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是梅康松在村子裡,在附近的那些城堡中,把我同他談論達朗的事以及我不由自主地讓他清楚地看出我的懷疑給桶出去的。大家都清楚,在外省,壞話惡語是不勝而走的,而且越傳越邪乎。當時我們的事就是這種情況。
布里吉特和我尷尬地對面坐著。儘管她想走的意圖並不強烈,但畢竟還是說出口來了。是在我的懇求之下她才留下來的。這裡面還是有點義務存在著的。我曾保證我不再嫉妒也不再輕浮,以免她得不到安寧。我脫口而出的每一句生硬或嘲諷的話語都是一個錯誤;她向我投過來的每一個憂愁目光也就是對我的實實在在的和罪有應得的譴責。
她善良而純樸的天性首先使她為自己的孤寂找到了一種額外的情趣。她可以在任何時候看到我而不必陪著小心。也許她這麼灑脫自如是想向我證明,她更看重愛情而不在乎名聲。她似乎很後悔以前對別人的惡言惡語過於敏感。不管怎麼說,我們沒有關心自己,沒有提防別人的好奇,反而過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更無拘無束、更無憂無慮的生活。
我每天午餐時分去她那兒。由於白天無事可做,我便只是同她一起外出。她留我吃晚飯,因此,晚飯後接著聊天,很快,天色已晚,我該回家了,但我們又想出千種理由,採取實際上毫無必要的種種可笑的謹慎措施。最後,我可以說是在她家裡住了下來,我們還假裝別人什麼都沒發現似的。
我信守了一段時間的諾言,因此,我倆間的親密生活沒有飄過一絲陰雲。這段日子是幸福的日子,這些日子就不必贅述了。
在當地,人們到處都在說布里吉特公開地同一個巴黎來的糧蕩子生活在一起,說她的情人虐待她,兩人在一起老是吵吵鬧鬧,一會兒好一會兒壞,說星這不會有好結果的。人們對布里吉特的過去大加頌揚,但現在卻對她大加貶損。即使過去被人們視為堪稱表率的行動,也被人們千方百計地加以惡意的解說,她單獨一人在山裡跑來跑去,為的是做些好事善事,以前也從未引起過任何人的懷疑,可現在卻突然成了誹謗和嘲諷的話題,大家把她說成是一個失去一切人的尊嚴的女人,將來必然招致可怕的災禍。
我曾對布里吉特說,我的意思是任人去說好了,我不願意顯得對這些流言蜚語很在意的樣子,可是,事實是這些閒言碎語已經讓我忍無可忍了。我有時故意走出去,到附近去串串門,設法聽到一句我認為是侮辱性的肯定話語,以便找人家理論一番。我在一家人家的客廳裡,豎起耳朵來仔細聽人家悄聲細語地談話,可是我什麼也聽不清楚,別人總是等我走了之後,再拼命地詆譭我。於是,我回到家來,對布里吉特說道,所有這些流言都是無稽之談,只有瘋子才會去理會它的,別人愛怎麼說我們就讓他們怎麼去說好了,我可不想去打聽。
說實在的,難道我就沒有罪過嗎?如果說布里吉特不太謹慎小心的話,難道不該由我來考慮考慮,並提醒她有危險存在嗎?恰好相反,我可以說是與別人站在一起在反對她。
我一開始顯得毫不在乎,但很快我的態度就變壞了。“的確,”我對布里吉特說道,“大家都對您夜間到處亂跑說三道四的。您真能肯定別人說的不對嗎?在那片浪漫情調的森林的路徑上和巖洞中,就真的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嗎?在晨霧瀰漫之中,您往回返的時候,您就沒有讓一個陌生人挽住胳膊陪您回來,就像您讓我挽住那樣嗎?您就果真只是為了行善而如此大膽地穿過那座綠色的美麗聖殿嗎?”
