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銀杏樹又抽芽啦!”
“菊子,你才發現嗎?”信吾説,“前幾天我就看見了。”
“因為爸爸總是朝銀杏樹的那個方向坐嘛。”
坐在信吾斜對面的菊子,回頭朝身後的銀杏樹掃視了一圈。
在飯廳裏用餐時,一家四口的座位無形中已經固定下來了。
信吾朝東落坐。左鄰是保子,“面朝南。右鄰是修一,面朝北。菊子是朝西,與信吾相對而坐。
南面和東面都有院落。可以説,這對老夫老妻佔了好位置。用餐的時候,這兩位女性的位置,也便於上菜和侍候。
不僅是用餐,就是四人在飯廳裏的矮腳桌旁圍坐的時候,也有固定的座位,這自然而然地成了習慣。
所以菊子總是背向銀杏樹而坐。
儘管如此,菊子竟沒發現,這樣一棵大樹不合季節地抽出了幼芽。信吾不由地擔心她內心是否留下了空白?
“打開木板套窗,或者清掃廊道的時候,不就可以看見了嗎?”信吾説。
“您説的倒也是。不過……”
“就是嘛。首先,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不是朝銀杏樹走過來的嗎?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也是可以看見的嘛。菊子,你總是低着頭走路,是不是一邊走路,一邊在沉思,心不在焉呢?”
“唷,真不好辦啊。”菊子聳了聳肩膀説,“今後凡是爸爸看到的東西,不論什麼,我都得注意要先看看囉。”
信吾聽了這句話,覺得有點悲慼。
“這怎麼行呢?”
自己所看到的東西,不論什麼,都希望對方先看到,信吾這一生中就不曾有過這樣的情人。
菊子依舊望着銀杏樹。
“那邊山上,有的樹也在抽芽吶。”
“是啊。還是那棵樹吧。大概暴風雨把樹葉都刮跑了。”
信吾家的後山,一直延伸到神社所在的地方。這座小山的一端,成為神社的界內。銀杏樹就聳立在神社的界內。從信吾家的飯廳望去,像是山上的樹。
一夜之間,這棵銀杏樹被颱風刮成了一棵禿樹。
銀杏樹和櫻花樹的樹葉被颱風刮精光了。在信吾家附近,銀杏樹和櫻花樹可算是大樹了,也許是樹大招風,也許是樹葉子柔弱經不住風吹雨打。
櫻花樹原先還殘存着一些枯枝敗葉,但現在也落光,成了禿樹。
後山竹子的葉也枯萎了。大概是近海,風中含有鹽分的緣故吧。有些竹子被風颳斷,飛落在院落裏。
大棵的銀杏樹又抽新芽了。
從大街拐進小巷,信吾便朝這棵銀杏樹的方向走回家,所以每天都可以望見。從家中的飯廳裏也可以窺見。
“有些地方銀杏樹還是比櫻花樹強啊。我邊想邊看,難道長壽樹到底是不一樣嗎?”信吾説。
“到了秋天,那樣一棵老樹還要再一次長出嫩葉,不知得花多大的力氣啊。”
“可是,樹葉不是很寂寞嗎?”。
“是啊。我望着它,心裏想:它可以長得像春天裏萌生的葉子那麼大嗎?其實它是很難長大的。”
樹葉不僅很小,而且稀稀拉拉。長得蓋住枝椏的並不多。葉子似乎很薄,顏色也不怎麼綠,呈淺黃色。
人們有這樣的感覺:秋天的晨曦還是照在光禿的銀杏樹上。
神社的後山上植有許多常綠樹。常綠樹的葉子還經得住風吹雨打,毫不受損傷。
有的常綠樹,在亭亭如蓋的樹梢上長出了嫩葉。
菊子發現了這些嫩葉。
保子可能是從廚房那邊走進來的,傳來了自來水的流水聲。她在説些什麼,流水聲大,信吾沒有聽清楚。
“你説什麼?”信吾揚聲説。
“她説胡枝子開得很妍麗吶。”菊子搭上了一句。
“是嗎。”
“她説狗尾草也開花了。”菊子又轉達了一聲。
“是嗎。”
保子還在説什麼。
“別説了。聽不見。”信吾生氣地嚷了一句。
菊子低下頭來,抿嘴笑着説:“我來給您們當口頭翻譯吧。”
“當口頭翻譯?反正是老太婆自言自語。”
“她説她昨晚夢見老家的房屋已經破破爛爛了。”
“唔。”
“爸爸怎麼回答?”
