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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在這方面所具有的好處——假如能有這麼點好處的話——就是這些虛假的歡樂其實是痛苦和酸楚的種子,使我疲憊不堪,難以為繼。”這就是男人中不可多得的男子漢聖奧古斯丁在談到自己青年時期的一番深入淺出的話語。與他往日行為舉止一樣的那些人,很少有人會説出這種話來的,儘管他們心裏也都是這麼想的,而且,在我的心中也不例外。

    秋去冬來,我於十二月份回到巴黎,在歡樂場上,在化裝舞會中,在夜宴上度過了寒冬,很少離開德熱奈,他對我很滿意,可我卻對他並非如此。我越是去參加這類聚會,就越是感到憂煩。沒過多久,我便覺得這個極其怪異的環境,乍看上去,我以為是一個深淵,可以説,我每往前走上一步,它都在收縮,在我以為是看見一個幽靈的地方,當我往前走的時候,我只是看見一個影子而已。

    德熱奈問我怎麼啦。我反問他:“那您呢,您怎麼啦?您是不是想起了一個什麼死去的親人了?您該不是因為天氣潮濕而有某個傷口又被綻開了吧?”

    有時候,我覺得他在聽我説,但卻不回答我。我們於是便跑到桌前,喝他個昏天黑地。夜半時分,我們租兩匹驛馬,跑到十多法裏外的鄉間去吃早餐。回來之後,洗上個澡,然後便入席,飯後又去賭博,賭完之後,上牀睡覺。當我走到牀前的時候……我回身走去關好房門,跪倒在地,痛哭不已。這是我在做晚禱。

    真是怪事!我對自己壓根兒就沒有的事卻要硬撐面子説有。我對根本沒做過的事,偏要自吹自擂,説自己幹盡了壞事,而且從中尋得一種夾雜着悲傷的奇怪的歡趣。而當我真的幹了自己所説的事的時候,我卻只感到厭煩;而當我編造出一些瘋狂故事,譬如放蕩不羈的事的時候,或者當我敍述我並沒有參加的一次狂飲縱慾聚會的時候,我就覺得心裏挺得意的,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緣故。

    讓我最痛苦的是,有一次,我們跑到巴黎郊外的某個地方去遊樂,而我以前曾同我的情婦一起去過那裏。我變得木然了,獨自在一旁徘徊,看着小樹林和樹幹,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惆悵,竟至用腳去踢樹幹,好像要把它們踢得粉碎似的。然後,我往回走,嘴裏不停地嘟睡着:“上帝並不愛我,上帝並不愛我!”隨後,我便一呆數小時,一句話也不説。

    我有一種不祥之感,認為真理是赤裸的,這種想法不論在我想什麼事的時候都要浮現在我的腦際。我尋思:“這個社會把它的虛偽稱作道德,把它的念珠稱作宗教,把它的拖地長袍稱作禮儀。榮譽和道德是它的奴婢;它在喝着摻有相信它的那些頭腦簡單的人的眼淚的酒;只要太陽當空,它便低垂着腦袋踱步;它進教堂,赴舞會,趕聚會,而夜幕降臨時,它便解開它的衣裙,於是人們便看到一個長着兩隻山羊腳的裸體的酒神女祭司。”

    當我在這麼想的時候,我把自己給嚇了一跳,因為我感到,如果説衣服下面的是肉體,那麼肉體裏的則是骷髏了。我不由得自己問自己:“這就是人生真諦了?這可能嗎?”隨後,我返回城裏,路上遇見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她母親挽着她的手臂,我暗自嘆息地以目相送,然後我便又變得像個孩子了。儘管我已養成了同我的朋友們一樣的日常生活習慣,儘管我們已經安排好了放蕩生活,但我仍舊有別於他們。我一看見女人就緊張得受不了。我在與她們握手時渾身在發顫。我已打定主意再也不去愛了。

    然而,有一天晚上,我從舞會歸來,心裏難受極了,我感覺出來我又愛上了。晚餐時,我曾坐在一位我記憶中最楚楚動人、最美麗出眾的女子身旁。當我閉上眼睛正準備睡覺的時候,我發現她站在了我的面前。我認為自己完了:我立即決定不再見她,避免去我知道她會去的任何場合。這份狂熱持續了半個月,在這期間,我幾乎成天躺在睡榻上,不由自主地不斷去回憶我同她説過的每一句話。

