心了。夫妻之間,菊子也能這般寬容,毋寧説這種時候也許信吾會感到高興呢。
也許菊子也清楚地聽見了修一的呼喚呢。
儘管如此,修一是從情婦那裏喝醉才回來的,菊子還把他的腿腳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膝上,然後給他脱鞋,這使信吾感受到菊子的温存。
菊子讓修一躺下之後,走去關廚房門和大門。
修一的鼾聲連信吾都聽見了。
修一由妻子迎進屋裏之後,很快就入夢了。剛才一直陪同修一喝得爛醉的絹子這個女人的處境又是怎麼樣呢?修一在絹子家裏一喝醉就撒野,不是把絹子都給弄哭了嗎?
何況,菊子儘管由於修一認識絹子而不時臉色刷白,可腰圍卻也變得豐滿了。
二
修一的大鼾聲很快就停止了。信吾卻難以成眠。
信吾想道:難道保子打鼾的毛病也遺傳給兒子了嗎?
不是的。或許是今晚飲酒過量了吧。
最近信吾也沒聽見妻子的鼾聲。
寒冷的日子,保子依然酣酣入睡。
信吾夜裏睡眠不足,翌日記憶力更壞,就心煩意亂,有時陷入感傷的深淵之中。
或許信吾剛才就是在感傷中聽見修一呼喚菊子的聲音的。或許修一不僅是因為舌頭不聽使喚,而且是藉着酒瘋來掩飾自己內心的羞愧呢。
通過含糊不清的話語,信吾感受到的修一的愛情和悲哀,只不過是信吾感受到自己對修一的期望罷了。
不管怎麼説,這呼喊聲使信吾原諒修一了。而且,覺得菊子也原諒了修一。信吾因而理解了所謂骨肉的利己主義。
信吾對待兒媳菊子十分温存,歸根結底仍然存在着偏袒親生兒子的成分。
修一是醜惡的。他在東京的情婦那裏喝醉了回來,幾乎倒在自家的門前。
假如信吾出去開門,皺起眉頭,修一也可能會醒過來吧。幸虧是菊子開門,修一才能抓住菊子的肩膀走進屋裏來。
菊子是修一的受害者,同時也是修一的赦免者。
二十剛出頭的菊子,同修一過夫妻生活,要堅持到信吾和保子這把年紀,不知得重複寬恕丈夫多少次。菊子能無止境地寬恕他嗎?
話又説回來,夫妻本來就像一塊可怕的沼澤地,可以不斷地吸收彼此的醜行。不久的將來,絹子對修一的愛和信吾對菊子的愛等等,都會被修一和菊子夫婦的這塊沼澤地吸收得不留形跡嗎?
信吾覺得戰後的法律,將家庭以父子為單位,改為以夫妻為單位,這是頗有道理的。
“就是説,是夫婦的沼澤地。”信吾自語了一句。
“讓修一另立門户吧。”
也許是年齡的關係,竟落下這樣的毛病:心中所想的事,不由地變成自語了。
“是夫婦的沼澤地。”信吾這句話乃至包含着這樣一層意思:夫婦倆單獨生活,必須相互容忍對方的醜行,使沼澤地深陷下去。
所謂妻子的自覺,就是從面對丈夫的醜惡行為開始的吧。
信吾眉毛髮癢,用手揉了揉。
春天即將來臨。
半夜醒來,也不像冬天那樣令人厭煩了。
被修一的聲音攪擾之前,信吾早已從夢中驚醒了。當時夢境還記得一清二楚。可是,被修一攪擾之後,夢境幾乎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或許是自己心臟的悸動,把夢的記憶都驅散了。
留在記憶裏的,就剩下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墮胎的事,以及“於是,某某子成了永恆的聖女”這句話了。
信吾在讀物語讀物。這句話是那部物語讀物的結束語。
信吾朗讀起物語讀物來,同時物語的情節也像戲劇、電影那樣,是在夢中展現的、信吾沒有在夢中登場,是完全站在觀眾的立場上。
十四五歲就墮胎,還是所謂的聖女,太奇怪了。而且,這是一部長篇物語。信吾在夢中讀了一部物語名作,那是描寫少年少女的純真愛情。讀畢,醒來時還留下了幾分感傷。
故事是:少女不知道自己已有身孕,也沒想到要墮胎,只是一味情深地戀慕着被迫分離了的少年。這一點,是不自然的,也是不純潔的。