“我只能答聲‘唔’囉。”
自來水聲止住了。保子在呼喊菊子。
“菊子,請你把這些花插好。我覺得很漂亮,就把它摘了下來。拜託你了。”
“嗯。讓爸爸先看看。”
菊子抱着胡枝子和狗尾草走了過來。
保子洗了洗手,弄濕那隻信樂花瓶,然後拿了進來。
“鄰居雁來紅的顏色也很美啊。”保子説着坐了下來。
“種向日葵的那家也種雁來紅哩。”信吾邊説邊想起那漂亮的葵花被暴風雨打得七零八落。
向日葵連花帶莖足有五六尺長,被狂風颳斷,倒在路旁。花凋落已經好幾天了。恍如人頭落了地。
葵花冠四周的花瓣首先枯萎,粗莖也因失去水分而變了顏色,沾滿了泥土。
信吾上下班,都從落花上跨過,卻不想看它一眼。
落下了葵花冠之後,葵花莖的下截依然立在門口。沒有葉子。
旁邊的五六株雁來紅成排並立,鮮豔奪目。
“附近的人家都沒有種鄰居那種雁來紅呀!”保子説。
二
保子所説的夢見老家的房屋已經破破爛爛,是指她的孃家。
保子的雙親作古之後,那些房屋已經好幾個年頭沒人居住。
父親讓保子繼承家業,才讓姐姐出嫁的。作為一向疼愛姐姐的父親來説,這是違心之舉。這大概是美貌的姐姐出幹可憐保子,懇求父親這樣做的吧。
所以姐姐死後,保子到姐姐的婆家去幫忙,並打算做姐夫的填房。由此看來,父親對保子感到絕望了吧。保子之所以產生這種念頭,她父母和家庭也是負有責任的。説不定她父親也悔恨不已。
保子和信吾結婚,父親似乎感到很高興。
看來父親決心在家業無人繼承的情況下度過他的殘年。
現在的信吾,比當年保子出嫁時她父親的年齡還大。
保子的母親先離去,待到父親辭世之後,大家才曉得田地都賣光了,剩下的僅有山林和屋宇。也沒有什麼稱得上是古董的東西。
這些遺產,雖然全記在保子的名下,可後來都委託老家的親戚照管了。大概是靠砍伐山上的樹木繳納税金的吧。長期以來,保子沒有為老家支付過分文,也沒有從老家得到過半點什麼。
一個時期,因為戰爭,不少人疏散到這裏來。那時節,也有人提出要把這些東西買下來,信吾體諒到保子留戀的心情,就沒有出手。
信吾和保子的婚禮就是在這幢房子裏舉行的。這是她父親的希望。她父親説過:我把剩下的一個女兒嫁出去了,希望在我家裏舉辦結婚儀式。
信吾記得,在酒宴上交杯的時候,有顆栗子掉落下來。
栗子打在一塊大點景石上。可能是斜面的角度的關係,栗子蹦得很遠,落在溪流裏。栗子擊在點景石上又飛開的景象,格外的美。信吾差點“啊”的一聲喊了出來。他環視了宴席上的人一圈。
似乎沒有人留意到一顆栗子掉落下來的事。
翌日清早,信吾走到溪流邊,發現栗子就落在溪畔。
這裏有好幾顆落下的栗子,不見得就是婚禮時掉落的那一顆。信吾撿起栗子,一心想告訴保子。
信吾轉念又想:自己簡直像個孩子。再説,保子、還有其他人聽了,能相倍這就是那顆栗子嗎?