    由於天底下沒有一處像巴黎那樣,人們愛管左鄰右舍的閒事,所以,沒過多久,認識我的人,在德熱親家遇到我時,便聲稱我是最大的娘落子。我真佩服世人在這方面的聰穎:當初,我同我的情婦分手的時候,都把我看成是天真幼稚、不請世事,可現在我卻被視作冷漠和心狠之人。他們甚至對我説,我顯然是從未愛過這個女人,説我無疑是在逢場作戲,他們認為這是對我的一個最大的稱讚,而最糟的是這種為此可悲的虛榮讓我沾沾自喜,讓我自鳴得意。

    我奢望別人把我當成一個麻木不仁的人,但與此同時,我卻充滿着慾念,我那騷動不安的想像力讓我像是脱經的野馬。我開始在説,我對女人毫不尊重;我的腦子想入非非,疲憊不堪,説我是更喜歡現實。總而言之,我推一的樂趣便是歪曲自己。只要有一種想法是異乎尋常的,是與常理相悻的,我便立即成為它的辯護者,根本不去理會將遭人痛斥。

    我的最大缺點就是摹仿所有讓我感動的東西,並不是因其美,而是因其怪,而且我還不願承認自己是個摹仿者,拼命地誇大其詞,以顯自己之獨特。照我看來,沒有什麼是好的,或者是説得過去的;沒有什麼值得回頭一顧的;然而,當我辯論起來情緒激動時,似乎法語中沒有較為誇張的詞語可供我用來讚頌我所支持的東西了,但是,只要別人同意我的看法,我也就消氣了。

    這是我的行為舉止的一個必然結果。我雖厭倦了自己所過的生活,但卻並不想改變它:

    你會承認與這個殘疾人相仿,

    躺在柔軟的牀上也不舒坦,

    你輾轉反側,以減少痛楚——

    orrir

    因此,我絞盡腦汁以換換腦筋,可我為了擺脱煩惱反而遇上種種麻煩。

    但是,當我的虛榮心在如此這般地忙活着的時候,我的心卻在痛楚之中,以致在我身上幾乎經常地有一個人在哭,一個人在笑。這就好像是我的頭腦和我的心靈在永遠地碰撞着。我自己的嘲諷有時使我極其難受,而我最大的憂傷卻在使我想放聲大笑。

    有一個人有一天在吹噓自己不害怕迷信,而且什麼都不怕。於是,他的朋友們便在他的牀上放了一具骷髏,然後便躲進隔壁房間,看他回來時有什麼反應。他們沒有聽見任何響動,但第二天早上,當他們走進他的房間時,看見他正坐在牀上,在玩骷髏,原來他已精神失常了。

    在我身上,有着同此人相似的東西,只不過是我玩的骷髏是我心上人的骷髏,那是我愛情的遺骸,是往事所留有的一切。

    但是,絕不能説,在所有這一切亂七八糟的生活中,就沒有過美好的時刻。德熱奈的同伴們都是一些出眾的青年人,大多數還都是藝術家。我們有時候藉口要做浪蕩子,還在一起度過了一些美妙的夜晚。其中有一位當時正戀着一位美貌歌女,她嗓音清新而憂傷,令我們為之傾倒。有多少次,筵席已經擺好,可我們卻圍成一圈在聽她歌唱!有多少次,我們中的一位在酒瓶已經開啓之時,卻手捧一本拉馬丁的詩集,以激動的聲音在朗誦着!這時,必須看到所有其他的想法全都不翼而飛了!在這種時刻,時間在飛逝。而當我們八席的時候,我們都成了一羣什麼樣的放蕩公子呀!我們一句話也不説,眼眶裏滿含着淚水。

    特別是德熱奈,他平素是最冷酷最無情的一個人,但這些日子卻判若兩人,令人難以置信。他感情奔放,簡直就像是一位發狂的詩人。但是,在宣泄完之後,他有時會感到被一種狂喜所控制。一旦酒勁兒上來,他把什麼都砸個粉碎;毀滅精靈全副武裝地從他的腦袋裏殺將出來;有時候,我看見他瘋癲至極,把一把椅子向窗户扔去,轟然一聲,嚇得眾人紛紛逃竄。

