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同德熱奈坐在爐火旁。窗户敞開着。那是報春的三月初的一天。天下過雨,温馨的氣息從花園中飄來。
“春天將至,我們做些什麼好呢?我的朋友?”我對他説道,“我可是想去旅行。”
“我將幹我去年幹過的事,”德熱親回答道,“天氣適宜時,我將到鄉間去。”
“什麼!”我説道,“您每年都幹同樣的事情?您難道想重複去年的生活?”
一您想讓我幹嗎廣他搶白道。
“説得對!”我蹦了起來嚷道,“是呀,‘您想讓我幹嗎?’,您問得好。啊!德熱奈,所有這一切讓我厭倦透了!您就從未對您所過的生活感到厭倦嗎?”
“沒有。”他回答我説。
我站在一幅瑪德萊娜在荒漠中的版畫前,雙手不由自主地合十禱告。德熱奈問道:“您在幹什麼呢?”
“如果我是畫家,”我回答他説,“而且又想表現憂傷的話,我是不會去畫一個年輕姑娘,手裏拿着書在沉思的。”
“今晚您又在怨恨誰了?”他笑着説道。
“真的不會的,”我繼續説道,“這個淚流滿面的瑪德萊娜心裏是充滿着希望的;她的那隻託着頭的蒼白瘦削的手仍舊散發着她倒在基督腳上的香料的香氣。您沒看見在這個荒漠中有一個有思想的民族在祈禱嗎?那可沒有憂傷啊。”
“這是一個在看書的女子。”他冷淡地説道。
“但卻是個幸福的女子,”我對他説,“是一本幸福的書。”
德熱來明白我想説什麼。他看出來我陷入了一種深深的憂傷之中。他問我是否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我猶豫着,沒有回答他,可我感到我的心都碎了。
“不管怎麼説,”他對我説道,“我親愛的奧克塔夫,假如您有什麼煩心的事,馬上告訴我。您坦誠地説出來,您會發現我是您的好朋友的。”
“這我知道,”我回答道,“我是有朋友,可我的痛苦卻沒有朋友。”
他追問我,要我説出個所以然來。“躇!”我對他説道,“您讓我説出個所以然來又有什麼用?因為您幫不上忙的,連我自己也無能為力。您是想問我心中到底是怎麼想的,還是讓我隨便説説,辯白一下?”
“您坦率些。”他對我説。
“那好!”我回答道,“贈!德熱奈,您曾隨時隨地地給我些忠告,現在,我求您聽我説,就像我以前聽您説時的那樣。您問我心裏到底有什麼心思,那我就告訴您好了。
“當您偶然遇上一個人的時候,您就對他説:‘有一些人,一輩子就知道喝酒,騎馬,好鬧,賭博,及時行樂,心裏沒有任何的煩心事,他們的信條就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他們很富有。其他的操心的事一點也沒有。對他們來説,天天都在過年過節。’您對此有何感想?除非此人是個虔誠篤信之徒,否則他將回答您説這是人類的弱點,如果他不乾脆地回答説是人們可以想像的最大幸福的話。
“您把這人帶去,讓他身體力行吧。讓他去赴宴,讓他身旁有個女人,手上端着一隻酒杯,每天早上給他一把金子,並對他説:‘這就是你的生活。當你在你的情婦身旁睡着了的時候,你的駿馬在馬廄中用蹄踢蹬,等你出門;當你在馬場沙土地上馴馬的時候,美酒佳釀在你的酒窖中釀成;當你整夜狂飲的時候,銀行家們在為你增加財富。你將心想事成,要什麼有什麼。你是男人中最幸福的人,但你得小心,假如哪天晚上你喝過了量,你的身子就會沒法再享樂了。那將是天大的不幸,因為任何痛苦都能夠得到安慰,惟獨這種痛苦不行。一個月明風清的夜晚,你同你的快樂的夥伴們在林中縱馬飛奔,你馬失前蹄,你被摔到一條爛泥溝中去,而且,你的夥伴們因為喝得醉酸鸚的,哈哈狂笑,竟沒聽見你求救的呼號,他們很可能沒有發現你,笑鬧着奔進森林深處,而你卻渾身像散了架似的,在黑夜之中摸着回去。某天晚上,你將賭場失意,財神爺沒有惠顧你。