信吾將栗子扔在河岸邊的草叢裏了。
與其説信吾擔心保子不相信,莫如説懼怕保子的姐夫的恥笑。
倘使這個姐夫不在場,昨天的婚禮上信吾也許會説栗子掉落下來了。
這個姐夫出席了婚禮,信吾有一種壓迫感,像是受到屈辱似的。
姐姐結婚後,信吾仍然憧憬着她。他心中總覺得對姐夫有愧。就是姐姐病逝,信吾和保子結了婚,他內心仍然難以平靜。
何況保子更是處在受屈辱的地位。姐夫佯裝不知保子的心意,變相地把她當作體面的女傭來使喚,這樣看也未嘗不可。
姐夫是親戚,請他來參加保子的婚禮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信吾有愧,沒朝姐夫那邊望一眼。
事實上,即使在這樣的宴席上,姐夫依然是個耀眼奪目的美男子。
信吾感到,姐夫落座的地方,四周彷彿在閃光。
在保子看來,姐姐姐夫是理想王國裏的人。信吾和這位保子結婚,就已經註定他趕不上姐夫他們了。
信吾還覺得姐夫似是居高臨下,冷漠地俯視着自己和保子的婚禮。
信吾錯過機會,沒有説出掉落一顆栗子這樣瑣碎的小事。這一陰暗的情緒日後一直殘留在他們夫婦的某個角落裏。
房子出生的時候,信吾悄悄企盼着;但願她能長得像保子的姐姐那樣的美。這個願望,不能對妻子説。然而,房子這位姑娘長得比她母親還醜。
按信吾的説法,姐姐的血統沒有通過妹妹承傳下來。信吾對妻子有點失望了。
保子夢見老家之後,過了三四天,老家的親戚來電報通知房子帶孩子回老家來了。
菊子接到這封電報,便交給了保子。保子等待着信吾從公司回家。
“做老家的夢,大概是一種預感吧。”保子説罷,望着信吾讀電報,顯得格外沉着。
“唔,她回老家去了?”
信吾首先想到,這樣一來,她大概也就不會尋死了。
“可是,她為什麼不回這個家呢?”
“她是不是覺得如果回到這兒來,相原會馬上曉得呢?”
“那麼,相原就會到這兒來説三道四嗎?”
“不。
“看樣子雙方關係已經不行了。妻子帶着孩子出門,可……”
“不過,房子回孃家,也許會像上回一樣,事先向他打過招呼呢。從相原來説,他大概也不好意思上咱家來吧。”
“總之,這是不妙啊!”
“她怎麼竟想到回老家呢,真令人驚訝啊。”
“到咱家來不是更好嗎?”
“還説什麼‘更好’呢,你跟她説話很冷淡哩。我們應該知道,房子回不了自己家,是怪可憐的呀。父母和子女竟變成這種樣子,我感到很悲涼啊。”
信吾緊鎖雙眉,翹着下巴頦兒,一邊解領帶一邊説:
“哦,等一等。我的和服呢?”
菊子給他拿來了更換的衣服。她抱起信吾換下的西裝默默地走了。
這段時間,保子一直耷拉着腦袋。菊子關上隔扇門離去以後,保子才望着隔扇門,喃喃自語地説:
“就説菊子吧,她未必就不會出走。”
“難道父母要對子女的夫妻生活永遠負責嗎?”
“因為你不懂得女人的心理……女人悲傷的時候,跟男人就不一樣。”
“可是,怎能認為女人都懂得女人的心理呢?”
“就説今天修一不回家吧,你為什麼不跟他一起回來呢?你一個人回來,讓菊子侍候你換西裝,這樣做……”
信吾沒有回答。
“就説房子的事吧,你不準備跟修一商量一下嗎?”保子説。
“乾脆讓修一回老家把房子接回來嘛。”
“讓修一到老家把房子接回來,房子也許不高興呢。修一看不起房子。”
“事到如今,説這些也不中用。星期六就讓修一去吧。”
“到老家也是去丟醜啦。我們也沒有回去,彷彿同老家斷絕了關係。在那裏,房子也沒有可依靠的人,她怎麼就去了呢。”
“在老家,不知她住在哪家了。”
“大概住在那幢空房裏。不至於去打攪嬸嬸家吧。”
保子的嬸嬸該是年過八旬了。當家的堂弟跟保子幾乎沒什麼來往。這家究竟有幾口人,信吾回想不起來了。
房子怎麼竟會逃到保子所夢見的破破爛爛的荒蕪的家裏去了呢?信吾毛骨悚然。
三
星期六早晨,修一和信吾一起走出家門,順便轉去公司一趟。距火車開車還有一段時間。
修一來到父親的辦公室裏,對女辦事員英子説:
“我將這把傘存放在這兒。”
英子微歪着腦袋,眯縫着眼睛問道:
“出差嗎?”