    我不禁要把這個怪人當作研究對象。我覺得他好像某個階層的人中的典型代表,他們大概生活在某個地方,但我卻不瞭解他們。當他發作之時,人們並不知道那是一個病人的絕望之舉,還是一個慣壞了的孩子在耍脾氣。

    節假日裏,他顯得特別地激動,特別地神經質,一舉一動完全像個小學生。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兒簡直讓人笑破肚皮。有一天,他硬要我同他一起在傍晚時分單獨外出,身穿奇裝異服,戴着面具,拿着樂器。我倆就這樣在一片鬨笑聲中,煞有介事地確跌了整整一宿。我們看見一輛出租馬車的車伕在車座上睡着了;我們把馬套解去;然後,我們假裝是從舞場上出來的,大聲叫醒馬車伕。他從夢中醒來,猛抽一鞭,馬便飛奔而去,把馬車伕撂倒在了馬車上。同一天的晚上,我們在香謝麗舍大街上。德熱親看見另一輛馬車駛過,完全像是個盜賊似的把它截住。他威嚇車伕,強逼他下來,趴在地上。這種玩笑太過火,是要殺頭的。這時候,他把車門打開,我們發現車內坐着一個年輕人和一位夫人,已經嚇得動彈不了了。德熱來便叫我學他那樣把車門打開。兩邊車門打開之後,我倆便從一邊的門上去,從另一邊的車門下去,因為天黑漆漆的,車上的兩個可憐人兒以為遇上了一大幫強盜了。

    我在尋思,那些説世界給人以經驗的人,一定非常驚訝竟有人相信他們。世界只不過是一個個的漩渦,而在這些漩渦之間是沒有任何關係的。它們卷帶而過,宛如鳥羣飛過一樣。一個城市的各個街區彼此並不相像,彼此間都需要學習,就像住在昂丹路的人需向住在瑪萊街或里斯本街的人學習一樣。只不過有一點倒是不假,自從世界存在以來,這些漩渦被七個“人物”穿過了:第一個叫“希望”,第二個叫“良心’,第三個叫“輿論”,第四個叫“慾望”,第五個叫“憂傷”,第六個叫“驕傲”,第七個叫“人”。

    因此,我的同伴們和我,是一羣飛鳥,我們要呆在一起,直到春天來臨,我們忽而玩耍,忽而奔跑……

    “但是,”讀者會問,“在這中間,你們有過什麼樣的女人?我沒有看見你們任何一個人有什麼放蕩荒淫之事嘛。”

    啊,名字叫做女人的尤物啊,你們在如夢人生中過着夢一般的生活,我能説你們什麼呢?在那從未有希望的影子的地方,難道會有什麼回憶嗎?我為此將去何處尋找你們?在人的記憶中,難道有更加沉默不語的嗎?難道還有什麼比你們更加被人們遺忘了的嗎?

    如果必須談論女人的話,我將提及兩個女人。先説第一個。

    我倒要問問您,一個可憐的女裁縫,既年輕又漂亮,年方十八,充滿着各種慾念,她的櫃枱上放着一本小説,講的盡是愛情故事,她什麼都不懂,沒有任何的道德觀念,一天到晚地在窗前縫製衣裳,由於警察局有令,再沒有任何宗教儀式隊伍從她的窗前經過,可是,在她的窗前,每天晚上都有十多個被警察局認可的妓女在徘徊拉客;當她為了一件裙子或一頂帽子勞累了一天,手痠眼花,在傍晚時分,手臂支在窗台上的時候,您讓她怎麼辦呀?為了掙點錢給家裏,她用她那雙可憐而清白的手縫製的衣裙和帽子,她眼見着由一個妓女穿戴着。每天都有不下三十輛馬車停在她的門前,從車上走下一個妓女,同載着她的馬車一樣也是編了號的,一臉不屑地在一面鏡子前照來照去,搔首弄姿,把那個可憐的姑娘熬夜趕製的衣裙帽子試來試去,不厭其煩。她看見這個妓女從袋中掏出六枚金幣,而她自己每週才只掙一個金幣。她把那妓女從頭到腳地仔細打量一番,細細地觀看她的首飾,然後,把她送到車旁。有一天晚上,天色很晚了,她沒有活兒做,母親又病倒在牀,您叫她怎麼辦呀?她只好輕輕推開點門,把手伸到門外,去拉一個過往行人。

