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來到縣學書庫,見那儲存史料檔案的書架齊齊整整,分門別類列了名目,編了干支年月,甚有條理。不覺大喜。書庫隅角安下一條長桌,桌上一個老館吏正埋頭在編類圖志。過了一會,高師爺也趕到了。
高師爺稟道:“狄老爺,不知你要查閲哪一類目的資料,軍事、刑律、食貨、方輿、儒林、文學、釋道、方技一一都按類目編了年月干支,尋查甚是方便。”
“高先生,我聽説這金華府積壓了一樁甲戌年的懸案,我只想看看那個懸案的宗卷。”
“狄老爺,甲戌年九太子謀逆,那最是臭名昭著的一年。不過我未聽説什麼懸案積壓。喂,老裘,你記得甲戌年曾有懸案積壓下麼?”
那兩鬢斑皤的老館吏轉過臉來,眯起眼睛想了半晌,説道:“卑職也不曾聽見有懸案積下。那一年,記得有個莫德齡將軍追隨九太子,後來被朝廷欽差正了法,聽説有點冤枉,但卻是一個鐵案,並不曾懸掛。”
狄公道:“那莫德齡將軍參與了謀反,是九太子的一個黨羽,他的案卷在哪一檔裏?”
“回老爺,牽涉九太子謀逆的案卷都在這書架第五層靠右放着的那隻大紅箱裏。箱旁堆放的那些宗卷都是同年發生的其他案子。”老館吏答道。
“好,高先生,我們來把那大紅箱和旁邊的宗卷全提下擱這長桌上。”狄公説。
老館吏忙接應搭上了木梯子,高師爺爬了上去,將大紅箱及箱邊的宗卷一件一件全抱了下來。狄公一看,心中着慌,這長長一排案卷看來不是半日一日能念得完的。狄公突然想起什麼,又問老館吏:“有個宋秀才天天來這裏閲讀案卷麼?。”
“嗯,是的。他是一個讀書非常認真的後生。他什麼都看,連兩百年前這裏災民造反的材料他都有興趣,這些案卷他也都—一翻過了。只不知這後生這兩天怎的不見來。”
狄公點頭,便拉了條凳子坐下,專一揀那宗捲上有宋的查尋。半日查出一個家姓罪犯的案卷,卻是一起平平的詐騙案。狄公心裏不由發了急,就是這麼查姓宋的已恁的不簡單。或許那宋一文根本不姓宋呢,豈不是枉費功夫!狄公長嘆一聲,決定碰碰運氣,全力以赴先弄清莫德齡謀反一案。因為九太子謀逆是甲戌年最大的一宗案子,可能牽涉了不少人冤枉連坐,莫德齡將軍之類的案卷裏或許正可尋着蛛絲馬跡。
他打開了那大紅箱子,馬上發現箱裏的文件次序亂了,且疊得不齊,有幾份木夾也沒有夾上。顯然最近宋秀才認真地翻閲過。
第一本總卷概述了九太子謀逆的案情本末,措辭相當慎重。原來九太子在長安時就性情躁急,且好猜疑。先皇駕崩,聖上即了大位便封他來金華,原是要他養心頤性,修身讀書。誰知他卻萌發了一個謀逆的野心。加上他的羣臣又無恥吹捧他當今最得人心,德行威儀、文章詩賦均在諸太子之上,他的王妃也唆使他殺去長安,奪了大位。九太子秣馬厲兵正待行事,早有人密報了朝廷,聖上震怒發罪下來,一團御林軍圍了王府,朝廷下來了欽差傳命將九太子並王妃押解長安。
九太子自知事敗,拔劍殺了王妃隨即自刎了。御林禁軍進王府查封了所有印璽圖章,金玉寶玩。户籍帳冊,宮絹兵器。——那日正是甲戌孟春二月初四。
欽差持尚方寶劍專擅一方,當日便收拘了一應參與謀逆的文武大臣,調查核實一一就地正法,一面備文申詳朝廷。那九太子黨羽跟隨沒有個僥倖逃脱的。當時欽差收到無數的指控信,欽差都—一做了認真核查,生怕有挾私謀害的。其中有一封匿名信告發已經退休的莫德齡將軍也參與了謀反。説九太子有密信與將軍,並指出了將軍府邸藏密信的樓閣。欽差不敢怠慢,忙發兵搜索,果然查獲九太子與莫將軍的親筆信兩封,當即收捕了莫將軍。將軍矢口否認有謀反之事,稱從不曾與九太子有書信往來,當系奸人偽造,挾私害命。欽差認真驗對了九太子密信,認為屬實,又查訪得一干逆臣招供道是莫將軍閒時便誹謗朝廷的言論,反骨畢露,鐵案如山,故當即判斬了莫將軍和他的兩個成年的兒子。同時籍沒家財,宅眷全數入官,發賣為奴。