“嗯。”
修一放下皮箱,在信吾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英子的視線彷彿一直跟蹤着修一。
“聽説天氣要變冷,請注意身體。”
“唔。嗯。”修一一邊望着英子,一邊對信吾説:“今天,已約好她去跳舞。”
“是嗎?”
“讓家父帶你去吧。”
英子臉上飛起一片紅潮。
信吾也懶得説什麼了。
修一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英子拎着皮箱,準備相送。
“不必了,不像樣子。”
修一把皮箱奪了過來,在大門外消失了。
剩下英子一人,她在門前做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動作,然後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坐位上。
信吾無心判斷她究竟是不好意思呢,還是故作姿態?但她的膚淺,倒使信吾輕鬆安樂了。
“難得約好了,真遺憾。”
“最近他常常失約呢。”
“讓我來代替他吧。”
“啊?”
“不方便嗎?”
“唉喲!”
英子抬起眼睛,顯得十分驚訝!
“修一的情婦在舞場了吧?”
“沒有這回事。”
關於修一的情婦,先前信吾從英子那裏只聽説過她的那嘶啞聲很有性感。更多的情況,再沒有探聽出來。
連信吾辦公室裏的英子也見過那個女人,修一的家人卻反而不認識她,或許這是司空見慣的事吧。不過,信吾難以理解。
尤其是眼前看到英子,更是難以理解。
一看英子就像是個輕浮的女人。儘管如此,在這種場合,她彷彿是一幕人生沉重的帷慢立在信吾的面前。她在思考什麼呢?不得而知。
“那麼,就找個什麼理由帶你去跳舞,你見過那個女人嗎?”信吾輕鬆似的説。
“見過。”
“經常見嗎?”
“也不經常。”
“修一給你介紹了嗎?”
“談不上什麼介紹。”
“我真不明白,會見情人也把你帶去,是想讓人吃醋嗎?”
“像我這樣的人,不會構成障礙的。”説罷,英子縮了縮脖子。
信吾看穿英子對修一抱有好感,也產生妒忌,便説:
“你可以障礙一下嘛。”
“唉喲!”
英子把頭茸拉下來,笑了笑。
“對方也是兩個人吶。”
“什麼?那個女人也帶個男人來?”
“是帶個女伴。不是男人。”
“是嗎。那就放心了。”
“唷。”英子望了望信吾,“這女伴是跟她住在一起的。”
“住在一起?兩個女人租一間房?”
“不是。房子雖小卻蠻別緻的。”
“什麼呀,原來你已經去過了。”
“嗯。”
英子支吾其詞。
信吾又吃一驚,有點着急地問道:
“那家,在什麼地方?”
英子倏地臉色刷白,嘟囔了一句:
“真糟糕!”
信吾啞然不語。
“在本鄉的大學附近。”
“是嗎?”
英子像要擺脱壓迫似的説:
“這住宅坐落在一條小巷裏,地方比較昏暗,但蠻幹淨的。另一個女伴,長得真標緻,我很喜歡她。”
“你説的另一個女伴,不是修一的情人,是另一個女人嗎?”
“嗯,是個文雅的女子。”
“哦?那麼,這兩個女人是幹什麼的呢?兩人都是單身?”
