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在向我呼喚,叫我快走,可是,我老是遲遲不動。一種隱隱的、苦澀的需求每到晚上都讓我留下不走。當史密斯該到來的時候,我坐立不安,直到聽到門鈴響為止。我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在我的心中有着一種我不知是什麼的喜歡不幸的東西?
每天每日,只要聽見一句話,看到一個飛快的表情、一個眼神,我都會渾身一顫。而每天每日,一句話,一個眼神,因為是一種相反的感覺,就會讓我疑竇叢生。是什麼鬼使神差讓我看到他倆都那麼地憂傷的呀?而又是什麼鬼使神差讓我如一尊石雕似的一動不動地看着他們?而以前,有好多次,遇到這種情況,我是要暴跳如雷,雷霆大發的呀。我沒有力氣動彈一下,因為我在愛情上感到了一種兇殘的嫉妒,猶如人們在東方所見到的那樣。我一天一天地在等待着,可我又説不清自己究竟在等什麼。我坐到牀上,自言自語地説:“喂,讓咱們來想一想這事吧。”我雙手捧着腦袋,然後,嚷叫道:“這不可能!”而第二天,我又如此這般地週而復始了。
在史密斯面前,布里吉特對我表現得比我倆單獨在一起時更加親切。一天晚上,我倆剛剛鬥了幾句嘴,他便來了。當她聽見他已到了門廳,她便走過來坐到我的腿上。他依然平靜而憂傷,他似乎在不斷地盡力剋制自己。他的一舉一動,包括最細小的,都是很有分寸的。他説話很少,很慢,但是,他有時不由自主地突然的一個舉動,因為與平常的態度大相徑庭而更加令人震驚。
在我目前的處境中,我能把啃齧着我的焦慮稱作好奇嗎?如果有人跑來對我説:“這對您有什麼要緊的?您真是好奇心重。”我應如何作答呢?也許正是如此,沒有其他的答案。
我記得有一天,在王宮橋下,我看見有個人落水。當時我同幾個朋友正在按游泳學校的安排下水實踐。我們坐着一隻小船,船上跟着兩個游泳教練。當時正值盛夏,我們的船又遇上了另一條船,以致大橋拱下聚了有三十多人。突然,我們中間有一青年中風了。我聽見一聲喊叫,立即回過頭去,只見有兩隻手在水面上划動,然後就不見影兒了。我們立刻跳進水裏,但毫無用處,一小時之後,人們才終於在一隻木筏下面找到了屍體。
我縱身下水時的感受永遠也無法從腦海中抹去。我在又深又暗的河裏四處張望,耳邊只聽見嘩嘩的流水聲。我猛吸一口氣,憋住氣往深裏鑽,然後,浮上水面,同與我一樣擔憂的同伴互相詢問一句,復又潛下去尋人。我心裏既充滿着恐懼又滿懷着希望。一想到説不定有兩隻抽搐着的胳膊一下子把我摟住,我有一種説不出的高興和畏懼。直到精疲力竭,我才回到了船上來。
當放蕩尚未讓一個人麻木不仁的時候,它的一個必然結果便是一種奇怪的好奇心。我在前面已經説過我在第一次拜訪德熱奈時所感到的好奇心。我將進一步地解釋一下。
真理實質上像具骷髏,它要求任何一個人,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在一定的時日,到某種暫時的創傷深處去觸摸他的永恆的骸骨。這就叫做認識世界,而要獲取人生經驗,則必須付出這種代價。
因而,面對這種考驗,有的人就會畏縮不前,而另一些軟弱、嚇破了膽的人,則像影子似的呆在那兒搖搖晃晃,但有些或許是最優秀的人,則會立即死去,而大部分人則是置若罔聞,因此,全都在奔向死亡。
但是,另有一種人,他們肯定是些不幸的人,他們既不畏縮不前,也不搖搖晃晃;既不立即死去,也不置若罔聞。當輪到他們去觸摸不幸的時候,換句話説,就是去接觸真理的時候,他們便步伐堅定地走近它,向它伸出手去,而尤為可怕的是,他們竟然喜歡上他們在水底能摸到的那具已經泡白了的溺水者!他們抓住他,摸摸看他還有沒有氣,把他緊緊地摟抱住。他們醉心於認識事物,他們不再去從反面看一下事物,他們做什麼都是既懷疑又要去試一試,他們像上帝的探子一樣在搜索世界,他們的思維犀利如利箭,他們的目光猶如山貓一般敏鋭。