忘卻了的夢,日後也無法重温。閲讀這部物語的感情,也是一場夢。
夢中的少女理應有個名字,自己也理應見過她的臉,可是現在只有少女的身材,準確地説,是矮小的身材,還留下朦朧的記憶。好像是身穿和服。
信吾以為夢見的少女,就是保子那位美貌的姐姐的姿影,但又好像不是。
夢的來源,只不過是昨日晚報的一條消息。這條消息貫以如下的大標題:
“少女產下孿生兒。青森奇聞(思春)。”內容是,“據青森縣的公共衞生處調查,縣內根據‘優生保護法’進行人工流產者:其中十五歲的五人,十四歲的三人,十三歲的一人,高中生年齡從十六歲至十八歲的四百人,其中高中生佔百分之二十。此外,初中生懷孕的:弘前市一人,青森市一人,南津輕郡四人,北津輕郡一人。還了解到,由於缺乏性知識,雖經專科醫生治療,仍然難免死亡者佔百分之零點二,造成重病者佔百分之二點五,招致瞭如此可怕的結果。至於偷偷讓指定醫生以外的人來處理以致死亡的生命(年幼的母親),更是令人寒心。”
分娩實例也列舉了四例。北津輕郡一個十四歲的初中二年級學生,去年二月突然陣痛,覺得要分娩,就產下孿生子。母子平安。現在年幼的母親在初中三年級走讀。父母都不知道女兒懷孕的事。
青森市十七歲的高中二年級學生,和同班男同學私定終身,去年夏天懷了孕。雙方父母認為他們還是少年少女,就讓做了人工流產。可是,那個少年卻説:“我們不是鬧着玩,我們最近要結婚。”
這則新聞報道,使信吾受到了刺激。成眠後就做了少女墮胎的夢。
然而,信吾的夢並沒有把少年少女看作是醜、是壞,而是作為純真愛情的故事,看作是“永恆的聖女”。他入睡之前,壓根兒就沒有想過這件事。
信吾受到的刺激,在夢中變得非常之美。這是為什麼呢?
也許,信吾在夢中拯救了墮胎的少女,也拯救了自己。
總之,夢竟表現了善意。
信吾反思:難道自己的善良在夢中覺醒了嗎?難道自己在衰老之中搖晃的對青春的依戀,使自己夢見了少年少女的純真的愛情了嗎?信吾陶醉在感傷之中。
或許是這夢後的感傷,信吾才首先帶着善意去傾聽修一那呻吟的喚聲,感受到了愛情和悲哀吧。
三
翌晨,信吾在被窩裏聽見菊子搖醒修一的聲音。
最近信吾常常早起,很是懊惱。愛睡懶覺的保子勸道:
“老不服老,早起會招人討厭的啊。”
信吾也自覺比兒媳早起不好,他總是悄悄地打開門廳的門,取來報紙,又躺回被窩裏,悠悠地在閲讀。
好像是修一到洗臉間去了。
修一刷牙,大概將牙刷放在嘴裏不舒服吧,他不時發出令人討厭的聲音。
菊子碎步跑進了廚房。
信吾起來了。他在走廊上遇見從廚房裏折回來的菊子。
“啊!爸爸。”
菊子駐步,險些撞個滿懷,她臉上微微染上了一片紅潮。右手拿着的杯子酒出了什麼。菊子大概是去廚房把冷酒拿來,用酒解酒,解修一的宿醉吧。
菊子沒有化妝,微帶蒼白的臉上鮮紅了,睡眼滾溢了靦腆的神色,兩片沒抹口紅的薄唇間露出了美麗的牙齒。她羞怯地微微笑了笑。信吾覺得她可愛極了。
菊子身上還殘留着這樣的稚氣嗎?信吾想起了昨夜的夢。
然而,仔細想來,報紙報道的那般年齡的少女,結婚生孩子也沒什麼稀奇的。古時早婚,自然存在這種情況。
就説信吾自己吧,與這些少年同年齡時,已經深深地傾慕保子的姐姐了。
菊子知道信吾坐在飯廳裏,就趕忙打開那裏的木板套窗。
陽光帶着春意射了進來。
菊子不禁驚訝於陽光的璀璨。她覺察信吾從後邊盯視着她,便倏地將雙手舉到頭上,將凌亂的頭髮束了起來。
神社的大銀杏樹還未抽芽。可是,不知為什麼,在晨光中,鼻子總嗅到一股嫩葉的芳香。
菊子麻利地打扮完畢,將沏好的玉露茶端了上來。
“爸爸,我上茶晚了。”
信吾醒來就要喝熱開水沏的玉露茶。水熱反而難沏。菊子掌握火候是最拿手的。
信吾心想:如果是未婚姑娘沏的茶,恐怕會更好吧。
“給醉漢端去解醉的酒,再給老糊塗沏玉露茶,菊子也夠忙的啦。”信吾説了一句逗樂的話。
“噯喲!爸爸,您知道了?”