“哦,我不太清楚。”
“就是兩個女人一起生活囉。”
英子點了點頭,用略帶撒嬌的口吻説:“我不曾見過這般文雅的女子,真恨不得每天都見到她。”
這種説法,聽起來令人覺得英子是不是想通過那個女子的文雅,來寬恕自己的什麼呢。
信吾深感意外。
他不禁尋思:英子是不是企圖通過讚美同居的女伴,以達到間接貶低修一的情人的月的呢?英子的真心實在難以捉摸。
英子把視線投向窗外。
“陽光照射進來啦。”
“是啊。開點窗吧。”
“他把雨傘存放在這兒的時候,我還擔心不知天氣會怎麼樣呢。沒想到他一出差,就遇上好天氣,太好了。”
英子以為修一是為公司的事出差的。
英子依然扶着推了上去的玻璃窗,站了一會兒。衣服一邊的下襬提起來了。神態顯得有點迷惘。
她低着頭折了回來。
勤雜工手裏拿着三四封信走了進來。
英子接過信,把它放在信吾的辦公桌上。
“又是遺體告別?真討厭。這回是鳥山?”信吾自言自語,“今天下午兩點。那位太太不知怎麼樣了。”
英子早已習慣於信吾這種自言自語,她只悄悄地瞥了信吾一眼。
信吾微張着嘴,有點呆愣。
“要參加遺體告別式,今天不能去跳舞了。”
“聽説這個人在妻子更年期受盡折磨哩,他妻子不給他飯吃。真的不給他飯吃吶。只有早晨嘛,還湊合,在家吃過早餐再出門,可她並沒有給丈夫準備任何吃的。孩子們的飯端上來了,丈夫就像揹着妻子,偷偷摸摸着吃。傍晚因為怕太太,不敢回家,每晚都閒逛,要麼看電影,要麼就進曲藝場,待到妻子兒女都入睡了,他才回家。孩子們也都站在母親一邊,欺負父親。”
“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更年期反應唄。更年期真可怕。”
英子似乎覺得自己在受到嘲弄。
“但是,做丈夫的恐怕也有不是的地方吧。”
“當時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官員吶。後來進了民營公司任職。按其身份,遺體告別,好歹得借寺廟來舉辦,所以相當講究。他當官的時候也不放蕩。”
“他撫養全家人吧。”
“那是當然囉。”
“我不明白。”
“是啊,你們是不會明白的。一個五六十歲的堂堂正正的紳士,竟怕老婆,以至不敢回家,半夜三更還在外頭徘徊,這種人有的是吶。”
信吾試圖回憶起鳥山的容顏,可怎麼也無法清晰地回憶起來。他前後已有十年沒見過鳥山的面了。
信吾在想,鳥山大概是在自己的宅邸裏辭世的吧。
四
信吾燒過香火後就站在寺廟的門旁,他以為在鳥山遺體告別式上會遇上大學時代的同學,可是一個也沒有看見。
會場上也沒有像信吾這麼大歲數的來賓。
也許是信吾來晚了吧。
往裏窺視,只見站立在正殿門口的隊列開始移動,人們散去了。
家屬都在正殿裏。
正如信吾所想象的,鳥山的妻子還活着,大概站在靈柩緊跟前的那個瘦削的女子就是她了吧。
她染過頭髮。不過,好像好久沒染了,髮根露出了斑白來。
信吾向這位老婦低頭施禮的時候,驀地想道:大概是鳥山長期患病,她來護理,沒有工夫染髮的緣故吧。當他轉向棺槨燒香時,不由喃喃地説:誰知道實際情況又怎麼樣呢。
這就是説,信吾登上正殿的台階,向遺屬施禮的時候,全然忘卻了鳥山的妻子虐待她丈夫的事。可是,轉身向死者致禮的時候,又想起這件事來了。信吾暗自吃驚。
信吾不瞧遺屬席上的鳥山夫人一眼,就從正殿裏走出來了。
信吾吃驚的,倒不是鳥山和他的妻子,而是自己的這種奇怪的健忘。他帶着幾分厭煩的情緒,從鋪石路上又折了回來。