放蕩者比其他人更容易動怒,箇中原由卻很簡單:放蕩者把日常生活着做是一個平靜而清澈的水面,在湍急的水流中,他們隨時都會被淹死的。譬如,他們從舞會出來,便去妓院逛逛。在跳華爾茲時,他們緊握住一個少女的純潔的手。之後,也許還使她激動得顫抖之後,他們便甩手而去,急忙奔向另一個去處,扔掉外套,搓着雙手,在桌前坐下,等着美餐一頓。他們剛才對一位美貌端莊的女人説的最後那句恭維話尚掛在嘴邊,現在,他們又重複地説了一遍,隨即縱聲大笑。我怎麼説呢?他們難道不是以幾個小錢就去掀起別人那遮羞的衣衫、衣裙、那充滿神秘的面紗嗎?這面紗似乎也在尊敬它所打扮的那個人,儘管裹着她卻又不去觸動她。對這個世界他們究竟該有個什麼看法?他們呆在這個世界上,猶如喜劇演員呆在後台一樣。有誰比他們更習慣於尋求事物的根源的?如果可以這麼説,他們是習慣於一種追根究底的、大逆不道的探索。你們看他們對所有一切是怎麼説的:所有最露骨、最粗鄙、最下流的言詞,他們都覺得是真實的,而其他的則是在故弄玄虛,不脱第臼,陳腐之見。如果他們講一個軼聞趣事,講他們的切身感受的話,他們總是滿嘴髒詞爛話,滿嘴噴糞!他們不説:“這個女人愛過我。”而説:“我佔有過這個女人。”他們不説:“我戀愛了。”而説:“我慾火攻心。”他們從來不説:“願上帝喜歡!”而是到處在説:“如果我喜歡廣我不知道他們對自己是怎麼想的,也不知道他們內心獨白都説些什麼。
由此而不可避免地要造成或懶惰或好奇,因為,當他們在如此這般地儘量把一切往壞裏想的時候,而他們並沒有少聽到其他的人在繼續相信真善美。除非他們漫不經心到凡事都充耳不聞,不然世界上的這另一些人的聲音總要使他們驚醒的。父親會讓自己的兒子去那麼多人都會的地方,去連卡東都去的地方,説是年輕人胡鬧一陣就過去了。但是,這個兒子回家來時,看見了自己的妹妹,與醜惡現實接觸的那一個小時的感受復又湧上了心頭!他必須這麼去想才行:“我妹妹與我剛離開的那個女人毫無共同之處。”而自這一天起,他便心神不定了。
對醜惡之事的好奇是一種該死的病症,它是因為與一切不潔淨的事相接觸而生髮的。這是想鑽出墳墓到處遊蕩的幽靈的本能。這是上帝用以懲戒那些墮落之人的一種無法解釋的折磨。他們寧可相信任何人都會墮落的,而且也許會因此而難過。但是,他們卻在探求、尋找、爭取這種機會。他們歪着腦袋,像一個建築師在測量角度,專心致志地要看一看自己到底需要什麼。當證明是醜事時,他們便菀爾一笑;如果確定不了是好是壞,他們便罵罵咧咧的;對於好事,他們偏要看到它的陰暗面。“誰知道呢?”這是他們的口頭禪,這是撒旦看見天國之門關上時説的第一句話。唉!有多少不幸的人説過這句話呀!多少的災難和死亡!多少待生長的莊稼被可怕的大鐮刀給硬割掉了!自從這句話在世上傳開之後,有多少人,有多少個家庭,死的死,亡的亡啊!“誰知道呢?”“誰知道呢?”這該詛咒的話語!與其説這句話,倒不如像綿羊一樣,不知道什麼屠宰場,一邊吃草一邊往那裏走就是了。這比做一個聰明人好,比讀拉羅什宮科要強。
除了我剛才所敍述的以外,我還能舉出什麼更好的例子來證明這一點呢?我的情婦願意出走,而我只需説一句話就可以了。我見她悶悶不樂的,我為什麼還留下不走呢?如果我走的話,會發生什麼意外嗎?這只不過是我一閃而過的一點擔心,只要我們走了三天,全都會被忘掉的。只有我一人在她身邊,她就會一門心思撲在了我的身上。我有什麼必要非要深知一個傷不着我的幸福的秘密呢?她同意與我同行,這就行了。我只需吻她一下,一切全都定準了,可是,我並沒有這樣做,請看我是怎麼做的吧。
一天晚上,史密斯同我們一起吃晚飯,我吃完早早地告退了,讓他倆單獨在一起。當我關上我的房門時,我聽見布里吉特讓傭人送菜來。第二天,我走過她的房間時,偶然地走近桌子,可在茶壺旁邊,我只看見一隻茶杯。在我送來之前,沒人進來過,因此,傭人沒有拿走頭天晚上用過的任何東西。我在周圍的傢俱上四處找尋,看看是否有第二隻杯子,但我卻沒有發現。
“史密斯是不是很晚才走?”我問布里吉特道。
“他一直呆到午夜。”
“您自己躺下的,還是叫人伺候您上牀的?”
“我自己上牀的。家裏的人全都睡了。”
我還在到處尋找着,我的手在哆咦。在哪個滑稽劇裏,有這麼個愚蠢的嫉妒者,竟然蠢到去調查一隻茶杯的下落的?史密斯和皮爾遜太太乾嗎要用同一只茶杯喝茶呢?我的腦子裏都裝了些什麼!