    這就是我所認識的一個姑娘的故事。她會彈點鋼琴,懂得點賬目,會一點繪畫,甚至還懂點歷史和文法,總之,什麼都懂這麼一點點。有多少次,我懷着催人淚下的憐憫之心看着這個大自然未完成的可憐作品,而且她還要受到社會的摧殘!有多少次,我在那漫漫黑夜中,眼望着這個痛苦的、不健康的火花那蒼白而搖曳的光亮!有多少次,我試圖重新點燃理在這可憐的灰堆下的熄滅了的那點炭火!唉!她那滿頭長髮真的色如灰土,所以我們都管她叫灰姑娘。

    我並不太富裕,沒法替她請教師。德熱親經我勸説,關心起這個姑娘來。他請人教她學習她已有基礎的東西。可是,她在哪一項上都沒有大的長進:只要老師一走,她便抱着胳膊,望着窗外,-呆就是幾個鐘頭。日子真難熬!生活真困苦!有一天,我嚇唬她,如果她不用功,我就不給她錢了,於是,她便一聲不吭地去用功了,可是,沒過多久,我便得知她偷偷地跑出去了。天知道她跑哪裏去了!在她跑出去之前,我曾求她替我繡一隻錢包;我把這件傷心的信物保存了很久;它像是世上最陰鬱的廢墟中一個紀念碑似的掛在我的房間裏。

    下面是另一個女子的故事。

    在我們度過了喧鬧、疲乏的一天之後,大約在晚上十點鐘光景,我們回到了德熱奈家裏。他已經先我們幾小時回來做些準備。當我到來時,樂隊已經開始演奏,客廳裏已經擠滿了人了。

    大部分的舞女都是劇院裏的姑娘。有人告訴我説,這些姑娘比其他姑娘強,因為她們十分搶手。

    我一進門,便投入到華爾茲的旋渦中去。這種真正高雅美妙的鍛鍊一直是我所喜愛的。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這更加高尚,更加適合漂亮女人和年輕小夥兒的了。其他的各種舞蹈,與華爾茲比較起來,都只不過是一些枯燥乏味的俗套,或者是寒暄閒聊的一種藉口而已。跳華爾茲簡直可以説就是在佔有一個女人,你把她摟在懷中,一摟就是半個鐘頭,帶着她跳,使她不由自主地激動不已,而且並非沒有風險,以致你説不清你是在保護她呢抑或是在逼迫她。有些女子跳着跳着便半推半就的了,她們含情脈脈,沉迷陶醉了,以致你弄不清你在她們身旁感覺到的是慾念還是害怕,弄不清把她們摟緊着的時候,自己是否會暈倒昏厥,還是會把她們像蘆葦似的折斷。在發明這種舞的德國,人們一定是情種。

    我懷中摟着的是一個來巴黎參加狂歡節的意大利茶劇院的絕色舞女。她穿着酒神女祭司服裝,外套一件豹皮長裙。我還從未見過像她那麼愁眉緊鎖、憂鬱過度的女子。她身材修長、苗條,她旋轉得極其急速,但卻是一副懶怠倦驚的樣子。看她那種樣子,你會以為她一定拖得她的舞伴十分吃力,但是,恰恰相反,你感覺不到吃力,她跳得就像是被魔法驅使。

    她胸前彆着一大束花,花香使我不由得暈暈乎乎。我只要胳膊稍微一動,她便像一條印度藤蔓似的彎曲,軟綿綿的,令人心蕩神恰,使我感到像是被一條灑了香水的絲紗巾包裹着似的。每轉一圈,你就會聽見她的項鍊輕擦着她的金屬腰帶所發出的極其輕微的聲音。她旋轉時極其優美,使我覺得像是一顆美麗的星星在閃動。她在旋轉時,始終掛着笑意,宛如一個馬上就要飛昇的仙子。温馨撩人的華爾茲舞曲彷彿是從她的香唇中發出,而她的頭上卻長着一頭濃密烏黑的秀髮,編成了髮辮,把她的頭墜向後面,彷彿她的粉頸過於柔弱,承受不住一頭秀髮的重壓。