“我醒着啦。起初我還以為是不是阿照在呻吟吶。”
“是嗎。”
菊子低頭坐了下來,彷彿難以站立起來似的。
“我呀,比菊子先被吵醒了。”房子從隔扇的另一邊説。“呻吟聲實在令人討厭,聽起來怪嚇人的。阿照沒有吠叫,我知道肯定是修一。”
房子穿着睡衣,就讓小女兒國子叼着xx頭,走進飯廳了。
房子的相貌不揚,可Rx房卻是白白嫩嫩,非常的美。
“喂,瞧你這副模樣像話嗎。邋邋遢遢的。”信吾説。
“相原邋遢,不知怎的,我也變得邋里邋遢了。嫁給邋遢的漢子,還能不邋遢嗎?沒法子呀,不是嗎?”房子一邊將國子從右奶倒換到左奶,一邊執拗地説:“既然討厭女兒邋遢,當初就該調查清楚女婿是不是個邋遢人。”
“男人和女人不同嘛!”
“是一樣的。您瞧修一。”
房子正要去洗臉間。
菊子伸出雙手,房子順手將小女兒塞給了她。小女嬰哭了起來。
房子也不理睬,朝裏邊走去。
保子洗完臉後走了過來。
“給我。”保子把小外孫接了過來。
“這孩子的父親不知有什麼打算,大年夜房子回孃家到今天都兩個多月了,老頭子説房子邋遢,可我們家老頭子在最關鍵的時候,不也是邋邋遢遢嗎?除夕那天晚上,你説:嘿!算了。分明是斷緣分了嘛。可還糊里糊塗地拖延下去。相原也沒來説點什麼。”保子望着手中的嬰兒説。
“聽修一説,你使喚的那個叫谷崎的孩子是個半寡婦呢。那麼,房子也算是個半離婚回孃家的人囉。”
“什麼叫半寡婦?”
“還沒結婚,心愛的人卻打仗死了。”
“戰爭期間,谷崎不還是個小女孩兒嗎?”
“虛歲十六七歲了吧。會有心上人啦。”
信吾沒想到保子居然會説出“心上人”這樣的話來。
修一沒有吃早飯就走了。可能心情不好。不過,時間也確是晚了。
信吾在家裏一直磨蹭到上午郵差送信來的時候。菊子將信擺在信吾的面前,其中一封是寫給菊子的。
“菊子。”信吾把信遞給了菊子。
大概菊子沒看信封收件人的名字,就都拿來給信吾了吧。菊子難得收到信。她也不曾等過信。
菊子當場讀起信來。讀罷,她説:
“是朋友的來信。信中説她做了人工流產,術後情況不好,住進了本鄉的大學附屬醫院。”
“哦?”
信吾摘下老花鏡,望了望菊子的臉。
“是不是無執照的黑產婆給做的人工流產呢?多危險啊!”
信吾想:晚報的報道和今早的信,怎麼那樣巧合。連自己也做了墮胎的夢。
信吾感到某種誘惑,想把昨晚的夢告訴菊子。
然而,他説不出口,只是凝望着菊子,彷彿自己心中盪漾着青春的活力,突然又聯想到菊子也懷孕了,她不是正想做人工流產嗎?信吾不禁愕然。
四
電車通過北鎌倉的谷地方的時候,菊子珍奇地眺望着車窗外説:
“梅花盛開啦!”
車窗近處,植了許多梅花。信吾在北鎌倉每天都能看見,也就熟視無睹了。
“咱家的院子裏不是也開花了嗎?”信吾説。那裏只種了兩三株梅樹。他想,也許菊子是今年第一次看到了梅花。
如同菊子難得收到來信一樣,菊子也難得出一趟門。充其量步行到鎌倉街去採購而已。
菊子要到大學附屬醫院去探望朋友,信吾和她一起出去了。
修一的情婦的家就在大學的前邊,信吾有點放心不下。
一路上信吾真想問問菊子是不是懷孕了。
本來這不是什麼難以啓齒的事,可信吾卻沒有把話説出來。
信吾沒有聽妻子保子談及女人生理上的事,已經好幾年了吧。一過更年期,保子就什麼都不説了。可能其後不是健康問題,而是月經絕跡問題了。
保子完全沒有談及,信吾也把這件事忘卻了。
信吾想探問菊子,才想起保子的事來。
倘使保子知道菊子要到醫院婦產科,也許她會叫菊子順便去檢查檢查的。
保子跟菊子談過孩子的事。信吾也曾見過菊子很難過似的傾聽着的樣子。
菊子也肯定會對修一坦白自己的身體狀況。信吾記得:過去從友人那裏聽説過,向男人坦白這些事,對女人來説是絕對需要的。如果女人另有情夫,讓她坦白這種事,她是會猶豫的。信吾很是佩服這句話。
親生女兒也不會對父親坦自出來的。
迄今,信吾和菊子彼此都避免談及修一的情婦的事。
假如菊子懷了孕,表明菊子受到修一的情婦的刺激,變得成熟了。信吾覺得這種事真讓人討厭,人就是這樣子嗎?所以他感到向菊子探詢孩子的事,未免有點隱晦、殘忍。
“昨天雨宮家的老大爺來了,媽媽告訴您了吧?”菊子冷不防地問道。
“沒有,沒有聽説。”
“他説東京那邊願意扶養他,他是來辭行的。他要我們照顧阿照,還送來了兩大袋餅乾。”
“餵狗的?”