當我開始用這副腔調說話的時候,布里吉特看我的第一眼的那種表情永遠無法從我的記憶之中抹去。我看到她那眼神時,不禁渾身一顫。“哼,笑話!”我暗自思忖道,“我如果為她辯解,她就會像我的第一個情婦那樣待我,她將把我當成個大傻瓜,對我哈三喝四,我將在眾人面前丟人現眼。”
一個人從懷疑到背棄,是件很快的事情。任何一位哲學家都是無神論者的表兄弟。在我對布里吉特說我對她過去的行為舉止有所懷疑之後,我就真的懷疑了起來,而一旦懷疑,也就不相信她以前真的是為了行善積德了。
我竟至想到布里吉特在欺騙我,可我可是每天從未離開過她一個小時的呀。我有時便故意離開得長一些,心想這是為了考驗一下她,可是,實際上,這只是為了讓我好像是不知道似的,給自己找到懷疑她,嘲笑她的由頭。當我讓她看出我非但毫不嫉妒,而且對以前常留在心間的擁種瘋狂的擔心已不再在意的時候,我得意極了,當然,這也就是說我已不怎麼看得起她了,她不值得我去嫉妒了。
一開始,我是把這些心思藏在肚子裡的,但不久,我覺得公開地說給她聽更有趣。假如我們出去散步,我就對她說:“這條裙子很漂亮,我的女友的女兒就有這麼一條。”假如我們在吃飯,我就說:“來,我親愛的,我過去的那個情婦在上飯後甜食的時候要唱一唱的,您最好也學她那樣唱一曲吧。”假如她在彈鋼琴,我便說:“啊!求求您了,給我彈一曲去年冬天流行的那首華爾茲吧,這能讓我回憶起那美好的時光。”
讀者們,這種情況持續了有半年之久啊。在這整整半年當中,布里吉特受盡了世人的誹謗和侮辱,還要受到來自我這方面像個憤怒、殘忍的浪子對其付了錢的妓女那樣的所有蔑視和辱罵。
在這種可怕的爭吵之中,我的精神被折磨得疲憊不堪,我的心都碎了,我對她又是譴責又是嘲諷,明知是自討苦吃,卻又忍不住一再如此。可是,鬧完了之後,我卻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愛,產生了一種瘋狂至極的激情,使我把我的情婦看成了偶像,看做了神明,辱罵了她過後還不到一刻鐘,我便跪倒在她的面前;一旦我停止斥責她,我便請求她寬恕我;一旦我不再嘲笑她,我就抱頭痛哭起來。這時候,一種聞所未聞的狂亂、一種幸福的激情攫住了我,我顯得既悲傷又高興,由於極度的興奮,幾乎快要發瘋,為了彌補我所造成的傷害,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該做什麼,該想什麼。我把布里吉特摟到懷裡,讓她成百次地,上千次地重複說她愛我,她原諒我。我說我痛悔自己的過錯,說我要是再這麼虐待她,我便自殺。我這麼心裡興奮異常,經常是整宿整宿的,我不停地說呀,哭呀,在布里吉特面前打滾,激奮地、瘋狂地沉醉在一種無限的愛情之中。然後,黎明時分,天已破曉,我便精疲力竭地倒下了,睡著了,而等我醒轉來時,嘴角掛著笑,我又嘲諷一切,又什麼都不相信了。
在這種瘋狂可怕的夜晚,布里吉特好像不記得除了她眼前的我之外還有一個其他的我。當我請求她原諒我時,她便聳聳肩膀,彷彿是在對我說:“你不知道我已原諒你了嗎?’仙感到自己被我的激情感染了。有多少次,我看見她因快樂和愛情而臉色發白,對我說道,她喜歡我這樣,說這種暴風雨式的生活就是她所喜愛的生活,說她雖忍受了痛苦但卻得到了如此的補報是值得,說只要在我的心中還留著一點我倆愛情的火花,她就永遠不會抱怨,說她知道自己會為此而死去,但她希望我也會為此而死。總之,她說但凡來自我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可喜的,溫柔的,不管是辱罵還是眼淚,說這種恩愛歡樂正是她的歸宿。
然而,一天天地過去了,我的老毛病在不停地加深。我的狠心和嘲諷已達極限,帶有著一種陰暗而執拗的性質。在我發瘋癲狂的時候,一種真正的熱病像雷擊似的向我襲來,當我醒來的時候,渾身發抖,汗流浹背。突然的一驚,或者出乎意料的一個感覺,都會讓我顫慄不已,讓看見我的人都感到害怕。布里吉特雖然並沒抱怨,但臉上卻留著深感憂慮的表情。當我虐待她的時候,她便一聲不吭地走開,一個人關在自己的房間裡。感謝上帝,我從未動手打過她:在我暴跳如雷的時候,我寧可死也不願對她動手。
一天晚上,大雨拍擊著窗玻璃。窗簾已經拉好,屋裡只有我們倆人。“我感到心情挺好的,”我對布里吉特說道,“可是,這種可惡的天氣讓我不由自主地憂傷起來。別讓這鬼天氣壞了我們的興頭,如果您同意我的意見,咱們就別管它颳風下雨的,自己玩自己的。”
我站起身來,把燭臺上的所有蠟燭全都點上了。房間不大。一下子便燈火輝煌了。同時,房間裡爐火正旺(時值冬季),熱烘烘的。我說道:“喂,吃宵夜之前,我們先玩點什麼呀?”