    舞曲終止,我撲倒在小客廳頂頭的一把椅子上。我的心狂跳不已,我已經不能自已。我嚷道:“啊,上帝!這怎麼可能呢?啊,高雅的怪物!啊,美麗的爬蟲!柔情的水蛇呀,你的皮是那麼地柔軟,色彩斑斕,你緊緊地纏繞着,炯娜多姿!你的表兄弟,天國的長蛇教會你口含蘋果纏繞在生命的樹上!啊,梅呂辛娜!啊,梅呂辛娜!你把男人的心都虜去了。啊,妖精,這一點你是十分清楚的,你假裝情倦懶怠,彷彿渾然不知其精!你十分清楚你在毀滅男人,你十分清楚你在讓男人沉淪,你十分清楚男人只要一觸摸着你,就要受苦遭罪。你知道男人會因你的微笑,因你的花香,因與你的肉體接觸而死去,因此你才嬌滴滴地委身於男人,你的微笑才那麼地温情,你的花兒才那麼地温馨,你才那麼多情地把手臂搭在男人的肩頭。啊,上帝!啊,上帝!你到底要怎麼處置我們呀?”

    阿萊教授説過這麼一句可怕的話:“女人是人類的神經部分,而男人則是肌肉部分。”漢波爾特這位嚴肅的學者也説過,在人類神經的周圍是一層看不見的大氣。我説的不是那些在盯着斯帕爾蘭扎尼的編幅在飛來飛去的幻想家,他們以為自己已經從大自然中找到了第六感官。這個創造我們,嘲諷我們,毀滅我們的大自然,它就是現在這種樣子,它的神秘莫測着實可怕,它的威力強大無比,無須再增加那寵罩着我們的黑暗了。可是,有哪個男人,如果否認女人的威力的話,如果從未雙手科顫地離開一個美貌舞女的話,如果他從未感覺到一種無法確定的那種刺激人的磁力的話,他還會大言不慚地聲稱自己富有生活經驗嗎?那種無法確定的磁力在舞會中,在樂器的喧囂中,在使燭光變得蒼白的熱氣中,漸漸地從一位年輕女子身上散發出來,既刺激着她自己,同時又使她周圍的人像觸了電似的,宛如臨風搖曳的香爐中的沉香的香氣。

    我痴迷木然。當一個人在戀愛之中,就有着這種陶醉之感,對我來説,這並不新鮮:我知道心愛的女人頭上閃耀的那圈光亮是什麼。但是,使我的心跳得如此厲害,讓我像是中了邪一樣,而這一切全都只是因為她的美貌,她的一束鮮花和斑斕的皮服,她只是輕舒慧婉,用她從江湖藝人那兒學來的轉圈的本領,沒有説一句話,沒有使一個心計,而且她都不屑於顯出自己對此心中有數!如果這就是上帝七日創造的業績,那麼從前的混飩世界是個什麼樣子呢?

    可是,我所感受到的並不是愛情,但我也無法説出是別的什麼東西,除了能説那是一種飢渴。我有生以來頭一次感覺到有一根我的心所不知的弦在我的體內震顫。看見這隻美麗的動物之後,我身上的另一個動物便咆哮了起來。我清楚地感到,我不會對這個女子説我愛她,也不會説我喜歡她,甚至也不會説她長得非常美。我沒有其他念頭,我的嘴唇只想吻她的香唇,想告訴她説:“用你那兩條柔軟的臂膀,做成我的腰帶吧;把你那後仰的頭,靠在我的身上吧;把你那温柔甜蜜的笑貼在我的嘴上吧。”我的肉體愛着她的肉體;她秀色可餐,我為之陶醉。

    德熱奈走過來,問我一個人呆在這兒幹什麼。我問他:“那個女的是誰?”他反問我道:“哪個女的?您指的是哪一個?”

    我挽住他的胳膊,把他領到大廳。那個意大利女人看見我們走了進來。她嫣然一笑,我不禁倒退了一步。

    “哈哈!哈哈!”德熱奈笑着説道,“您同瑪爾科跳華爾茲了?”