“嗯。大概是餵狗的吧。媽媽也説了,一袋人可以吃嘛。據説,雨宮的生意興隆,擴建房子了,老大爺顯得很高興哩。”
“恐怕是吧。商人快快把房子賣掉,又快快蓋起新房,另起爐灶。我卻是十年如一日啊。只是每天乘坐這條橫須賀線的電車,什麼事都怕麻煩啦。前些日子,飯館裏有個聚會,是老人的聚會,都是些幾十年如一日地重複幹着同樣工作的人,真膩煩啊,真疲勞啊。來迎的人不也該來了嗎。”
菊子一時弄不明白“來迎的人”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結果,‘來迎的人’説,我要到閻王爺那兒,可我們的部件又沒罪。因為這是人生的部件。人活着的時候,人生的部件要受人生的懲罰,這不是很殘酷嗎?”
“可是……”
“對。什麼時代什麼樣的人能使整個人生活躍起來,這也是個疑問呢。比如這家飯館看管鞋子的人怎麼樣呢,每天只管將客人的鞋子收起來、拿出來就可以了。有的老人信口説:部件活用到這份上,反而輕鬆了嗎。可是一詢問女侍,她説那個看管鞋子的老大爺也吃不消哩。他的工作間四邊都是鞋架,每天呆在地窖般的地方,一邊叉開腿烤火,一邊給客人擦鞋。門廳的地窖,冬冷夏熱。咱家的老太婆也是很喜歡談養老院的。”
“是説媽媽嗎?可是,媽媽説的,不是同年輕人常愛説的真想死是一樣的嗎?這更是滿不在乎囉。”
“她説她會活得比我長,還蠻有把握似的。但是,你説的年輕人是指誰呢?”
“您問指誰嗎……”菊子吞吞吐吐地説。“朋友的信上也寫了。”
“今早的信?”
“嗯。這個朋友還沒有結婚。”
“唔。”
信吾緘口不語,菊子也無法再説下去了。
正好這是在電車開出户家的時候。從户家到保土谷之間的距離很長。
“菊子!”信吾喊了一聲。“我很早以前就考慮過了,不知你們有沒有打算另立門户呢?”
菊子盯視着信吾的臉,等待着他説出後面的話。最後她用訴苦似的口吻説:
“這是為什麼呢?爸爸。是因為姐姐回孃家來的緣故嗎?”
“不。這同房子的事沒有關係。房子是以半離婚的形式回到孃家裏來,對菊子實在過意不去。不過,她即使同相原離婚,也不會在咱家長住下去的吧。房子是另一碼於事,我説的是菊子你們兩人的問題吶。菊子另立門户不是更好嗎?”
“不。按我説,爸爸心疼我,我願意和爸爸在一起。離開爸爸的身邊,該不知多膽怯啊。”
“你説的真懇切啊!”
“噯喲。我在跟爸爸撒嬌哩。我是個麼女,撒嬌慣了,大概是在孃家也得到家父疼愛的緣故吧,我喜歡和爸爸住在一起。”
“親家爹很疼愛菊子,這點我很明白。就説我吧,因為有菊子在身邊,不知得到了多大的安慰。如果你另立門户,定會感到寂寞的。修一做出了那種事,我過去一直沒跟菊子商量。我這個父親是不配和你一起住下去的。如果你們兩人單獨住,只有你們倆,問題或許會更好解決,不是嗎?”
“不!即使爸爸什麼也不説,我也明白,爸爸是在惦掛着我的事,在安慰我。我就是靠着這份情義,才這樣呆下來的。”
菊子的大眼睛裏噙滿了淚珠。
“一定要我們另立門户的話,我會感到害怕的。我一個人無論如何無法安靜地在家裏等待的,肯定會很寂寞、很悲傷、很害怕的。”
“不妨試試一人等待看看嘛。不過,唉,這種話就不該在電車裏談。你先好好想想。”
菊子或許是真的害怕了,她的肩膀彷彿在發顫。
在東京站下了車,信吾叫了出租車把菊子送到本鄉去。
可能是孃家父親疼愛慣了,也可能是剛才感情過分激動的緣故吧,菊子似乎也不覺得她這番表現有什麼不自然。
儘管這種時候不會趕巧修一的情婦在馬路上行走,但信吾總感到存在這種危險性,所以停車一直目送着菊子走進了大學的附屬醫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