當時,我手裏拿着那隻茶杯,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我不禁縱聲大笑,然後,把林子往方磚地上砸去。茶杯被砸得粉碎,然後我還猛踢了一腳。
布里吉特一聲不吭地看着我發火。在隨後的兩天當中,她對我冷冰冰的,透着鄙夷不屑的神態,而且我看見她同史密斯説話的時候,語氣比平時更加隨便而親熱。她叫他亨利,這是他愛説的名字,而且對他笑得也很親切。
“我想換換空氣,”晚飯後她問道,“您去不去歌劇院,奧克塔夫?我想走着去。”
“不,我留家裏,你們去吧。”
她挽住史密斯的胳膊出去了。整個晚上,我都一個人待著。我面前有紙,我想寫點什麼,好集中一下思想,但是思想總也集中不起來。
一個情人,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會從懷裏掏出他情婦的一封信來,邊看邊沉醉在美夢之中,可我卻放意把自己沉於一種極其孤寂的感情之中,讓自己去胡思亂想。我面前的兩把椅子是史密斯和布里吉特剛才坐過的,我貪婪地看着它們,彷彿它們能告訴我點什麼。我把我所看見的、聽見的,又在腦子裏反反覆覆地過了無數遍。我不時地走到房門口去看一看,朝靠牆排放着有一個月了的那些箱子瞟上一眼。我輕輕地微微打開它們,仔細查看一番經由那雙纖巧的小手細心整理、放得整整齊齊的衣物、書籍。我聽着一輛輛馬車駛過;車輪的聲響讓我的心在亂跳。我把我們的歐洲地圖攤開在桌子上,那是我們不久前甜蜜計劃的見證。可是,就在這種時候,面對着我的全部希望,在我醖釀這些甜美計劃,眼看全部希望即將實現的這間房間裏,我卻心甘情願地讓可怕的預感來折磨我。
這怎麼可能呢?我既不覺得憤怒又不感到嫉妒,然而卻感到一種無限的痛苦。我不猜忌,但卻有所懷疑。人的思想是那樣地奇怪,以致知道用他所看見的並且不管自己看見的是什麼,去自尋煩惱,痛苦不堪。實際上,人的腦子就像是宗教裁判所的監獄,牆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刑具,人們並不明白它們是怎麼使喚的,也不清楚是什麼刑具,而在看見它們的時候,卻還要尋思是鐵鉗還是玩具。我倒是要請問一句,請你們告訴我,當別人對情婦説:“所有的女人都在欺騙我。”和説:“您在欺騙我。”這都有什麼區別?
我腦子裏轉動的思想,也許可以説是同詭辯一樣地填密,這是智慧和良心之間的一種對話。智慧説:“如果我失去布里吉特怎麼辦?”良心則説:“她會同你一起走的。”——“要是她欺騙我呢?”——“她怎麼會欺騙你呀?她都立下了遺囑,叫人為你祈禱哩。”——“要是史密斯愛她呢?”——“你真是個瘋子,那又有什麼關係,既然你明明知道她愛的是你?”——“如果説她愛我的話,那她為什麼那樣地悲傷?”——“那是她的隱私,你應尊重它。”——“要是我帶她遠去,她會幸福嗎?”——“你如果愛她,她就會幸福。”——“為什麼那個男子看她的時候,她好像害怕與他四目相遇?”——“因為她是女人,而他又很年輕。”“為什麼她看他的時候,他會突然面色蒼白?”——“因為他是男人,而她又是美貌佳人。”——“為什麼我去看他的時候,他竟哭着撲進我的懷裏?為什麼有一天他直捶自己的腦門?”——“別詢問你無須知道的事情。”——“為什麼我不該知道這些事情?”“因為你既可憐又脆弱,而且,所有的秘密都是屬於上帝的。”——“可是為什麼我會痛苦呢?為什麼我一想到這些心裏就直發毛?”——“想想你的父親,要想到做些好事。”——“可我為什麼不能夠如此呢?為什麼罪惡總要把我向它引去?”——“你跪下來,好好仟海吧;如果你相信壞事,你就會做壞事。”——“如果我做了壞事,那是我的錯嗎?為什麼善良要背叛我?”——“難道你因為身在黑暗之中,你就有理由否認光明嗎?如果説有叛徒存在的話,你為什麼非把自己算到他們中間去呢?”——“因為我害怕被人欺騙。”——“作為什麼徹夜難眠?新生兒此時正在酣睡。為什麼你現在孤單一人?”——“因為我在思考,我在懷疑,我在害怕。”——“你到底何時祈禱?”——“當我不再懷疑的時候。為什麼別人向我撒了謊?”——“你為什麼撒謊,懦夫!竟在此時此刻還在撒謊?如果你無法忍受痛苦,你為什麼不去死?”
兩種可怕的、針鋒相對的聲音就這樣在我心中説着,呻吟着,而且,第三個聲音還在叫嚷:“唉!唉!我無辜的靈魂!唉!唉!過去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