    ‘瑪爾科是誰?”我問他道。

    “賭,就是那邊那個在笑的無所事事的女人。您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不是,”我否認道,“我同她跳了一曲華爾茲,我是想知道一下她姓什麼叫什麼,並不是特別喜歡她。”

    我是因為害羞才這麼説的。等德熱奈一走,我又追他。

    “您可真是猴急,”德熱奈笑着説道,“瑪爾科可不是一般的妓女,她是在米蘭當大使的XXX先生包下的,幾乎是嫁給了他。是這位大使先生的一個朋友帶她來我這兒的。您先彆着急,”他補充説道,“我來去同那個朋友談談,只要有通融的法子,我是不會讓您傷心致死的。也許我可以想法讓人同意留她在這兒吃晚飯。”

    德熱親説完便走開去了。我看見他走近她,當時真説不出心裏有多擔心。但是,他倆擠在人堆裏,我又沒法跟過去。

    “這難道是真的嗎?”我在琢磨,“至於這樣嗎?怎麼!只是瞬間的事呀!啊,上帝!難道我將要愛的就是這個嗎?不過,不管怎麼説,”我仍舊在想,“那是我的感官在作怪,我的心卻根本不是這樣的。”

    我就這樣想方設法地使自己平靜下來。可是,不一會兒,德熱親便跑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説:“我們一起馬上去吃晚飯,您要讓瑪爾科挽住您的胳膊。她知道您喜歡她,而且這一切全説好了。”

    “您聽着,”我對他説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感覺。我就覺得好像是看見瘸腿伏耳甘在他的打鐵場裏,鬍子冒着煙,在狂吻着維納斯。他那兩隻迷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維納斯的豐滿的肉體。他聚精會神地看着這個女人——他惟一的財產。他快樂得在盡情地歡笑,他好像幸福得渾身抖額。此時此刻,他想起了自己的那位高坐在九重天上的父親朱庇特。”

    德熱奈看着我,沒有吭聲。他挽起我的胳膊,把我拉走。“我累了,”他對我説,“我挺憂傷。這嘈雜聲吵死人了。咱們去吃晚飯吧,這能讓我們精神振奮。”

    晚宴豐盛之極,可我只是坐着沒吃。我什麼也不想碰:我的嘴裏沒味兒。“您怎麼了?”瑪爾科問我。可我卻像是一尊塑像似的待著,驚奇地,默默地,從上到下地把她打量了一遍。

    她哈哈大笑。在老遠觀察我們的德熱親也笑了。她的面前放着一隻精雕細刻的大水晶杯,燈光在杯體上折射出耀眼的光亮,宛如稜鏡在閃耀出七色彩虹。她漫不經心地伸出玉胞,斟了滿滿一大杯塞浦路斯金色佳釀,就是這東方甜酒,我後來在利多荒涼的沙灘上喝的時候,卻覺得其苦無比。“拿着,”她把大水晶杯遞給我説,“給您的,孩子。”

    “給你和我倆人的。”我把酒回敬給她説道。她的嘴唇只在酒杯中沾了一下,然後,我憂傷地喝完了這杯酒。她好像從我的眼睛裏看出了我的憂傷。

    “這酒是不是很歡,”她問道。“不是的,”我回答説。“那就是您頭疼?”“不是的。”“您是不是厭煩了?”“不是的。”“啊!那是因為愛的煩惱吧?”她用她的行話説着,眼睛變得嚴肅起來。我知道她是那不勒斯人,在談到愛情的時候,她那意大利人性格會使她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劇。

    這時候,出現了另一番瘋狂景象。眾賓客已經酒酣耳熱,但仍在不停地乾杯。臉色最蒼白者的面頰上都泛起了好像美酒意在不讓羞怯浮上臉來似的那種紅暈。一陣陣竊竊私語聲,猶如海水漲潮的聲響似的,不時地轟響起來。賓客們的目光閃着火光,然後,突然互相注視,又變得茫然若失了。我不清楚是什麼樣的風在把這些腰俄的醉吹攏到一起的。一個女子起起身來,宛如尚挺平靜的海面上的第一個預感到暴風雨即將來臨的海濤,湧起來宣告一般。她以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一口喝乾她杯中的酒,順勢把頭髮散開來,只見金色的秀髮輕柔地披散在她的粉肩上。她張開嘴,想唱一支飲酒歌。她的雙眸微閉着。她用力地呼吸着,從她那憋悶的胸腔裏發出了兩聲沙啞的聲響,突然,她的面頰似死人一般蒼白,隨即便倒在了椅子上。

    這時候,立B陰I起一片騷動喧譁。在夜宴又繼續了一個多小時的過程中;這喧鬧聲始終沒有停息,直至席終人散。在這份喧鬧之中,你無法分辨得出是笑聲、歌聲還是喊叫聲。

    “您對此有何感想?”德熱奈問我。我回答他説:“我什麼也沒想。我只是堵上耳朵,睜眼看着。”