我心裡在想,此時此刻,在巴黎,這正是狂歡節。我覺得看見大街上的彩裝馬車在我面前駛過。我聽見人們在劇院門口快樂地大聲交談著我看見淫蕩的舞蹈、奇裝異服,美酒佳釀和狂亂放浪;我又春心蕩漾,心跳不已了。
“咱們來化化裝,”我對布里吉特說道,“就只讓咱們自己樂一樂。這有什麼關係呀?如果說沒有服裝,我們有衣料自己動手做,那麼時間過得就愉快了。”
我們從一隻大衣櫥裡拿出了一些裙子、披肩、大衣、圍脖、人造花。布里吉特像通常一樣顯得有耐心,又高興。我倆化裝了一番;她要親自管我戴上帽子;我們都塗了口紅又抹了粉。我們所需要的一切化妝物品都放在一隻舊匣子裡的,我想那是她姑媽的。一個鐘頭之後,我們終於化裝完了,彼此都認不出來了。整個晚上,我們唱歌,想出各種花樣來瘋,到了凌晨一點光景,該吃宵夜了。
我們曾翻遍了所有的衣櫥;其中有一隻靠近我的身旁,櫥門虛掩著。我坐到桌前的時候,隱約看見櫥裡一格上放著我曾提到的那本布里吉特常在上面記點什麼的日記。
“這是您的思想記錄吧?”我伸出手去拿日記時說道,“如果不算冒昧的話,讓我看一眼吧。”
儘管市裡吉特伸手想攔我,但我已把日記本翻開來了。我在第一頁上看到這麼一行字:這是我的遺囑!
日記上的字寫得很工整。我在上面看到的首先是一個忠實的記錄,既無苦澀也無忿恨,記載著布里吉特成了我的情婦以來她因我而受到的痛苦。她堅定不移地發誓說,只要我愛她,她就忍受一切,而如果我離她而去,她就去死,她已經做好了安排。她在彙報她一天一天是如何在犧牲自己的生命的。她所失去的一切,她曾經希望的一切,她甚至在我懷抱之中所感受到的那種可怕的孤寂,我倆之間橫亙著的一直在增大的障礙,我對她給我的愛的殘酷的回報,以及她的逆來順受,等等,全都無怨無悔地記錄了下來,而且,她反而在為我辯護著。最後,她談到了她的私事,並且安排好了有關她的繼承人的事。她寫道,她最後將服毒,以結束自己的生命。她將自覺自願地死去,而且特別強調她的日記絕不可以用來對我進行攻擊。她最後寫了一句:“為他祈禱吧!”
我在衣櫥的同一格上看到了一個我曾經見到過的小盒子,裡面裝滿了類似細鹽的淡藍色的粉末。
“這是什麼?”我一邊將小盒子放到嘴邊,一邊問布里吉特。她驚叫了一聲,向我撲來。
“布里吉特,”我對她說道,“跟我訣別吧。我要把這隻小盒子帶走。您將會忘記我,您將會活下去,如果您不想讓我成為殺人兇手的話。我今天夜裡就走,而且絕不請求您的寬恕。但您將會給與我這個上帝都不願給我的恩寵。給我最後一個吻吧。”
我向她俯下身去,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還不到時候呀!”她焦急地嚷道。但是,我把她一把推到沙發上,隨即衝出房間去。
三個小時過後,我已經準備好動身了,而且驛站的馬車也已經到了。雨一直在下著,我摸索著上了馬車。這時候,我感到有兩隻胳膊把我的身子緊緊地摟住,並且有一張嘴貼在我的嘴上,發出悲咽。
是布里吉特。我想盡辦法讓她留下來。我叫車伕把車停下,我想出各種說詞說服她下車去,我甚至答應她有一天我會回到她身邊來的,等時間和旅行有可能抹去我給她造成的不幸所留給我的回憶的時候。我竭力向她證明,昨天發生的事情明天還是會發生的。我一再對她說道,我只會使她不幸的,說跟著我只能讓我成為一個殺人兇手。我又是懇求,又是發誓,甚至還加上威嚇,但她就只有這麼一句話:“你要走,就把我也帶走,咱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告別過去,我們不能再在這裡生活了,我們到別處去,到你願意去的地方去,我們到世界的某個角落一塊兒死去,我們必須幸福,我因你而幸福,你因我而幸福。”
我激動不已地摟住她,我感到心都快要碎了,我衝馬車伕喊道:“走吧!”我倆就這麼擁抱在一起;馬兒拉著馬車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