當你回到家中,坐在爐火旁的時候,當心別拍腦門,別憂傷流淚,別痛苦地左顧右盼,好像在尋找朋友似的。尤其是別孤獨一人時突然想起那些住在茅屋陋舍中的人,他們夫妻相伴,手拉着手安靜地睡着,因為在你對面,在你那豪華的牀上,正坐着你把她視作紅顏知己、可她卻只戀你的金錢的那個面色蒼白的女人。你俯身問她,以舒去心中的悶氣,可她卻認為你這麼悲傷,一定是輸得可觀。你的眼淚會引起她的極大焦慮,因為這將説明你無錢替她更換衣裙,她手上的戒指也將會失去。別告訴她今晚上贏了你的那人姓甚名誰,很有可能她明天會遇上他,會向這個使你傾家蕩產的人送去媚眼。這就是人類的弱點,你有本事戰勝它嗎?你是個男子漢嗎?那你要當心厭惡,這也是個不治之症,寧可死也比厭世地活着要強。你是個有心人嗎?那你得當心愛情,對於一個放蕩的人來説,愛情比病痛還要糟,那會讓你遭人恥笑的,放蕩的人花錢養情婦,而出賣肉體的女人卻有一個權利,那就是蔑視世界推一的男人,亦即愛她的人。你有激情嗎?那你就得當心你的臉面,對於一個土兵來説,丟盔棄甲是個恥辱,而對於一個放蕩的人來説,對任何事情表現出執著來也是種恥辱,他的榮耀在於對任何東西都只用抹了油的大理石一般的手去觸摸,摸什麼都會滑脱。你頭腦發熱嗎?如果你想活,就得學會殺人,酒有時會惹人發火的。你有良心嗎?那你得當心睡眠,一個放蕩的人後悔得太晚就像是一艘漏水的船,既回不到岸邊,也無法繼續航行,順風也不頂事,大海把它吸住,讓它直打轉兒,最後沉入海底。如果你有一個軀體,那你就要當心病痛;如果你有一個靈魂,那你就得當心失望。啊,不幸的人啊,你得當心別人,只要你還在你所走的路上走着,你就會覺得看見了一個廣炭無垠的大平原,有許多的人手拉着手圍在一起跳舞,宛如美麗的大花環,但那隻不過是一種迷人的幻象,那些看着自己腳下的人知道,他們是在一根懸於深淵之上的絲線上跳舞,而這深淵淹沒了許許多多跌落下去的人,連一點聲響都沒有,水面上連一道波紋也木見。你可得站穩啊!大自然都感到在你周圍縮回了它神聖的臟腑;樹木和蘆葦已不認識你了;你觸犯了你大自然母親的條規,你已不再是乳兄弟們的弟兄,田野裏的鳥雀見到你時也都停止了歌唱。你孤苦伶什,你得當心上帝啊!你隻身一人面對着上帝,彷彿一尊冰冷的塑像站在你意志的基座上。天上的雨水不再滋潤你,它使你。除懷,使你煩惱。吹過去的風兒不再會給你生命之吻——那一切活物的神聖的聖餐,它使你搖晃,使你站立不穩。你吻過的每一個女人都取走了你的一點元氣,但她們卻並不把她們的元氣回贈給你;你在同妖精廝混時耗得精疲力竭;凡是你滴落下一滴汗珠的地方,就會長出一棵不祥的植物,在墓地上繁衍生長開來。去死吧!你是所有在愛的人的死敵;在孤寂中消沉吧,別等待老之將至;別在世上留下孩子,別讓你那腐朽的血液傳宗接代;你就像輕煙一樣飄逝吧,不要糟蹋靠陽光雨露生長的麥粒了!”
説完這番話,我便倒在一張扶手椅裏,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啊!德熱奈,”我抽泣地嚷嚷着,“您對我説的並不是這種話。這您原先難道不知道嗎?要是您事先知道的話,那您為什麼不對我説呀?”
可德熱奈自己也在雙手合十;他面色蒼白如紙,面頰上掛着一長串淚珠。
我倆沉默了片刻。鐘敲響了,我突然想起,一年前,也是這一天,這一時刻,我發現我的情婦欺騙了我。
“您聽見這隻鍾在敲嗎?’哦嚷叫道,“您聽見沒有?我不知道它此刻在報什麼時辰,但卻知道是一個可怕的時辰,將使我永生難忘的時辰。”
我激動地這麼説着,但卻無法分清心裏在想些什麼。但是,幾乎在這同一時刻,一個僕人突然闖進屋來,拉住我的手,把我拽到一旁,悄聲細氣地告訴我説:“先生,我是來告訴您,令尊大人快不行了,他突然中風,醫生們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