    在這縱酒狂歡之中,美麗的瑪爾科一語不發,也不飲酒,只是用探着的胳膊支着腦袋,靜靜地待著,任由自己懶散地閒思瞎想。她好像既不驚奇也不激動。“‘您不想像他們一樣地玩鬧嗎?您剛才給我斟了塞浦路斯美酒,難道您就不想也嘗一嘗嗎?”我一邊説,一邊給她倒了滿滿一大杯。她慢慢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把酒杯放回桌上,又恢復她那心不在焉的架勢。

    我越是觀察這個瑪爾科,就越是覺得她特別。她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但對什麼也並不覺得討厭。似乎讓她生氣同讓她高興一樣地困難。人家要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但她絕不採取主動。這使我聯想起那個永息的精靈,我在尋思,如果那尊蒼白的雕塑變成夢遊者的話,它就會同這個瑪爾科一模一樣。

    “你心地善良還是兇狠?”我問她道,“你憂傷還是快活?你愛過嗎?你希望人家愛你嗎?你喜愛金錢、歡樂什麼的嗎?你喜愛駿馬、鄉野、舞會嗎?你喜歡誰?你在幻想些什麼?”對所有這些問題,她只是淡淡地一笑,那是一種既無歡樂又無痛苦的微笑,那意思是在説:“那又有何妨?”僅此而已。

    我把嘴唇貼近她的香唇,她回了我一個毫不在意的、無精打來的吻,宛如她本人一樣,然後,便用手帕擦了擦嘴。‘瑪爾科,”我對她説道,“誰要是愛上你準會倒黴的!”

    她低下那雙黑眼睛看了看我,然後,抬起頭來仰望天空,翹起一隻指頭,做出那種無法模仿的意大利手勢,輕緩地説出了她的祖國女性所説的那句空泛的詞語:“也許!”

    這時候,飯後甜食送上來了。好些賓客起身離席,有的在抽煙,另一些人開始賭博,只有少部分賓客仍坐在席上未走。一些女子在跳舞,另一些女人在閉目養神。樂隊又奏起了樂曲。燭光黯淡了,僕人們又給換上了新的蠟燭。這時,我想起了佩特羅納的夜宴,當主人們周圍的燭光熄滅了的時候,奴隸們便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偷竊銀餐具。眾人各行其事,但歌聲始終沒有停止。有三個英國人,滿臉陰鬱——歐洲大陸正是治這種病的醫院——旁若無人地在繼續他們那來自澤國的最淒厲的敍事歌曲。

    我對瑪爾科説:‘來,咱們走吧!”她站起身來,挽起我的胳膊。德熱奈衝我喊道:“明天見!”然後,我和瑪爾科便走出了大廳。

    快到瑪爾科的住處時,我的心在劇烈地跳動着。我一句話也説不出來。我對這樣的一個女人一點把握也沒有。她既無慾念又無厭惡,我發覺我的手在這個毫無反應的尤物身旁顫抖的時候,真不知該如何辦是好。

    她的閨房如同其人一樣,既黯談又肉感。一盞大理石雕飾的燈半明半暗地照亮着這個房間。扶手椅和沙發同牀一樣地柔軟,我認為這全都是用羽絨和絲綢製作的。走進房來的時候,一股強烈的土耳其香錠的香味撲鼻而來,那不是這裏大街上賣的香,而是君士坦丁堡的那種最撩人最危險的香料。她按了一下鈴,一個女僕走了進來。她沒跟我招呼一聲便同那女僕走進放牀的凹室。不一會兒,我便看見她躺在了牀上,用肘支着身子,仍舊是一副慣常的情倦的神態。

    我站在那兒,看着她。真是怪事!我越是看她,越是覺得她美,越是覺得被她撩起的那份慾念在消散。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魁力在起作用。她沉默不語、紋絲不動,把我給震懾住了。我仿照她的樣子,躺在她凹室牀對面的沙發上,如死一般的寒氣襲進我的心靈。

    在動脈裏流淌的血液是一種奇特的時鐘,你只有在夜裏才能感覺到這鐘的響動。此時此刻,人被外界的事物撇開,重又回到自身的本來狀態,你感到自己活着。儘管我既疲乏又憂傷,但我卻無法閤眼。瑪爾科的眼睛在凝視着我。我倆默默地,可以説是在定睛看着對方。

    “您在幹什麼呢?”她終於開口説道,“您不到我身邊來?”