信吾心頭泛起一種忘卻感和失落感。
瞭解鳥山夫妻之間的情況的人已經寥寥無幾。縱令還有少數了解的人健在,也都失去了記憶。剩下的人,只有任憑鳥山的妻子隨便回憶了。大概不會有第三者會去認真地追憶這些事了吧。
信吾也曾參加過六七個同學的聚會,一談到鳥山的往事時,都沒有人願意認真去追憶。只是一笑置之。其中一個漢子談及一些往事,也只對諷刺和誇張興致勃然,僅此而已。
當時參加聚會的人,有兩位比鳥山先逝了。
現在信吾心想:鳥山的妻子為什麼要虐待鳥山?鳥山為什麼又會受到妻子虐待?恐怕連當事人鳥山和他的妻子都不甚了了吧。
鳥山帶着不明不白奔赴黃泉了。遺下的妻子也會覺得這些已成過去,成為對手鳥山不在人世的過去了。鳥山的妻子也會帶着不明不白而告別人間的。
據説,那位在同學聚會會上談及鳥山往事的漢子的家裏,收藏着四五張傳世的古老的能劇面具,鳥山到他家時,他拿出來讓鳥山欣賞,鳥山長時間一動不動地觀看着。據這個漢子説,鳥山初次觀看,對能劇面具並不怎麼感到興趣,恐怕只因回不了家,為了消磨時間才來看的吧。因為他妻子入睡以前,他是回不了家的。
眼下信吾思忖:一個年過半百的一家之主,每天晚k這樣徘徊街頭,是在沉思什麼吧。
擺設在遺體告別會上的鳥山的照片,可能是當官時過新年或什麼節日時拍攝的,他身穿禮服,是一張温和的圓臉。可能經過照相館修飾了,看不見有什麼陰影。
鳥山這副温和的容貌顯得很年輕,同站在靈柩前的妻子很不相稱。只能認為是妻子被鳥山折磨得衰老了。
鳥山的妻子個子矮小,信吾俯視着她那已經斑白的髮根。她微微地耷拉着一邊肩膀,面容非常憔悴。
鳥山的兒女以及可能是他們的愛人,並排站在鳥山的妻子身旁。信吾沒有留意看他們。
信吾守候在寺廟門口,打算遇見舊友,就問一句“你家情況怎麼樣?”倘使對方反問同樣的話,他就想這樣回答:“總算湊合,至少到目前還平安無事,只是不湊巧,女兒家和兒子家還安定不下來。”
就算彼此推心置腹地表白一番,可是彼此也都無能為力。也不願多管閒事。頂多只是邊走邊談,直到電車站就分手。
就是這點,信吾也渴望得到。
“就説鳥山吧,他已經死了,什麼受妻子虐待這類事不是全都無影無蹤了嗎?”
“鳥山的兒女的家庭美滿和睦,這也是鳥山夫婦的成功吧。”
“現今,父母對子女的婚姻生活究竟應該負多大的責任呢?”
信吾喃喃自語,本想向老同學傾訴一番,可不知怎的,瞬間竟不斷地浮現在他的心頭。
成羣的麻雀在寺廟大門的房頂上啁啾鳴囀。
它們劃出了一個弓形飛上了房頂,又劃出一個弓形飛去了。
五
從寺廟返回公司,早已有兩個客人在那裏等候了。
信吾讓人從背後的櫥櫃裏把威士忌拿出來,倒在紅茶裏。這樣對記憶力多少也有點幫助。
他一邊接待客人,一邊回想起昨天早晨在家裏看見的麻雀。
麻雀就在後山山麓的狗尾草叢中。它們在啄食狗尾草的穗兒。它們是在啄狗尾草的穗兒呢,還是在吃蟲子?信吾正在思索,忽然發現原來以為是麻雀羣,其中還混雜着黃道眉呢。
麻雀和黃道眉混雜在一起,信吾更留意觀看了。
六七隻鳥從這棵穗飛到另一棵穗,鬧得狗尾草的穗兒搖曳不止。
三隻黃道眉比較老實,很少飛來飛去。不像麻雀那樣慌里慌張。
從黃道眉翅膀的光澤和胸毛的色彩來看,可以認定它們是今年的鳥。麻雀身上像是沾滿了灰塵。
信吾當然喜歡黃道眉。正像黃道眉和麻雀的鳴聲不同,反映出它們的性格不同一樣,它們的動作也顯示出它們性格的差異。
信吾久久地觀望着它們,心想:麻雀和黃道眉是不是在吵架呢?