在這案卷的一份發賣為奴的附錄上,記着莫德齡將軍的五位妻妾的姓氏和謫庶子女的名字。狄公驚奇地發現,莫將軍的第二房侍妾正是姓宋,宋的姓氏上還打了朱鈐①。原來處斬莫將軍的前一天晚上,她便懸樑自盡,單留下一個五歲的共子名一文。宋氏因不及發賣故打朱鈐為記。
狄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忽然個想到,這宋一文既然回金華為父報仇雪冤,想來他自己手中必定拿有能洗刷莫將軍罪行的證據。他努力在找尋那個寫匿名信告發者,他把那告發者看作是殺父的大仇人。狄公又看到莫將軍據以判斬的唯一依據是九太子的兩封密情,至於那密信的內容便不得而知了。且參與謀反的羣臣招供中也沒有一言涉及莫將軍與九太子的關係。欽差認為九太子乖戾狡詐,猜忌心重,與莫將軍的勾結可能不肯輕易吐露於其他羣臣。
狄公搖了搖頭,挑出了載錄有匿名信的附件。那只是一份抄件,原件已查封京師大理寺。狄公從匿名信的行文風格來看,端的是一高超手筆,有很深湛的文字造詣。信體的空白處並抄有欽差的硃批:“此信系出自一個知情的大臣,立即核對內容及筆跡。”附件後註明此信撰者闕名。儘管欽差懸了賞格厚賜與告發有功人等,終不見有自稱寫此匿名信的人前去領賞。
狄公慢慢捋着長鬍子,細細推敲着這案子。九太子在密信中蓋了私章,要偽造是不可能的。且那任欽差的原是大理寺正卿,朝廷中最精幹、最正直的刑事審理權威,從不私便阿附,就是王公貴戚也有懼他三分的。那麼宋秀才又能得到什麼有力證據以洗刷他父親的彌天大罪呢?所有這些發生時他才五歲,且流離顛沛,靠了遠方舅父的收養才掙扎出一條生命,他能有什麼辦法搞到牽涉當年偌大一起案子的第一手材料呢?——況且他現在自己已被人殺害了。看來要查清此案,還須找到宋一文孃家人物。
狄公叫來老館吏問道:“裘先生,你能否將甲戌年的税冊拿來與我看看,我要找一找姓宋的一族的税額狀況。”
老館吏領命去了一會,便將甲戌的税冊拿來交給了狄公。狄公專一查尋那納税少的貧寒人家。宋一文的母親既是莫家的第二房侍妾,她的父親決不會富裕。不消多時,他便見到一個姓名叫宋文達的户主。
宋文達的職業欄自填着菜農,一妻兩女。長女嫁陶瓷器銷店主,夫家處黃,次女賣與莫德齡將軍府,收了房。——後面注了宋文達的死亡年月。因宋文達沒有子嗣,這一户便註銷了,簽押了縣司户、司倉的兩方朱鈐。
狄公又向老館吏要了陶瓷器行會的税冊,才翻了幾頁,果然發現有一個姓黃的小鋪主,妻宋氏,住在東門附近的一條小巷裏。——狄公這才心裏感到舒泰,臉上露出喜色。他用筆記下了那黃掌櫃的地址和收養宋一文京師那房舅父的名姓,又抽出告發莫將軍的那封匿名信,隨後將全部案卷奉還老館吏,道了謝便與高師爺僱轎回衙。
狄公到內衙找到了羅應元,彙報了在縣學書庫的全部收穫。
“羅相公,那宋秀才原來是莫德齡將軍的兒子,系一個姓宋的侍妾所生。他到金華為了證實他父親被人誣告,企圖找到十八年前寫匿名信誣告他父親的人——他可能握有一份能洗刷他父親罪名的證據。這與硃紅説的甚為合契。目下他還有一個姨母住在金華,開着一爿陶瓷器鋪子。我此刻便去找到他的那個姨母,見是住在東門內,然後再去黑狐祠將硃紅接回縣衙。羅相公,或許我還能趕上你詩集的評議哩。”
註釋:
①鈐:讀‘前’,官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