    “哪能不來,”我回答她説,“您真美呀!”

    只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息,宛如一聲悲鳴:瑪爾科的了根豎琴絃剛剛鬆弛了。聽到這個聲音,我便扭過頭去,只見一抹朝霞爬上了窗扉。

    我站起身來,拉開了窗簾,一股強光射進屋來。我走近一扇窗户,駐足片刻。天空湛藍,太陽高懸,萬里無雲。

    “您還來不來呀?”瑪爾科又在叫我。

    我示意她稍等片刻。她為了謹慎起見,挑選了這個遠離市中心的街區。也許她在別處還有一處住所,因為她有時候要接待客人。她情人的朋友們常來她家看她,所以我倆現在呆的這個房間想必只是一種偷情的香巢。這屋朝向盧森堡公園,公園的美景遠遠地展現在我的眼前。

    我就像一塊軟木塞,被浸在水裏,不甘心被那隻壓着它的手按住,總想從指縫中浮出水面,此時此刻,我的心中就有着某種既無法壓制又無法避開的東西在如此這般地騷動着。看到盧森堡公園的雨道小徑,我的心止不住地在跳,其他的念頭便全都無影無蹤了。有多少次,為了逃學,我躺在那些小丘的樹蔭下,手裏拿着一本好書,完全是充滿瘋狂詩意的書!因為,唉!那就是我童年時的放蕩生活呀。看見了那些光禿禿的樹木,看見了花壇中的幹了的草坪,所有那些遙遠的往事又回到了我的腦海中來。我十歲的時候,曾在那兒同我的兄弟和我的家庭教師一起散步,還隨手扔點麪包屑給幾隻凍得瑟瑟發抖的可憐的小鳥。我曾在那兒,坐在一個角落裏,一連幾個小時地看着小女孩們圍成圈兒在跳舞。我聽見我那顆幼稚的心兒在跟着她們天真的歌曲的調門兒在跳動。在那裏,當我放學回家的時候,我曾千百次地穿過那同一條甫道,心裏默誦着魏吉爾的詩句,還時不時地抬腳踢飛路上的石子。“啊,我的童年!您就在這兒廣我嚷叫道,“啊,上帝!您就在這裏!”

    我轉回身來。瑪爾科已經睡着了,燈已滅了,陽光改變了房間的整個面貌:我原以為是天藍色的帷慢,其實是褪了色的青綠色,而躺在凹室牀上的瑪爾科,臉色慘死人一樣蒼白。

    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我看了看凹室,又看了看公園;我本已疲乏的腦袋沉甸甸的了。我走了幾步,在靠近另一扇窗户的打開的一張寫字枱前坐了下來。我靠在寫字枱上,本能地在看放在上面的一封展開的信。信箋上只有幾句話。我一連看了好幾遍,也沒往心裏去,最後,因為反覆地看了好幾遍,那些話便入到了腦子裏了。儘管我不可能明白就裏,但我卻突然為之一震。我拿起那封信,往下看去,信上字寫得真差勁兒:

    “她昨天死了。晚上十一點的時候,她覺得乏力,便叫我去,對我説道:‘路易松,我要去會我的老伴兒了。你去衣櫥那兒把掛在釘子上的牀單拿來,它同那另一個牀單是一模一樣的。’我失聲痛哭,跪在了地上。但她伸出手來喊道:‘別哭!別哭!’然後,她便深深地嘆了口氣……”

    信的後面部分被撕掉了。我説不出看了這封悽慘的信後的感受。我把信紙翻轉過來,看見了瑪爾科的地址和頭一天的日期。“她死了?究竟是誰死了?”我走向凹室,下意識地嚷道,“死了!誰死了?到底是誰死了?”

    瑪爾科睜開了眼睛。她看見我坐在她的牀上,手裏拿着那封信。“是我母親死了,”她説,“您不睡到我身邊來?”

    她邊説邊伸出手來。“別説話!”我對她説道,“你睡吧,讓我在這兒呆一會兒。”她翻轉身去,又睡着了。我看了她一會兒,直到我深信她再也聽不見我的聲響的時候,我便站起身來,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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