然而,麻雀歸麻雀,它們互相呼應,交錯飛來飛去。黃道眉歸黃道眉,它們相互依偎,難分難捨,自然形成鳥以羣分,偶爾混在一起,也沒有吵架的跡象。
信吾折服了。時值早晨洗臉的時分。
大概是剛才看到廟門上的麻雀才想起來的吧。
信吾送走客人,把門扉關上,轉身就對英子説:
“喂,帶我到修一的那個女人家裏去吧!”
和客人談話的時候,信吾就想着這件事。在英子來説,卻是來得意外。
英子滿臉不悦,“哼”了一聲,表現了反抗的樣子。可她很快又露出了沮喪的神色,用生硬的聲音冷漠地説:
“去幹什麼?”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您要去見她嗎?”
信吾並不想今天就要去見那個女人。
“待修一回來後,再一起去不行嗎?”英子沉着地説。
信吾覺得英子是在冷笑。
上車以後,英子一直緘口不語。
信吾覺得光是自己羞辱了英子,蹂躪了她的情感,心情就夠沉重的了。同時也羞辱了自己和兒子修一。
信吾不是沒有遐想過,趁修一不在家期間把問題解決了吧。但是,他察覺到這是停留在空想上。
“我覺得,如果要談,就和她同居的女友談好囉。”英子説。
“就是那個文靜的女人嗎?”
“嗯。我請她到公司來好嗎?”
“是啊。”信吾含糊其辭地説。
“修一在她們家裏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鬧得不可開交哩。還讓她唱歌,她用悦耳的聲音唱了,唱得絹子都哭了。把絹子都唱哭了,可見絹子是很聽她的話吶。”
英子這種説法很巧妙,她説的絹子大概就是修一的情婦吧。
信吾不知道修一也會這樣撒酒瘋。
他們在大學前下了車,拐進了一條小巷。
“如果修一知道這件事,我就無法上公司去了,請您讓我辭職吧。”英子低聲地説。
信吾不禁一陣寒慄。
英子停住腳步。
“從那堵石牆旁邊繞過去,第四間掛有‘池田’名牌的那家就是。她們都認識我,我就不去了。”
“給你添麻煩了,今天就算了吧。”
“為什麼?都到跟前了……只要您府上能和睦相處,不是挺好嗎?”
英子的反抗,也讓信吾感到了憎惡。
英子説的石牆,其實是一堵混凝土牆。庭院裏種植了一棵大紅葉。一繞過這户人家的犄角,第四間便是掛有“池田”名牌的小舊房了。這房子沒有什麼特色。房門朝北,非常昏暗。二樓的玻璃門也關閉着,沒有任何聲音。
信吾走了過去。沒有什麼東西值得注意的。
一走過去,他就泄氣了。
這户人家究竟會隱藏着兒子的什麼樣的生活呢?信吾認為這户人家沒有什麼值得自己貿然闖進去,也不會有什麼收穫的。
信吾從另一條路繞了過去。
英子已經不在剛才的地方了。信吾走到剛才下車的大街上,也沒有找到英子。
信吾回到家裏來,看見菊子的臉色很難看。
“修一順便去公司一趟,一會兒就回來。趕上個好天氣,太好了。”信吾説。
信吾疲憊不堪,早早就鑽進被窩裏。
“修一向公司請了幾天假呢?”保子在飯廳裏問道。
“哦,我可沒有問。不過,只是把房子接回家來,頂多兩三天吧。”信吾在被窩裏回答。
“今天,我也幫着幹活,請菊子把棉被都絮好了。”
信吾心想:房子將帶着兩個孩子回到家裏來,往後菊子又得操勞了。
他一想到要是讓修一另立門户,腦海裏就浮現出在本鄉看見的修一的情婦的家。
信吾還想起英子的反抗來。英子雖然每天都在信吾身邊,可信吾從來未見過英子那樣強烈的反應。
菊子的強烈反應,大概還沒有表現出來吧。保子曾對信吾説過:她生怕爸爸為難,也就不敢吃醋。
很快就進入夢鄉的信吾被保子的鼾聲驚醒了,他捏住保子的鼻子。
保子彷彿早就醒了似的説:
“房子還會拎着包袱回家來吧。”
“可能是吧。”
談話到此中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